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宜实在给不出答案,只好默默揽住宴晚肩膀。那么瘦弱的肩,从此刻起,要承担生命中不可言说的重量。
眼泪于事无补,结果是明摆着的。未成年的女孩子,一个人没法生活,只能由法定监护人抚养。
次日周末,学校放假。林方宜给乔安曼打过电话,对面说有事忙走不开,烦请她再照料一个白天。女儿失踪一天一夜,做母亲的竟半点不着急。
宴晚磨蹭到天色将黑,不得不被送回去。
乔安曼住在深水埗的中低端住宅区,周边是大片政府廉租屋,环境鱼龙混杂。
门铃响了许久无人应,里面电视开得震天响,夹杂婴孩啼哭。林方宜皱眉,这种地方要怎么生活,连做功课也不能静心。
她伸手再按,传来一阵乱糟糟拖鞋踢踏,门被拉开。逆着光,瘦高的男人钻出半个头,看见她俩,黄眼珠滴溜乱转:“边个?”
隔宿酒气混着汗馊扑面而来,一头脏臭的兽。林方宜打个冷战,下意识把宴晚护在身后,“我姓林,是顾玉山律所的同事。请问冯太在吗?”
出于本能,她撒了谎。
走廊坏掉的灯泡一闪一闪,男人四处张望,发现了养女怯怯的身影,立刻趋上前拉她:“跑哪里去了,来,快进来。”过分的热情,令人反感。
宴晚厌恶地连退两步,躲不过,被硬拽回屋里。林方宜看得目瞪口呆,赶紧跟在后面。
“林小姐是吧,坐。”男人懒洋洋拖过把椅子,就算打过招呼。露出的半截胳膊上,赫然一道长疤,缝合很粗陋,狰狞凸起。
宴晚的继父看着年纪比乔安曼略小,口音浓重,吐字像嘴里含了快木头。穿件颜色泼烂大花衬衫,身材干瘦,头发用发胶抹得根根分明。
林方宜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开始打量这间屋子。电视机前的婴儿车里,有个两、三岁的男孩,乏人照料,眼泪鼻涕糊满脸。桌上摆一大堆空啤酒罐,烟灰落满地。
“冯太不在家?”她耐住性子再问。
那男人仿佛没听见,从冰箱拎了罐生啤打开,混着雪白泡沫咕咚灌一大口,才说:“她妈妈有事出去了。”又指指摊开的塑料餐盒,对宴晚招手,“吃过饭没有?给你买的。”
里面剩半盒冷掉的烧鹅,腻腻的油脂结成块,被一次性筷子戳得七零八落。
宴晚找个角落,从书包里随便抽出本书在膝头打开,握笔在上面乱划,低声说:“我不饿。”长发从两边滑落挡住脸,一直不肯抬头。
林方宜定住心神,看向他瘫坐的旧沙发,“冯先生,宴晚平时就睡这里?”
男人掩饰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家里孩子多,搵食艰难呀。她妈妈刚找到份工,天天早出晚归,还不是为养活她。”
时间分秒难捱,男孩也哭累了,综艺整蛊节目的怪笑充斥整个空间。林方宜坐如针毡,想走又放不下宴晚。总觉得那女孩凄楚的目光在背上打转,刺得一脊都是冷汗。
从进门到现在,她始终心怀犹豫。直到男人喝完最后一罐啤酒,站起来晃到继女身后。一俯身,整个前胸紧贴在宴晚后背上,巨大的阴影把她罩住。
“功课难不难?”
宴晚浑身绷紧,全部的肢体语言都在抗拒。缩小一点,再缩一点,恨不能变个虫子躲入地缝。
林方宜骇然,这就是他的晚间娱乐?当着外人的面,对继女毫不顾忌地动手动脚。她站起来,用力咳嗽一声。终于明白,为什么宴晚那么害怕回家。
前尘漫涌,就在这一刹那,她做了决定。
林方宜鼓起勇气走近,试图把女孩拉回身边:“哪里不会写,我来教你。”
男人讪讪地不舍得放开,“……怎好意思麻烦客人?”
拉扯间门一响,乔安曼回来了。
昏暗灯光下,操劳的脸容疲惫不堪,拖着较大的那个孩子,另一手挽住沉甸甸的超市塑料袋,里面是打折奶粉和廉价食品。离开顾玉山后,日子过成这样,难怪心里有怨。
林方宜揽过宴晚肩,定定望住她的脸,“冯太太,我想请求你的同意,让宴晚先随我住几天。关于房子的事,可否改日找个时间再谈,相信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她丢在这泥沼里,顾玉山死不瞑目。
宴晚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方宜侧脸,疑心生出幻觉。
乔安曼放下东西,抱臂在胸前思量。刚才那一幕她也看在眼里,自会掂量。想一想,决定先打发男人把大孩子哄出去吃快餐。待冯某不情不愿消失在走廊,才道:“我知道你跟顾玉山的关系,但这事非同小可,林小姐别说玩笑话。”
宴晚心脏急速跳动,声嘶力竭的哀恳全堵在胸口。她发不出声音,在心里不住祈求,妈妈妈妈,求求你放了我。
“我没开玩笑。”林方宜眼眸晶莹,神色如此坚定,说:“他出事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
半真半假的试探,执意要把麻烦揽上身。顾玉山确实给她打过电话,内容却跟女儿无关——他当时还不知道,死亡会来得那么突然。如今当着宴晚的面,很多内情不方便细说。
乔安曼闻言,多少有些意外。转头看向黝黑走廊,冯某随时会从黑暗深处冒出。屋里男婴又开始扯嗓大哭,她晓得衡量轻重,终于松口:“行,你带她走吧。”
宴晚只觉如释重负,此生头一次对生母有了些感激的心情。
林方宜道过谢,抓起宴晚的书包和手,几乎是夺门而逃。旧电梯运行时轰隆隆,两人都紧张得掌心泛潮,只盼不要再撞上那男人才好。
跑到大街上,夜幕已深。高楼华灯闪烁,清冽的风呼地掠过耳边,居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林方宜手指太过用力,攥得宴晚好痛,她不敢吭声也不愿放开。时不时偷瞄一眼,不知不觉,已把她视作亲人。父亲死了,这是他生前最爱的女人,她们有共同的怀念和悲伤,本该互相体谅。
非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动荡,人才会长大。短短月余,宴晚似变了个人,十分后悔之前的幼稚,专爱对林方宜挑刺,暗中让她受了不少气,也叫父亲夹在当中为难。
瘫坐在出租车里,那股浓烈的酒臭气仿佛仍在身周挥散不去。林方宜抬手抹掉宴晚颊边滚烫泪水,无声端详她。细长目高鼻梁,象牙色皮肤,跟她父亲长得很像。
回到家,谁都没胃口吃东西。宴晚懂事地去烧水,泡好一壶热茶。
林方宜轻触她的面孔,额头冰凉,下巴也是。
“你继父他有没有……”她艰难开口,“请说实话,如果情况真的那么糟,我必须带你去看医生并报警。”
然后联系儿童保护机构,乔安曼有可能因此被剥夺监护权。运气好的话,宴晚将被寄宿家庭收养。寄人篱下的日子都差不多,林方宜深有体会。就算遇到同样困境,也无人再为她出头。
林方宜握住她的手,脑子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闹上法庭,无疑会毁掉乔安曼现在的生活,左右都是为难,并非轻易能做的决定。
好在宴晚回答,“没有。我一直想办法躲他……那天晚上实在害怕,才跑出来。”
暴雨如注的深宵,空气又闷又潮。她捂得满头汗,睡不安稳。忽然惊醒过来,发现身前堵着一道黑影。看不清面貌,只闻见阵阵啤酒的酸臭。宴晚大声尖叫,吵起一屋子人。
乔安曼出来把灯拧亮,黑影早已钻入洗手间。她紧张得魂不附体,只好说做了噩梦,捱到后半夜偷偷溜走。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能跑掉真不容易。
林方宜松一口气,跟自己的过去相比,这女孩可算幸运。
光天化日下的罪恶,每天都在发生。十几年前,有富商以做慈善为幌子,持续侵犯多名慈幼院女童,被大学生义工揭露才得以曝光。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逐渐被世人淡忘,却成为她毕生噩梦。
由背景复杂的关怀协会创办的慈幼院解散后,林方宜辗转在不同的养父母家里,看人脸色小心度日。性情孤僻的孩子不讨喜,总是没过多久就被送走,重新登记,寻找下一个栖身之所。正因如此,她长大后选择长期漂泊的生活,轻易不愿回香港。
女孩受了太多惊吓,神情依旧茫然。似一只苍白木偶,好久才有力气问,“爸爸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说了什么?”
林方宜摇摇头,只道:“说了些很奇怪的话,我听不大懂。就觉得,那场车祸……或许不是意外。”
当然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除此之外,也不肯透露更多。
她低声问宴晚:“以后和我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女孩拼命点头。
“我不能丢掉工作,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日子会比较辛苦。”
宴晚抬起头,眼神像大人一样坚决,“我愿意。”
整个晚上,林方宜难以入睡。眼睛里总有潮水起伏,都是往事的残余。原来时间并不能把一切消磨干净。
乔安曼不会拖太久,果然隔日晌午就找上门。
毕竟是个母亲,进了门未及寒暄,先四顾寻找女儿身影。宴晚把房门锁死,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林方宜招呼她坐,口称冯太,又拿了茶水点心,礼节很周到。
乔安曼自嘲地笑笑,“她从小就跟我不亲。”
事已至此,不必虚伪客套,面对面把话挑明最好。
林方宜开门见山,“我想保留这处房子,毕竟有过很多回忆。至于债务,也由我独自承担。”顿了顿,续道:“冯先生说家里孩子多,负担太重。所以请你同意,把顾宴晚的监护权一并移交给我。”
“昨天你把宴晚带走,他回来还发了通脾气。”乔安曼徐徐叹气,“虽不是亲生,恐怕也不会愿意把孩子交给陌生人。”
“他为什么不愿意,你心里有数。”林方宜忍住了,没有口出恶言,“人人有自己的苦衷,何不给宴晚一个选择的机会?真走到那一步,对谁都没好处。”
乔安曼不介意她话中带刺,目光落在紧闭的卧室门上,“林小姐读那么多书,又这么年轻,以后好日子长着,何苦呢。”
“我已考虑清楚,请冯太成全。”
言下之意,这桩闲事她管定了。前面不知还要多长的路要走,但不可以停在原地越陷越深。
“像你这样的傻女,真是世上少有。”
林方宜缄默。
“顾玉山这人啊……你要是多点时间了解,或许将来会觉得不值。”乔安曼收回眼神,语气颇荒凉,说不清是自卑、讽刺还是悲哀。缓一缓,又道,“他总忘不掉自己的出身,拼了命地往高处爬。读书时是穷学生,来我家买落市面包,要用纸袋包严实,怕被熟人撞见了瞧不起。那么多年,老父去世才肯回一趟大陆老家,平日不过按月寄钱。”
林方宜安静地听着,未置一词。活在这世上,没有谁是容易的。未经他人苦,怎能妄下断言。
乔安曼说完了,舒一口气,“林小姐,我一见你便知,你才是他理想中的恋爱对象。”
“那么,冯太是同意了?”
对方点点头,识趣告辞:“恭喜你多了个11岁的女儿。”
林方宜勉强一笑,转身去敲宴晚的门:“出来跟妈妈道个别,她要走了。”
房内死寂。
良久,传出女孩倔强声音,拒绝得不留余地:“不用了,我没有话同她讲。”
骨肉一场,此生最后一面,她不肯见。
乔安曼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无言。林方宜送她下楼,安慰道:“过一阵她心情好点,会再打电话给你。”
两人心知肚明,不会有那天。
乔安曼感慨,“那孩子以后是个不省心的,一般人心都没有这么狠。”
林方宜温和地说,“她很懂事,像个小大人。”
“难得她与你投缘。”乔安曼忽然回转身,紧紧拉住她的手:“林小姐,拜托了。”
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宴晚的人生,被这场意外从陆地上连根拔起,化作茫茫海浪间的浮舟,漂到哪里算哪里。
林方宜一直怀疑顾玉山的死另有内情,担心祸及遗孤,决定让宴晚切断过去所有联系,从此改姓林。她被允许直呼林方宜的名字,像朋友一样相处。林方宜豁达洒脱,没有轻率鲁莽的热情,会在说话时认真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所房子保留下来,长久空置无人居住。
后事都料理完毕,林方宜重返“歌诗尼”号,把宴晚带上船。这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女孩年纪太小,令她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要还债,负担不起昂贵的寄宿学校费用,又不能把她独自留在香港无人照应,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大多数人生都很雷同。无非父母双全,考学恋爱,进办公楼上班,到了年纪便结婚生子。只有极少一部分人,被安排在固定轨迹之外。在林方宜选择与她结盟时,宴晚已决定接受这离奇命运。以赤子之心游戏人间,去对抗俗世的规则。
她们互相陪伴,彼此确认。过着清净知足的日子,一起应付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足迹随航线颠来倒去,不被经纬和坐标束缚。跨过地球表面蔚蓝无边的浪涛,在不同的肤色、人种、风土习俗里谋生。衣食简朴,也不至于为生计发愁。
林方宜不试图塑造和约束,只是引导她的路途,放任这女孩自由生长,去观察、感知、寻找和经历。课本外的一切,都可以从不同的人身上学到。
“当时间过去很久,你最终愿意记得并实践的那些,就是有用的。”林方宜如此说。
等她长大以后,如果觉得需要与世间产生更深刻的连接,可以另做选择。或者重回岸上,申请学校继续进修、找工作、恋爱、交友、旅行,尝试全新的情感关系,甚至组建家庭,诸如此类。人生各不同,这些事情发生的顺序未必一样,只要有足够强烈的意念,就会吸引它到来。
宴晚从小念国际学校,英文程度很好。十四岁时,又跟庄潜叔叔习得一口流利日语,会粤语、沪语和一点闽南方言。模仿几句日常交流的越南话和泰语,也颇似模似样。很多游客会好奇她来自何方,分明亚洲人长相,身上却没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常年居无定所,令气质变得复杂而流动,口音更加难以分辨。
每被问及,她总是笑吟吟答,“我从海上来,任何一艘船都可以是我的家。”
就像林方宜教她背的古诗,漂泊异乡客,踏碎软红尘。
邮轮远离社会,成为孤立而完整的世界。林方宜是唯一可与现实接通的桥梁,心性如明镜通透坚纯,引领她走向冒险旅途。
上船以后,宴晚开始遗忘很多事,失去对故乡的概念。城市的轮廓逐渐淡去,如同午夜不真切的幻影。仿佛生活从来如此,也应该是这样。往事的黑暗、陷落、恐惧,都被海阔天空所覆盖。阴暗逼仄的楼房,冷漠的母亲,卑劣的继父……几乎没有清晰印象残留。
无从归属的生活,不觉得是遗憾。这使她感到轻省,与自然相互融合,把人为的伤痛一并隔绝。
顾玉山死后,林方宜一直单身。不肯恋爱,也没有约会,却凭空多出个年纪只相差15岁的“女儿”,在外人看来不伦不类。她却不把宴晚视作累赘,亦不以恩人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