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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浮生似萍

八卦杂志的边角料里,顾太太的人生则乏善可陈。乔家祖籍上海,上世纪中期才举家从内地搬迁到香港定居。她做不到入乡随俗,一口软糯吴语多年未变。用这点无谓的坚持,成全最后的骄傲和乡愁。

现实是,作为顾玉山的妻子,乔安曼只是个郁郁寡欢的中年主妇。跟女儿并不亲近,多年不曾工作,也不善交际。唯一能让她获得掌控感的,是不停挑剔佣人,用疯狂购物来填补空虚。

浅水湾豪宅常年冷清,全套进口欧洲家具,冷冰冰不见人气。宴晚还记得自己儿时的房间,有张宽大的狮腿四柱铜床,纯白帐幔缀满流苏。窗外是个小花园,四季鲜花不断。顾玉山出手阔绰,对家人向来有求必应。

宴晚七岁,父母持续十几年的婚姻终于耗到尽头。

顾玉山的运势还没有走完,资产全部拱手割让给没有经济来源的前妻。一个律师若有心要打离婚官司,当然能给自己争取最大利益。但他毫无计较,把名下的房契、豪车、存款都交接清楚,很快签字办完手续。

钱可以再赚,对他而言并不难。顾玉山什么都不争,唯一提出的要求是拿到女儿的监护权,决不妥协。对曾经的枕边人,更别无所求。只说,做过的选择回不了头,若有天我出事,请务必善待我们的女儿。

这种含糊莫名的话,在乔安曼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笑得异常凄楚,反问一句,为了摆脱我,不惜诅咒自己不得好死,值得吗?

小女孩扯住父亲的裤脚,拼命把身子往后躲。于是她彻底明白,宴晚从来都不愿跟她一起生活。只是没想到,变故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或许从很早的时候起,顾玉山已经对未来有了某种预感。悬崖上走钢索太久,总有掉下去的一天。

这就是他们此生的缘分,自有因果,但身在其中沉浮的人,往往一无所知。

林方宜从不对旁人妄加评判,只把她所知的讲给宴晚听。同时也很清楚,一个人眼睛能看的,耳朵听到的,未必是事情的全部。

当顾玉山遇见林方宜时,已经离异多年,一直独自抚养女儿。

失婚多年的名律师,是当之无愧的黄金单身汉。他始终没有再婚的打算,身边不曾出现过亲密女伴。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常年保持清洁自律的生活,无疑需要强大的内心支撑。

宴晚九岁那年,他们相识于海上。小玫瑰此生难忘的梦幻生日,在“歌诗尼”号上度过。顾玉山付出令人咋舌的价格,为女儿包下整个宴会厅庆祝,狂欢持续一天一夜。

女孩对邮轮最初的印象,是一块芳香四溢的熔岩蛋糕。轻轻咬开,浓郁巧克力酱瞬间流淌而出,充满甜蜜愉悦的刺激。

林方宜22岁就在豪华邮轮上当海乘,每天需要工作16到18个小时,内容包括清洁、为客人提供餐饮等。薪水按周结算,加上小费,收入相当丰厚。

五花八门的富商,做灰色生意的暴发户,她见得太多了。就像看一个个透明的展览品,再怎么掩饰,套路都大同小异。船上人来人往,最不缺一期一会的露水之欢,当不得真。但她喜欢这份工作,跟邮轮跑航线,最大的好处是能经常去一些不可思议的地方。

跟顾玉山的邂逅,并无独特之处。他只是她提供服务的客人之一,不见得最有钱,也不是多懂得讨异性欢心的那种。

对一个聪明美丽又见过世面的女人,每次玩弄投机把戏,都在减少印象分。最打动林方宜的,是这个男人身上罕见的真诚。

她对宴晚说,妙语连珠是遇到了猎物,拙口讷言才是喜欢。

出身的痕迹难以彻底洗掉,尽管顾玉山出手阔绰,谈吐谦和风趣,很多细节还是会让人看出端倪。难得的是,他对这些与生俱来的缺失,态度坦荡,不会刻意掩饰。

后来就知道,他衣柜里只有黑色,并非全因为职业所需,纯粹是不擅搭配,更缺乏尝试复杂款式的眼光,对酒品鉴赏也不甚了了。

巡航结束后,他们的联系没有中断,自然而然开始交往。

林方宜的船期太长,彼此都忙于工作,难得见面。顾玉山会抽时间提前抵达邮轮经停的港口,才能短暂地相处几天。

宴晚对她没什么印象,在一起吃过两顿饭而已。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女孩子,敏感激烈,看什么都不顺眼。

直到“歌诗尼”号年度休航,林方宜拿到一个半月长假,拎着行李来香港,两人正式同居。宴晚别扭得不行,从学校回来就把自己锁进房间,谁叫也不理。平心而论,林方宜待她很好。生活照料周全,不去制造那种刻意亲近的尴尬,态度如同对待成人,这也是她们日后一贯的相处方式。

宴晚冷眼旁观,心里始终埋着疙瘩。有哪个女人会喜欢年纪轻轻就当后妈?等他们结了婚,还会再有孩子,她又该如何自处。

谁曾想,老天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比预料的还要糟。

噩耗传来的早上,外面下好大的雨。宴晚在学校参加季考,总是心神不宁。她清楚记得,那天是周五,在内地出公差的父亲应该会赶回来接她。两人一周前就说好,假期要坐游艇出海钓鱼。

结果来的是林方宜。

宴晚没见过她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手里举着伞,身上却淋得湿透。脸色异常苍白,还在强作镇定,说:“你去请个假,今天先不上学了。”

宴晚在同学的注视下,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还没开口先皱起眉,接着抛出一连串诘问:“怎么回事?我爸让你来的?他人呢?”口气非常不耐烦,十足问题少女。

林方宜欲言又止,神情复杂。末了叫部车把她拽进去,“听话,别任性。”

一定出了什么事,还很严重。宴晚忍住脾气,一声不吭地抱紧书包,不敢往最坏的方向琢磨。

怎么也没想到,林方宜带来的消息是,顾玉山死了,再也回不来。

宴晚张大嘴,又合拢。浑身都在抖,两排牙齿碰得咯咯响。

乔安曼下午才匆匆赶到,两个女人打了照面,彼此维持着冷淡的客气。前任顾太太也是三十许人了,体态略丰。年轻时甜美的五官,被岁月蹉跎成一种疲惫艳俗。脸上无一丝悲切,夫妻一场,到头比陌生人还不如。

宴晚仍不能接受这个实事,缩在床角恸哭,被酸涩的泪水呛得咳嗽。

林方宜把她的随身用品收拾好,装满硕大行李箱,由乔安曼一并领走。余下一趟拿不了的,可以约时间下次再来取。在顾玉山的后事料理妥当前,她暂时不会离开。

女孩麻木地任由摆布,似脱线木偶,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说什么都没用,厄运当前,唯一能做的无非是接受命运安排。

血缘并不是亲密的理由,宴晚在陌生的家庭里过得无比糟糕。乔安曼离婚后不久便改嫁,另育有两个年幼的儿子,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离婚时分到的那笔钱,早已花得七七八八。最后一点结余,被志大才疏的现任丈夫零敲碎打地“借”光,全拿去股市折腾,总是有去无回。

前夫短命,留下半大不小的女儿,完全成了负担。硬挤在一起生活,要看多少脸色可想而知。

冷眼怠慢都在意料之中,更有难以启齿的困扰。宴晚不堪忍受,终于离家出走。

顾玉山去世才不到一个月,风雨交加的午夜,林方宜听见门锁响动。

她还没睡,翻身从沙发跳下,连灯也来不及开。是顾玉山回来了吗?他是不是有话要说?林方宜心跳得嗵嗵,想着就算是鬼,我也不怕。

门缓缓推开一道缝,钻进来的却是宴晚。

“我……偷偷留了把钥匙。”

林方宜怔住,拧亮灯,打量这个落汤鸡般的女孩,眼中难掩讶异。

宴晚冷得脸颊泛青,身上还穿着皱巴巴校服,拎着断了带子的书包,鞋袜沾满泥水。

林方宜把她拉进浴室,忙前忙后放热水拿毛巾,“先洗个澡,别感冒。屋里有你的衣服,你妈妈也没空来取。”

乔安曼当然不会为这种小事操心。父亲撒手人寰,谁还知她冷暖。宴晚眼圈一红,听话地点点头。她一直对林方宜排斥,经常故意捣乱找茬。仗着年纪小,专爱在他们约会时当电灯泡。此时才明白,父亲的女友对她相当容忍。

洗完澡出来,桌上放着刚煮好的热面条。宴晚把脸埋进碗里里,边吃边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林方宜看着她瘦削肩膀叹口气,试探问:“你这么晚跑出来,家里人知不知道?”

谁知女孩反应激烈,抓起书包要跑,“我死也不回去!”

大半夜折腾得人困马乏,林方宜怕扰了邻居,再三保证不给那边打电话,好不容易把她安抚下来。宴晚蹲在地上大哭,话也说不清楚。断断续续听了半天,大概弄明白她在继父家过得相当艰难。

平时要包揽所有家务,连肚子都吃不饱。11岁的女孩子,已经是需要隐私的年纪,却没有单独房间,只能睡客厅沙发。大热的天,也要用长袖长裤捂严实。人多地窄,到处堆满杂物。她的东西全塞进行李箱,往阳台角落一扔。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大呼小叫,陌生的男人不分早晚穿着裤衩在屋里乱晃,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晚上一家人挤电视前吃饭,全当她是团空气,进出视如不见。继父领失业救济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最大乐趣是边喝啤酒边播体育频道。宴晚的沙发被占据,男人看到多晚她就得熬夜到多晚。

总是缺觉,白天上课容易走神犯困,排名一落千丈。季考成绩惨不忍睹,回来免不了挨顿责骂。这些都不是她逃跑的真正原因,早熟的女孩欲言又止,低着头抽泣。

林方宜默默听着,等她哭累了,安顿到原来的房间去睡。

房子虽不大,好歹留有顾玉山的女儿一张床。只是过了今晚,明天又该怎么办呢?

明天总要来的。无论多坏的事发生,太阳照常升起。

林方宜眼睛又酸又痛,一直没有再睡。替宴晚把换下来的校服洗净熨好,动作很慢,心事重重。

说到底她没和顾玉山结婚,名不正言不顺,轮不着她跳出来主持大局。硬扮作托孤遗孀,太不自爱,只会惹人笑话。现实就这么残酷,船沉了,最要紧是自保逃生,勿要留恋旧物。

宴晚有生母,外公外婆都在世,这女孩不是她的责任。理智上,林方宜明白自己不该继续牵涉其中。

跟顾玉山交往之初,不是没有过顾虑。两人年纪相差太大,再过十年二十年,她正当盛年,他已垂老。十几年结发夫妻说断就断,是否意味着缺乏责任心?离过婚就算了,还拖着个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日子长了难免矛盾丛生。

林方宜把衣服叠整齐,坐在黑暗里发呆。感情的事,没道理可讲。纵有千般不合适,跟顾玉山在一起,令她觉得快乐,世界因此变得更开阔。

太多回忆涌上来。他们最好的日子,都在漂泊中度过。离岸远航,能暂时抛开沉重的束缚。她带给他前所未有的体验,他也教会她很多东西。

邮轮是座微缩的海上城市,一样有利益纷争,免不了勾心斗角。几次三番是非缠身,是他指点她如何作出妥当取舍。会设身处地为她考虑,提出建议。

他对她说,“天生有正义感不是坏事,在这之前,必须懂得保护好自己。”

所谓爱,说白了不过是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别人罢了。做到不难,只看舍不舍得。真诚地爱一个人,为他做什么会比为自己做什么更有动力。于是很难不心软,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沦入糟糕的处境,只顾转身离去。

天亮了,宴晚悄无声息走到她身边坐着。眼底大片乌青,显然没睡好。

“吃过早饭,我送你去学校?”

“不。”女孩哑着嗓子,“我以后就住这里,哪儿也不去。”

“这怎么行?”林方宜耐心劝说:“你妈妈会担心——”

“她不会。”宴晚抿紧唇,良久,恨恨挤出一句:“你不明白,她现在有自己的家,巴不得我消失才好。那个男人——”

话到一半,突然打住,语气变得尖锐,“这是我爸的房子,你没资格赶我走!”

一无所有的人,很容易竖起浑身尖刺,无非是求生本能。

“没有人想赶你走。”林方宜不跟她计较,转身去厨房,做份简单三明治,热了牛奶端到桌前,平静道:“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跟你妈妈也还没商量出结果。今天放学我会去接你,回来再说。”

把宴晚送进教室,林方宜跟老师单独谈了几句,留下自己的电话,有什么事方便直接联系。

老师知道顾宴晚父亲刚过世不久,表示理解,又问:“林小姐,您是顾同学的亲戚吗?冯太的电话难打通,连学校也抽不出空来一趟。”

是了,乔安曼现在变作冯太太。

林方宜尴尬地笑笑,只得说:“我是她父亲的朋友。”

“朋友?”老师讶异,目光落在她右臂的黑纱上,神色意味深长。也不好多说什么,微微笑,“林小姐真是热心肠。”

热心肠的人总不得闲,整个白天,她在律师楼和顾玉山生前的同事、师友间来回奔波。这些琐碎,冯太太不肯出面料理,连前夫的遗物也不愿领取。

下午放学,林方宜提前半小时到学校门口等。马路对面的公交站,挤满闲聊的菲籍女佣,手上挽着大堆购物袋,来替雇主接孩子。

红绿灯匆忙,车流不断穿梭,人人脚底似上足发条。她孤零零站在旁,黑发用白色丝巾扎在脑后,衣衫素净。时间在她身上仿佛静止,跟周遭格格不入。

宴晚老远看见她,隔着市声喧腾人来人往,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情绪。她不是她的亲人,却是世上唯一还肯等她的人。

等着她的,还有很多成人世界的龃龉。

真相总代表着伤害,会让那么多人措手不及。

林方宜沉吟片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拿香港护照,在保良局儿童院长大。”

宴晚微微睁大眼睛,茫然又震惊。

“你跟生母关系不好,我对此没有经验,不能提供解决办法。现在的麻烦是,你父亲名下的这所房子,会被法院查封拍卖,用来抵偿他生前债务。”

人死不能复生,顾玉山留下的烂摊子不少,情况比预料的还要复杂。

他收入确实丰厚,开销也惊人。挥金如土的富足生活背后,几乎毫无积蓄,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主义者。在银行有借贷未偿,还欠合伙人大笔款项。名下两台豪车全部抵卖掉,远不够填补窟窿。只有留给女儿的房产一处,若要保留则需一并继承庞大债务。乔安曼自然不肯沾惹麻烦,已决定签字放弃。

宴晚听得面如死灰,只觉羞愧难当,喃喃问:“你恨他吗?会不会觉得他是个骗子?”

林方宜摇头,把文件一一摊开给她看。

“他很坦白,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是有钱人,我跟他在一起也不为这个。事实上,当年跟你母亲离婚,他把能给的都给了,只盼将来乔女士顾念旧情,照顾好你。他自己也说,东西在他手上恐怕是留不住的。谁料到会有今天,人算不如天算。”

宴晚真正走投无路,哭得上不来气,“我不能回去……我该怎么办?”

水晶壳子被打破,丑陋铺天盖地而来。生活张开狰狞大嘴,把她吞入洪流。 +j6mtAv8Slwc4Ihx2rQloazhEMoVzU1n3SHXnw4LReMhrHat7hIbxvOXLPVhAK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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