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盛烨陷入沉思。有“啪”的一声,极细微。来自心底,一朵玫瑰花层层绽开的声音。
林宴晚之于他,已成为瑰丽而巨大的谜。想知晓,又怕知晓,这个发现连自己也吓一跳。想着想着,伏在桌上睡过去。
风声绕塔,呼啸由重渐轻,如凶兽潜行。宴晚蜷得很紧,仿佛被无形而沉重的阴影狠狠压住,难以呼吸。朦胧间,有一个男人走近,暖厚的手掌贴住前额。
于是她醒来,睁眼看他。热度尚未全褪,一双眼睛烧得格外明亮,像煤炭滚烫的核。
“谢谢你,盛烨。”
即使在梦里也不愿自欺。她很清楚,没有阿无了。千万种可能里,不会是他。
这天正午过后,海务工作人员终于乘船抵达,带来应急药品和燃料、食物若干。紧急抢修忙到天黑,才清除掉安全隐患。
日记本合上,照旧放回原处。时间太仓促,只来得及看完三分之一,读到小玫瑰被歌诗尼号驱逐,跟那个失忆的年轻人一起,流落泰北乡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
他像个误打误撞的小偷,无意中挖出花园里埋藏的白骨,不敢让她知道。
铜盆里炭火烧得很旺,盛烨沉默地削一颗苹果。他们已经好多天没吃过新鲜蔬果,不敢浪费,没再削成玫瑰模样,只在红色外皮雕出半含苞的镂空花形。
她小口小口地吃,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盛烨坐在她对面微笑,那股顽皮的神气重又浮现,“你答应教我,我就告诉你。”
“为什么非学这个不可?‘琨玉煠紫’……多少年没人提起过了。”
很多中式传统名菜,失传是必然的宿命。无论曾经多么辉煌,也只能尘封在老菜单中,变成慢慢泛黄的照片,甚至只存在于想象。
宴晚认真道:“我可以教你别的,当做报答。昨天事出突然,多亏有你帮忙。”
“我没想过要图你报答。”
“可我不喜欢亏欠人。至于来历,你若实在不愿说,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谈话又陷入僵局。他难掩失落,嘴角勉强维持的弧度也带着焦虑。整理了一会儿措辞,说:“我在维多利亚号上待了四年,之前一直生活在永兴岛,从没去过内陆。”
中国最南端的小岛,四季如春,水清沙白,以林木深茂而闻名。这颗南海诸岛上的明珠,又称作“林岛”。一座由白色珊瑚和贝壳沙堆积在礁平台形成的岛屿,人文历史悠久,跟南洋诸国隔海相望。
早在数千年前,南海沿岸的先民就在此居住,靠海吃海,打渔船运为生。
盛烨在岛上长大,祖祖辈辈都靠海而生。守着一家祖传老店“盛源记”,是有着百年招牌的中华老字号,在当地佳名远扬。
上世纪复杂的殖民史,在永兴岛留下风情迥异的法式建筑。随着旅游业发达,登岛游客逐年增多,各种餐饮娱乐,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盛烨说服固执的父亲,耗费十数年光阴,把分店开到第七家,几个临近的群岛都有。
“盛源记”以文昌鸡为招牌,还原最淳朴的海南菜烹饪手法,很受当地人喜爱。数家分店生意常年火爆,旺季更是一座难求。
说起这些,盛烨显出几分自豪。这道菜听上去普通,主材只有活鸡而已,却一直高居海南四大名菜之首,还获得过“文昌鸡烹饪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美称。
盛家爷孙三辈,付出难以想象的艰辛,维持着得来不易的口碑。然而好景不长,这种家庭作坊式的老字号店,被现代商业模式冲击,生存空间日益紧缩。很多当地人耳熟能详的老店,打不起价格战,不懂得高成本广告营销,菜单又玩不出花哨噱头,更无力进行奢华的装潢以招徕新客,只得陆续关张。接下来所面临,无非是吞并式的买断收购。
“星洲集团是南洋最大的餐饮龙头,这几年朝国内扩张得很迅猛。他们的店到处开花,在三亚的海蓝华庭广场,占足好几层楼面,其他有商业价值的岛也不例外。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些老字号,消失了三分之二还多。拆的拆关的关,原址还在的,全挂上星洲的招牌统一管理,原班厨师团队一个不留。”
宴晚盯着炭火,睫毛止不住颤动。默了半晌,说:“最早下南洋闯荡的海南人,在狮城创造了南洋咖啡。生意慢慢做大,就形成琼帮,跃升为南洋五大商帮之一。星洲的前身只是一家很小的咖啡店,规模还比不上‘盛源记’。”
无须费力解读,她的眼神说明,对星洲集团并不陌生。
盛烨是土生土长的琼州人,世居海南,从未离开小小的永兴岛。他自幼跟父亲守着祖业“盛源记”,唯一远行的经历是在邮轮上工作,对这段历史反而鲜有耳闻。
“周氏祖上据说是宫廷御厨,能追溯到最早的年代是宋朝。膳祖周令卿,有御赐缠臂金的盛誉,家族则世代以女厨为荣耀……”
宴晚神情平静,把络秀师父当年讲过的那些,再一一转述给他。
火星发出迸裂的哔剥声,盛烨竖起耳朵听着,心里多少有点诧异,没想到她竟对星洲集团的渊源了如指掌。不像是转述道听途说的故事,更像在进行一种回忆。
那声音不紧不慢,温温软软,但一字一句带着独有的味道,即使讲些枯燥的生意经,也有种特殊的吸引。
“所谓南洋咖啡呢,跟我们现在喝的那种有很大区别……”
清汤寡水的日子过了那么久,饭菜里连油星也少见。盛烨突然有点怀念陆地的生活,可惜灯塔里连碎茶叶都没有,更别奢想什么香浓咖啡。
转念又想,岸上再好,却没有小玫瑰。跟眼前人相比,万紫千红顿时沦为俗艳。
这念头一起,怎么都刹不住,热度悄然攀上脸庞,连耳朵都涨红。
一定是炭火烧得太旺。
他掩饰地低下头,拿火钳子拨了拨白灰。
星洲开在附近度假岛的数家旗舰酒楼,从里到外富丽堂皇,主打宋肴宫廷菜。去年初,又在蜈支洲岛上大兴土木建海岛娱乐城,打造文旅基地。为统一品牌效应,形成产业闭环,便把本土老字号一一收归麾下。
零散商户规模太小,做邻里街坊生意,根本承受不住这种排山倒海的资本冲击。
另一方面,老店的经营模式太守旧,父传子,子传孙,多少年没变过。但人是会变的——外面的花花世界,有着无穷吸引力,很多年轻人不愿再重复父辈的人生轨迹,纷纷去往更繁华的大都市。只要价格给到位,他们不介意把自家招牌卖给星洲。
还留下来苦苦坚持的,都是年迈老人,比如盛烨的父亲。
“海南经济不发达,但自然条件得天独厚,适合耕海牧渔的岛很多。像白马井、潭门镇、博鳌镇这些地方,都是引资发展的成功先例。回琼州开发文旅产业,是他……”她突兀地停顿一下,“是他们好几年前就有的规划,落实只是早晚的事,不会为你天真的愿望而停止。”
盛烨泄气地轻声道:“道理我懂,小鱼总要被大鱼吞吃掉。”
余下的话,全被咽进嗓子里。刚才听她解说,信心已大受打击,此刻更是意冷心灰。
宴晚看穿他的窘迫,并不急着追问。递过一杯水,缓了缓才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这跟你非要学的菜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最后能争取的机会。”
盛烨看向宴晚的目光里,仍含着一丝忐忑希望。
“星洲实力雄厚,形成如今局面是大势所趋。我不会天真到以为能够独善其身,但妥协是可以有底线的。父亲把毕生心血投在‘盛源记’,他不能接受把老店拆卖,给多少钱也不行。”
“这种事,并非一味拖延就能解决。”
“他们每个礼拜都派好几拨人来谈,父亲死活不肯签字。我当时又不在场,不知道怎么起的冲突……他受伤进了医院。我两天后才得到消息,只好辞掉船上的工作赶回家处理。”
宴晚听得蹙眉:“那你父亲现在……”
“万幸伤得不重,对方也没直接动手,算是意外吧。但这种事万一传开,对他们影响不好。不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么?我就提出不要赔偿,想跟能做主的人面谈。”
“他家的周小阎王不好见。你见不到,中间还会有好几层传话的人。真正能做主的,都未必知道发生过这件事。”
她又一次提前料到了结果,仍是那股不紧不慢的语调。无意识间流露的态度,仿佛在谈论熟人。盛烨满怀心事,并未察觉。
“是啊。”他嘴边的无奈,生生变作叹息,“第一次谈,没有任何进展。第二次,他们把收购价格抬高百分之五,声称已是底线。事不过三,我不能再等下去。”
文旅基地落成,是星洲海岛娱乐项目最重要的头阵。剪彩仪式盛大,集团高层都会露面。园区内接待的要人很多,需要在当地大量招聘临时工作人员。盛烨想办法混入,还没等找到要见的人,就被认了出来。一群安保冲上前推搡驱赶,场面非常混乱。
他寡不敌众,免不了吃亏,索性当着媒体大嚷爆料,差点被抓起来拘留,理由是寻衅滋事。
最后当然没闹得太难堪,去保释交罚金的,还是星洲的人。
宴晚冷冷一撇嘴角,“小恩小惠,不过是为了平息舆论。”
盛烨把头低着,看不清表情。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恩惠,他大闹剪彩,反而从有理变理亏。唯一的转机是,这场闹剧到底引起了星洲高层的注意。
想不注意都不行。星洲把当地老字号一扫而空,事情推进得太快,细节自然无法周全。不满的情绪越积越多,终于酿成隐患。
像盛烨父亲这样固执不肯妥协的,人数虽少,也还剩那么十之一二。附近街坊邻居都是认识大半辈子的熟朋友,听说老盛挨打,连他的儿子去讨公道也被抓了。一群人出于义愤,便跟着挑头的七、八家商户赶到娱乐城门口,拉横幅静坐。
不吵不嚷的僵持,最是棘手。
最后逼得星洲的董事周以棠亲自出面,先让律师把盛烨保释出来,言称一场误会。又好言好语对众商户及街坊们加以安抚,承诺一周后必定给出满意答复。
周以棠。
宴晚骤然失神,手里的果核跌落脚边。
“你认识他?”
唯有这一个名字,当得起“曾经沧海”四字。
可她垂眸,眼神陷落在阴影里,执意否认:“不认识。”
这反应不大寻常,盛烨狐疑地打量她,“真的?”
宴晚叹口气,“以前跑船的时候,好些远洋航线上的船都属于星洲航运,所以听到过一些关于周家的事。”
“你告诉我那么多,我还以为你跟他们的人有交情。听说当年——”
“你高看我了。”她打断他,“当年我也不过是个邮轮上的小厨子,怎么可能认识这么厉害的人。你会记得你吃过的每道好菜的厨师吗?”
没想到他认认真真答,“我会。”
宴晚抿紧唇不应声。半晌,说:“你是不是傻?这点事,不至于要斟酌一礼拜那么久。缓兵之计罢了,一旦议论平息,他们该干什么照样干。”
从盛烨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风波的热度降下,不再引人关注,盛烨连最后一点筹码也失去。义愤是会冷却的,聚众闹事又得不偿失。他已经毫发无损放出来了,很难再有人牵头。连老盛都不再抱希望,深知儿子的脾性,轻易不肯受人恩惠,更何况一而再地牵连邻里。
人在屋檐下,局面变得相当被动。
一礼拜很快过去,周以棠给出的解决方式是,破例让他们派出代表,去参加两个月后举办的南海美食节。
星洲要把海滨娱乐城打造成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端休闲场所,为此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宣传。炎夏将至,美食节无疑是最容易拉高人气的活动。
沙滩、椰林、海浪和热辣阳光,美酒美食遍地,亦有节目助兴。业内早就传遍消息,这次的美食大赛,本质上更接近一场花式表演秀。
参赛的有国内知名烹饪圣手的嫡传,也有不少获得过米其林星级荣誉的知厨的高徒。是了,把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辈全搁一块较量,无论输赢都很跌份。为了避免尴尬,只好让他们的学生代为参加。
这种切磋点到为止,按预先安排好的剧本来表演。奖项名目也花样繁多,基本上人人有份,谁都不得罪。星洲在餐饮界的地位首屈一指,名厨们都乐意给这个面子。
参赛者都很年轻,师承却个个来历非凡。除了有高级执业资格的盛烨,其余几家老店的主厨,无论实力还是资历都不够看的,硬要上台不过出乖露丑罢了。
星洲的负责人把这个意思转达到位,话说得客客气气,称参赛名额不用担心,组委会可以代为解决,总会给他们留出席位大展身手。听这意思,他们这些人原本是连露面都不够资格的。对方甚至连比赛的最后一道题目‘琨玉煠紫’都提前透露,摆足了仁至义尽的架势。
如果有谁能原那道失传已久的名菜,或找到够水准的高厨代为参加,就可以拿回星洲的特许独立经营权,保留招牌。‘盛源记’也能按自己的方式做烹调,不用星洲统一培训出来的厨子。
包括“盛源记”在内,共有八家商户参与协商,谈到最后,当场退出了三分之二。
大势已去,他们决定接受星洲给出的优厚条件,不再坚持自主经营。横竖连招牌都卖人家了,何必白费力气。
剩下的吴爷叔跟盛家关系很好,看在几十年交情的份上,还在犹豫。过不了多久,想必也会妥协。
这结果是盛烨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不能说周以棠毫无让步,却设下一个几乎不可能跨越的障碍。
“你说得对,周家的小阎王不好见。我没能跟他面谈,也不清楚他为什么对那道菜特别执着。‘琨玉煠紫’那么难,连樊楼的菜单上都没出现过。”
宴晚神色变幻几番,“我是个尝不出滋味的人,更做不来这么复杂的手艺。”声音直线一般,“再说,肝髓与豕都是上八珍,岛上根本没有名贵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盛烨听了她的话,面色更灰,还是不放弃恳求:“可以用别的代替。只要找准方法,肝髓还是鱼肉有什么区别?”不知道他这段日子里,曾多少次露出了走投无路的悲哀神情。
“即使能学会,你觉得自己胜算大吗?他们提出这种条件,只想让你知难而退。其实就算把店卖掉,价钱上也不吃亏,很多人会觉得是幸运。娱乐城开起来,老店的生意慢慢全被抢掉,维持不了太久。”
盛烨的喉头颤动,答案在舌根打了好几个转。但终于,他下定很大的决心,目光雪亮地看着宴晚,“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吴爷叔也是这么劝的。可不做就一定会输。就算一败涂地,父亲也不会以我为耻。”
满脸坚执,让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一样倔强的眼神,鲜活的神气。也是这么坦然无畏地说出:“我没想过赢,但我知道我不会输。”
心里放着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或事,就会获得最纯粹的勇气。
宴晚抿一抿唇,“这种比赛,我也只参加过一次。谈不上经验,可能教不了你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知道,就在狮城。你赢下的是国际四大赛之一,这种地方美食节根本没法比。”
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可我时常觉得,要是没去就好了。”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