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戛然中止。
南星知道柴玉定有隐秘之事不便让太多人知晓,只好回避。
听到门重新关合的声音,她才张开攥紧的手,掌心有一颗深红色的豆子,像植物的种粒。
周以棠好纳罕,拿起来对光端详,“这是什么?”
“相思子。”
他依旧疑惑不解。
“这些事,本来也瞒不住的。我原本打算……”她极度虚弱,说话时常停顿很久,仿佛在积攒力气。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却不是为了叹息。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式——遗书里都写得很清楚了。可惜没能死成,不能由律师转交给你。如今他在暗处你在明,继续拖下去,恐怕又要变生不测。”
冷静笃定的语气,听得周以棠遍体生寒。无所不能的柴玉,竟然灰心丧气到这种地步。连她都认定解决不了的事……
秘密是刀鞘里的刀,当它被拔出来重见天日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在刀锋下受伤甚至没命。
那段日子,柴玉夜里确实睡不安稳,总是听见野猫的尖叫,又有犬吠。无论睁眼闭眼,面前时不时就掠过那团深黑色的影子。她的幻听变得更加严重,耳朵里嗡嗡乱响,嘈杂堪比一百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周以棠借收购一事,盘桓内陆至今未归。估计还在跟林宴晚牵扯不清吧,她管不了,也不想管。随他去好了,柴玉这次连同行都懒得。
辗转反侧到天明,花匠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指着花园方向,抖得话都说不利索。
柴玉披衣而去,看见吊死在树上的捷克狼犬Runa。她啊一声,呆在当场,汗毛根根竖起,心里千万个念头转乱。
刚下过整夜的雨,到处散发淤泥的青腥,混着浑浊血气。她接连后退数步,扶着树干狂吐不止。
花匠想报警,被柴玉制止了。他又迟疑道:“要不要告诉先生,让赶紧回来?这万一再出点什么事……”
“告诉他有什么用?”周以棠的心从没有一刻留在这个家里。
柴玉定住心神,冷声吩咐,“赶紧处理一下,不要让其他人看见。”
狗尸已经僵硬,是半夜被人用绳索套住脖子,活活勒毙。想必经过一番惨烈挣扎,鲜红舌头吐出老长,咽气前四爪乱刨,把树皮抠得道道坑洼。
是个警告,也是恐吓,但具体含义尚且不明。
柴玉决定等。
也没等上太久,当天傍晚,来了不速之客。
确实是稀客,自从跟周以棠双双搬出老宅,殷重黎还是头一回登门造访。这一反常态的举动,让柴玉不由更加警惕起来,阿梅想起自己的丈夫,也跟着紧张不已。
当初周以棠失踪,柴玉在心里认定是殷重黎下的毒手,又自恃是潮州帮的小姐,无事求他无事用他,连面子上也肯多客气,两人每次碰面都索然无味。
这回不同以往,按辈分,柴玉是该跟丈夫一样,叫他声舅舅的。她没所谓,叫就叫了,又不少块肉。互相客套几句,实在无话可说,相继陷入沉默。
殷重黎似乎对她这一胎格外关心,仔细询问了预产期,又打听是男是女。
柴玉除了笑笑之外无所表示,像是懒于在这件事上花心思。反正无论男女,都是周以棠的第一个孩子,这一代指定的继承人。遂将话题岔开,礼尚往来地问起婆母殷宛华近来可好。
谁知他故意装痴扮傻,“连自家人也不能告诉?倒让我这个做舅老爷的,连该给孩子准备什么礼都拿不准了,回去你婆婆一准得埋怨。”
柴玉一听便不耐烦,虚应道:“您可多心了,不过是月份还小,得再过阵子才能知道。”其实她心里有数,只是不想过早声张。
他抚膝叹一声,“阿棠那小子也是,转眼要当爸爸的人了,还收不住心。成天地往外瞎跑,也不知道多在家陪陪你。”
她昨晚没怎么休息,一大早又受了惊吓,此时有点撑不住神思昏倦。见殷重黎只顾在无关紧要的闲话上绕来绕去,迟迟不肯切入正题,索性直接问:“小舅舅贵人事忙,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他转头望一眼庭院,指着草坪上撑起的阳伞道:“下了一夜的雨,外头空气好,不如到那边坐着聊?”
这是存心要避人耳目,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事?柴玉蹙眉。Runa就吊死在那附近,天也快黑透,她不想靠近。
殷重黎不顾她为难,站起身朝那边走去,柴玉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脸色已不大好看。他是故意的。她心里认定,狼犬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真是拙劣粗鄙的下马威。
狗尸早就处理干净了,地面的秽物也仔细打扫过,一点痕迹不留。可她总觉得,鼻子里能闻到隐约腥臭——死亡和腐朽的气味。
他好整以暇坐定,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盒子放在茶桌上,推至柴玉面前。
柴玉谨慎地扫了一眼,没去碰,“是什么?”
殷重黎绕有深意的目光落在她腰腹,“送给未来侄儿的礼物。”
她小心地用手指抬起盖子,启开一道缝。里面黑黢黢的,很安静,并没有什么毒舌怪兽嗷啸着扑出来。
再挑开一点,不过是张平平无奇的照片而已。至于装神弄鬼到这地步?柴玉鼻子里轻哼一声。
殷重黎大势已去,她已无需顾忌他的感受,更何况心里确实不痛快。然而当她抬起头看他时,发现对面的眼睛正透出一道锐利的光逼视而来。柴玉瞬间绷紧了浑身的神经,再次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轻视这个难缠的对手——强烈的企图心,让他永远不会变软弱,即使是此刻。
她重新低下头去看那张照片,内容有些奇怪,说不上来。
柴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空旷朴素的小房间,白床蓝布帘,空荡荡别无装饰。床上坐着一个女人,只有背影,斑驳夹白的头发剪得极短,显出些年纪。穿类似病号服的绿条纹衣裤,露出的半截手腕异常消瘦,脖颈纤细欲折,皮肤却极白。
是距离她非常遥远的世界,但突然被拉过来,迫近在眼前了。
“……她是谁?你给我看这个什么意思?”
殷重黎继续用凌厉的目光望着柴玉,冷冰冰地笑了笑,“她叫蓝悦颖,是你找了很多年的女人。”
柴玉的心猛提一下,呼吸都停住。他对她的表情很满意,阴沉地接下去:“你肚子里的孩子,该管她叫外婆。”
他的声音低微,但话里全是话,透着深不可测的凶险意味。
原来这就是殷重黎的最后一击。不知用什么手段,他找到了柴玉的生母。
柴玉手一松,照片飘然坠地。脑中横生出千头万绪,不在任何预料之中,也不知通往何方。
“连脸都瞧不见……随便找个同名同姓的女人过来,拍张背影就敢说是我妈?”
人在遇到无法接受的事时,出于心理保护机制,第一反应总是否认。
“嘘——”殷重黎示意她不要激动,以免被隔墙有耳听了去,“照片里的地方,叫圣心康养院。当然,在大陆。”
其实庭院视野开阔,四周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只有潮湿滞重的风,绕着她窃窃私语。
柴玉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散了体内裂纹从生的一缕魂。
殷重黎见她神色迟疑不信,又淡淡地说:“这种事没什么好捏造的,真假与否,一查便知。我可以安排你们相认,不过要小心些,最好别让你家里人知道,否则你此生也难再见到她一面。”
柴玉怨恨他说这话的口吻,心神全乱了,恍恍惚惚地问:“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沉默片刻,殷重黎挑一挑眉,“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是怎么找到她。”
光靠他一己之力去大海捞针,当然希望渺茫。柴玉也默默找了那么多年,她做不到的,他又凭哪点能成。
殷重黎时运向来不差,却不是个只会把结果寄托在运气上的人。他擅长的是抽丝剥茧相机而动,认准问题的核心,绕着它撒出去很多长线,最后往往会有大收获。
柴玉的身世在商帮里不是秘密,人尽皆知她有个被柴绍荣遗弃的亲生母亲,生下孩子就不知去向。那么多年,没听见一点消息,更不曾回来看过自己的女儿。
一个大活人怎可能凭空消失得干干净净,除非是死了。有名有姓,真要死了反而好查些。无论老死病死还是非自然死亡,一定会留下档案痕迹。再说以柴绍荣的为人,或许无情但不至于下作,不可能让为自己生儿育女过的女人,变成潦倒路边的无名尸体。
蓝悦颖的下落,或多或少还是跟柴家人有关。按这个思路,他顺藤摸瓜地挖出一桩惊天秘密。
圣心康养院名字好听,其实是一家精神病疗养机构。里面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患有重症精神疾病。他们没有治愈的希望,又被家人视作负担,唯一下场是放逐在尘世之外。
那地方偏僻靠海,平日几乎不会有亲属前来探望,跟与世隔绝的孤岛没区别。
近三十年光阴,蓝悦颖就像个犯人一样困囿其中,长久不见天日。
当年生下柴玉不久,她的言行举止突然变得异常。一开始都以为是产后抑郁,各种治疗却不见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从伤人发展到自残,一个看不住,差点用滚烫的开水给婴儿洗澡。要不是有乳母张嫂在,柴玉早就“意外”夭折了。
张嫂是除了柴绍荣夫妇外,唯一的知情人。看在她照料五小姐尽心尽力,嘴又严实的份上,柴绍荣把她留了下来。在柴玉的印象里,这位乳母向来不怎么说话,对任何与己无关的事,都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态度。平日不大显山露水,跟人打交道也未见得有什么高明的见地,常为打理家务事头疼。
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妇人,也会在柴玉寻母心切的时候,倚老卖老地劝她一句:世道艰险,人活在这世上,多一天都是赚来的,哪存得住太多计较?过去的事老揪着不放,是祸不是福。往后的日子,还得给你自己好好活着。
柴玉听在耳里,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思,却见张嫂欲言又止,摆手笑着推说,人啊上了年纪就忍不住话痨。她也就当成妇人之见,并未十分在意。
殷重黎带来的这份“大礼”,着实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柴玉心事重重地僵坐,没想好如何应对,干脆闭口不言。这么说,蓝悦颖真正的下落,是父亲刻意隐瞒了这么多年。家里人从不许她提生母,长这么大,她只追问过一次,结果换一顿好打。
高门贵户,有许多方便处,也有许多的不方便。譬如有个疯娘,必定会惹来口舌是非,影响孩子的前程。那么多年,骨肉分离生死莫知,若按柴夫人的话,也是为她好。想着想着,深觉讽刺,便骇笑起来。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殷重黎已经对谜底了然于胸,自信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让柴玉乖乖地承仰鼻息。
“千言万语一句话,人贵自救。办法我给你了,有些事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些则不能。”
谁知柴玉竭力控制,竟成功将语气放至最淡,“威胁我,凭你也配?”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她接着说下去:“我柴玉,十七岁就开始参与潮州帮的生意。拼到二十二岁,商帮子弟无论长幼,哪个不规规矩矩尊一声玉姑。编排出几句胡言乱语,就妄想要我听你摆布,瞎了你的狗眼!”
殷重黎当即沉下脸,“是不是胡言乱语,很快就有分晓。如果你的脑子现在还没有坏掉,好好考虑我的建议,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记得,玉也好石头也罢,玉石俱焚对你我都没好处。弄清楚这一点,很多事就容易决断了。”
他走到她身前,阴影挡住了所有光——或许本来就没有光,最后的夕阳已沉入地平线尽头,是天地交接最混沌的时刻。
那团黑影越来越重,如命运将要把她捕获。柴玉无法站起身,眼神里负着痛,突然伸手用力往前一推,“滚!”
阿梅被掀得仰面滑倒在地,哎哟一声,“小姐……你怎么了……”
定睛再看,哪里有什么殷重黎。不知何时,他已如幽灵般潜入夜色深处,没留下一丝痕迹——除了那只木盒。
很厚实的盒子,朴实无华不见装饰,只用来放一张相片未免有些奇突。
柴玉失魂落魄回到房间,锁上门,连晚饭也没吃。白色窗帘飘飘荡荡,其后有黑猫的影子,魔魅来去。
该时刻,脑海中有最坏的念头闪过。宿命的谶语一一应验,她不肯应承的一切,如今变本加厉施还己身。太迟了,可是?
捧着那盒子,恐惧才铺天盖地压往胸口,又一一分散去到体内该在的位置,四面八方,跗骨难拔地耗上了。该刹那,只觉无依无凭,一颗心悬在窗外,让那黑猫的利爪拨弄得转啊转。
不知过了多久,才僵硬地摸索着,抽出中间一层夹板。哗啦啦,哗啦啦。底层铺满恶毒的果实。密密麻麻相思子,深红色,牡丹泣血也不及它浓烈惊心。
手一抖,全部打翻在地。
像一簇簇地狱腾起的火苗,包围了她。
只得求救般扑向妆台,镜中陡然映出一张雪白惨然面孔。眼底发青,似一只鬼,令柴玉不寒而栗。空荡荡衣衫底下,细瘦骨骼清晰毕现,小腹的轮廓便愈发清晰。如同荒凉之地上,长出的一颗娇艳毒瘤。这便是她的依凭么?除开这个,她到底还掌握着什么?
不,柴玉再没有别的。
如殷重黎所断言,孩子已是她唯一仅剩的筹码。
蓝悦颖所患遗传性精神分裂,并不是一种单纯的遗传性疾病。它的成因复杂,是遗传基因和环境互相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如果携带这种基因的人,受到长期剧烈的刺激,甚至持续情绪低落,就会诱使其发病——而这种可能性极高,几乎无法避免。因为其中遗传因素占比太大,高达80%。
在有家族史的病人当中,子女患病的几率约为50%。
一半对一半。
真相如此血淋淋。
他们都知道。柴绍荣夫妇分明清楚,柴玉早晚会步其生母后尘,变成个疯子。连她所孕育的后代,也无法逃脱这种诅咒,还是一再地催促她早日生下孩子。
哪怕孩子生来就携带精神分裂基因,总有一日会发病。但在这之前,只要小心藏好秘密,一个身体里流淌着柴氏血脉的星洲继承人,有足够的时间来实现很多人的期待。就像柴玉,自幼悉心栽培,十几岁便可崭露头角,二十几岁锋芒毕露,到三十岁时已所向披靡,什么事情做不成?三十年大梦一场,多么划算的豪赌。
她骗了周以棠,所有人又骗了她。因果轮回,原来报应在此。错的事情就是错的,一定要有代价。
那惩罚快来了吗?快了吧。它就要来了,它已经来了。
终于明白那个诡异之梦的暗示。黑猫早就警告过她,偏执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根源。若能放下对周以棠的执爱,一切才会改变。好生修养心性,不要再受无谓的刺激,尚有一线生机。
是她不听不信,偏要逆天而行,纵身跃入万丈劫波。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频繁的幻听幻视,越来越古怪暴躁的脾气,荒谬离奇的妄想,违背常情的敏感多疑……还以为的工作压力过大导致。
那阴魂不散的黑猫,原是她心底化生的魔意。
天又透亮,长日难当。柴玉再撑不住,昏昏陷落在床,她多希望她不是现在的自己。
就如一个人,一头扎入数万米漆黑海沟,连呼吸的能力,也瞬间消失了。
再醒来,雨声淅沥。
她撑着胀痛欲裂的额头,睁眼便看见散落满床满地的相思子。
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可逃到哪里去呢,玉姑?你生来是没有退路的。
真的,放眼望去,何曾有什么路?
这窗外漫天雨雾已是她的边界和囚笼。
想到此际,柴玉方才凝住精神,冷静回想殷重黎的话。
相思子又称“鸡母珠”,样子跟红豆很像,因此常被人误食。
一滴蓖麻毒素的液体就足以致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致人于死地。而它含有的相思子毒蛋白Abrin,是蓖麻毒素的31倍。人体摄入的致死剂量仅为2~5ug/kg,想要毒死一个60kg的成年人,只要0.12~0.3毫克。
“周以棠对你怎样,你心里有数。外面的女人早晚也会生下孩子,到时候你们母子哪还有立足之地?爱憎亲疏,各有所取,谁又能做到对所有人公平呢?”殷重黎阴恻恻地俯在耳边说:“你已经没有时间,我也是……他快要把我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