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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章赠一场燎原火

玫瑰花轻轻开口,“我不需要这个,应该留给真正饥饿的人。”她没有当地土著那种棕蜜色的皮肤,乌发顺直地垂在腰后,鞋子也干净。看上去像亚裔,却能说一口相当流利的英文。

牧师仍然坚持把饼干递给她,“吃吧,孩子。每个人都有份,愿主保佑你。”

宴晚没有再拒绝。圣饼是很小的一角,三两口就能解决掉。她吃光饼干,取出刚才买的糕点全部放进牧师的篮子里,“谢谢神父,请帮我把这些分给大家。”

孩子们欢呼雀跃,纷纷围拢到跟前。糕点的甜香四溢,气氛非常欢快。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刚收工回来,靠在最后排的长椅上休息。逆着光,看不清面貌,身形非常颀长。

牧师特意把其中的一份留出来给他,年轻人摇头,短促地说了句什么,又起身往外走。他是从那场海啸里逃生的幸运儿,同船的渔民都未能获救。说不上来他是干什么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从未经受风吹日晒的皮肤,干净的双手连一枚薄茧都寻不出,肯定不是靠海为生的当地村民。

于是善良牧师收留了他,就像收留所有流离失所的灾民。年轻人摸约二十多岁,身无长物,相貌生得清俊,看着不像坏人。他会讲中文,听得懂英文但从来不说。平素寡言少语,总是干最多的活,领取最少的食物。虽然处境落魄却保留了尊严,举止有种与众不同的礼貌和克制,在教会工作的妇女们都很喜欢他。

牧师分完点心,对女孩询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啊……”宴晚狡黠地眨眼,“我的家是一艘大船,船上的人都叫我小玫瑰。”

“小玫瑰,你为什么要到教堂来?”

这次她没有回答,眼神落在门外。几个行动迟缓的老妇人,正结伴走在桫椤树阴底下。衣裳都干净整洁,跟难民有明显区别,大概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信徒。

“她们为什么要到教堂来?”

牧师笑着说,“她们在世上活了很多年,要遗忘的东西比别人更多,所以常来。”

“那小孩子呢?”

“孩子心中有盼望,却容易找不到方向,需要神的指引,才能知道自己的使命。”

牧师再问:“你是哪里人?”

“中国人。”

于是他笑了。

后来宴晚也时常会想,自己究竟为什么偏偏跑了进这所教堂。如同神的羔羊迷了路,一头扎进命运的荒野。

身为牧师,职责是倾听。上了年纪的当地人,大多只会说马来语,他已经太久没有机会跟陌生人交流。即使在讲解经书的时候走神,也无人能够察觉。还能按时来做礼拜的,都是附近村子里的老妪。她们需要教堂肃穆的氛围,让时间迟缓到凝固,才能获得内心的安宁。

牧师的故乡在遥远的荷兰,一个有风车和郁金香的美丽国度。为了传教,才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一待就是大半生。唯一的妻子也是中国姑娘,他们在传道途中认识,结伴走过许多地方,暹罗、尼泊尔、缅甸、印度……最终停留在马来。妻子十几年前去世了,墓地就在教堂后面的池塘旁边。他们还有个女儿,长大后定居英国。父女俩很少打电话,他坚持手写书信交流,每一封都要寄上好几个月,回音却稀疏。

无论女儿如何劝说,牧师固执地不肯离开。害怕走太远,以后找不到妻子的坟墓,就不能每天清晨往她墓前摆放新摘的花朵。原来教会人们忘却伤痛的牧师,也有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牵挂。老人的寂寞显而易见,跟宴晚滔滔不绝说了很多。

这座老旧残破的教堂是牧师的骄傲,在风风雨雨里伫立了两百多年之久,见证过数不清的战火纷飞。每当有灾难降临,比如瘟疫或海啸,它都会向人们敞开庇护的大门。

马来半岛有漫长的殖民史,先后经历葡萄牙、荷兰和英国的侵占。1807年,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再次发生暴乱,教堂门前的喷泉被英军炮火轰毁,外墙至今仍可见到弹孔。

二战后,曾经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国走向衰退,一度全力维持对殖民地的统治。马来人随即组织武装斗争,反抗英殖民统治。武装士兵开始对平民队伍施行残酷镇压,围剿从未停止。

殖民当局将一次突袭中抓获的妇女囚禁在教堂钟楼,这些反抗组织的家眷,将成为诱饵。雇佣兵就埋伏在附近的树林里,廓尔喀人都是蒙古人的后裔,以勇武著称。

妇女们策划逃脱,甚至抢夺了雇佣兵的武器,可惜最后未能成功。为了避免更多牺牲,她们在钟楼内点燃大火,放声高歌直到最后一刻。

那段黑暗时期,至少有两千多平民死于屠杀,八百多平民失踪。鲜血渗入泥土,开出无比鲜艳的曼陀罗花。

牧师告诉宴晚,现在的钟楼塔是后来重建的,里面至今还存放着廓尔喀雇佣兵的标志性武器——阔头弯刀。这种弯刀锋利无比,能一刀砍下一颗人头。

“附近村民说,经常能在黄昏听到女人唱歌。这里很少有游客愿意来,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沿着陈旧的旋转楼梯向上走去,木头干涩的咯吱声让空气也变得小心翼翼。低至不可闻的歌声幽微入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得她一颗心浮浮荡荡。

是真的吗?当门缝翕开,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拖着她的脚步向前,进入莫可名状的所在。

钟楼是教堂最高处,六角形的空间狭小,很久无人打扫。一口巨大的废钟被铁链拴在正中,结满层层铜锈,四周蛛网灰尘遍布。窗框扭曲变形,玻璃也都残缺不全,探出头能看到远处灰蓝的海岸线,白帆时隐时现。

晚霞吐出最后一丝光和热,铺天盖地从天边压来,把钟楼墙壁染成惊心动魄的红,如同沸滚的岩浆从天堂浇下。

火焰是希望。为了独立和自由焚身一炬的女人们,是否在烈焰中触碰到了金灿灿的未来?信仰就像这个炎热国度的草木,充满勃勃的生命力,任何时候都是花期。只要往焦土里随手洒下一把种子,无须再管它,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出茂盛花丛。牧师说,这就是神的旨意,也是最好的安排。

宴晚没能找到那把阔头弯刀,不知被存放在哪里。当她发现浓烟从门缝里不断钻入,铁质雕花的把手已烫得无法触碰。

火光四射,落进她的眼睛。墙壁潮湿的白灰飞快剥落,木头在燃烧中哔剥作响。

宴晚无限惊恐,如坠进一场遥远时空交织的噩梦,重临了当时的场景。好热,好渴,身体最后一丝水分快要被烤干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就被大火困在钟楼,天上地下都寻不着出路。想要呼救,一张口就被呛得发不出声音。她用衣袖掩住口鼻,扑到窗边朝下看,教堂前的空地聚起了一大堆人,像惊忙窜动的蚂蚁跑来跑去。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话,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尖叫。

横梁落下来,砸在铜钟上又滚在地,发出沉闷的嗡响。钟在巨大的震颤中摇摇欲坠,宴晚缩进幽暗不知名的角落,四肢收紧合拢,心里空空的。火舌裹挟着热浪,还在从四面八方攻击她。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一根烧焦的木头,埋葬在异国的废墟。

牧师从未如此失态,颤抖的身躯如同干瘪的树木,被这场大火烧毁了全部根须。他站不稳,被两个六神无主哭泣的妇人搀扶着,才勉强没有摔倒。

他在原地茫然转着圈,向能看到的所有人求助。英文夹杂着零星当地话,说得又急又快,几乎无人能够听清。

火势太猛,谁也不敢贸然靠近。钟楼的尖顶完全被浓烟遮蔽,就快看不见。年轻人沉默地挤开人群,他听懂了牧师的话,钟楼里还有人——是那个把点心分给众人的红衣女孩。

火光映得满目通红,大火,又是大火。相似的感受重复袭来,这样的场景,一定曾在哪里见过。青年的心情仿佛被丝线牵动,不由自主,却神智清明,在最最清明之中又分明有一片混沌。

来不及考虑更多,他扯过毛毡毯丢进水缸里浸满水,披在身上冲进了教堂。并不全为救人,一股莫名强烈的预感抓住了他,回到那场火里,说不定能找回丢失的记忆。

宴晚一边咳嗽一边伏倒,呼吸很重,痛苦得透不过气,心头有种奇异的迟滞感。有点悲哀,又不是太难过。她想起林方宜的脸,想不到那么快就要在天上相见。是她没有听话留在船上,方宜会生气责怪吗?平顺安宁,海阔天空的一生……终究不能替她完成了。

到处都是焦糊味,火已经蔓延到了楼梯。浓烟糊住眼睛,她什么都看不清。轰然一声巨响,身体感觉到门板倒在地上的震动。或许大火终于把紧闭的门烧塌,她试图往外爬,发现四肢难以动弹。

一只有力的手从虚空中伸出,握住了她。

是幻觉吗?海水的清凉气息,穿透重重烈焰抵达这里。

“……你是谁?”

没有回答。那只手牵着她小心地往外走,保护她,引领她。有那么一瞬间,从不信教的宴晚觉得,牧师说的神迹是真的。人在绝望到底的时候,才会有所信。

他们在陡峭的楼梯中绕行,耳边是吱吱燃烧的杂响。宴晚看不见对方,但能感觉到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在安慰她不要害怕。

年轻人把湿毛毡裹在女孩身上,阻挡凶猛的炙烤。两人跌跌撞撞,沿着墙根艰难地挪动。时间分秒流逝,火焰堵住了唯一的路。他们被逼到楼梯中间,脚底烫得发痛。

小窗被砸开,宴晚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啊,原来救她的天使是男子。

教堂外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从高处看去,那么渺小,谁也帮不了他们。也许只有跳下去,才能博一线生机。

“抱住我。”他在她耳旁下达第一道指令。

宴晚彻底懵了,根本理解不过来。灵魂仿佛抽离身体,漂浮在浓黑的烟气里,脚下是真实的痛楚和无边虚空。

他扳住她的肩晃了晃,“能不能听懂我说话?下面有个池塘,我带你跳下去。”

那声音出奇地冷静,带着点沙哑,很好听,让她定下心来。宴晚不再犹豫,顺从地揽住他的腰。

“再紧一点。”

她照做,双臂环绕在他身后收紧,用最大的力气扣住手腕。男子身量很高,略低头下巴才能抵住她的前额,合拢肩膀就能把女孩整个藏入怀抱深处。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松手,明白?”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呼吸起伏,清晰的心跳在胸腔内蓬勃跃动,一下一下捶打进耳膜。宴晚最先记住的,是他的轮廓。

剧烈的动作令围观的人们吓了一跳。两个人紧紧相拥如一体,以飞鸟的姿态从窗口跃出。浓烟不依不饶尾随在后,女孩的红色鞋子不见了,洁白的足踝像张惶的鸽子。她的裙子在风中招展开,扬成一面淬火的玫瑰旗帜,比钟楼上滔天的烈焰更耀眼。

他带着她如鸟儿般纵身一跃,宴晚体会了此生第一次飞翔,尽管方向是坠落。她闭着眼睛,水滴从睫毛底下渗出,顺着眼角流下。

碧绿的水面越来越近,里面倒映出潋滟火光。失去知觉前,她又听到渺远的歌声,来自天涯尽头。

重物砸进水里的声音,如同天边滚过闷雷。众人被惊醒,一片哗然。反应过来后,纷纷围拢到池塘边,胆子大的直接下去打捞。

冷水一激,宴晚很快被呛醒,浑身的骨头差点拍散了架,痛得活动不开。池塘不算浅,没想到的是,那男子竟然不会水,下沉的速度非常快。她徒劳地试图揪住他的衣领,却怎么也够不着。所幸村民及时赶到,七手八脚将两人拽回岸边。

终于安全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此时才缠绕上来。空白混乱感觉再一次淹没了他,如同在渔船上睁开眼的那天。

艳丽的火光融成漆黑,他安睡在里面,顺受风暴和怒海的摆布。睁开眼,迎来一片刺目的白。

环顾四周,天和海都在摇晃,像深谷,像吊床。视线里是乌黑的渔船棚顶,红漆斑驳脱落,鱼腥气很浓。他躺在很暖和的地方,身下是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甲板。但是很冷,胸口如同被塞进一把碎冰。那冷暖破落错开,真是奇异的交融。海水干在皮肤上结出盐霜,密密麻麻的刺痛提醒他,眼前的一切真实存在。

“你醒啦?”

面容黧黑的渔民讲马来语,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听不懂,茫然地摇头。

舱里钻出个精瘦的少年,光着上半身,牙齿很白。渔民的儿子还在读书,会说一点英语,打手势比划道,是他们在海滩看见他,发现他还活着,才把他捡上了船。

少年在黄昏的滩涂边发现他时,他已陷入很深的昏迷,头上破了个大口子,血一直流。鼻息根本探不到了,奇怪的是,他身上并不冰凉。即使浸泡在海水里,肌肤也能摸出滚烫。他们相信他能够活下来,于是用土法给伤口包扎止血。两天一夜后,他终于醒了。

那场风暴摧毁了他的记忆,又或许是因为头部受过重创。他觉得自己落入一片无边的沟壑,怎么挣扎全是徒劳。仿佛死过一次,从前的事一点儿也不记得,新生的婴儿般洁净。

他说不出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如果努力去想,头就疼得像被利锥刺入。留在渔船上养伤的那段时间里,他过得浑浑噩噩,连睡着了都没有梦境。

别人说的任何话,他只会顺从地听,除了摇头或点头,给不出别的反应。时间似乎静默在那里,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去等待还是寻找什么。如同登上一趟无始无终的列车,遗失了车票,也没有同路人,不知道将开往何方。

人当然可以伪装,却无法逾越自己认知的极限。他丢失了太多东西,纯粹的空茫,是种很陌生的感受。

那渔家少年说,他在昏迷的时候,口中一直喃喃唤着“阿芜”。这两个字的发音,很像人的名字,但他记不起来是谁。当再有人问起他叫什么,他就成了阿无。

也挺合适,一无所有的无。

尚算幸运的是,这个失忆的年轻人,生命力果然像渔民预料的那样顽强。除了头部受到撞击和肩膀脱臼,身体其余部位没有大的伤口。他恢复很快,只是嗜睡,整日昏沉沉。

休渔期前的劳作都很繁重,善良的渔民父子决定暂时收留他。他们觉得他是华人,当地的华工勤劳刻苦又聪明,口碑向来很好。

日子过去一天又一天,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是风暴留下的创伤,他对水充满恐惧,一上船就天旋地转晕得厉害,怎么都无法适应。出海是不可能了,只好留在渔村帮忙干些杂活,学会了制作虾酱和修补渔网。

村子靠海近,远离繁华都市,祥和宁静,沙滩水质也清澈。

每天傍晚,所有人都围坐在露天的院子里吃饭,光脚的孩童在椰林追逐嬉闹,笑声随海风四散。常见的晚餐,是一种用鱼露和蔬菜熬的汤。铁锅吊在火堆上,往里面加很多辛辣的香料,也盖不住刺鼻腥味。他不喜欢这里的食物,强行吞咽下去,会抑不住呕吐。借口身体不适,他吃得极少,迅速消瘦。头发长得盖过眉目,下巴长出青色的胡茬,也想不起清理。

阿无最喜欢做的事,是到附近的山坡上散步。一个人,每次都走很远。眺望汪洋,被劲猛的风吹得面庞麻木,试图在回忆之海里打捞沉没的记忆,总是一无所获。他觉得自己变成一枚冻僵的蛹,长眠在漫无止境的隆冬。

深夜在梦里听到潮汐起伏的声音,会突兀惊醒,浑身冷汗浸湿床褥。海啸来临前,他已经有强烈的预感。 u4tzh7OwuH60aXCgIc8XsB5BRl864AzVoX8/RxmpipvUAtEFKyb6cm/7ZPBFq/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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