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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万劫之始

东舟镇上的原住民,大多数从没去过回音岛。

灯塔前后经历了五代守塔人,初代守塔人的后辈不愿再回到小岛,过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只得放开对外招募。于是就有了最后一位守塔人,从她登岛那天开始算,时间过去两年余。据说,只是据说,从那天起,女孩再未踏出海岛一步。

谁也弄不清林宴晚从哪里来,以前是做什么的。除了每周一趟运送补给的船工,几乎没人见过她。

但她确实非常胜任这份工作,无论多黑的夜,塔顶明灯从未熄灭。

林宴晚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要在盛名如日中天的时候,关进灯塔里浪掷年华。她又将如何看待自己突兀的来访,会否当作打扰,然后轻蔑地拒之门外?

若不是别无选择,谁会甘愿把大好青春扔在人烟罕至的荒岛上。守塔收入微薄,逢年过节没有假期。除非患重病,家中至亲去世也不能离岛奔丧,因实在很难找到接替的人手。

只好猜,是为那艘沉没的巨轮。“蔚蓝号”在离港炸毁以后,林宴晚也跟着销声匿迹。业内流言霏霏,都传她已经死了,被炸至尸骨无存。

年轻人被风吹得呼吸困难,脑子里乱糟糟。越接近,越觉心里没底。

他手脚并用登至崖顶,再爬上一道九米多高,由嵌入塔壁的铁脚蹬组成的垂直铁梯,灯塔入口就在眼前。

灰色铁门半掩,轻轻一推便滑开,铁锈滞涩的吱呀声,幽然回荡。

整个灯塔内部都很黑,塔壁相当厚实。仅有的几扇圆形气窗开在极高处,大小不及普通窗户一半。

整个幽闭空间,唯一的出路是向上走。41米高的塔身,旋转楼梯恐怕也有四、五百阶。

抬起酸软到麻木的小腿,他决定继续攀爬。

一线渺渺音色,仿佛从天上来,浮荡到身后。闻所未闻的悠远,韵调十分独特。

起初他以为是歌声,侧耳细辨,又觉得不大像。晃神间一脚踏空,仰面向后摔落。狭窄的旋转梯道,没有任何可以阻止下坠的扶手。磕碰的痛楚猛烈袭来,沉重闷响过后,黑暗如同丝绒覆盖。

这就是盛烨第一次登岛的经历。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就在复杂幽深的灯塔里摔晕过去。

彼时他尚不知,自己满怀希望寻找的,是一个破碎至无可挽回的传奇。

玫瑰厨房,四海盛宴——人称“小玫瑰”的林宴晚,才十几岁便声名远扬,最是席间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在那一座座流动的海上城市,留下过无数惊艳故事。多少富豪名流,为她亲手烹制的一道珍馐,狂掷千金而难求。

她倒想得开,一抽身撇个干净,好的坏的,统统不留了。

且无论怎样恳求,她不肯答应帮他,拒绝得无比冷漠干脆。

若非无意中发现那本《灯塔日志》,盛烨绝不会相信——小玫瑰已失去她的味觉。

好比歌者喑哑,画家眼盲,真是老天最残酷的作弄。

他就这么陷进一段陌生的往事里,冷眼旁观却有历历切肤之痛。

林宴晚的字迹清隽有力,似梅枝疏落斜横,洒脱中见根骨。俗话说见字如见人,倒是同她清冷的性子颇相称。

内容粗看并无特别之处,跟岛上的生活一样索然无味。事无巨细一一记录,无不是些固定重复的琐碎。天气、温度、洋流变化;某月某日,某时某分,进行何种工作,完成哪样故障排查和检修。毫无情绪起伏的字句,可以一连重复几十页,钟表般规律无差。

登岛头半年,一百八十多天,守塔人就是这么按部就班地度过。

再往后,渐渐添了些别的细节,才得以窥见沉默日子里一抹亮色。譬如:

“绕岛一周,需走九千七百六十七步。”

“墙缝有只细长腿灰蜘蛛,每天下午爬出来,在桌上散步。也不怕人,它在塔里住的时间应该比我长。”

“每个方向,都能看到不同的落日晚霞。这是回音岛和B612星球唯一共同之处,只是没有玫瑰花,也没有狐狸。”

“舌头死掉以后,不太感觉到饿。总忘记按时吃饭,是个坏习惯,要改。”

她不是擅于用文笔抒发心情的人,用词平淡,没有任何修饰的直白。

盛烨走马观花地刷刷看过三分之一,终于觉得无聊。把本子摊开放在桌上,揉了揉干涩眼角。

一阵风卷入,飞快地掀动纸页。大片的空白过后,隐藏在后半本的字迹才显露出来。

他愣住,重新打开,从最末一页翻起,果然另有乾坤。这部分内容,格式与前面相同,却是从后往前写的。

与其说是日志,更像自言自语。或者,在跟某个隔绝在遥远时空里的故人,进行一场隐秘的对话。

私自翻阅确实欠妥,但工作日志也算不上隐私。犹豫不过半分钟,盛烨实在捺不住好奇,一行行读下去。

因底页上的第一句话,已经牢牢吸引住他。

“这座岛的初代守塔人,曾说过一句话:‘当你只是简单的喜欢灯塔不是喜欢,如果对灯塔又爱又恨,那才是真的喜欢。’我想,对海亦当如此。对你,也是。”

“世上的玫瑰园,需要有人一直种下去,种下去,狂风暴雨也不放弃。这样的地方,不是用来抵达的。阿无,我很惦念你。”

“越广阔的地方,越是容易发生那些渔网一样地相逢。交错、纠缠,然后漏空,注定不能成为彼此的终点。这是否就是大海要告诉我们的,最朴素然而不变的道理。阿无,我很惦念你。”

每一页末尾,都有那个被称作“阿无”的名字。

阿无是谁呢?小玫瑰的狐狸吗。能得到她与岁月共长的惦念,和对大海般的深情。

陈醋当做墨,一纸写满,半生辛酸。

海岸长风浩浩,海鸟回旋着飞翔。柔软纯白的云朵深处,蓦地她看见他的脸——周以棠。

那时他还没有名字,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阴差阳错地,一来就直指她的心,震荡魂魄与内脏。真像劫难一样,漫漫无期又迫在眉睫。从此,心痛就开始了。

好不好呢?以后叫你阿无。

香港老电影里,男人给了被狼养大的女人一个名字,很好听,叫“霓裳”。名字就像烙印,令她一生都刻骨铭记于他。命运让彼此相爱,又不得不互相残杀。

“我本不该爱你的。

第一眼看到你,我以为我们已经认识很久,爱了很久了。

一定是在古老的沉船内,生锈铁箱里深锁的画卷,描绘过你容颜。又或许,隔山隔海遥望过你身影。

我还记得那天,你茫然跌坐在废墟里,浑身湿透。鲜血从受伤的额角流下,顺着面庞滑过,似命运挤出的一行酸楚泪滴,何其温柔而狰狞。我才晓得,原来男子的眼神,竟可以千回百转至此。忍不住想,一个人落魄到底,怎么也能那样好看。

你穿一件扣子脱落的白衬衫,蹭满海藻和泥苔,像迷路的白鲸从海底搁浅,忘却归途。我说的每个字,你都好认真听,都相信。

我笑你连喝一碗寡淡清汤,也拿出考究姿态。手指细细长长捧住碗,指甲泛着珊瑚的光泽。薄唇苍白,眉眼低徊间,样子很有些风流而不自知。

简直像发了一场梦。但其实,不过是个天大的误会。

倘若我们不是在船上,不是在虚幻的海市蜃楼中,以为一时情动,真的可以像大海那样没有尽头,我是不会冒失去爱的。

狮子必须奔跑在陆地,鱼只能生活在海里。我不是不明白,到底忍不住放肆了。我以为我承受得起一个因你而起的梦境,哪怕它终有一天会醒。

童话里的结局是怎样?人人都知道吧。小人鱼救了王子,昏迷的王子并不知情。她要放弃歌喉,忍受劈开鱼尾的疼痛,才能踩着刀尖走到他面前。然而,然而。王子因为忘却所以离开,你因为重新记起而作出选择。”

盛烨第二次登上回音岛,预料中的人去塔空。小玫瑰再次消失,却留下那本日志。岁月里缺失的部分,都被一一补全。

离开的两个多月,他带着她倾囊所受的技艺,在海的另一端,同那个名叫周以棠的男人有过一番较量。时至如今,简直不忍去想,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提起笔,珍而重之写下:

“阿无,你可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相遇?”

故事这样起了头,如此草率荒唐,如此真实。

……

每隔四年,热带季风起时,南洋上空都会响起一把浑厚苍凉的吆嗓:“出——洋——喽——”

沿海居民依海而生,向海而兴,对大海怀着亘古的尊崇和敬畏。东南亚华侨及闽南沿海一带,至今还保留着一种叫“送王船”的习俗。

船不仅仅是海上交通工具,而是天人交流的桥梁,承载了人间无数祝福和期许。

人们依古礼造船、出仓、祭奠、巡境、焚烧。盛大的祭祀持续五天五夜,意为“代天巡狩”。傍晚时分,舞龙舞狮的火把队伍长达数百米,鼓乐齐鸣为福船开道,用滚轮将其送至海边。除了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辟邪驱疫,更多是为了告慰曾葬身大海的英灵。

那是林宴晚在南洋跑船的第八年。向来听说“送王船”是沿海最重要的祭祀活动,礼仪隆重,热闹非凡,却未有机会亲眼得见。

海天鸿蒙,岁月太初。她怎么也想不到,遥远的一艘王船,会把两个人原本毫无交集的命运扭织在一起。

“船上的人生,最重要只有三件事,触礁、划水和沉船。”

带宴晚上船的那天,林方宜如此说。

父亲顾玉山去世的第二年,宴晚跟着林方宜生活,改了姓,11岁开始跑船。林方宜当时才27岁,在狮城“歌诗尼”号邮轮上任职,从最末一等服务生,做到首席船务女领班。每次出洋,船期长达半年之久。

缘分说来奇妙,却也没多复杂。两个在岸上了无牵挂的人,苍茫人海遇见了,彼此投奔而已。这样的事,在海上并不稀奇,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宴晚还太小,对父辈的往事了解甚少。只晓得林方宜是顾玉山的女友,两人感情弥深,可惜没能等到开花结果,就落得天人永隔。

数千公里外的盘山道上,顾玉山乘坐的商务车突然刹车失灵,翻下山崖人车倶毁。同时罹难的,还有他的两名助理实习生和司机。救援天亮才赶到,遗骨都已烧成焦炭。

知名律所合伙人,名震港岛的顾大律师英年早逝,在法务界引起震动。连带他生前的隐私,也被无孔不入的媒体挖个遍。

宴晚只能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新闻报纸,和无数真假难辨的传言里,试图触摸这个给予她骨血的男人,鲜为人知的过去。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顾玉山都是无可挑剔的成功人士。从潦倒穷困的学生,到法务精英,再到港岛人人礼敬三分的上流绅士,名利地位环绕,无限风光。

身为业内首屈一指的资深Business lawyer(商务律师),相比执业以来的高胜诉率和好口碑,人们对他逆袭发迹的过程更感兴趣。

最初的最初,顾玉山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出身落魄到无料可扒。从内地申请到港大,靠勤工俭学读完书,年纪轻轻已拿下法学硕士和中国商业法双学位。

寸土寸金的港岛,青年才俊遍地。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挤在转身都困难的出租屋内,靠傍晚打折的廉价食物度日。辛酸落魄一言难尽,却由此认识了面包店主的女儿乔安曼。婚后事业逐渐起步,苦熬资历若干年,获得国际执业牌照后,生下女儿顾宴晚。

真正令顾玉山声名大噪的转折,是一桩国际刑事案。原本乏善可陈的商战,竟牵扯上人命,变得广受关注。

不顾恩师反对,顾玉山执意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承担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受害者并非无名小卒,乃港岛某连锁餐饮集团二把手,在商务宴请中死于投毒。而被控方是新加坡华裔富商周繁如的长子周元亭,其祖辈创立的涉案企业星洲集团,更有跨国背景。事情一出,多方势力牵涉其中,令案件十分棘手。

周繁如去世得早,年仅26岁的当事人周元亭,在家族企业身负要职。南洋华人商圈里,可算年轻一辈数一数二的人物。风光无量的青年,不知怎的卷入此案,被指控蓄意谋杀。尽管疑点重重,所有明面上的证据都对他很不利,一旦罪名成立,将面临终身监禁。

顾玉山亲手把那个本该前程似锦的年轻人打落地狱,没来得及走完程序,就传出周元亭在狱中含恨自尽的消息。临死前咬破手指,“冤”字蘸血淋漓,硬是写满一面墙。

血书照片流出,媒体再度为之疯狂,冤案之说沸沸扬扬。但总之,双方当事人都已身死,铁案如山再难翻转。周元亭还有个亲弟弟周以棠,年纪相差悬殊,才只得十一岁。星洲当时负责出面斡旋的人,是周元亭的亲舅舅。奇怪的是,他反而表现出一种反常的冷漠态度,只希望尽快结案,以免集团声誉受损。

背后或许另有曲折,却再也无从深究。

幸运之神垂顾,周元亭的陨落,成就了顾玉山。这桩震惊港岛的奇案,变作荣耀阶梯的踏脚石。那一年,宴晚刚满四岁。

像所有跟魔鬼签下契约的人,他接下来的职业生涯可谓一帆风顺。不见经传的小律师一战成名,很快便携妻女从天水围唐楼区搬入浅水湾豪宅。

顾玉山起于寒微,对功成名就颇有执念,为人又谨慎圆融。从业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没出过大差错,赢得八面玲珑的好名声。他的发妻则黯淡太多,像一块用以衬托光彩的背景板。两人差距日益变大,步调渐渐难以协同。

在宴晚不太清晰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很忙,跟母亲少有交流。难得有空,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也是话不投机,没几句就要吵起来。午夜万籁俱寂,宴晚把头蒙在被子里,还是能清楚地听见父母在卧室争执,桌椅被推倒,砸得水晶吊灯簌簌抖颤。女人崩溃的哭喊,起初令她心惊胆战,后来就习以为常。

按乔安曼的说法,自从打完那场官司,顾玉山整个人都变了。性情越来越古怪,常年失眠噩梦不断,多疑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但他仍是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把小小人儿捧在掌心,呵护如明珠。在权力欲、野心和自信之外,宴晚所熟悉的顾玉山,无疑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衣着时髦考究,头发指甲永远修剪得干净整齐,待人慷慨大方。

律所生意蒸蒸日上,业务不断扩张。财富滋养出从容底气,父女俩所到之处,无不笑脸相迎。顾玉山越来越少回家,不愿和乔安曼当面冲突,把时间消磨在无尽的指责抱怨里。要么待在律所,也在酒店长租套房。谈生意,跟朋友相聚,应酬玩乐,都把宴晚带在身边。

喝醉了,会用刚长出胡茬的下巴摩擦她的脸,逗女儿发出清亮笑声。常对她说,你是我最珍爱的宝贝,我的玫瑰。

宴晚从小就没什么家的概念。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在各式各样的酒店、机舱、轮船间辗转,身边出现的都是装扮精致的俊男靓女。日子如同一帧帧奇幻电影,充斥派对、舞会、下午茶,夜间活动更加丰富多彩。大人们仿佛不需要休息,通宵达旦地宴饮玩乐,不觉疲惫也不会厌倦。

后来想想,这种挥霍光阴的态度,无非被顾玉山当成逃避现实的工具,何尝不是一种沉沦。 FIgCAuVkDSNCvlZM5pSZ5m8a2S+d2Y/tQ7UEb7retD1u0+GNhVua0tAZBoaPhn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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