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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三章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

裴怀光用热水沾湿毛巾,小心替她擦去腮边残留的血迹。就这样注视着,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苍白的唇。很柔软,似干涸脱水的花瓣,心头不可思议地涌出一种揉碎兰花般的痛楚。

从十几岁起,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女人堆里厮混。沉浮在浓烈荒凉的情欲间,忘记过形形色色的脸,唯独记得她的。

一瓶注射液输完,换药的时候她醒来。眼底静无波澜,一滴泪都没有。头脑空旷干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车祸导致右臂桡骨远端骨裂,腹腔内有淤血,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关节复位后,经过小夹板外固定,在发热肿胀中等待愈合。

麻药消散后,疼痛汹涌而至,不依不饶地碾过寸寸筋脉骨骼。她试着屈伸手指,一根,两根。关节挛缩令活动受限,无法握紧。

他看着她,如同站在一块茫茫海中的礁石上,与远处繁盛幽秘的岛屿隔海相望。那是一类人,向往截然不同的另一类人的心情。像黑暗里的生物,跃跃欲试探出爪尖,惧怕光明又向往火焰的光和热。

但眼前这小女子,究竟如何做到的呢?怀着一腔年轻的孤勇,在人心复杂的欲望、算计、索取、仇恨、不甘、执迷里受尽煎熬,却仍以身心坚守,将一颗心摆得端正干净。

真正的勇气,从来是稀缺的,人们各有各的噩梦和隐衷。

来时路失于惊尘,他是早已不信靠任何人的了。私生活混乱淫靡,荒唐做派人尽皆知,不过是一场场充满占有欲的斗智斗勇,终将走向命定的结局。裴怀光的信仰是“不信”,情爱里从来没有救赎。关于放弃与追索,得与失的决绝惨烈,回想起来只剩苍茫。

不常想起曾剧烈渴望的那些,日子就比较容易过下去。此时此刻面对她的沦落,仍然会无由心慌。或许是劫后余生的错觉,而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到底是由于太清楚自身的本质,所以不得不被她吸引。还是在爱上她之后,才愈发看清了自身的本质。

夜色漆黑如雾,秒针滴滴答答转动,无限温柔寂寥。

见她醒来,他便带着微笑,很寻常地打招呼:“小玫瑰,好久不见。”这样落落大方地站在她面前,重逢得理所当然。这一直是他内心等待中的事情。

宴晚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兀出现,两人都绝口不提当年在歌诗尼号的旧事,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但她分明已经知晓中间发生的一切,总之不可能是周以棠让他来的。从头到尾,只有她像个耳聋眼瞎的傻瓜,被这一群人团团玩弄于股掌之间。

“花明还好吗?”

“她很好。”他没想到她最先问这个,又道:“她一直很挂念你……又怕你怪她。”

很挂念,挂念到隔岸观火地隐瞒,挂念到滴水不漏地出卖。无所谓计较对错,花明有自己的立场和难处。这女孩半生颠沛凄苦,想找到捷径获得富足安定的生活,实在人之常情。跟随裴怀光,能满足她对大千世界的野心,再也无须辛苦打工谋生,也算是种幸运。

“没什么怪不怪的。”宴晚看着天花板,平淡而无表情地说:“白曼陀罗花籽,救过我的命。她已经不欠我什么,以后也不必再见面。”

如此,便把往事交割清楚。讲完这些就没了话,疲惫地闭上眼。眼睫一颤一颤,他知道她不可能睡着。

病房里不能抽烟,裴怀光有点烦躁,在窗边神经质地走来走去。金属打火机盖子打开又合上,不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总记得最初的相识,她在暮色里浇灌一盆被丢弃的植物。神情何等专注,把水洒到他身上都未察觉。那还是被称作小玫瑰的辰光,女孩的笑容那么明朗澄澈,很容易满足的样子,可以一世漂泊在无根之海而欢快无伤。就是带着这种令人心碎的天真,一头闯进了红尘陆地,陷落沼泽终至遍体鳞伤。

他对宴晚的感情十分矛盾。如同信与不信,爱与不爱,是可以共存的。一方面希望她能凭借本心,在这浑浊世间清白屹立,成为他应对生命所有疑惑的答案。坚执、纯粹、真实、不动摇,一种只可远观的,无上清洁的存在与秩序;一方面又深深恐惧,如果这存在确凿,那么意味着他必须重新碾碎和推翻自己。凭什么有人可以不染尘埃,凭什么有人就可以受得住死去活来万般践踏,还干干净净一身白。

他嫉妒林宴晚。是的,他嫉妒她。

他永不能像她那样勇敢,把自己袒露于大众面前。穿着笨重厨衣,隐去女身色相,只要拿把刀往那里一站,不用掩藏什么,也不用紧张,就能让人为她惊叹欢喜。哪怕跌进了泥沼和陷阱,也能像野兽一样爬起来。她眼中的道路,无论崎岖或笔直,从来只有一条且清晰无疑。

有时候他想,她为何能得到那么多爱,而他却得不到。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无数作疯狂迷恋状的女子,爱的也不是他。

满目疮痍的灵魂,必定会令所有直视的目光厌弃无比,皱眉转过身去。

但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置身风波里,又超离水火外。这么好的人,远在云端高台,他触不到也够不着。除非她失足掉下来,掉进跟他一样低的尘埃。

现在她真的跌落了,他却又惊愕无措,于心不忍。像一只光鲜亮丽的妖怪,被剥去费尽心力维持的画皮,露出青灰腐烂的骨骼。那是打回原形的真相,让他难以面对原来所有美好都是水月镜花。

裴怀光沉默许久,终于再次开口:“周以棠要跟柴玉结婚,是真的。”

宴晚嘴唇轻微地动了动,无声无息把脸转去另一边。

他继续说:“决定得很突然。都说是因为程立桥病危,倒也不全是……之前为了给‘星耀’续命,柴家投入很大,绑在一条船上解不开。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吧,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人间情爱不过如此,从来缺乏新意,用心总是一败涂地。那一刻,她突然憎恨起自己的希望,撕脱幻觉的表象,无非露出赤裸裸的劫难的真相。

“星洲跟斗宴这趟浑水,我劝你别再掺和,很多事不是你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你也决定不了什么。他们神仙打架,何必夹在中间枉做炮灰。这次是车祸,下次呢?”

她还是毫无反应。

这时电话响,摔碎的屏幕上,“阿无”两个字闪闪烁烁。分别的这些日子,宴晚怕他为难,不敢轻易打搅,两人几乎不联系。但她不觉得惶惑,也没有患得患失的不安,笃信他会回来。

其实他这样的突然消失,不是第一次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开始学会承受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

这是她从来不能选择的一个世界。苦难也好,劫数也罢,以后还会有但她已不再害怕,也不会再那么傻。

裴怀光拿到她面前,“要接吗?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字字属实,我可以当着他再说一遍。”

铃声响到第七遍,她还是不语不动,裴怀光只好关掉手机。

“这样,明天先办出院手续,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能找着的地方。等养好了伤——”

宴晚忽然撑起半边身体,拼命忍住痛,很轻然而坚定地对他说:“我要回滨城。”

她这样子,肯定不能再回渔村。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庄潜,只说有急事必须马上离开,来不及当面告别。

庄潜并未表现出惊讶,仿佛早有预料,只问一句:“你现在安全吗?”

她看了裴怀光一眼,低低应道:“安全。”

外面暴雨如注,同来时路一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真恍如隔世。

宴晚还很虚弱,勉强站在地上已经天旋地转,大口大口喘气。裴怀光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往外走。怀里的身体那样单薄,轻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他心里惘惘的,做梦一样,有种久违陌生的暖意。不自觉地收紧了胳膊,再托稳点,怕颠得她疼。

“我自己……能走,你、你放我下来……”

受伤的手臂,像一截折断的树枝,软绵绵垂落在身侧,连挣扎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只是停下步子,却不肯松开,低下头问:“那你到底还回不回去?”

她就不再动了。顺从地蜷缩,咬紧唇,痛得发不出声音。眼泪在心底湿了又湿,只是流不出来。

潮湿的风灌进停车场,灯光惨绿惨白,汽油味极浓重,好像随时可以焚诸一炬。

裴怀光连夜开车把她送回北方。

没想到是这个人,带着理所当然的姿态来承担她的落难。难得态度温和大方,不似以往轻薄调笑。

夜色森然阆寂,没有万家灯火,没有霓虹闪烁。黑色车子如一匹负伤的猛兽,沉默地冲进雨夜。这不过是万千寻常夜晚中的一个,有人相拥而眠,有人无依无傍。有人志得意满花天酒地,有人夜宿荒村一枕黄粱……是人间之所以成为人间。

越往北,气温越低,所有归家的鸟群都被折断了翅膀。

手臂的肿胀令绷带缠紧,伤口在夜里会引起高烧。宴晚垂着头坐在那里,浑身滚烫却冷得发抖,血液不畅的指尖凉如冰。神情幽暗又很平静,看上去并不忧伤,只是雕像般肃静。

裴怀光到路边小卖部买水和巧克力,想先让她把药吃了。大抵是为让她安心,车门一直敞开着。黑色的背影匆匆,踩进积水里溅起很多泥点。

两兄弟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身形轮廓。这样就想起他说,我会回来,我保证。声音来自遥远的时光深深处。

红尘如海,潮起潮落。人在其中身似浮萍,一朝相聚一朝散,永无定期。他们的爱情比花的开谢更短暂,再也不能长成一棵坐怀不乱的参天大树。

裴怀光细心地把各种药片按分量分好,托在纸巾上,再想方设法把比较大块的掰开弄碎。

“不用那么麻烦……”宴晚不知道他这么会照顾人,很过意不去。

“不麻烦。”他笑笑说:“以前我妈常生病,都是我给她弄这些。药片稍大她都咽不下去,会哭着发脾气,哄半天才肯吃。”

是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气味。老姑婆天天喝中药,还有那种裹在蜡壳里的褐色蜜丸,又贴风湿骨痛膏,阴暗破旧的房子里,终年药气不散。生命已经够苦了,再多一点点都无法忍受。

“他们以前……也是这么对你母亲吗?”

他的侧脸在在路灯透进来的光晕下,显得殷切专注,看得她有点恍惚。未曾料到就这么开口问了出来,马上感到后悔。

裴怀光略略吃惊,抬起头时目光还有些游移。浓黑的眼瞳那么深,像无声的闪电,令她不敢再看。

“不。”他淡然道:“比这更过分。相信我,具体细节你不会想知道的。”

吃完药,又剥一枚巧克力给她。宴晚心里涌起奇怪的相惜之意,便接过来含在嘴里。

“所以你恨他?”其实她想问的是,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为何还要不远千里寻了来。

“你不恨?”

宴晚想了想,诚实地说:“我不知道。谁都有情非得已的时候……大概吧。”无非是选择的问题,当结局来临,该担当就担当。

程南星和柴玉的所作所为,种种逼迫羞辱,只让她感到气愤和鄙夷,厌恶得只想快快远离。但憎恨……是太陌生的情绪,她不曾体会也不愿深入。

裴怀光毕竟经历更多不堪的事情,看法自然与她不同。

“没什么情非得已的,除了生死,别的都有得选不是吗?我见过的绝大多数迫于无奈,背后不过是懦弱、算计和虚荣。一个人作出任何决定,无论看起来有多古怪、蹊跷,多不合逻辑,都充分考虑过成本和收益,是基于他理解范围内的最优解,认为没有比这更合理的选择。这就是他们那个世界运行的逻辑,你觉得突然,很可能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他这个人。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你看到哪一面,你就配哪一面。”

他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尖锐了,尴尬地咳嗽一声,解释道:“我说这些,没有挑拨的意思,如何决定在你。我只是不想看到……重蹈覆辙。”像他的母亲,用一生光阴去验证早已注定的悲剧。

宴晚却没有生气,反问:“那你呢,你了解吗?”

“了解没有用,人心最善变。今天这样考虑,明天想法又会不同。”

这次她仿佛真的听懂了,点头的时候把头垂得更深,“是,了解没有用。”

爱也没有用,和恨一样没有用。它的存在并不能战胜恨,却能让恨不至于战胜自己。

“公司的人背后都叫他‘周小阎王’。在失忆之前,想必是个很冷酷的人。我不知道你爱他什么。”

裴怀光注视她的眼神充满悲悯。

人真是很可怜的生物。在黑灯瞎火的游戏里跌撞摸索,明知一定会有人来揭穿来戳破,仍要去重复这宿命。

怀里抱着一个空气球,玻璃渣里找糖吃,扎得满手血还盲目地欢天喜地,骗自己那是生命存在的意义。但如果她真的甘愿,就抱着好了。说到底,谁手里的气球又不是空的了?

漆黑道路长得没有尽头,深静如海,仿佛身处一个远离人间的所在。

两人都不再说话。裴怀光默默开了很久,突然靠边停在一个下高速的岔路口,“结婚也不代表什么,亲密关系不过是利益的结合,自私地各自索取又恰好彼此满意罢了。你追寻的那种东西,在他们狭隘的框架里不存在。不过——”他犹豫了一瞬,再开口时喉咙干涩沙哑,“你若真舍不得,还想跟他,也不是很难做到。私奔的动静闹太大,叶海天未必能继续容你。最起码,不算是一条妥善的后路。要不要换个方向?现在还来得及。”

这不忍的心情,让他陡然惊惧,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反常得厉害,倒显得滑稽。随即涌上更多的不甘和懊恼,生怕她真的选择回周以棠身边,跟他想看到的结果全不一样。

之后,竟鬼使神差地急道:“我可以照顾你。”

很俗且毫无新意,却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说出,自己听完都吓一跳。根本毫无把握,怎么可以这样冒失?冒失地暴露了自己,意味着把拒绝和刺伤的权力交到另一个人里,多么不安全。

裴怀光这样的男人,海誓山盟全当家常便饭,甜言蜜语不过信口捏来。偶然讲句愿意当真的,才发觉唇齿早就生了锈,风流灵巧尽失。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他没有见过,任何一张脸都不复记忆。但他始终觉得,对她是不一样的。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又辨不太分明。

深刻费解的难题,只让他疲惫厌倦。好不容易离她那么近,触手可及,就此生起抽身而退的念头。两个狠狠跌碎过的人,爱不爱没那么重要。他想他看得见她的好,时至如今,也有足够的余力去呵护她远离人心的险恶和折堕,便足够了。

宴晚坐在他右手边,听了这些话,没出声,也没有动。面孔像笼罩着一层雾,使她整个人愈发遥远而不真切。

不是不惊骇,恍如劈面一个惊雷,没有预示也没有先兆。

雪亮车前灯照着前方黢黑的两条岔路,一只晚秋的大蛾子朝挡风玻璃撞过来,扑腾翅膀挣扎几下然后死掉,她直勾勾盯着看。

想起在远洋航线上的日子,白天还好,目之所及不过碧海蓝天。到了晚上,航行只能全靠雷达。站在船舷朝外望,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深渊般没有尽头的虚无。打开手电,光束会被黑暗吞噬殆尽,更衬出无边无际的恐怖。

许久过后,黑暗里,她转头望住那张俊美得几近邪祟的脸,“如果你真的明白我追寻的是什么,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裴怀光不接话。东拼西凑的勇气,在刚才那句意味着承诺的告白里全部用光,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我回去不是为了找退路……就像我不怨恨周以棠,并不意味着想要继续苟且。用爱换不到的,改用尊严去换,结局只有更糟不是吗?我不知道你这次出现的目的……但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以恨为生的人是什么模样。谢谢你载我这一程,可我们要走的路终究不同,我不想做你复仇的工具。”

说完她就去拉车门,不顾外面漆黑茫茫,衣角一闪便纵身扑入。 XyGvVx5yxWsf6CIH4eq/MYqVeTb/A8U+M3emJ8SYAXIoDtVQwxZ/vsNXAGazS46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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