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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惊变

越担心越忐忑,沈夫人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凑到丈夫耳边说着悄悄话。在告状么?真是百口莫辩。

沈先生朝这边看一眼,“原来你们已经认识。”

宴晚整颗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却听见他不疾不徐笑道,“内子贪嘴,我再替她向林小姐道歉。”态度依然平和。

沈夫人侧起头微笑,昏黄柔光落入她的眸。

他们的朋友听出始末,纷纷打趣道:“什么东西好吃成这样,必须得多上几份啊。”

谁都没有刁难她,一场可大可小的风波,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宴晚大出所料,喉咙像是塞了团棉花,勉强挤出一句:“那我们现在开始吧,菜品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请及时告诉我。”

第一道食物用来开胃生津,也称作“先时”。她稳住心神,让侍应生传话给备餐处,把餐前小食里的梅酱全部换成云南青梅,少掉的柚子冻,就用清酒樱花冻代替。

日式料理的精髓是色自然、味鲜美、形多样、器精良。第一道点心就让人在视觉上赏心悦目,还未入口,已经被冰爽剔透的色彩俘获。

前菜共有六种,每样只有一点点,盛器比汤匙大不了多少。依次摆上餐桌,分别是有机冰草芝麻酱、挑去筋的蟹腿裹芝士、低温炖制的鸭脯、话梅小番茄和味噌鹅肝。为了减低味噌的味道,化解鹅肝的肥腻,特意搭配了微酸的奇异果。

最后一道前菜原本还包含春笋,可惜时令不对,盛夏的笋长老了,口感太粗不宜食用。用什么来替换,宴晚着实费了一番苦心。

磨砂透明的花口盏端出来时,谁都不认识里面装的东西。颜色有点像芥末章鱼,吃在嘴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大家能尝出来这是什么吗?”宴晚笑眯眯抛出问题。

这也是庄潜教她的,侍席时要跟客人形成良性互动,适当活跃气氛,否则厨师跟一台做菜机器有什么区别?

沈先生话很少,拿不准的事,只笑而不语。沈夫人性子活泼娇憨,一连数出好几种,说错也无所谓。他们的一双孪生儿女,一猜泥鳅一猜海蜇,谁也不服气。长女性格则肖似乃父,小小年纪已十足沉稳,说出一个绝不至于出错的答案:“具体不知道,但肯定是海里的东西。”

宴晚故意卖个关子:“真聪明,对了一半。”

猜一大圈,结果还云山雾罩。谁也没想到,这是一道海参。

“海参不都是软绵绵的吗?”沈夫人颇意外,又挟了一箸细细品味。

她的落落大方很有亲和力,让宴晚彻底打消顾虑,耐心地解释说:“这道菜做法不复杂,关键要在低温环境下对海参进行切割,趁它的神经没有反应过来,才能呈现出干脆的口感。一旦温度升高,会马上变软变腥。”

“我在澳门吃过稗田良平的岩烧海参,原来生吃这么独特。”沈夫人放下筷子感慨,“果然同样的食材,遇见不同的大厨就会有不同风味。”

宴晚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稗田是蜚声海内外的米其林星级料理大师,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功成名就。这样的比较,赞许之意很明显。

她细心地发现沈先生用餐很克制,只略尝了一点,几乎没怎么动,又有点担心,便问:“沈先生好像不大感兴趣,是不合口味吗?”

不等他开腔,沈夫人挽起唇角轻嗔:“他这个胃啊,老毛病了,不能吃太多凉的东西。年轻时候不当心保养,总是忙啊忙,现在晓得厉害伐?”一口吴语腔调,最适合撒娇的。说话时眼波婉转,似含万千风情,教空气都荡起甜蜜涟漪。

沈先生道声无妨,“你喜欢就好。”又习惯性地握一握夫人的手,“这就嫌我老了?”

宴晚在旁看着,不由生起欣羡之情。被全心全意娇宠的人,才能滋养出这种从容的底气吧。整个人状态放松,神采飞扬又舒展自在,做什么也无须小心翼翼,更不必装样子给谁看。很难相信这样一对儿女双全的神仙眷侣,竟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她收回眼神,低头默默擦拭料理台。庄潜早就提前嘱咐过,把心思放在自己做的菜上,没必要过度关注客人的隐私。世上人人都有故事,内中情由万千,所看到的最多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三个孩子在埋头剥银杏,看样子早就习以为常。父母感情好得蜜里调油,孩子反而容易被忽略。但宴晚不能不去关注,主厨的责任是照顾到每一位客人。

毕竟年纪小,很多东西都得忌口。宴晚给他们准备了两种主食,佐贺雪花和牛饭及金枪鱼腩黄金饭,搭配烧甘鲷鱼芦笋。

制作这碗看似简单的牛肉定食,并不容易。和牛是庄潜亲手准备,先打碎断筋,割花刀方便入味,然后抹上特制的酱汁,洒盐削再火炙,全部步骤重复两次才算完成,最后搭配可生食的鸡蛋液煎成半融凝脂。鲷鱼也是先煎过的,表皮金黄微脆。

孩子们都很喜欢,开头这么顺利,她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平定,烹饪也渐入佳境。

接下来该上“椀物”,也就是热汤羹,适合像沈先生这样不耐寒凉的肠胃。

椀物跟中式炖汤不同,后者讲究慢熬,一份高汤不吊十几个小时以上,滋味就不够浓厚。和食里的汤品宜现做,宴晚选出吐好沙的新鲜蚬子,加入昆布和鲍鱼,再文火炖出半透明玉液质感的汤头,入口顺滑甘甜。

下酒菜是甜虾海胆配鱼子酱之类,值得一提的是法国吉拉多生蚝。每一颗生蚝上桌之前,都享受过大厨无微不至的“水中按摩”。她边演示边介绍,这些动作是帮助它释放出内部的杂质,吃得更健康。

上等生蚝无须烹调,挤几滴鲜柠檬汁就可以享用,每个席位先上头盘,内中只放一枚。

这道菜很受欢迎,沈氏的大女儿也连吃了两个。奇怪的是,沈夫人却没碰,还把自己那份让给了朋友。沈先生神色了然,很有默契地替她斟茶漱口,处处愿意迁就。

宴晚小心观察沈夫人的眼神,捕捉到一抹稍纵即逝的怀念,于是没有再开口询问。

食物是情感最直接的承载,或许来自法国的吉拉多,触动了她某段珍贵的回忆。生蚝的味道不会变,人却不是当年人。如同坐看落日夕光,明知绝美易逝,索性不再徒劳追挽,只是目送。

谁说当厨子简单?做一道菜也要懂得察言观色。

宴晚净过手,临时调整菜单顺序,生蚝就不继续上了。又不能让沈夫人干坐着,于是提前准备下一份龙虾肉配海胆。

看起来就能想象到的甘美味道,却不仅止于鲜甜。海胆上的黑鱼子酱是点睛之笔,她在里面加入白松露,让味道瞬间变得更加富有层次和想象力。

当龙虾海胆摆上桌时,宴晚贴心地提醒一定要快点吃,生怕时间长了错过最佳口感。

沈夫人的目光却被她手指上斑驳交错的刀痕吸引,眉宇轻轻耸动,说:“我已经词穷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么美妙的艺术品。”

宾主尽欢,就到了小孩子最期待的炸物环节。

Temporo(天妇罗)是葡萄牙商船带去日本的舶来食物,基督教斋戒期间,葡萄牙水手们不能吃肉,只好把海鱼裹上面粉放进油锅里炸,美味又营养。很少用“油炸”这种方式烹饪的日本人发现了美食新大陆,天妇罗渐渐成为人气最高的平民食物之一。

不过对大部分食客来说,天妇罗远比不上寿司那么有神秘感,点单率也不高,专门来吃的就更少。

初出茅庐的宴晚,对菜单的安排并非充满信心,婉转提议道:“中国油炸食物很多,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客人都觉得不够健康又缺乏高级感……确定要做这个吗?如果你们不喜欢,可以再换别的。”

“按你的想法去做吧。”沈夫人从善如流,“什么叫高级什么又算低级?人吃五谷杂粮,如果油腻腥膻是下品,绫罗绸缎也是俗艳罢了。”

大女儿不挑食:“我都可以。”这初长成的少女,有一头极浓密极黑的海藻长发,像她的母亲。

沈先生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眼神无比宠溺,“这孩子最近有点咳嗽,请林小姐给她上一份松茸蒸。”又问儿子,“羡之,你呢?”

小男孩乖巧地眨眨眼,奶声奶气说:“姐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宴晚对这家人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尤其是温柔和善的沈夫人,身份矜贵却不摆架子,很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洒脱。

会席已经过半,原以为可以圆满完成任务,熟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宴晚调好面粉,微笑着注视风炉上的油锅。

热油很平静,像无风无浪的湖泊。有的料理师会不时扔一点粉浆进去测试油温,可她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那么凝视着,如同凝望大海。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温度,只凭经验判断。

“所谓的炸,其实是蒸和烤同时进行的烹饪方法。为什么这么说呢,面浆隔绝了空气,热油的高温才会蒸发出食材本身的水分——”

只是一瞬间,几乎来不及看清楚,宴晚手中的炸筷仿佛指挥棒,在半空划出优美流畅的弧线,炸好的虾已经落入盘中。

薄薄的酥皮下,藏着弹性十足的雪白虾肉。她切开第一只天妇罗展示给大家看,虾肉里是半透明的芯,“炸到全熟就过犹不及。人的舌头在45°C左右最敏感,这个虾芯的温度,差不多在45°之间。”

从蘸浆到出锅,全程控制在20秒以内。多一秒,这种味道就会消失。为了练出远超合格线的水准,宴晚在学艺的三年里炸出将近一千万个天妇罗,生病也不肯请假休息。

精美的炸物,集脆、鲜、香酥于一身,引人食指大动。

年幼的孩子从小在国外长大,不太习惯用筷子,偏偏象牙箸又沉又滑,沈夫人反复纠正了几遍未果,只得教他好生捏住虾尾,“当心烫呀——”直到炸出第四份,才开始品尝。

别人吃都没事,唯独她只咬了半口,咽下去以后脸色突然不对。

沈先生最先发现,紧张地扶住妻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立即沉声制止三个孩子,“东西放下,不要吃。”

沈夫人捂着嘴不能说话,只是摇头,神情似乎很痛苦,苍白的额间渗出冷汗。刚站起身,还来不及走到洗手间,便忍不住弯腰剧烈呕吐。

宴晚傻掉,睁着眼张着嘴,手中刀具哐啷跌落。

怎么会这样?她错愕得像挨了一记无名耳光,站在原地如泥塑木雕。

和纸门哗啦啦大开,突然涌进很多人,全都是生面孔,一个个身穿黑衣表情严肃。这些人分成两拨,一部分围拢在吧台前,盯住所有生熟食材包括餐具,一概不许擅动,另一部分簇拥着沈氏夫妇往外走,他们的朋友面面相觑,默契地照管好三个孩子。

宴晚被挤到门边,隐约听见沈夫人虚弱的咳嗽,“你们要干什么呀?总是这么折腾——”语气透着不耐烦,好像旁人的紧张都是小题大做。

沈先生的焦虑和担忧,隔老远都能感觉出来,“好了,别说话,我先陪你处理一下。”

温润的白光一闪,宴晚眼尖,在门边榻榻米发现沈夫人掉落的玉簪。趁人不注意,她捡起来闪身往外溜了出去。

盥洗室连着很大的化妆间,可以休息换衣,离主厅不远。宴晚跟在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后面,目光拼命锁住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沈夫人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听那些随行人员议论,走海路原本不在计划内,沈氏夫妇也无意跟完整条航线。他们在马来槟榔屿谈生意,从兰卡威才登船,抵达泰国境内安达曼海就会结束行程,不再绕回新加坡。

他们已经在商量要不要报警。

举足轻重的人物,对食物中毒一类的事尤其敏感。更可怕的是,这种敏感往往并非多余,很多“意外”都是人为导致。

宴晚不敢继续靠近,紧张得嘴唇发青,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脚步杂沓,又一波人仿佛凭空从地底冒出来,纷纷上前围拢,把盥洗室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领头的是二副何鸿,开口就是:“听说餐品出了问题,那个豆腐——”

他从哪里听说?消息传得真够快,连庄潜都尚不知情。一定有人及时通风报信,那些神乐居里的侍应生……

宴晚试图让头脑冷静下来,他刚才说什么豆腐?明明还没上过这道菜,沈夫人已经出了状况。

何鸿唯恐天下不乱,除了两名餐饮部工作人员,竟然还带来不少外面大厅的媒体记者。

开鱼秀惊艳全场,商业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富豪夫妇随即食物中毒。情况急转直下,各种爆点元素都集齐了。镜头像鲨鱼嗅到血腥,分明要把这场闹剧当成追踪报道。

沈先生扶着妻子推门而出,宴晚透过人缝张望,看见沈夫人已经把弄污的衣裳换掉,脸容稍显倦态,气色却不像方才那么糟糕。

没等她反应过来,灿白的闪光灯噼里啪啦炸响一串。

沈夫人显然没料到外面已经乱成这样,受了惊吓,下意识抬手挡住头脸。

沈先生再好的修养也难维持,真正动了怒,“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就敢随便往里放?都给我请出去!”

“请”只是比较客气的形容,落到实处就是硬生生往外轰。

保镖训练有素,处理这种场面很有经验,在不伤人的前提下互相配合着推搡阻挡。

“不许乱拍,相机拿过来删掉!”

“管你是哪儿的,有话跟律师谈,给不给?”

餐饮部经理一脸关切地凑上前,赔笑道:“夫人无碍吧?安全起见,还是请到医疗室做个检查,您看?”

沈先生沉着脸,只当没听见,全由他身边一个助理模样的青年进行交涉:“不必,我们有自己的医生……其余不清楚,没吃过你刚才提到的东西。请无关的人立刻回避,沈先生不想被打扰。”

意外的是,沈夫人连私人医生也拒绝。当着众多人,神色难掩尴尬,半晌才含糊支吾一句:“没什么要紧,别小题大做。”还特意交待那青年,“左右不过一餐饭,勿要去寻人家小姑娘晦气。”

沈先生自然放心不下,“那怎么行?好端端地吐成这样,还是让顾医生瞧瞧——”

“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呀,你不也没事?”她叹口气,附耳低低说了句什么。

“真的?”沈先生半信半疑,眼底愠色渐消,掠过一丝惊讶和喜悦。

“什么蒸的煮的,我自己的事还能不清楚?赶紧让他们都散了。动不动就闹这种阵仗,传出去好风光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平时干了多少亏心事。”她扭过脸,面孔有些微泛红。

沈先生被抢白得没脾气,“那……我先送你回房间休息。”

闲杂人等陆续离去,四周恢复清净。沈氏夫妇诧异地发现,那个做菜的女孩孤零零倚墙蹲着。

宴晚站起身,穿过那些探究和猜疑的目光,走到沈夫人面前,怯怯伸出双手。掌心躺着的,正是那根白玉簪。

“对不起……我、我会承担责任。”沈夫人方才吩咐莫要难为自己,她全都听见了,更加愧疚难安。

沈夫人没接,拢了拢散落一肩的发,曼声道:“帮我个忙好吗?来呀。” zk4OMVaXHSbQql0J1BenPOVCTbCr2YeGKzMwKtmD3e/oWIZU1xpOwNZI21xCqz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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