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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章浮城情事

客观说,像赵筠筠这么能忍的实在罕见。清汤寡水的恋情持续了小半年,在裴怀光这里已经算绝无仅有。他性子风流桃花旺盛,一段交往超过三个月都罕见。而且时间长了,能拿到的好处就会越来越少。

说不清到底有没有一丝丝恻隐,他不打算再耗下去。一个女人既不图钱又不要名分,男人直接就吓跑了,以为她是来讨命的。

炎热国度,任何人的消失都可以很轻易,像一颗水珠蒸发在空气里。裴怀光开始避而不见,想方设法躲着她。

连一句分手都没有,赵筠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着胆子翘课去找他。把所有裴怀光常出入的地方都跑遍,在一家偏僻的酒吧发现他的踪影。穿黑色衬衣和洗到发白的宽松旧牛仔裤,半长不短的头发凌乱,样子带着疲惫风尘,却也有凛然神态。

她第一次看见他调酒的样子,才知道原来他还会干这个。或许不能算调酒,他在一台复杂的机器面前聚精会神地鼓捣,不清楚是在做什么。每隔几分钟,就用量杯观察出液色泽和泡沫的细腻度,动作严谨而专业,跟平常吊儿郎当的德性判若两人。

人是找到了,赵筠筠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贸然打扰,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有醉汉发现这么个白净羞涩的女孩子,忍不住出言调戏。她吓得快哭出声,终于被裴怀光发现。

面对质问,裴怀光借口说欠了别人一大笔钱,把债还清之前都不方便露面。

赵筠筠固执地望进他眼睛里,“欠多少?”

“省省吧。”他把她拎出门扔在大马路旁,漫不经心拔出烟点燃,“我说要你替我还了吗?少自作多情。”

如果他不肯再要一个女人的钱,意味着也不打算再要她。

路边偶然邂逅的马蹄莲,是个纯粹的意外。裴怀光其实更喜欢跟年长的女人交往,流连在不同的温香暖怀间,逐渐形成习惯,露水情缘轻松没负担。

既然赵筠筠不肯放弃,只能想办法让她彻底死心。

那天午后她又找来。这个时间段的酒吧很冷清,没什么客人,酒保在懒洋洋擦拭玻璃杯。见有人打听裴怀光,警觉地眯起眼。发现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还拎着书包,遂做出个暧昧的表情,朝后边努了努嘴。

侍应生远远瞧见,晃到吧台前戏谑地调侃,“怎么老是这妞,宝哥最近换口味了?”

酒保打个哈哈,“谁知道呢,劝你少管闲事。万一让Sarah听见……”

闲言碎语不堪入耳,她置若罔闻,沿着狭长幽闭的走廊往前走。在过分明亮的光线下待久了,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视网膜留下闪烁的光斑。

冷气劲足,吹得人浑身发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法式风格的壁纸陈旧斑驳,大块脱落,还挂着几缕蜘蛛网。

隔着残缺的玻璃珠帘,对面的门有些响动。她凑过去往里看,一道狭窄的缝隙把人世变得遥远。

走廊尽头是个废弃的杂物间。

酒红色丝绒沙发随意摆放,被烟头烧得全是孔洞,蒙了层薄薄的灰。黑灯瞎火,一台电视机不知疲倦地开着,白噪音沙沙响。

赵筠筠睁大眼,用力在一片昏暗里分辨重叠的轮廓。

赵筠筠眼眶酸热,木然地站在那里,看完了全程。

裴怀光划亮火柴,点燃一根烟,然后放进女子唇间,再重新给自己点一根。两人用法语轻声交谈,电视的噪音太大,听不太清。

他抽烟的姿势很特别,喜欢在点燃之前,先把烟身放在鼻子下面嗅几秒。好像某种不为人知的告别,毕竟下一瞬,它们都会焚为灰烬。

这种孩童般的珍惜和留恋,他从未对任何活生生的人流露过。即使刚才,在愉悦巅峰,至为软弱的片刻,微睁的眼眸深处,也只有黑沉沉的冷漠。

夏日炎炎午后,赵筠筠通过亲眼目睹一场情事,完成了粗暴的成人礼。事情发展到此刻,不是那陌生的女子夺走了裴怀光,而是裴怀光夺走了赵筠筠。

她奇怪自己可以那么冷静,推开门径直走进去。

裴怀光抬头看见她,恍惚极了。很快他反应过来,回身拨一拨那女子额前的发丝,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似乎在安慰她。

然后女子捡起搭在灯罩上的内衣,慢条斯理穿好衣裙,又伸手在裴怀光脸上拍了拍,才向赵筠筠走过来——不,她压根就懒得看她,只是晃荡着从边上擦肩错开,裙角几乎扫到赵筠筠裸露的小腿,还记得把门阖上。

室内无风,赵筠筠闻到她身上的香水,汗气,以及混合着男子体液的味道,浓烈得熏人欲呕。视线阵阵模糊,她只好把目光落在沙发旁唯一的镜子上。

倒影因酷热而显得模糊动荡,镜中照出一个四肢纤长的女孩。高、瘦,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纯白荒疏,下巴倔强地仰着,脖子很细。头发束成两根麻花辫子,已经有点毛躁了,汗水粘住碎发贴住颈项,凌乱狼狈。

她甚至不屑于把赵筠筠当做对手。

赵筠筠也不在乎她或她们是谁,萨拉,艾玛,克拉拉……或者别的什么。

裴怀光诚实的说,“她们不像你,没那么多事儿。”

“为什么啊?”

任何苍白单薄的言语,只要你说,我会听。

可是没有任何回答,他始终不肯看她。敞着怀坐回沙发,又点了根烟,才懒懒道:“大小姐,你是喝露水长大的我不是。一个吃谷物杂粮的俗人,总有需要的吧?这地方不适合你,赶紧回家,以后别再过来。”

她站在那里不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筠筠——”他仰靠在沙发背上,目光盯着天花板,“相识一场,好聚好散强过闹得收不了场。我就是这么个混蛋,从来没变过,别砸我饭碗行吗?”

他确实是个混蛋,一开始就渣得明明白白。感情成为覆水难收的灾难,她收不了场。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呢?

裴怀光关掉噪音嘈杂的电视,寂静铺天盖地。

良久,传来咕咚一声闷响。特别清晰,砸得地板隐隐发颤。

他惊跳而起,发现她把书包用力掼到地上。金属扣震脱,里面跌出成捆的现金——全是大额美钞。

一码一码崭新的绿色钞票,整齐挺括,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气味,卑微地涌到脚边。她望过去,他有清洁的脚趾,修长的小腿,再往上,是块垒分明的腹肌,微微凸起的肩胛。

这个人,她那么那么喜欢,如此想要亲近,但还是强迫自己说:“这些,买你,够不够?”

裴怀光不是不吃惊的。

漫长静止的半分钟过去,烟头烫痛了手指,他决定打破沉默。光着脚,一步步地走到赵筠筠面前,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脸。

靠的太近,眼底里沉沉的云翳,扩散至无边无际,把她灭顶淹没。

“买我什么?”

若她此刻流泪,便可以蹭在他肩膀上。但她没有,也不往后退,“你卖什么,我就买什么。”

若你没有灵魂,那么,出卖所有你能卖的,拿出你仅有的。肉体并不鄙下,爱恋也没多高贵无暇。

“钱都是一样的,就像你觉得女人都没有不同。”

她已逼到穷途末路,于是不肯给自己软弱的机会。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拔河,无所谓胜负,怎么都一败涂地。

裴怀光沙哑开口,“我不值那么多。”

他语调冷静,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值不值,谁出价谁说了算。”

“不要这样筠筠——”浴袍的带子一直没系上,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无耻而骄傲的,再度被唤起的身体。

半晌,自嘲道:“你不嫌脏吗?”

只这么一句,勾起她压抑的无穷无尽的委屈,化作连绵的泪水从眼角淌落。但依然不肯停,又去解校服裙上的暗扣。特殊工艺熨烫的裙摆褶子,锋利而不散,垂顺如刀片。

裴怀光意识到,强作镇定的那个,原来是自己。在这年轻孤勇的女孩面前,他才是注定只能臣服并听从的那一个。

从此她的爱将不再是她独自一人的负担,也会变成他的。面前单薄瘦小的女孩,身体里竟蕴藏着那么巨大的力量,处心积虑要同他分享这负担。

这令他感到陌生并恐惧,被捕获被牵绊的恐惧。终于他回过神,愤怒地抬起右手掐在她脖子上,“够了,到此为止吧筠筠,你放过我。招惹你是我错——”

“回去吧。你太小了,我没兴趣。”

那一年裴怀光才不过二十七岁,已揣着一颗历尽沧桑的老灵魂。天生好皮相,最懂得如何令人色授魂与,无人深究这副面孔与身体底下,有多少千疮百孔的曲折。

越破碎越强大,赵筠筠知道她对他实在毫无办法。

比泪水更咸涩的短暂亲昵,是恒久告别,彻底的拒绝和遗弃。她绝望地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裴怀光被打得偏过头去,似乎要花很大力气,才能重新站稳。他晃了晃,神色依旧平静。然后很轻地扶起她的肩带,再替她把扣子一颗颗系好。

赵筠筠麻木地低头看,开始下意识地数,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严丝合缝排列对齐,全部都在。

在内部经历了一场无可挽回的破碎之后,她又被完好无损地还了回来,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裴怀光穿上衣服,把完完整整的赵筠筠送出门,连同那一书包美金一起。烈日底下,她仍然觉得失去了什么。

就只能送她到这里了。他厌恶白晃晃明亮的光线,抬起手臂挡住眼睛,目送发出强烈反光的白色背影远去。

年轻而悲伤的背影,岁月里过隙的白驹。

裴怀光落寞地站在树荫深处,像一只被雨淋湿的鸟,恹恹地发呆。抽掉半盒烟后,他离开酒吧躲回自己的巢穴,荒废了余下的白天和夜晚,定好的约会统统推掉,哪儿都没心思去。

但麻烦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那天赵筠筠失魂落魄地抱着一大堆钱在路上走,漫无目的脚步虚浮,钞票从松脱的包里掉落也没察觉。街头混子当着她的面“捡”起就跑,还顺手捏一把她的脸。

似曾相识的场景再次重演,只是这次,裴怀光再也不会出现。

她蹲下身,捂着脸哀哀哭出声。

动静引起更大的骚乱,有人过来说要带她去报警,不由分说地拽走。那一片属于三不管的混乱地带,本来就不大安全,她被绑架了。

绑走她的是赵家的死对头,当地帮派“甘五党”。他们没有索要巨额赎金,这么做的目的只是示威恐吓,方便接下来谈条件抢地盘。

越南黑帮跟华人帮派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越南本土爆发战争,很多原本出身贫苦的越南人饱受战火煎熬。弱肉强食的残酷环境,迫使他们中间出现一批吃战争饭的人,也就是最初的本土黑帮势力。

他们看上了早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华人聚居地,在唐人街作威作福,欺负做生意的华商和华侨。当地华人不堪其扰,陷入水深火热。

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情况才出现逆转。

由赵姓华商牵头,贫苦华人百姓组成的“大圈帮”在恶劣的形势中发展壮大。和越南黑帮势力不同,这群人的行事颇有绿林之风,悍不畏死也恪守道义。

“大圈帮”并没有像“甘五党”一样,上来就鸠占鹊巢搞出流血冲突。赵家的祖父辈以帮主之名义,主动约谈了当时越南黑帮的多个头目,却没能得到想要的答复。

以“甘五党”为首的越南黑帮,因为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头蛇,一度洋洋自得,并不把初来乍到的赵家人放在眼里。

赵家的祖辈,也就是赵筠筠的曾祖赵文华,目睹唐人街那些华人同胞的悲惨遭遇,出于民族大义和帮派荣誉感,很快便率先发起反攻,带一群人伏击了多个越南黑帮头目,导致“甘五党”的联合势力深受重创。紧接着,趁对方还未缓过神的时候,“大圈帮”又火速出击,不仅炸毁了他们的老巢,还捣毁了多个越南黑帮势力聚集的场所,赌场、舞厅无一幸免。

一系列雷霆行动,令越南黑帮措手不及,不得不重视这条“强龙”的崛起。当地警方也看出危机,为了维护本地居民的安危,保证平日的正常生活,他们很快倒向手段更为强硬的“大圈帮”,自愿成为中间人,负责各个帮派之间的调停。

从此,“大圈帮”正式接管了当地的华人聚居地唐人街,把同胞彻底从当地黑帮势力手中解放。

越南黑帮被乘胜追击的赵文华打得四下逃窜,最终残余势力也遭到毫不留情的清洗。高傲自大的“甘五党”见势不对,勉强表示愿意接受第三方调停,剩下的残兵游勇才得以保留,有了喘息之机。

梁子就这么结下,仇怨经过数代延续到如今。两大势力基本上井河不犯,虽然偶尔还是会爆发小规模的械斗冲突,问题都不算严重。

直到去年,“甘五党”新一代帮主上台,据传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接二连三发起挑衅,意图抢占Yen Bai(安沛)老街附近的地盘。

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赵筠筠在光天化日下被挟持为人质。这事比较复杂,警察还在中间调解,总得把前因后果先捋清楚。 vf7pHOC7PXRi36fggPglOQ801MaEQ7plcEGXhSy8bY1r4OA0bS7+DtdfdedDgS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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