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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章傀儡伎

蘼芜一个激灵,捂着嘴哀哀如鸟鸣:“我哥他……”

难道真的把噩耗坐实?死要见尸,相比之下一直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不是,跟以棠没多大关系,你别那么激动。”南星按住她肩膀,吐字艰难:“不过——”

不过,你还有一个带血缘的亲“哥哥”,同父异母,只年长两岁而已。

这话嗡嗡地盘旋在半空,把蘼芜彻底击懵了,好半天回不过神。

程立桥说:“阿棠出海前,这事我提过一嘴,他是知情的。”

蘼芜看看南星,又看看桥叔,周身的血液全冲进脑子里。来龙去脉并不复杂,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从震惊到接受,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没有更多时间留给她去慢慢消化。之所以把家族丑闻再次摆到台面上,是因为这个手足的存在,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潜在的威胁。

“阿棠出事后,殷重黎一直在派人找他,听说已经有了消息。”

“那个人……”

太突然了。千头万绪一齐压上心头,蘼芜强迫自己镇定,半晌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现在人在哪里?”

程立桥摇头,“那小子随母姓裴,小名叫阿宝,后来又改过名字,别的都不清楚。你爸一去世,周家更不可能承认这对母子。殷重黎为你母亲打算,发狠把他们逼走,这么多年一直音讯全无,想必吃了些苦头。”

南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殷重黎把风声瞒得很紧,我们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具体情况如何,还要花点功夫再查。目前能确定的是,他妈妈五年前就不在了。”

裴女当初带着年仅十一岁的儿子落荒而逃,新加坡肯定再也待不下去,只得隐姓埋名回到中国。她原籍广东,家里没什么亲戚。只剩一对淡漠的兄嫂,因嫌她丢人,又得不着什么济,早就发狠断绝关系。

走投无路之下,幸亏一个寡居的远房表姑婆伸出援手,肯给母子俩片瓦遮身。表姑婆亦是风烛残年之人,膝下无儿无女,唯一财产不过是所老房子。没过几年,姑婆眼看大限将至。裴女母子知恩图报,尽心尽力给她送了终。料理完后事,孤儿寡母便住在那破屋里相依为命。裴小子念完中学,没再接着读,好像跑到不知哪个国家瞎混了几年。

再后来,裴女积劳染病,唯一的儿子不得不回来照应。医药费是笔不小的开销,把唯一的栖身之所卖掉也难以为继。治不好只能熬一天算一天,拖了一年多才咽气。最后的线索就此中断。

那年裴小子二十二岁,从此再无牵挂,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脚的鸟儿停不住,有人说在澳门见过他,像个十足的富家少爷,在销金窟里声色犬马。有一阵又流落到柬埔寨金三角附近,模样很落魄,也可能是认错人。越传越离谱,也没个定论。

周以棠本打算等巡海回来就料理这事,给上一代的恩怨做个了结,谁知来不及。

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且已长大成人,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殷重黎趁乱先下手为强,欲扶起新的傀儡。水一搅混,对岌岌可危的周蘼芜有害无益。

程立桥的意思是,既然慢了一步,不如就耐下性子顺藤摸瓜。

裴小子是殷重黎手里的一张牌,藏着掖着毫无用处,早晚要打出来的。现下局势不明,也不晓得此人什么性情,头脑如何,万一是个扶不起的草包呢?只能等有机会接触后再看。

人有欲望就会有弱点,总之,先静观其变。

天亮了,窗帘闪出一条缝,热带强烈的阳光照进来。

“他难道不恨?”蘼芜微眯起眼,说:“爸去世以后,妈什么也不管,就由着殷重黎到处兴风作浪,把他们母子逼到山穷水尽。这人但凡还有点骨气,怎么肯跟在仇人身边摇尾乞怜。”

南星苦笑:“骨气换不来一砖一瓦,也换不来一餐一饭。光脚的人和穿鞋的人,玩法是不一样的。”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整件事里,看似撒手不管的殷宛华,其实并不无辜。

蘼芜入世晚,考虑问题到底天真些。在身边的大部分人眼里,她生来就该是别人的未婚妻。只需待在灯光下,懂得高级定制时装针线的光泽跟普通织物有什么区别,不同规格的宴会该佩戴哪种珠宝。聪明注定是无用之物,甚至会招人反感。长久的打压和忽略,让她面对的弯路比柴玉更多更曲折。

如今拿着周以棠留下一切,如三岁小儿手捧金砖招摇过市,怎能不引来觊觎?好在身边还有他们不离不弃的支持。

程立桥长叹一声,“说破大天去,他毕竟是周家的骨血。来路虽不够光明正大,也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巨大的风险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利益,几个人能面对从天而降的财富无动于衷?星洲集团这块蜚声国际的金字招牌,已足够诱惑。更何况,其中有那么一部分,原本是他应得的。

“就像你昨晚说的,情况变了。”南星握住她的手,像从雪水里捞出来一样冰凉,不由把声音放缓:“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假设他愿意同流合污。可能是‘不得不’,更有可能是各有所图。”

“玉姐姐知道了吗?”

南星和父亲对视一眼,显然都还没拿定主意。蘼芜立即道:“我自己跟她讲。事到临头,自己人之间不必隐瞒。信息要是不对等,有状况就没法及时处理,多少亏不够吃的。”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应对?”

“我只有两个哥哥,周元亭和周以棠。那什么裴阿宝……我不知道他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他选择站在殷重黎那边,就是我的敌人。”

她的敌人,或许是个心怀仇恨的青年,一个贪婪愚蠢的莽夫,又或许是孤注一掷的赌徒,甚至以冒险为乐的野心家。谜底未揭晓前,一切皆有可能。

“你的敌人啊……”程立桥唏嘘不已,“像颗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

“那就让这颗棋捂死在手里,发不出来,自然失去威力。”见他们都没听明白,蘼芜继续解释:“当务之急是争取时间,能多拖一天是一天。我不能等殷重黎把炸弹扔到面前了,再去想办法面对。”

“怎么个拖法?”

蘼芜定住神:“海面搜救已经有一段日子。”

南星难过地转开脸。小半年过去,周以棠像消失在海上的泡沫,始终毫无消息。

“那就让二哥回来吧。”她冷静地说,“也是时候了。”

父子俩震惊不已,一时无言以对。蘼芜盯着相框里的合影,回想起周以棠曾对她说过的话,“每个选择都是不完美的,但你要承担每一个选择的后果。”

选择她做了,后果她已决意承担。

对外公布周以棠获救的消息,意味着搜救必须停止。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永久,都无法继续。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殷重黎投鼠忌器,阻止他急不可耐地把替代品推到众人面前,暂时。

南星心里清楚,做这个决定对她有多难。放弃寻找,是否表示蘼芜已经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

蘼芜揩掉眼角湿痕,故作轻松地笑说:“我还是相信二哥活着,在某个很远的地方,因为一些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不能出来相见。就像小时候捉迷藏,他呀……总喜欢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是不是急哭了。”

这一次,她不能哭,更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伤心愧疚全咬碎咽进肚子里,还要装作欢天喜地。

只有先发制人,才能化被动为主动。谨慎起见,他们甚至没有在一时间公开人已经找回来的喜讯,反而假戏真做,想方设法地拖延隐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瞒着瞒着,消息自然有意无意被透露出去,于是更显得可信。

空穴来风必有因,殷重黎从嗤之以鼻到半信半疑,多方打听却水泼不进。唯一让他稍觉安心的是,据说周以棠被发现的时候命悬一线,意识已非常涣散,能不能活还两说。

但跟搜救相关的团队都是柴家人,口风甚紧,被买通的那个未必可靠。

最后他宁可信其有,开始琢磨周以棠到底伤得多重,会不会从此变成废人?当时船上发生的事,还能记得多少?

在柴玉的配合下,除了蘼芜和程立桥父子,谁也没近距离见过被找回来的“周以棠”,连生母殷宛华都被拒之门外。她再三要求下,也只能隔很远,透过玻璃和半掩的帘子看一眼。

病床上昏迷的男子瘦成薄薄纸片,埋在雪白被褥里,只有心电图的跳动显示出生命迹象。四周无数透明管子密布,连接各种医疗器械。氧气面罩挡住他伤痕累累的半张脸,头发全剃光,连额头都被无菌帽包着。

殷重黎摆出舅舅的身份软硬兼施,仗着发脾气硬闯过两回,无一例外遭到阻拦。直到周以棠被抬上私人飞机送往国外救治,全程禁止非医护以外的人员接触。

蘼芜也不跟他正面冲突,要么装糊涂要么哭,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大发脾气。紧张如惊弓之鸟,反正谁也不能靠近二哥。

柴玉没立场过度参与,只能由南星去唱红脸,安抚蘼芜的同时,把无关紧要的信息透露一点。他称周以棠头部遭受重创,面目全非难以辨认。检查后发现大小十几处骨折,体重减轻到原来的二分之一,长时间脱水引发多器官衰竭,情况十分凶险。获救至今,还一直陷在漫长的昏迷中。偶尔短暂醒来,根本认不清谁是谁,也不能开口说话。

人一被送走,殷重黎鞭长莫及。从那以后,什么都是“据说”,且只能通过周蘼芜之口转述。病房被看守得固若金汤,待其生命体征平稳后,又马不停蹄地移入别墅疗养。

蘼芜大张旗鼓操持一切,请专业人士改造别墅内部设施便于复健,每个月的特殊安保费用接近百万,花起来眼都不眨。

周以棠彻底脱离危险了,能配合吞咽流质了,能坐起来超过三分钟了……诸如此类的琐碎。在妹妹满怀希望的描述里,他还是不能正常与人交流,但神志已日渐恢复清醒。

当然,痊愈的过程相当漫长。有先例可循的海难幸存者,身体康复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效果,连心理干预都要持续起码一年以上。至于他为什么不能见人,蘼芜毫不讳言是出于安全考虑,又拿顶尖名医会诊后的评估当挡箭牌,认为病人现阶段不宜经受任何刺激。除了亲妹妹,连南星都是见不着的。

更何况……她沉痛而婉转地表示,周以棠面部受伤严重,还需进行大量修复手术,包括植皮和颌面骨骼重塑等,至今没敢给他照过镜子。

话说到这份上,基本挑不出破绽。越模糊越神秘,真真假假全裹进一团迷雾。

殷重黎探不出究竟,又不得不有所忌惮。周以棠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威慑。周蘼芜以二哥的名义发号施令,只是早晚的事。

人心的复杂永远无法计算,傀儡计划不得不延后。其实这件事从筹备到进行,并不像南星猜测的那么顺利。殷重黎考虑得很周密,唯一的问题是,裴小子不肯配合。

这太出乎意料。殷重黎的人在越南找到他时,他正在街头同一个形迹可疑的法国女郎窃窃私语,给那些“有需要”的人,提供偷渡往香港岛的船只。渠道风险很大,利润也不见得高,所以并不一定能保证成功。

殷重黎想掂掂对方斤两,示意底下人跟踪尾随,及时汇报情况但不要干涉。

他其实有颇点意外,没想到找到的竟是个捞偏门的混混。都说橘生淮北则为枳,周繁如一生为人也算正派,要是在天有灵,看见流落在外的孩子长成了这样,不知作何感想。

裴小子行踪飘忽不定,为人狡诈,接不接活全看心情。很多时候不过是骗一笔佣金,转头再去寻找下个目标。

偷渡者大多数首尾不干净,要么身上背着人命,要么是欠债难还的贫民,全家都快活不下去。实在走投无路,甘愿拿出积攒的全部家当一搏。用微薄的积蓄换取希望,认为跑出去就是新天地。他们一旦被骗,根本没能力追究也不敢报警。

不过个把礼拜,殷重黎认为那小子的底已经基本上摸清了。

他没有固定住所,常年混迹在老城区的酒吧街,熟悉每条污水横流的小路。合身的衣裳剪裁考究,出自当地最摩登的裁缝铺头。可惜被他穿得并不仔细,总是浮皮潦草地挂在身上晃荡。踩过肮脏的尘土,皮靴依然锃亮。那么考究的一双鞋,底子磨得极薄,后跟敲打地面发出咔哒脆响。

此人天性警觉,比泥鳅还滑不留手。进趟洗手间就能摇身变成另一个人,假发千变万化,脸上多了足以乱真的胡须和皱纹。马仔们盯梢不易,时常容易跟丢。

说不清这家伙阔绰还是贫穷,窘迫时连根烟都要靠骗,赌桌上却有胆量倾尽所有。从西洋糖果屋里出来,会把满兜糖果撒给光脚乱窜的孩童。那条街上没有人不喜欢他,尤其是女人,都愿意宠爱这个英俊危险的浪荡子。到处有相好,也给随时跑路提供了方便。

从马仔搜集的消息看,他很少在白天出没,必须等到夜幕降临才抖擞精神,把这活色生香“小巴黎”当成胡作非为的游乐场。

西贡的夜热闹鲜活,车马人声沸腾成五光十色的河流。

老街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后座的马仔嘴里叼块鱼浆煎饼,胳膊搭在车窗沿,咔嚓按下快门。

光线太暗,照片上的人贴墙疾走。半片黑色衣角飞扬,如夜枭滑过隐秘之境。尽管轮廓有点模糊,无疑是张出色的面孔,身段灵巧风流。他天生适合混乱的繁华,在褪色的霓虹灯影下游荡,仿佛半个世纪前的落魄贵族穿越了时空。

胸前的口袋永远插着玫瑰,藏在身后的手里紧握匕首——这是裴怀光。

黄昏刚下过雨,白日的炎热并未消退,闷热异常。Bui Vin Street(碧云街)上除了一些路边摊和中低档餐厅,就是各种酒吧。露天的茶店和小吃挤挤挨挨,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直接坐在塑料矮凳上抽水烟、喝冰啤。三瓶西贡啤酒售价24万盾,折合人民币才七十多块。

夜越深人越多,单纯续杯已经满足不了寻欢作乐的刺激。最近开始流行一种叫pub crawl的活动,大群嗜酒如命的醉汉成群结队去喝shot。高度酒杯shot glass,专门用来装伏特加、威士忌这类纯饮烈酒,只需要一美金就能喝到不知归路。

人潮汹涌的喧嚣为背景,是裴怀光最活跃的舞台。

这家名叫laluna的Bar在河道附近,尽管肮脏的湄公河水散发着一丝丝臭味,仍有很多华人聚集。到处都能听到中文,也夹杂着白话和粤语。它的独特之处是对入场的服仪有要求,男人不能穿拖鞋和背心入场,女客则随意。

每一口呼吸都潮湿又闷热,人声鼎沸像炸开锅一样。拿相机的马仔打着呵欠昏昏欲睡,驾驶座上的另一个马仔转头递来一杯越南咖啡。

从早到晚跟了半个多月,没什么新发现,他们都有些倦怠。每周起码五、六次,目标都会出现在laluna。裴怀光不进去,大多数时候都靠在浮雕立柱上,跟不同的女人调笑。有时与神神秘秘的男人交头接耳,像个拉皮条的。虽然看上去就不可信,但有经验的接头者会很快发现,他极有可能是个地头蛇式的掮客。 +X56bhERMUQC9KcnDTOfH3lWDVzb15diIymy2rz1k8rENruUKXBV0/cEwQqHRv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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