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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渺烟波

“阿玉。”他第一次这么叫她,有种别样的亲密。柴玉很动容,却不是为这个。

周蘼芜十四岁被接到李家,从此守着行将就木的李老太太生活在隔海之遥。众人模糊的印象里,那只是个柔弱而无主见的女孩子,异常安静顺从。至于生意上的事,因从未有机会插手,可算一窍不通。虽出生商门,却硬生生被荒废到二十几岁,谁会相信她有能力独当一面,更别说代替周以棠去主持大局。

可周以棠很坚持,“大哥走了,除了我只剩她,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你也是女孩,那些偏见和质疑的声音,从小到大听得少吗?阿芜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终归得靠自己争取。我相信她,如同相信你。”

柴玉安静地与他对视,他其实都懂啊。越无能的男人,越坚持他们是两种性别中的优越者,归根结底是为了掩饰自卑。可在周以棠身上,找不到那种想法存在的痕迹。周家祖上的膳祖周令卿就是女子,曾有过的辉煌,不会被后人遗忘。他能做的事,从不怀疑他妹妹也可以。而柴玉的优秀更让人们看见,商帮的女儿们,不是只有被包装成一个华丽的花瓶去嫁掉这条路可走。

原来她爱着的,是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人。这个人现在告诉她,他一定要去以身犯险,很可能回不来。

“我当然会帮她,不光是为你。”柴玉深呼吸,抑住汹涌的情绪,“戒指或许可以代表权力,但它远不是权力本身,只看拿在谁手里,能让它发挥最大价值。比如我今天能替柴耀扬站在这里,就算什么都不戴,为柴家点火炬的依然是我。”

柴耀扬是她二哥,五兄妹中最得柴绍荣器重的儿子,潮州帮内定的继承人。传闻中,玉姑跟四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相处得还不错,可以想象她为平衡这种关系付出了多少。

“三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象征。人人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老天爷也有算不到的时候。她回来以后,会比之前自由得多,有资源有条件好好历练。但如果失去你,没有至亲的扶持,能走多远就不好说。”

“所以……”

“听我讲完。”柴玉已恢复冷静,“周家的事,我一个外人不方便插手太过。桥叔也会有他的顾虑,对阿芜的信心未必足够。各有各计较,想也知道很难扛得过你那个心无旁骛的舅舅。”

话说到此,她把戒指依旧戴回他手上,语气柔软而伤感,“你怎么能不回来呢?不过是随船巡游一趟,干嘛说得像闯鬼门关似的。”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周以棠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我已经提前做好安排,文件都在律师处,桥叔知道。”

柴玉转头去看那艘正在焚烧的船,烈焰中的轮廓在咆哮,如张开口的巨兽。她揩了揩眼角,突然说起一桩毫不相干的事,“上个月我生日,你都没来。”

五小姐今年庆生过后,就满27了。柴绍荣有意抬举这个女儿,操办得异常隆重。潮汕人乡土情结颇重,出于各方面考虑,柴家已着手把一部分生意转到国内,目前还在探路阶段。南方的生意再小也是生意,总要有人来管。

柴耀扬对此事不大上心,也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兼顾。另外三兄弟都不想离开父亲太远,竟没一个肯主动兜揽。全在意料之中,柴绍荣心中已有人选,交给老五去打理最合适不过,更拨出上亿的款项由她调用。能做多大,端看她自己有多大本领。把地盘划出来,总好过日子长了,眼看着五兄妹厮杀得头破血流。这些事他见过太多,如今年纪愈发老迈,什么斗啊抢啊,没那个精力去深究,不如未雨绸缪。

送王船结束后,柴玉便要启程去开辟新的疆土,柴绍荣嘱咐她:“过去可以,这边也不能忘,两边走动勤快点。”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没必要藏着掖着,消息传得很快。年纪轻轻的柴玉,能得如此器重,前程不可估量。于是借着生日宴,关系无论远近,都来道一声恭喜。给玉姑贺芳辰的客人络绎不绝,场面热闹极了。那么多人里面,唯独没有周以棠。

礼到人不到,他当晚还特意打了电话来解释,具体原因却有些含糊,似乎牵涉到什么难堪的隐秘,不便说明。错过柴玉生日,实在不是有意怠慢,原本还说好陪她跳头支舞的,那是她唯一开口想要的礼物。

周以棠为此非常愧疚,“等我回来,一定陪你跳完这支舞。”

“这次不会再爽约?”

君子一诺,他郑重点头,“当然。”

等他们走回观望台,众人早就收声恢复了常态。换过被雨淋湿的衣服,立即有手下把备好的酒端上来。每人拿起一杯互敬,玻璃碰撞的叮当声响成一片。

唯独周以棠没碰,换了清茶代替,推辞道:“贪杯误事,送过‘和顺号’再喝不迟。”

殷重黎却毫不顾忌,仗着酒量好,当着他的面连干三杯,神色不无轻蔑。

他那么谨慎,处处小心留意,一丝一毫误差都不允许出现。千万种最糟的可能里,柴玉都想不到,再看到那枚戒指时,它戴在殷重黎手上。

火借风势,庞然大物逐渐消失在熊熊烈焰之中。摸约3小时后,王船将彻底化为灰烬。待下一次海水涨潮之时,会把船灰一起带走,象征着祭品已全部送给了海上的神灵。

“送王船”是东南亚沿海华人最特殊的奉祀,全程都有镜头记录,媒体实时报道。

沈夫人不能前往,在“歌诗尼”号上打开卫星电视看直播,调了静音。锣鼓铿锵的热闹被滤去喧哗,变成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宴晚捧着做好的茶点上楼时,正赶上福船在点火仪式中焚烧。

记者不能靠现场太近,内容也经过精心剪辑,基本都集中在巡游场面和对两艘王船的细节呈现上。画面只远远照到周以棠手执火炬空投的背影,镜头一闪而过,重要人物均不露脸。

她飞快地瞅了几眼,看不太清楚,仍然为前所未见的盛大煊赫所震撼。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就是他们议论的周家后人吧。父亲多年前经办的投毒案元凶,是他的大哥。

这点谈不上愉快的瓜葛,流年暗换到如今,更是跟她半丝关系都没有了。

“好不好看?”沈夫人突然含笑问。

“啊?”第一反应是逃避,宴晚含糊支应:“原来送王船是这么回事,挺新鲜的。”

“小周总有个亲大哥,可惜年纪轻轻就没了,否则今天点燃王船的也不会是他。那件事你听说过吗?”

听着跟寻常的闲聊没什么区别,又像话里有话。

那年关于周家长子在狱中含冤而死的消息登上报纸,又是豪门夺产又是投毒栽赃,写得比裹脚布还长,坊间阴谋论的传言甚嚣尘上。顾玉山被卷入舆论漩涡的中心,唯一给出的回应是,无端猜测不等于真相。毕竟缺乏直接的证据,而相关当事人早已从世间抹去。

“不清楚。别人家里的事,外人上哪里知道呢。”宴晚低下头,再也不看电视一眼,“街头巷尾再多议论,都是自以为罢了。”

无谓多想,在宴晚心里,从不怀疑父亲是个正直的律师,他生前的荣誉也证实了这一点。

沈夫人一瞬不错地盯着屏幕,直到那些人都出现在远处的看台上,手里慢慢、慢慢地握紧了杯子。

“游天河”的福船化为灰烬,送王船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是把“游地河”的和顺号送入海,祈求海上靖安和渔发利市。

一切都很顺利,宴晚却想起沈先生说——我总觉得可能要出事情。

会出什么事呢?她转头望向窗外,电光霍霍,雷声轰隆不休。

暮色合拢,晦暗的天色更加混沌。

船身下方的固定横木被抽走,“和顺号”王船开始凭借腹部下的车轮,在沙滩上缓缓前行。

马上要登船了。

雨还在下,周以棠冒着雨当先走向登船的踏板。观音庙里的颓唐一扫而空,看上去意气风发,长身玉立如青竹傲雪。

这般一意孤行,去赴一场注定的宿命之约。他没带程南星,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允许两人同时踏足险地。

殷重黎紧随其后,绷紧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那踏板很宽,容两个人并肩同行绰绰有余,但程立桥忽然拦下他,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一错开,再追赶就显得太刻意。

程立桥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要他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妄想越过周以棠取而代之。

“阿棠……”

柴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喃喃唤一声。

隔那么远,他仿佛听见似的,回头看她一眼。不到两秒的驻足,被长镜头拉近,捕捉到三分之一的侧脸。

宴晚背向电视,在小炭炉上准备晚餐要做的火炙玉带子。鬼使神差地,忍不住用余光偷瞥。惊鸿一瞬,雪蓝的闪电从浓云中劈杀而下。色与光都浑浊,唯独那一点被照亮的面孔,显出坚毅与沉着。

柴玉的目光穿透风雨交加,牢牢锁在白色的背影上。看它不断变小,直到消失在船舷林立的旌旗中间,好似莲花隐没入暗沉的水域。

那艘船将要把他带走。威风凛凛的狮首朝向海面,整装待发。上面载着的,除了供奉神灵的香烛,是否也有献给野心的祭品。

她想起他说:“一个人无论多厉害,永远都有比他更强大存在,难道因为这样就要不断地妥协吗?总有退无可退,躲不过去的那天。强大不是无所不能,是敢去面对。”

是,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解决的问题。他不打算逃避,她也一样。

水中月梦中花,思绪飘散无人收。

随行人员所在的船是十艘小型快艇和两艘中型快艇,同时离岸启航,前后左右拱卫在“和顺号”周围,其中当然不会全是周以棠的人。直到福船载着祭品慢慢漂向远方,岸上旁观的信众才肯陆续离去。

雨幕隔绝之下,和顺号已渐渐消失在天际。孤帆远影,不落情缘,只余一片颓靡之灰蓝。

福船入海后,将在原定的公海海域再次浴火焚化。一旦引燃,船上巡海的人必须抓紧时间按计划撤离,被准备好的快艇接走,再原路返回。如无意外,全程不会超过三小时,晚上十点前即可结束巡游。

“游地河”的过程,镜头无法追踪,更加神秘而不为人知。

新闻报道结束,沈夫人关了电视,用遥控把地灯按亮,盖着毯子看一本书。她似乎有心事,很久都没翻一页,也不再跟宴晚交谈。

窗外更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世界那么远,越来越暗,并将变得更暗。时间空间都凝滞不动,像《圣经》里所描绘,方舟即将倾覆前的暴风雨。昏天黑地,最后的孤岛就要沉没,所有蠢蠢欲动的皆被释放,恶意的触手渴望为所欲为。

空调开得太冷,宴晚有点心神不宁。她活动一下手腕,从漂满浮冰的清水里捞出一尾鱼,指尖浸得冰凉。那鱼还活着,在砧板上瞪圆眼睛,无力地拍打尾巴,唇一张一翕。

海鲜的垂死挣扎没什么稀奇,她每天要看无数遍,不会因此产生诸如怜悯愧疚之类多余的情绪。但今天不知怎么,突然不愿和鱼眼对视。她闭上眼又睁开,让杂乱的心绪沉静下来,落刀要迅速而精准,才能尽快解脱它的痛苦。

西南季风带来雷暴,给海上航行增加了巨大的困难。“和顺号”的速度大大减慢,超过原定时间将近一小时,仍未抵达目的地,但实时联络尚能通过卫星系统保持通畅。

会耽搁是意料之中。为遵循古礼,福船打造采用纯木质结构,桅帆和船舵都是最传统的样式,现代痕迹很少。这样的船出海,各方面性能跟先进的船舶自然不能比。风平浪静的天气还足够应付,赶上疾风雷暴,难免令人悬心。

海滩漆黑荒凉,风很大,李湛他们几个早熬不住,回附近酒店休息。柴玉哪儿都不肯去,执意带人守在原地等快艇归航。程立桥也在,手里的雪茄就没灭过,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有他坐镇,柴玉心里好歹安定些。便让阿梅拿来薄毯亲自送到跟前,“桥叔当心身体,去帐篷里歇会儿吧?我等着就行了。”

“不啦。”他摆摆手,“上年纪的人,觉少。”

程立桥盯着她看了几秒,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他们孩提时的模样。一整天奔波下来,柴玉脸上淡妆全褪掉,皮肤被马灯照得异常苍白。刚换了件墨绿色丝绸衬衫,黑色直身长裤,整个人纤细娇小又利落。潮汕女子的小圆脸显嫩,粉扑子似的,打扮得再成熟也不老气。

多好的两个孩子,偏偏走不到一块儿去。这么想着,难免有遗憾涌上心头,叹道:“老五有心,还惦记我这糟老头子。”又指指身旁的藤椅,“过来坐,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折腾不完。”

柴玉听话地坐了,茫然目视前方。视线所及,什么都没有。灰黑混杂的云和海,像顽童随手涂鸦,只有几点白色的浮标随浪浮浮沉沉。

忽然很烦闷,累得想直接瘫倒在地,可是不行。他们在海上颠簸,想必更加辛苦,也不知道情况怎样。越看不见,越心慌。

“从那次以后……”她低垂着头,把手指骨节扭得泛白,“他就一直很恐水,再也不肯下泳池的。”

太记挂他,就想谈论他。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实在无人能够倾吐。虽不大好意思,德高望重的桥叔总归不会取笑她。

程立桥在南国湿润的空气里揉揉膝头,“还有过一回吧,老五你不晓得。从拜林回来以后——”

柬埔寨之行,是柴玉和周家兄弟真正的缘起。

竹楼底下不欢而散,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再也没单独说过话。每次见面,不是大宴就是葬礼,身边总围着一大堆人。桥叔告诉柴玉,其实那次回来以后,周以棠甚觉过意不去。又听说她把萤火虫放走,还哭了半宿,更懊悔自己态度过分恶劣。他想弥补,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时机。

直到周元亭去世后第一个清明祭,十三岁的柴玉随长辈到访周家,送给他一组亲手制作的蝴蝶标本。

他查了百科全书,认出那是君主蝴蝶。这种品类的生命周期很短,只有9个月左右,然而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它看起来根本都不像蝴蝶。

君主蝴蝶以一只蛋开始它的生命,躺在树叶上的卵,孵化出幼虫。蝶的幼虫吃一种含有毒素的野生植物,成长得非常快。植物的毒素并不伤害君主蝴蝶,却使鸟类和其他肉食动物觉得它们很难吃,反而成了保护。肉食天敌很快学会避开这些彩色明亮的幼虫,让它们能够有机会变成亮绿色闪着金斑的蛹。

半个月后,漂亮的成年蝴蝶破茧而出。阿兹特克人认为成年蝴蝶带着战争的颜色,是他们逝去的武士的化身。

柴玉制作的标本,从卵到幼虫,再化成蛹,最后才是一只壮美的成年蝴蝶形态。

虚弱甚至丑陋的幼虫,靠毒叶维持生命,从降生就活在危机四伏的险恶环境里,直到凭借自身的力量冲破阻碍,成为真正强大的武士化身,名为君主。她的用心实在令人感动,要表达的意思,也无须再通过只言片字。

他们对彼此的处境心照不宣,尽管没有过多的来往,却从很早就建立了某种默契。 MLErZ6GeSqvc0OnctnJZxaAWo2gmITKO/EF5ymoUly2Jw6Vr0ze1kiSqASS6c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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