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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章凤还巢

周家三小姐素来没什么存在感,从小就像跟在周以棠身后的影子,给人的印象是文静乖巧。实在太寡淡,找不出能记住的特点。直到她昂首露面,才让在场的众人意识到,周家并不是没人了。周以棠身故,还有个同年的孪生妹妹,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女。

她长大了,比柴玉还高一个头,新剪的短发干净利落,把面容的稚气冲淡。蘼芜和周以棠不是那种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但眉眼轮廓长得很像。尤其是换过相似的发型,远远瞧去几乎分不清。细看才发觉,一双眼睛还红肿得厉害,这些天不知哭了多少回。

蘼芜的到场引起阵阵骚动。李湛架不住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借口抽烟躲了出去。

殷重黎咳嗽一声,“几时到的,也不提前给你母亲打个电话,好派车去接。”

“我住玉姐姐家,行李都送到地方了,不劳舅舅费心。”

措辞还算恭敬,谁都听得出来者不善。柴玉上前拥抱她,“怎么才到?”

“玉姐姐受累。”蘼芜在她背上轻拍安抚,把嗓子压低,“路上车子出点小问题,不严重,还好南星哥早有准备。”

轻描淡写一句,令柴玉毛骨悚然。妹妹在赶来奔丧的途中太着急出了闪失,将又是一桩顺理成章的“意外”。到时候有人怀疑又怎样,始作俑者只需要假惺惺掉几滴眼泪,用手足情深值得叹惋就能遮掩过去。

程南星也已长成高大健朗的青年,浅麦色肌肤泛着健康光泽。从进门那刻,他便收起往日嬉皮笑脸,沉默地守在蘼芜身后,相隔仅一臂之遥,绝不稍离半步。保护好蘼芜,是他从小就认定的事,最心甘情愿的责任。

程立桥不动声色看他一眼,意思是顺利否?南星不便多言,对父亲摇摇头又点头,余光在殷重黎身上瞥过,停留不超过半秒。老人当即明白,奸人从中作梗,有惊无险。

殷重黎扯了扯嘴角,做出一副沉痛哀戚之态,把点好的香递到蘼芜面前,“小妹来一趟不容易,先给你二哥上柱香吧。”

她哪肯去接,昂起下巴挺直了背,毫不退缩地看着殷重黎的眼睛,说:“为什么要上香?给谁上?”猛地抬手向灵枢一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棺材里躺的可是二哥?既然不是,没有不明不白办丧事的道理。”

空气瞬间凝固,连柴玉和程立桥也很吃惊。他们的计划里,并不包括大闹灵堂。咄咄逼人的周蘼芜,从头到脚全换了个人似的,跟当年那个说话不敢大声的小女孩大相径庭。

程立桥瞪住南星,他感觉到了,掉过头避开父亲的目光。这确实是他们在回来路上商量的主意,反正不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家常,索性有多大闹多大。

殷宛华抽噎着扑上前,抱住蘼芜的胳膊就不撒手,“三妹!都长这么大了,简直快认不出来……这些年啊,妈没有一天不记挂……”说着就要把她拉走,“你看你来得匆忙,穿成这样多不合适,先进去换身衣服……”

一咏三叹好比唱戏,夸张到让人尴尬,程立桥扭过脸去皱眉。

这么一打岔,殷重黎回过神,大度摆手表示不计较:“这孩子跟阿棠从小感情好,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蘼芜的质问差点脱口而出,当年是谁非要把我送走的?好歹按捺住,冷冰冰的嗓音毫无温度,“妈身体不好,琐碎事情就别管了,交给我吧。”朝南星使个眼色,“送我妈回房间休息。”

程南星会意,有力的手掌按住殷宛华肩膀,半推半劝地把人拽开,“伯母想开些,体己话容后慢慢说。阿芜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母女团聚有的是日子……”

周蘼芜是有备而来,且顾不上陪她装一出母慈女孝。见控住场面,马上清清喉咙大声道:“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做这个主。”

她走到周以棠的遗像前,拽住台布把香烛贡品全部扫落在地,“一天找不到尸体,就只是失踪。谁敢红口白牙咒二哥死了?把灵堂全拆掉!”

一声令下,她带来的人纷纷上前,七手八脚把挽联都给撕了下来。

殷重黎暴喝:“你们要干什么?!枉你二哥那么疼你,你你你竟然……做得出这种事!都住手,我看谁敢再动?!”

中气十足的喝骂响在耳边,炸雷般震得耳膜生疼。蘼芜不是一点都不怕的,对殷重黎的恐惧早就在骨子里根深蒂固。她本能地退后两步,又再挺身向前。不能逃,今天不行,以后也是。

二哥小时候对她说过的话在心头回荡,“真正的公主,从出生那天起就在为拿起长剑做准备,而不是傻傻地关在高塔里等人来救。”

人不自救,老天也帮不了。

“我敢!”她爬到供桌上,把周以棠的相框取下来紧抱在胸前。像一面盾,护着她,从始至终。

“我也敢!”

她的骑士程南星及时赶到,招呼手下一拥而上,把灵堂搅得天翻地覆,黑白绸全被扯脱。踩灭香烛,掀翻供果,把花圈一一扔出门外。蘼芜的勇气让所有人刮目,也感染了柴玉。她带着自己的人,一起加入拆毁灵堂的队伍。好像把这些晦气玩意儿都清理掉,就能证明周以棠还活着。柴耀扬根本拦住,看得倒抽凉气。

“家门不幸!”殷重黎顿足。当着那么多人,又需顾及身份,不能亲手去拉拽她。

末了还是蘼芜抱着相框自己跳了下来,刚要说话,对面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向她脸上招呼。力道很大,却被南星眼疾手快挡下,钳住腕子朝边上猛地一甩。

殷重黎毕竟半百之人,论力气怎么也比不过南星。手臂传来酸麻刺痛,他咬牙死忍,对缩在角落的老仆妇吼道:“三小姐疯了,冯妈把她带到太太屋里清醒清醒!”

“有我在,谁都休想碰她一根头发!”南星忍无可忍,“这是周家,说破天也轮不到姓殷的清理门户!”

谁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殷重黎被打个措手不及。他的人现在全被堵在门外,除了蘼芜和程南星的帮手,柴玉的保镖,连薛延平的手下都混在其中拉起偏架。纷乱中,他已孤掌难鸣陷入被动,仍在默默观察。今日关键人物的表现,他们的立场和态度,决定了将来局势的走向。

薛延平在众目睽睽下偏帮柴玉,竟无一人出面阻拦,很明显是薛、柴两家彼此示好之意;程南星背后是以程立桥为首的利益圈子,他们想借着抬举周蘼芜,来维持原有的格局;柴玉私情这一关暂时过不去,但其实她的选择很多。本身实力已不容小觑,进可跟薛延平强强联合,退可守帮周蘼芜上位的这份交情,无论如何都立于不败之地。

动荡的核心仍在周蘼芜身上,她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另留了什么后手?

殷重黎越琢磨越心惊,看到程立桥那副袖手旁观的姿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老程你就干看着?管管你儿子,要翻天不成!”

程立桥波澜不兴垂着眼,半晌,丢下几句话:“管不了啦!以后都是年轻人的天下。要我说,你也看开些,不如随他们闹去。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何必自寻烦恼。”

场面几近失控,说不好这场冲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周蘼芜大张旗鼓回来给殷重黎难堪,不惜拆毁亲哥的灵堂,究竟能得到什么?难道只为出口恶气?未免太意气用事。

咚——咚——

沉重的红宝狼首拐杖杵在地面,发出有规律的敲击声。乌烟瘴气的嘈杂飞快消散,如海水退潮。

“都住手!”

薛岱缮中气十足一嗓子,镇住所有人。四周没有声音,都在等他发话。

五大商帮,广府居其首。薛老爷子的分量举足轻重,谁也不敢驳其颜面。

“闹够了没有?一个个张牙舞爪像什么样子,没得传出去叫外人笑话。”薛岱缮语调和缓,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到处静下来。

吵归吵,内外还是分得很清楚。商帮内的纷争,最好私下解决,不要把事态无限扩大。

蘼芜很清楚要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是二哥,会怎么做?

“薛爷爷。”她捧着遗像走上前,“今天有您在场,也好做个见证。可容我说几句话?”

不长不短的沉默过后,薛岱缮点点头,“你说吧。无关紧要的,不必多做口舌之争。”

“我这次回来,要宣布三件事。”

蘼芜面朝所有人,容色镇定,声音无比清晰。她距离殷重黎那么近,近到可以看见那双鹰眼中愤怒的自己。

没什么好怕,这一刻,她身边站着坚定的支持者。不知流落何方的周以棠,永远与她同在。

“第一件是物归原主。”她再向殷重黎逼近一步,面孔雪白,嘴角倔强。

“小舅舅,请把二哥的戒指交还给我。现在,立刻。”

要求合情合理,无法拒绝。戒指是商帮之间互相联结的信物,强取豪夺,等于把野心的旗帜明晃晃竖在墙头,必然招来其余四家一致声讨。物伤其类么,该团结还得团结。

所有目光聚焦在殷重黎身上。周蘼芜自从踏入灵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这不是能打马虎眼的事,他找不出搪塞的理由。

薛岱缮轻轻唔一声,“殷先生,既是代为保管,也到了该归还的时候。”

“这个自然。”形势比人强,殷重黎边叹边摇头,“三妹不信任我也就罢了,何必多心到这个地步。”

言罢,悻悻地摘下指环。

蘼芜懒得看他装模作样,劈手夺过那戒指,用力攥入掌心。

“第二件,我启程之前,已经跟李先生商议过,双方都同意解除婚约,也感谢长辈尊重我们的选择。”

人群再次骚动,各自交头窃窃私语。李湛的身影遍寻不见,他知道蘼芜要当众公开这事,躲出去抽烟就没再回来,免得尴尬。

薛岱缮见惯风浪,并未表现出惊讶,不过略微抬了抬眉毛。

周以棠出事后,解除这桩荒唐婚约更是难上加难,光凭蘼芜一人之力决不可能脱身。但凡贸然提出半个字,殷宛华姐弟首当其冲不会答应。

李家之所以爽快应允,无非是迫于无奈。李湛的私生活乱花渐欲迷人眼,特殊的取向更是众所周知,不会拿到明面上谈论罢了。只要没太出格的事,勉强可以说无伤大雅。

但这次周以棠铁了心要把妹妹接回来,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他查到李湛有一个相处多年的同性情人,对方家世也很过得去。早在七年前,两人在国外通过辅助生殖手段,已经得到携带各自基因的后代,共同出资抚养。一切进行得相当隐秘,李家长辈没有不知道的,对外仍瞒得密不透风。蘼芜从小养在李老太太身边,一丝风声都没听到过。

这无疑是个重磅炸弹,一旦宣扬开,足以令福建帮在风气保守的华人团体里颜面扫地。周以棠费尽周折,才搜集到真凭实据在手。原打算巡海结束,便正式提出把小妹接回来。能和平解决最好,给双方各自留点体面。他是不在乎结梁子的,当年殷重黎为谋私立胡乱主张,李家顺水推舟地配合,已经是趁人之危不厚道在先,吃个教训也无妨。

谁料福船出海有去无还,计划成了遗愿,万幸没有被搁置。具体交涉过程,是由柴玉先找李湛谈过一轮,基本达成共识,再请程立桥出面同李湛的父辈走个过场。

商人么,凡事皆可商量。为捂住丑闻,李家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事情刚一解决,程南星立即亲自去接蘼芜回星洲“奔丧”。李湛刻意错开时间,提前两天独自启程前往,这就是他俩没有同行的原因。

手段到底不算光彩,李家平白受一顿威胁,怨气总要找个地方撒出去。殷重黎苦心布置多年的棋局,溃于旦夕之间。还能怎样,只好硬吃下哑巴亏。

周蘼芜宣布的前两件事,他早有心理准备,目前为止都还在能接受的范围。甚至有点轻蔑,就这?

“第三件事。”蘼芜的目光始终坚定韧执,“从相关法律文件生效之日起,我作为周氏信托唯一受益人,将代持委托人周以棠名下全部股权,具有对星洲任何事项的表决权。”

这才是周以棠兄妹真正的杀手锏。蘼芜是目前占据份额最大的股份持有者,等于合法拥有了集团的实际控制权,能参与董事会一切决议。

她继续说道:“为了进一步明晰公司股权结构等事宜,我计划于三日后在公司总部召集股东大会。”

“等一下——”殷重黎坐不住了,再也没法强装云淡风轻,“你和你母亲名下确实有股份受益权,但星洲的股权结构很复杂,其中还有不少外资股。周以棠是唯一董事,你却不是合法股东。在遗产继承里,受益权和决策权是两回事,你无权以星洲的名义召开临时股东大会。”

“这就多虑了。您能想到的,唯一董事难道想不到吗?”程南星的手下簇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阔步而入。

周氏家族信托的律师管委会成员全部到场,出示了证章齐全的《代持协议》。文件签署日期是半年前,也就是周以棠决定亲自出海的时间点。直到这一刻,殷重黎才知晓此份协议的存在。

蘼芜胸有成竹地摇头,“您听错了,是代持,不是继承。”她一口咬定,“我哥只是失踪,他没死。”

周以棠尚未结婚,无妻无子,直系血亲只有妹妹和生母。不用按遗产继承的分配标准来处理他名下股权,意味着同为继承人的殷宛华一丝都沾不上。

这一手偷天换日既狠且准,兄妹之间如果没有充足的信任,根本无法实施。但凡其中有一个另怀私心疑虑,都不可能成功。

争夺自己没有的,绝大部分人都狠得下心。放掉拥有的,全部交到另一个人手里,就不是谁都有胆量去做。殷重黎无论如何理解不了,周以棠对妹妹的倚重竟到如此地步。他代表星洲主持祭祀,义无反顾登船的那天,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实权早已旁落。殷重黎冒着同归于尽的危险推下海的,是颗一无所有的白子。

随后,律师分别拿出股权变更手续的合法文件等合同,均已完成过户。薛岱缮德高望重与旁人不同,取过来把关键信息匆匆过目一遍,确认其合法性和真实性基本没有问题。

快刀斩乱麻,这种事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当众敲定。不能留给殷重黎反击的机会,他势必会设法阻挠。哪怕耍无赖不认,打官司也将耗去漫长的时间。那么多见证,是无形中的压力和制衡。

周蘼芜说完了,轻轻舒口气,对殷重黎问道:“小舅舅,还有没有别的问题?任何疑虑,律师都可以为您解答。”

重拳必须锤在七寸上。她控制着呼吸,内心汹涌着强烈至无以复加的恨。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地狱真的存在。有些人死了以后,一定要在业火里受尽万般折磨,才对得起他们活着时的所作所为。从今起,她将代替不明不白受害的两个哥哥留在这里,接过他们手中的武器,向罪恶宣战。

今天发生的所有,都是秘密签署文件时,兄妹俩反复推敲排演过的。多年对峙,周以棠对殷重黎了解颇深。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将如何发难,统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该怎么应对,也耳提面命地教过妹妹,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照做。有程立桥父子和柴玉撑腰,出不了太大的纰漏。

蘼芜是个好学生,在睡梦中都反复练习,不曾遗漏一丝一毫的关键。生平头一回担当大任,完成得出乎意料地好。虽然她默默祈祷过这些准备永远不必用上,可事情真的逼到眼前,绝不能让哥哥失望。 VifmNwVKnvLNBTZNJ5NarlmmRnQfz1w5Q70crtsKxdZ1sh0DooFM2VLvohEjh0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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