从河内到岘港,途经巴拿山、山茶半岛和会安,最后在曼谷泊岸,落地签证很方便。曼谷比河内更为繁华喧嚣,裴怀光却不敢久留。殷重黎的眼目遍布,很容易尾随而至。
昔日相熟的师弟在当地开一家拳馆,他略盘桓数日,打了几场地下比赛,恰好赢回一张巡航邮轮的三等舱全票。眼看伤也好得差不多,便在一个清晨,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两手空空没有行李,就像走出门去买包烟那么随意。
钢铁舷梯笔直高陡,尽头通往一座白色的梦幻城池——“歌诗尼”号。上接天下接水,四面茫茫不靠岸,还有什么地方比漂泊在海上更安全?
阳光灿白晴朗,温柔的海风迎面吹拂而来,裴怀光抬抬帽檐,咧嘴笑了,露出兽一样雪白的牙。
周末晚上,天不再发光,地却奢靡地绚亮。
裴怀光在船舱里昏睡整个白天,华灯初起时,才懒洋洋爬起身。刚上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直奔奢侈品牌商店,给自己买了身很看得过去的行头,出手相当阔绰。一个多小时后,随身携带的美金花到只剩三分之一,但他一点儿也不为以后感到担心。
三等舱客位拥挤,走廊设计也相对狭窄,总是充斥着孩童的尖叫追逐和大声的谈笑,也有偶尔爆发的小摩擦和争执,热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每走几步,奇怪的角落里,永远有打扮夸张的游客在不停拍照片。他熟悉这一切,甚至感到些许亲切,然而并不打算久留。
裴怀光养足了精神,开始慢悠悠洗漱换衣服。把下巴上的青影刮干净,在脸上拍上气味清爽的保湿水,又仔细地整理头发。没打算去餐厅,尽管这是晚餐时间。适当的饥饿感,有助于保持清醒和敏锐。他的谋生之道,好比高空走钢索,无非在百态炎凉里察言观色,遵循最原始的本能,和万变不离其宗的简单原理,再加上自己的判断来赚钱。三等舱里的碌碌众生,当然不是他所瞄准的目标。
一切收拾停当,裴怀光便在巨大的邮轮间穿梭,巡视这个新的游猎场。他是多么随遇而安的浪子,常常连自己想做什么都还不清楚,一味受本能驱使,被潜念和偏执左右,活得像一只动物,一种妖怪,或者一个被诅咒的人。
南海黄昏艳异,是上帝用玫瑰才换来的大片大片的红。当这鲜烈冉褪,人间粉墨才一一登场。
明与暗总发生在片刻。没有过渡,没有迟疑,决不摇摆犹豫——就像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幽灵的影子昼伏夜出,在高处自由自在地游荡着。男子手扶栏杆站在观望台边沿,眼神紧随着下方甲板的无数黑点迅速游移,如同神袛俯视一窝仓皇逃窜的蚂蚁。那眼神专注而警觉,姿态却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赤道上看见的月亮,那么细窄,像一抹暗藏杀机的伤口。夜幕渐深邃,天狼发出莹亮的白光。狂风吹开浓云,露出东南角的弧矢九星,是狩与猎的天象。
他告诉自己,一定是个会有好运气出现的夜晚。
能容纳数千人的豪华邮轮,空间复杂折叠,每一层都有互不相通的喜怒哀乐同时发生着。船头有年轻的男女依偎着,低声喁喁调情。球场附近的绿地有人拖手散步,挂起灯火点点,清凉派对正在进行。往上看,顶层小平台处,有个深红的暗影,正拿着细嘴铁壶给,一盆巴掌大的花草浇水。
天太暗,眉眼是瞧不仔细的,依稀是个女孩。红裙子的颜色很旧了,飘飘荡荡飞扬着,像夕阳吐尽最后的余晖,有种迟缓而黯淡的温柔。
看时只觉静且好。他猜那应该是个温煦平和的人。不为热闹所动,懂得在天黑之时给植物解渴,避开正午暴烈日光。
水珠被风荡洒了几滴,飘落在肩头,还有些溅到腮边,带着淡淡的泥土腥气。裴怀光背靠栏杆,后仰着半身朝上张望,拖长嗓子“喂——”地唤了一声。
那女孩循声低头,发现到自己不小心泼湿了陌生人。下意识收回手,不料铁壶磕在栏杆边沿,竟整个滑脱往下掉落。
这下连他也很意外,饶是反应再快也闪躲不及,半边胳膊都被浇得湿透。苍绿色的小圆壶哐当砸在脚边,再看时,头顶闯祸的人影已消失不见。逃得倒挺快——可不是,连花盆都搬走了,罪证一点不留。
裴怀光笑着摇头,足尖轻踢铁壶,动静惊扰了不远处的烛光约会。
隔着碎波粼粼的泳池,对面是唯一的一桌客人。洁白餐布铺展在方桌上,红酒在高脚杯内发出宝石般剔透光泽,玻璃罩里的蜡烛已烧掉一半。看样子这顿浪漫的晚餐吃了挺长时间,餐盘里的食物却几乎没动——要么特别愉快,要么太不愉快。
西装革履的男人背对着裴怀光的方向,不耐烦地回头扫了一眼。晚餐仍在进行,领带已松开一半,是个年轻且相貌周正的家伙,脾气却十分糟糕。男人对面的女伴打扮相当考究,卷发纹丝不乱,甚至还戴了双齐肘的蕾丝手套,也不嫌闷热。半透藕色剪花圆领底下,透出一根极细的锁骨链。烛光跃动,照见那女子双目微肿,隐约有泪痕闪烁。
这对光鲜的男女正在闹别扭,显而易见的,女子已陷入被动。在同一环境里亲密相处的两个人,更用力的那一方,一定处在关系下位。
短短数秒,裴怀光把他们的情况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也算一种特殊的谋生本能。这种天生敏锐的洞察力,几乎无法靠后天习得。这就是为什么,猎物永远比猎手多。
正思忖,一团红影急慌慌冲到跟前:“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被砸到?”
眼神转过去的刹那,他看见刚才的红裙女孩,仰起清莹莹面孔,一双眼睛明亮坚强。满头黑发好长,被风吹得覆满半身,有几丝缠住了她手里捧着的花。
“呵,不要紧。”他伸手挑去了枝叶上的头发,笑容疏疏淡淡,在锐薄的唇角化开,像弥散在山谷里的晨雾。
男人大晚上也戴着帽子,帽檐还压得很低。阴影深重,只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下巴的微微上翘,线条很漂亮。右边耳垂一点寒星闪啊闪,原是枚细巧的钻石耳钉。
女孩怔了怔,目光接着落在他湿透的半只袖子上,满脸歉疚地说:“真的很抱歉先生——”
他打断她,“我姓裴。小姐怎么称呼?”
“……裴先生。”她清一下嗓子:“我叫林宴晚,是邮轮海乘。”又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生怕他不信,着急道:“今天不是值班日,才没穿工作服。”
“林——宴——晚——”裴怀光揣摩她的名字,仿佛很感兴趣,“黑夜森林里的盛宴?很特别的名字。”
“啊?”她有点意外,被他天马行空的思维打动,只好呃一声,“……是那两个字。”又说:“可不可以告诉我您住哪间舱房?我马上把衣服送去加急干洗,很快就能清理干净。”
在这夜幕笼合的辰光,裴怀光第一次见到林宴晚。
是怎么样的呢?
彼时的林宴晚,不过十九岁吧。中国少女的模样,右眼角一颗很小很淡的泪痣,藏进浓密睫毛底下,不留神便看不清。长眉丰茂,不是那种镊子修整过的,一丝不苟的整齐。落伍的旧红裙衬得人好素净,锁骨那么瘦,似一双嶙峋张开的翅膀,不欲在人间久留。多年漂泊的生活,把面部柔和的轮廓打磨通透。
莫名的,就生出好感来。
他不愿说出三等舱的房间号,对怎么处理这件昂贵的衬衫也毫不在意,却饶有兴致地指着那盆有叶无花的植物道:“彩叶芋?”
宴晚甚觉惊喜,“你认识啊?它叫——”
“白色月光。”两人异口同声。
泰国很常见的小型盆栽,巴掌大的叶片乳白透明,边沿微绿,主脉也是纯白,叶面零星散落血红斑纹。
“你种的?海上天气变化快,种活很不容易。”
所以邮轮上用来布景点缀的,大多还是绿萝之类不需要照料的植物。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是捡的。我觉得它还能活,养养就好了。”
高级客房里的植物总是更换很快,一点颓像都不能有,稍微焉黄枯叶就要丢掉再换新的。宴晚觉得白色的叶片好看,就跟保洁要回来自己照料。白天搁到阴凉通风处,偶尔晒晒太阳,黑天再爬上观望台浇水。养了个把礼拜,果然新抽出好些嫩叶。
“养得挺精神。不过你要注意——”他煞有介事地正色道:“彩叶芋叶子是有毒的,不小心误食了,舌头和喉咙会麻痹。”
“这样啊……”她闻所未闻,笑容逐渐变得尴尬,“我本来还想,如果裴先生不嫌弃的话,就把它送给你当赔礼……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
裴怀光听了却不客气,直接把花盆接过,“谢谢,我很喜欢。”又弯腰捡起水壶交还给她,“下次要拿稳。真砸了人,不是闹着玩的。”
说话间,旋梯下有女孩子远远朝这边唤:“小玫瑰你快一点,演出马上开始了!”
宴晚扶着栏杆应一声,回转身对裴怀光解释:“我还约了同事,得先走一步。那个……送你花不是不赔衣服的意思,清洗单据你拿去找客服部,我的工牌编号是0312,不过你直接说名字就行,人人都认识。我住在船上,不会跑的。”
“哪个名字?林宴晚还是小玫瑰?”他戏谑道。
“都行。”她老实答,倒没有不好意思,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裴怀光瞥过她潋滟的裙,玫瑰玫瑰,名如其人确实也当得起。
后来才知道,她口中的“住在船上”,是指从未离开过这艘邮轮。
“哎……”他不想那么快道别,追问一句:“什么演出那么受欢迎?”
宴晚指了指角落的宣传立牌,“维罗纳怀旧之夜。我走了啊,回见。”
女孩拎着水壶匆忙离去,小跑时提起裙摆,露出灵巧如鹿的脚踝。长发似海藻披拂,比夜色还黑,跟在身后逐浪般层叠漾开。一枝摇曳玫瑰,从无法冲破的乌云中攀援而出。
风平浪静的夜,竟如同听得见海啸。
小玫瑰,0312。他于是对那背影抿了抿嘴角,这是裴怀光的笑。
维罗纳的海报张贴得到处都是,只是之前未曾留意。走近了扫几眼,是周末晚上的特别专场。这次活动以经典怀旧为主题,提供别开生面的机器人调酒师服务,是现代科技跟复古风潮的奇妙融合。
他是过惯了夜生活的人,当下觉得有点意思,如果她也会去。
打算回房间换件衣裳,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争执。烛光餐桌旁的那对男女双双离了座,正拉扯不清。
男人恶声恶气,待要拂袖离开,扬声喝到四周都听得清楚:“你以前不是这样子,就不能让自己体面一点吗?”
呵,多么无可辩驳的指摘。理直气壮又居高临下,像站在岸边的过客,嘲笑落水之人求救的姿态不够优雅。无非是,比谁更能狠下心肠。不舍的那个,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
观望台附近本来就没几个人,见这阵仗早避开了。裴怀光冷笑,默默旁观这闹剧要如何收场。到处是真苦难,空欢喜,而且那么忙乱。
女子不依不饶拽住对方衣袖,高跟鞋在沾了水的瓷砖上打滑,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男人急于脱身,一把推拉间,女子跌下泳池,他竟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扑通一声响,水中浮起大堆缠绕的蕾丝,像云朵衬着碧蓝的天。池水不深,比腰略高而已,被这些累赘的衣裙缠住也够呛。
不过数秒,另一道身影也紧跟着跃入。裴怀光连鞋都来不及脱,跳进泳池拉住那女子的胳膊,半拖半拽地把人抱上岸。
女子被呛了好几口水,话也说不出,只会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咳得眼眶通红。两人浑身湿透,坐在泳池边喝那瓶剩下的红酒。拿酒时他发现椅子上还放了只手袋,大象灰的稀有皮铂金包,她这个年龄拎着略显老气了,一望而知价值不菲。
两杯下肚,女子逐渐缓过神来,把头埋进膝盖,开始小小声地抽泣。裴怀光把半长的湿发捞起来往脑后捋了捋,露出明亮的前额,一言不发晃着酒杯看她哭。
网纱小礼帽还漂在水里,像白色的小船,打着转儿越荡越远。他想起什么,说你等一下。然后起身往旋梯上跑,没多久又重新出现,手里托着那盆彩叶芋,“喏,别人刚送我的,现在送给你。”
女子有点懵,迟疑地接过,手指在剔透的乳白色叶片间拨弄,半晌才哑声道:“你是可怜我吗?”
“谁也用不着我去可怜。”他盘膝坐在她对面,对着光艳的青春从头到脚打量一轮,“你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好端端活着,谁走了太阳明天一样升起。”
她想一下,点头表示明白,“谢谢……你可以叫我Jill。”
他就明白了。Jill,神话中的少女情人。男人女人的故事,其实都大同小异。裴怀光总是能无比准确地,在人群中分辨出同类的气息,然后各取所需。
酒杯轻轻相碰,相识如此轻易。
Jill扯掉紧绷的蕾丝手套,擦掉眼泪自嘲地笑,“你刚才全看见了吧?也不是非谁不可,闹成那样子,实在很不体面。”
看样子她已经想开,对那个没品的男人,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轻蔑。人真是奇怪。说起恨时会笑,言爱却总是哭。
“如果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指教你要如何体面,就说明他打心眼里觉得,你怎么做都不够体面。”
话很由衷。他不认为Jill应该被鄙夷。事实上他对任何女人都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或许是源自悲悯的理解和尊重。即使他会骗她们,对愿者上钩的那些,也从未有过轻视。
一阵沉默过后,裴怀光唇角微微翘起,“你知道莫斯科的野狗怎么生活吗?”
“……什么?”
关于莫斯科的野狗,很多年前,另一个女人曾经给他讲过,现在由他讲给素昧平生的Jill。
“莫斯科大概有35000只流浪狗。它们中有一种特别凶悍,也很害怕人,经常主动攻击。这种容易造成伤人事件的狗,大多是被反复抛弃过后,再也无法被驯养的宠物狗。而被丢弃的宠物狗里,存活率只有不到3%,绝大多数冻死在冬天。当它们侥幸能够活下来,就加入其他野狗的种群,彻底野化,像狼一样生活。”
Jill托着腮,听得很认真。
跟猜想的不同,裴怀光告诉她,流浪狗群的领袖往往不是最强壮的,而是最聪明,最了解人类习惯那只。尽管它们对人类充满憎恨,并且绝不会再建立信任。
野化的流浪狗,形成跟狼和狗都不同的独特习性。一方面它们讨厌人,同时又最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哪里有暖气排放的栖息地,在哪里等红绿灯过马路,怎么躲避车辆和天敌,都非常清楚。
领袖派出族群中最漂亮,脾气伪装得最温和的狗出去觅食,寻找愿意投喂的人——这种方式成功率最高。
有时候手里拿着食物的人,不愿意分给它们,其余的野狗就通过叫声恐吓,甚至扑上去抢,迫使人丢下食物逃跑。激进的做法带来恶果,运气不好的话,它们会因此被投诉到市政管理处。遭到捕获后,很少一部分的野狗被绝育然后放回,攻击性强的那些则直接安乐死。
“所以你看,方法没用对,最坏的结果是再也没机会。”他的嗓音变得更为低哑暗沉,“没有食物会饿死冻死。而爱很廉价,到处都是。”
Jill听完,神情若有所思,眸中透出几丝迷惑和迷恋,看着他直直挺坐的腰肢。从头到脚湿透,依旧是非常优雅的身姿。
千锤百炼过的,最好的伪装,通常来自逐猎和捕杀后的侥幸余生。打定了主意持靓混江湖的美丽生物,怎么可以犯蠢太多次。毕竟,好皮囊也到处有的是。
“那你呢?有没有因为被抛弃过,而后再也不能够相信廉价的爱情?”Jill随口问。
他听了只觉胸口一闷,不能言语。
当然裴怀光爱过,否则何以懂得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