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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道林格雷的交易

在春林印象里,拿画笔在画布上涂涂抹抹,都是很特别又风雅的技能,离她的日常太遥远。他的耳朵还在流血,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青紫伤痕。抽屉里各种外伤药品齐全,大卷纱布和消毒水都有。经常受伤的人,才会随时准备这些东西。她主动坐过去,用酒精棉替他处理伤口。

阮氏江没再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当春林柔软微湿的嘴唇贴住腮边,有几滴血正好溅在上面。

他往边上挪开一点,转过脸看她,似笑非笑地说:“你知道我怎么弄伤的吗?等你知道以后,就不想这么做了。”

“跟人打架吧。”

“是被打。”

一个有钱女人的资金提供者,让一群拿钱办事的家伙袭击了他。原因也很简单,阮氏江跟她保持隐秘的情人关系,同时花她的钱,而那些钱来自她的供养人。养在笼里羽毛艳丽的鸟,即使厌倦了,也不容许旁人染指。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这么污秽庸俗的关系。

她故作镇定,“你很爱她?”

下一秒他笑出声,仿佛听到荒唐的笑话,“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哪里奇怪了!”

春林手上力气重一点,牵扯到耳垂的伤口,痛得他嘶嘶吸气。她也不松开,做个疑问的表情望住他。

阮氏江拿下她的手,挑起眉毛,在她睁大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清晰的影子,静静说:“我是专为女人提供‘服务’的。”

“提供……服务?那怎么会挨打?”

他说得更直白一点:“楼下按摩店做什么生意,你可知道?”

她点一下头。他继续道:“我赚钱的手段跟她们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我是男人。”

他的声音跟他的神情一样淡漠,仿佛只是在说,要一杯不加炼乳和糖的冰咖啡。

电光石火间,春林想起敞篷车上的女人。那个女人或者他,都只是玩物罢了。彼此心知肚明地互相欺骗,互相索取。

有时候运气不大好,就比如这次,会遇到一些危险。也无所谓,抽身而退没负担,再寻找新的目标就是。他经常会遇到女客假戏真做动了心,苦苦纠缠反而更麻烦。

她其实早有预感,吃惊总归是吃惊的,却不觉得多么难以接受,对他讨厌不起来。

一个人长得好看或做事极端,确实比较容易得到理解和纵容。最不济,也能被长久地记住。“水漾桃花”,水主漂泊,桃花是情色,害人害己,都准了。

阮氏江当然不止一个情人。具体数字多少,恐怕自己也数不过来。

难过只有一瞬,到底好奇心占了上风。春林接着问:“你从来没爱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陪你睡,还给你钱。”

“是我陪她们,然后收取应得的报酬。两厢情愿,各不拖欠。”阮氏江想也没想便纠正她。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

“我给她们提供爱情的幻觉。如果每做一单生意,都要赔上一场糊涂情动,岂不是亏大了。春林——”好突兀的,他叫了她的名字,“人无法贩卖自己没有的东西。”

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无法从他这里获得这样东西。如果她带着这种天真愚蠢的想法来接近,趁早别指望。

他眯起长眼睛,带伤的面貌邪美,浑如堕落的信徒,只有利益没有立场。

一点轻松外加一点伤感,春林揉揉手里的棉花,上面还沾着他干涸的血液。酒精快速蒸发,贴在掌心是凉的,心口也有一小块湿凉。

天快亮时,他们还是缠绕在一起。用身体的角力和对峙,打发剩下的漫漫白昼。简陋的旅馆房间,角落还挂着残破蛛网,充满陌生人的味道,那是体液和寂寞发酵的气息。

他特别怕热,空调开得极低,春林裸露的皮肤在战栗中抽紧,被一种粗糙的快乐拖曳着无法思考,却找不到胜利的感觉。

做完他就背过身去睡。关了灯,窗帘紧闭,黑得像夜晚从未过去。

春林拿毯子盖在他身上,自己缩到沙发另一角蜷着躺下。静止的空间里没有时间,一个睡着,一个醒着,都不发出声音。动也不动,像两具艳尸——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两人之间毫无同情和了解,虽然他们都年轻美貌,也贪恋过彼此的青春和欲望带来的欢愉。

阮氏江睡得不长,摸约四、五个小时后便醒来。独自去浴室用冷水洗了个澡,脸容恢复精神。见春林还坐在沙发上,表情微微吃惊,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走。她已经穿好衣服,大概肚子饿了,拿桌上剩的饼干来吃。包装敞开着,不知放了多久,饼干早就泛潮,嚼在嘴里黏舌头。她艰难地咽进去,噎得咳嗽不止。

他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在他看来,天亮以后彼此就两清了。他满足她亲近的愿望,用以回报她夜奔而来的照拂和关怀。

突然她抬头问,“你收多少钱?太贵我恐怕付不起。”

“不不不——我不同你做生意。”

“因为我没那么有钱?”

“也不是。”他停一停,笑道:“我打算休息一阵,当放假了。”

那天以后,阮氏江很久都没再出现。他以前也经常动不动消失,时间或长或短,然后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

在春林有限的想象里,只能猜测他为了躲避那女人带来的后续麻烦,远走避祸去了。又或许,是寻找更合适的新猎物。

她守着咖啡店,日子照样过,忙起来也没空想别的。偶尔空闲,却忍不住朝墙角张望。偷偷去三楼旅馆看过一次,门把上已落了灰。

难以忘记,是因为从未得到。

阮氏江就像草上夜露,蒸发在炽热的太阳底下,连同那台二手旧摩托。画廊老板来附近送货,打听过这个临摹名画仿品的年轻人好几次,可惜毫无消息。周围根本找不到跟他熟识的人,仿佛从未存在。

小半年过去,雨季拖拉着也快结束了。

东南亚特有的潮湿的晴天,太阳雾沌沌。没有风,傍晚依旧闷热,春林在柜台前打包完十几份咖啡,汗湿的头发全贴在脖子上,痒得人心浮气躁。

她打算早点关门,在墙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又到街对面买了罐汽水。易拉罐的小舌头掀开,雪白泡沫翻涌而出。沾到手指头上,很黏,让她想起那几块泛潮的饼干。

啪的一声,如一个惊梦,她隔着车水马龙,又看到那张脸。

只有短短一瞥,这次决不会认错。

很奇怪,总是独来独往的阮氏江,身边跟着好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用“跟”来形容可能不太准确,更像是……隐秘的胁迫。那些人都戴墨镜,下半张脸像面具一样没有表情。一左一右分别揽住他的胳膊,其中一人竟把手臂横绕在他脖子上。远看起来,像一群男人勾肩搭背地在街上走,但过分的贴近其实特别别扭。大热的天,哪有人会用这种姿势同行。

除了那俩贴身的,另还有起码五、六个同样打扮的男人散跟在几步之遥,衣裤鞋子都跟寻常游客不同。他们都不带行李,身上没有那种悠闲的松弛感,黑洞洞的镜片后面看不见眼神,也能传递出对周遭的警觉。

直觉告诉她,他有危险。

阮氏江有所感应,也向她所在的方向投来目光。只停留了两秒,立即掉开头垂下眼眸,装作不认识。

是求救吗?那一眼很难说有任何含义,又像什么都说了。

春林匆匆穿过马路回到店里,心脏有些绞,不敢再朝那伙人打量。

阮氏江被带往楼上,可能是去他住的地方。旅馆三楼尽头的房间,他从不带人回来,男人女人都没有过,一定不是自愿的。

三个墨镜男拥着他一起上去,剩下的进了咖啡店。

其中为首的一人形貌瘦高,卷起的袖口露出古铜色皮肤,肌肉很结实,开口讲的是英文。春林忙上前招呼,问他们要点什么,热情地推荐了好几种饮料。

对方摇头表示不感兴趣,只要冰咖啡,打包外带。一共要了十杯,不知里面是否包括阮氏江的,说明他们起码有十个人。

她刻意放慢速度,趁机搭话,问他们从哪里来,可是来旅游的,又拿当地宣传册给他看,指出值得游览的景点。

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应着,一味催促她快点,态度十分敷衍。

看样子套不出话,春林鼓起勇气再问:“是所有咖啡都加奶和糖吗?炼乳的便宜些,加牛奶的贵五千遁。”

男子说随便。她想了想,把其中九杯都加了牛乳和糖,只有最后一杯是纯美式冰咖。

全部打包好了,春林陪笑提议:“东西挺沉的啊,你们是不是住芭娜娜?我可以帮忙送上去。”

那男子的手下已经主动接过来拎着,说不用,打印的回单小票连看都不看,显然并不在意这种细节。随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面额的美金付账,扔下就走。

目送他们消失在楼梯入口,到底要不要报警,春林好犹豫。

阮氏江的一道永远活在暗处的阴影。他们这种人,江湖事江湖了,有什么纠纷会遵循一套彼此心知肚明的规则,尽量私下解决。闹到要警方介入,往往是出了人命。都有太多不能见光的秘密,如果不是那么严重,引来白道插手反而对自己不好。

春林趴在柜台上,脸朝着楼梯反复掂量。那伙人看上去来头不小,贸然招惹会不会惹火上身?

不管怎样,阮氏江还处在危险中,她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春林打开抽屉,把全部现金找出来,勉强凑够找零的钱,壮着胆子走出店门。就算被发现,也能以此为借口糊弄。

她心神不宁,没走几步就撞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手里的零碎钞票散了一地。

春林惊呼一声,赶忙道歉。待看清了那男人的模样,神色愈发慌张。

近四十度高温的午后,整条街大概就只有这么一位西装革履的怪人,刚从黑色的轿车里下来,被热浪逼得皱起眉头。

怪人没戴墨镜,但春林马上察觉,他跟刚才那些人是一伙的。她偷眼打量他,瞧着年纪不轻了,两鬓灰白,保养得十分仔细。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很可能是那伙人的头目。

意外的是,男人态度很客气,竟蹲下来帮着捡零钱。一张张归拢好了,才递还到她手里,道声不要紧。

或许是无意中的习惯,他讲中文。简单的普通话春林能听懂,却不敢搭腔,也不敢立刻跟上去。

又磨蹭了摸约半个多小时,她揣好零钱,又拿了些蛋糕去找旅馆前台。装作闲聊,问起方才那些人到底来干什么的,开了几个房间。前台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平素管春林叫姐姐,常去她店里蹭点心吃。

听见她问,遂打个呵欠道:“他们不住这儿,说跟三楼常住那人是朋友,还死活不肯登记。”

春林瞪他一眼,“没登记就随便放人进去?胆子越来越大,看我不告诉你姑。”

男孩嘻嘻笑,也顾不上应声,蛋糕的奶油都糊在嘴边。这种老楼里的廉价旅店,价格比连锁青旅还便宜。往来行客鱼龙混杂,管理自然稀松马虎,所谓登记大多是走个过场。

那些戴墨镜穿黑衣的男人,个个人高马大不苟言笑,听说要登记证件,直接拿出现金甩在桌上。他哪见过这阵仗,生怕他们惹发火,臊眉耷眼收了钱只当没看见。

春林见问不出什么,随口应付几句,按原计划攥着找零的钱继续往楼上走。

积灰的走廊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但异常安静。她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耳朵里嗡嗡乱响,全是心跳的嘈杂。

终于到了门边,春林凑近点,把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

里面传出一把沉厚的声音,是方才的中年男人在说:“阿宝,好久不见。”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寂,许久无人应答。

谁是阿宝?阮氏江?春林一动不动,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乌泱泱一大堆人涌进房里,逼仄无比,简直无处下脚,只好挤挤挨挨找个地方勉强站着,有两人自觉到露台上望风。

中年男人脱掉外套,悠闲地四处打量,目光从那些画作上掠过。墙上的,地上的,画板画架上的……最后停在唯一的一幅人像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再不曾调开视线。

在手下人眼里,不过是幅很普通的油画,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仿品没区别,甚至色调更加晦涩,带来令人不快的压抑。如果非要找出点特别之处,无非是画中人的容貌跟画它的人极相似,可能是自画像。

背景用色块渐渡,涂抹成深深浅浅的灰褐色。半身人像穿一件灯笼袖白衬衫,黑色马甲背心和西装裤,有点类似中世纪贵族男子的常服打扮,搁在肮脏窘迫的环境里,颇显得不伦不类。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普通的一幅画,却吸引了老板的注意。

男人所关注的,是画像上不停涂抹修改的痕迹。他用手指轻抚过油彩堆积的凹凸,仔细分辨它们干涸的程度。良久,嘴角勾起一笑痕。

笔触大胆玩弄光影明暗,勾勒出人物变幻莫测的眼神和轮廓。构图、姿势和表情,分明熟悉。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道林格雷的画像》。只不过,道林格雷的脸,换成了作画者自己。

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从面世以来便引起争议不断,至今仍不停地被搬上荧幕,出现在各种舞台,成为经久不衰的怪诞传奇。

画像中的少年道林,集浪漫、残酷和堕落于一身,他在亨利勋爵怀有私心的赞美和引诱中,终于意识到自己非凡的美貌:“只有肤浅的人才不会以貌取人”、“美是一种天赋,实际上,美超过了天赋,因为它不需要被解释”……

可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到惊世骇俗的人,更加无法接受美的消失。

他嫉妒自己的画像,因画像不会老,永远光彩夺目颠倒众生。

为了逃避岁月的碾压,逃避欲望、罪孽、痛苦以及虚伪的磨损,道林和画像中的魔鬼达成交易。每当他的灵魂堕落一次,画像中的面孔就会发生变化。随着时间流逝,微妙的改变点滴累积,凶狠阴沉的嘴角,邪恶偏执的眼神,狠戾而神经质的皱纹,不可阻挡地一一浮现。像玫瑰花上的虫噬,触目惊心却无法遮掩。

但画像之外的本体,活像个道行愈深的妖怪,游戏红尘多年仍容颜不老。毫无底线的聪明头脑加上俊美无铸的形貌,他以放纵和邪恶为武器得到整个世界,代价是失去灵魂。

恋人自杀死去,让道林彻底放弃了自我,再也不能摆脱画像的控制。他设计让前来寻仇的恋人的弟弟在猎场上死于贵族的射杀,甚至杀死了为自己画像的画家。

说不清画中人是年轻还是衰老,男人舒口气,从蛛丝马迹中分辨新添的痕迹。

跟故事里的《道林格雷》画像一样,人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反复修改。这让它看上去,始终是幅半成品,仿佛永远画不完。

道林自毁的下场人尽皆知。那么画这样一幅自画像的人,行为动机究竟是什么呢?真耐人寻味。

唯一能肯定的是,至少他不排斥交易,哪怕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又或许,他早就已经这么做了。

男人显然觉得有趣,眯起眼又陷入沉思。

屋里连烧水壶都是坏的,小厨房灶台附近全是灰。阮氏江被扔在地上,双手反绑,安静地毫无反应。装外送咖啡的袋子摊开,那群人摘下墨镜,挨个上前随手拿起就喝。最后只剩下那杯不加奶的冰美式,大量冰块咝咝冒着凉气,是阮氏江常点的那种。

他看见了,心知春林已明白他的处境。能不能帮上忙还不好说,起码证明跟外界的关联并没有彻底切断,这让他心里多少感到安定。 uuiXtVebQSUA2WyNrMlKn/YtkEJq5qQw58/IcZVB7sIGRhh/UKgEE7si3UKW7X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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