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芜的懂事让人心疼,一切尽在不言中。柴玉为蘼芜所做的种种,不是一次两次,足足坚持了十年。小妹是周以棠的软肋,他明白自己欠她一份还不清的人情,诚恳道:“阿芜一个人在厦门,身边无亲无故,多亏玉姑照应,我记在心里。她一直把你当亲姐姐,我也是。”
柴玉听了只觉灰心,忍不住脱口而出:“不要去。”
“……什么?”
她回过神,神色略尴尬,只好匆忙改口:“阿芜很担心你的安全,她让我劝劝你,不要跟——”略过心照不宣的那个名字,继续道:“不要跟他一起登船出海,周伯父也不是每次都去。”
周以棠吁一口气,声音听起来很落寞,“以前家父身体不适,医生建议不要出海,会由大哥代为主持。现在大哥已不在人世,除了我还有谁呢?”
“死脑筋!你要真出了意外,阿芜怎么办?她不急着回来,只盼你平安无事。”柴玉关心则乱,冲动之下攥住他手腕,“听我一句劝,稍安勿躁,以图后计。”
“我急。”他抬起头,细长清冷的眼睛微眯了眯,“我不想再等了。”
言罢,在她的手背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抚,便不动声色地抽离。
“可、可是……阿芜她真的很害怕……”说来说去,只好借蘼芜的口才敢流露关切,端的揪心牵肠。
周以棠不再应声,转头看向寺庙门外,目光暗沉深远。灰云压顶处怒海翻腾,他的眼神落在她触及不到的地方,从来不肯为眼前人停驻。
明知是这个结果,大风大雨都留不住的。
“可惜不能跟你同去。”柴玉苦笑,拿出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语气不容拒绝:“带着这个,凡事多加小心,千万别逞强。”
周以棠接过一看,是张当地盛行的平安符,上面有“北极玄天……灵宝镇大吉”字样。
在潮汕传统文化里,社庙拜神求平安是很重要的部分,完全融入日常生活。一年到头有很多祭拜活动,无论什么年纪都要参,家里供神龛,日夜香烛缭绕。为了保贺亲人出门平安顺利,有贵人相扶持,就会虔诚地请一张符,让亲人带在身上保平安。信则有,据说很灵验。
“我知道你一向不信这些……”心意郑重,又恐他不肯留,柴玉有点吞吐。从不拖泥带水的一个利落人,竟显得茫然无措。
周以棠暗愧对她不住,这样的情深意重,反而是负担吧。虽有不忍,只好辜负。于是点头说好,“玉姑放心,我会保存妥当。”
遂当着她的面,把灵符仔细收入内兜,没有一丝敷衍勉强。
寻常平安符,是以符印沾香油,然后印到符纸上,再往香炉下沾上烟灰。巴掌大的长方形纸片,符头、主事神佛、符腹、符脚、符胆等要素一应俱全。柴玉请的这张不一样,是朱红锦缎缝制而成,符纹皆用金银线刺绣,遇水不化。
他又瞧了眼外面,“那我……”
“知道。你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这么重要的日子,两人同进同出,让人看见终究不大好。柴玉向来自重,不会刻意营造风言风语形成压力,这也是周以棠最敬佩她的一点。
他大步走远了,柴玉依旧徘徊在廊柱下,空荡荡没着没落。忽听见身后有动静,倒吓一跳,“谁?”
“资娘仔,算一注啊?”【潮汕话,称呼年轻姑娘为姿娘】
殿门边有个扶乩卜卦的摊位,桌底蜷坐一干瘦老者,须发花白,正昏昏欲睡。着实太不起眼,先前无人察觉。听口音也是同乡,柴玉摆摆手表示不需要,转身欲走,谁知披肩上的流苏不小心扫落签筒。
木签哗啦啦洒出一地,横七竖八交织着,像杂乱无解的命运。她脚下恰好踩中一根,很是过意不去,便递到那老者跟前,“就它吧。”
老者接过,先蹲下身把剩余的木签归拢整齐了,才凑到眼前细看。垂到胸前的白胡须一抖,“问个什么?”
柴玉想了想,说:“故人前程。”
半晌默默,就在她以为老者又睡着了的时候,对面突然睁开眼,“姿娘选的这只第九签,坎为水。”
“是吉是凶?”
老者不言吉凶,只道:“象曰:水底明月不可捞,占者逢之运不高。”
柴玉听不懂,隐约觉得不像好话,又问:“怎解?”
“求名不成,婚姻不遂,走失行人无音耗。断曰:水底捞月。”
她听得面孔一白,“是凶签啊……”
老者却摇头,“这签稀罕,多少年没人抽中过……不算上上大吉,也没那么糟。”又道,“你看,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来不见踪,强求无用。若肯顺其自然,明月本是变化万千无定相,一时一个样。姿娘仔莫庸人自扰,可盼忧去喜来能变化,纵然有祸不成凶。”
听起来很玄乎,其实还是个凡事互为因果的意思。做对了选择,好事可能变坏,坏事也可能变好。
柴玉在庙口吹了半天的风,觉得有点头疼,拿几张纸钞付过卦钱便起身离去。匆忙中回眸一望,观音眉目沉静,依旧高立云台之上,俯瞰众生。
急鼓惊锣密密敲响,吉时已到。
五大商帮的代表人物依照顺序整齐列位,在“游天河”的福船前排开,四男一女衣履鲜洁,脸容皆严肃。
柴玉摘掉披肩,猛烈的海风刮在身上好冷,她抿紧了唇忍着,不肯露出一丝瑟缩。余光瞥过殷重黎,正站在十数米开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一双鹰眼直勾勾盯着地龙火,眸子都映红了。
十载春秋漫漫,这个端着枪射杀幼鹿血染山林的男人,硬是撑着一口气不见疲态。似这般心无旁骛去走认定的路,未达目的绝不干休,可见心肠之冷硬,确实不是寻常之辈能够做到。
殷重黎很强,强悍到可怕的地步。而他的对手已经长大成人,越来越难应付。他可曾有过恐慌?再多财富也买不来时间,衰老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如今的柴玉,啊不,玉姑,不再是那个被枪声和鲜血吓得落荒而逃的少女。如今的小外甥,也不再是当年只能眼看着小妹被夺走的无助少年。
此时此刻,作为琼帮唯二的话事人,他没资格越过周以棠去碰那支火把。
由薛延平开始,第一支火把在他手中腾起焰光。松油遇火即燃,散发浓烈香气。依次往后顺延,紧接着是柴玉。李湛点燃第三支后,才轮到谢丞霖。
直到四根火把全部引燃,他们围在周以棠身旁,同时将火种伸向他手中的火炬。白烟滚滚处,腾起一蓬巨大明亮的火焰。寓意众人拾柴,齐心协力让薪火相传。
未知的深海狂洋恣肆,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阴沉的灰色。周以棠卷起袖子,在整条手臂涂抹防火油,然后手持火种,冒雨朝福船走去。
这船将由凡世离岸,跨越山川湖海,与神明之地同在。
雨很大,浓密的水雾几乎起了烟。
雨幕隔绝之下,万物都模糊不清——除了那簇浇不熄扑不灭的烈焰。
火炬被风势阻挠,怒焰不肯干休地疯狂摇曳。火舌咝咝作响上下蔓延,几次舔过周以棠手上的戒指。狮首口中噙一颗硕大祖母绿,被火色烧炼出耀眼的银绿光芒。摄人心魂的诡异,像即将打破封印的妖。
昏天黑地中,柴玉极目眺望。除了深深浅浅的一星点绿,几乎无法看清别的事物。
点火仪式开始。
此时等待化吉的王船稳稳停放在沙滩,船头向着大海。周以棠站在船身左侧,要仰起头才能把高耸的桅杆全部收入眼底。舢板很高,他手中的火种要自下往上抛举,准确无误地投进船舱内。
点火必须一次完成,火把落地则意味着失败,重新再投多少次也没意义,后果是无法弥补的。为确保不出纰漏,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反复练习,让每个动作都形成肌肉记忆。
柴玉紧张得屏住呼吸,直到流星般的火光一跃而起,在半空划出流畅的抛物线,才长长松出口气。
火炬掷得很高,被警戒线拦在千米外的人群都能瞧见。那颗火球先是撞向船帆,淋满火油的帆布顿时燃起冲天烈焰,火球的尾巴带起一条火龙,最后随重心滚落,末了稳稳跌在甲板上。
王船体积硕大,光靠这一点火源去焚烧,显然是不够的。
薛、柴、李、谢四人紧跟着围拢过来,用手中的火把给乩童以纸钱引火,堆叠在王船底座四周。随后众人也纷纷上前帮忙,不一会儿,火光冲天,王船船身传来“噼噼啪啪”的焚烧声。
远处观礼的渔民和信众见状,纷纷跪拜地,默默祈求上苍能将平安、好运和吉祥赐予自己。
周以棠投掷完毕,即可功成身退,其余杂事交给旁人收尾。可他仍站在原地,久久不舍离去。火越烧越猛,热浪滚滚笼罩着全身,能熨妥心底积年的冰雪。
“阿棠,你做得很棒。”柴玉站在他身旁,两人在火光中并肩而立。数不清的沙砾灌进浅口鞋,每走一步都硌得脚底生疼。她不在乎,只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看着她笑,不自觉勾起唇角,露出一排细密整齐的牙,白得泛出品青。有那么一瞬间,柴玉恍惚以为,当初的少年又回到面前。周以棠好些天没休息够,精神持续紧绷,倦极了。此刻大事顺利完成一半,才敢稍微袒露柔软的心迹,对这个离他最近的人。
对柴玉,他没办法回报同样的爱情,却能给出全部的信任。在周以棠心里,这是比什么情情爱爱都更珍贵难寻的东西。她不会害他,他也不会。即使将来某天,彼此的利益不再方向一致,也绝不可能反目为敌。
“我给你的平安符……”
他摸摸护着心脏的位置,有点硬的棱角触感十分清晰,“带着呢,放心。”
柴玉也把手放上去,“真的非去不可?”她仍不死心,总希望听到另一种答案。
火烧得过猛,距离过近已经有点危险。两人面对面,呼吸都变得灼热。周以棠拍了拍她的肩头,就势护着她往逆风的方向走,“龙王会保佑周家。”
这一幕被看台上的人尽收眼底,因为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一举一动更显柔情蜜意,依依惜别的模样,简直可称得上暧昧。
殷重黎抿了抿嘴皮,凑近薛延平开始火上浇油:“瞧瞧,薛大少还得再加把劲啊!不为自己,也要给二妹多争取一下不是?可怜阿年一片痴心,就只是少点儿心眼子,总让人占了先。玉姑是什么样的手段,我看这一辈的小丫头片子里,没一个及得上。”
他当然不愿周以棠借柴玉的裙角拉拢潮州帮,以后会是个大麻烦,因此对撮合薛延平这头尤其热心。薛大少本来没觉得怎么,上千人都围在后头抻脖子看着,哪儿至于呢。可被当面这么一调侃,多少有点闹心。
“黎叔费心。阿年不愁嫁,我爸且舍不得。您那宝贝外甥有眼不识金镶玉,还不知道这福气以后落在谁家。”
李湛在旁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绷不住笑出声,忙以咳嗽作掩饰。脸上肌肉抖啊抖,憋得辛苦,仿佛在说,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薛绛年的闺中名声有目共睹,都是金尊玉贵捧着长大的,谁肯去伺候她那大小姐脾气。因此在同辈圈子里,姻缘也艰难得很。众人心中有数,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干笑。
“你起什么哄?!”裴延平肯卖殷重黎几分面子,对李湛可毫不客气,“有本事当我妹面前笑话她一个试试?”
“不是,薛少我真没有啊别误会。”李湛生得白净秀气,大三十好几的人了也瞧不出年纪。其实他比薛延平还年长不少,却肯把姿态刻意放低。加上那副风流细窄的身架子,一双桃花眼阴柔太过,示弱时竟显出几分楚楚可怜,让人不好跟他认真计较。
他把视线落在远处,压低嗓子又说:“他们这是打算公开了?没听谁说起过啊……太不正式了吧!也不按规矩出牌,柴伯伯到底怎么想的?”
殷重黎皮笑肉不笑,“元亭要是还在,按道理阿棠得叫玉姑一声大嫂,不该当着众人这么没分寸。辈分都搅乱了,好说不好听。”
“李生不要乱嚼舌根!”程立桥终于听不下去,中气十足地喝止:“他们是没穿衣服还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哪个地方不合规矩?”
明面上在拿李湛刹性子,话却是冲着殷重黎。能站在这地方的,全是人精,还有谁听不明白呢,都讪讪地打起圆场。
薛延平乐得当一回和事佬,“桥叔消消气,大伙儿开个玩笑,别当真。”转头还不忘挤兑李湛:“你还是多操心自己吧,老大不小的人了,什么时候有个准信啊?成天没正经,以棠可心疼他那小妹子,赶明儿硬给接回去,你哭都找不着地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殷重黎从嗓子眼里哼一声。看来周以棠这点心思已是路人皆知,旁人议论起来,连拐弯抹角都剩了。一山难容二虎,他要取代他,不,是要拿走他手中所有,让他彻底失去立锥之地。这个舅父,多年来呕心沥血为周家操持的一切,在白眼狼外甥眼里,功劳苦劳统统不存,都只是越俎代庖的妄想。
殷重黎从不是个擅长幻想的人,不畏神佛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多少人在等着看好戏,送王船不过是高潮前的序曲。等祭祀结束,周以棠最先要做的,就是找个理由解除蘼芜跟李湛的婚约,这等于拆掉舅父和福建帮之间的桥梁。甩开李家以后,空出的位置自然需要新的填补。下一步,莫非真是跟柴玉……
手中的雪茄烧掉一大截,他默然长叹一声。年轻人呐,总是过分自信,有没有命走下那条船,还不一定。
薛大少眉飞色舞说得兴起,对面反应却很平淡。
“嗐,强扭的瓜不甜。”李湛是真无所谓,“周小妹一直陪老太太住着呢,隔那么老远,也就过年拜寿的时候见过一两面,我连小丫头长什么样都记不清……哎我去,他们在干嘛?”
说话间,一手搭棚遮在额前,使劲朝远处张望。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那两个相携而行的身影突然停住了,仿佛有所争执,又像在推让什么东西。拉拉扯扯的,隔太远实在看不真切。
“我……”时间无多,周以棠似下定决心,毫无预兆地攥紧她手腕,“我有个不情之请。”
柴玉好诧异,望向他凝重面孔,意识到接下来的请求必定非同小可。
“你说。”
他微微侧过肩,把狮首戒指抹下,用身体挡住,飞快合入她掌心。
“我万一……就由蘼芜拿着。你带给她,她信你。”
柴玉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种交托。拒绝的话还来不及出口,脑海里已闪过无数不妥的理由。这么要紧的东西,交到姓柴的手里?太荒唐。
“要是担心回不来,就别去!”她忍了那么久,还是没撑到最后,嗓子有点哽,“怎么不交待桥叔?他也是信得过的人。”
半片残灰吹到她头发上,很快被雨淋化了,像蝴蝶的翅膀,飞不过沧海就消融。周以棠想用手帕擦掉,被柴玉拧身避开,就势要把戒指还回去,“我不拿,要给你自己给她。”
推搡中,戒指跌落在地,浓绿的宝石沾满泥沙。她硬是不肯收,看都不看一眼,认真动了气。
周以棠蹲下身捡起,再次执拗地塞进她手里。
“桥叔……毕竟是长辈,有些老脑筋改不掉。若我不在,没人比蘼芜更有资格拥有它。她会回来,继续做我和大哥都能未完成的事。阿玉,你会帮她,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