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海天手中的烟斗险些掉在地上。
“不关她的事,这事是我非要查个明白,你有火冲我来。”迟颐芳强自镇定,用眼神示意宴晚不要怕。
沉寂的二楼亦传来声响,楼板噼里啪啦快被踩塌。宴晚微微张大嘴,整个呆住了。同行好几个日夜,她都不知道叶海天也带了马仔暗中跟随。平时分散在相邻的两节车厢上,无事不会露面,也不互相接触。在他们决定来这家偏僻的餐馆之前,这些人已经早一步藏身二楼,就为了应付突发状况。
但跟方尽那边的人数比起来,明显寡不敌众。
朝天一声枪响,震得灰尘从天花板簌簌掉落,如雨似箭。
没人想到叶海天居然有枪,黑洞洞的枪口此刻正对准方尽的脑袋。
刀光剑影持续不久,两路人马都挂了彩,分别退向壁炉左右两侧。背靠着墙,警惕地盯紧对方。
动静小了下来。从始至终,叶海天端然坐在原地,连位置都没动过。被设局包围的困兽,再一次出其不意扭转了局面。
可宴晚还在他手上。方尽拽过这张底牌挡在身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雪亮刀尖抵在她颈侧。
“烧火棍吓唬谁呢?来,照这儿打。”他有人质在握,有恃无恐地叫嚣。
动脉处的皮肤薄而脆弱,哪怕中枪也来得及把刀锋戳入,比切开黄油还要顺滑。方尽很狡猾地把脑袋藏在宴晚正后方。角度刁钻,叶海天有枪也未必瞄得准。
逼到这份上,方尽豁出去了,言语态度极嚣张。只有宴晚察觉到,其实他很慌。挨得太近,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她死了,你也活不了。”
“黄泉路上有个伴儿,拉上她垫背不亏!”
叶海天似乎不为所惧,不慌不忙推开保险栓,然后用另一只手捡起烟斗敲敲桌角。迟颐芳会意,拿出火柴给他重新点燃,好几次才划着。她束手无策,根本看不明白他的反应。叶海天最恨遭人威胁,是宁可自伤八百也决不妥协的狠性子,会在乎一个非亲非故的孤女死活吗?
方尽也很想知道答案,把刀尖又沉下去小半寸,“枪丢过来,然后把那个包里的东西签了。否则她肯定死我前头,我说到做到。”
迟颐芳这才注意到,椅子边放着一只黑色公文包,赶紧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摞文件。匆匆翻越过去,都是些日期和内容经过矫改的合同——他要借叶海天的手给自己脱罪,甚至一不做二不休,还想贪图更多。
她俯身凑到叶海天耳畔,把内容大致说了一下,担忧道:“如果只是要钱倒好办,宴晚现在被他挟持……”
叶海天很慢地摇摇头,轻蔑的眼神比刀尖森凉,“把人放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叫给我机会?你!害死自己女儿不算,还害死我哥,害得翠微断了条腿,惺惺作态不过是在赎自己良心的罪!过去我确实给你做了不少事,脏活总要有人干吧?又不想弄脏洗白后的手,便宜哪能两头占?现在这妞对你来说也有利用价值,我很好奇,到底谁的价值更大?”
迟颐芳于是明白了,方尽不敢也不想彻底反目。他一直觉得被亏欠,不过是要借此向叶海天示威,有他就不能有林宴晚。可那几乎是斗宴核心生意的一半,他就算有胆子接手,真能吃得消?
叶海天毫无情绪地说:“在胁迫下签署的东西,没有法律效应。你真觉得,靠这几张烂纸能包得住火?”
“少他妈废话,让你签就签!还是你想眼睁睁看着她,另一条胳膊也废掉?”
他发了狠。船到江心马临崖,后悔已迟,只能一错再错。
方尽的手下闻言,当即抄起长棍朝宴晚走去,抓起她松垂在身侧的左臂反拉着比划,作势要从关节处打断。
叶海天一顿,没有拿笔,却把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再度压弯。随着破空的锐响,一颗子弹精准无误地射入那手下膝头。强劲的冲击力比拳头更迅猛,血花四溅,剧痛令其翻倒在地,不住地滚动哀嚎。
他永远出人意料。
浓重的火药味弥漫,宴晚缓缓闭上了眼睛。
熊熊燃烧的壁炉也抵挡不住寒意席卷。
雪是柔软的障碍物,深藏凶险。同时它也是最纯洁的,就跟伪君子的纯粹的恶一样,无情无义且诚实无欺。欺骗变成罪恶,就化作雪崩,都是微小的恶念慢慢积累起来的结果。
方尽怔忡着,好半天回不过神。叶海天用枪声宣示了他的态度,这妞是死是活,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阴戾表情仿佛在说,区区一个女人,远没有数字重要。
“你……”迟颐芳说不出话,难以置信地揪紧他的肩头,如推一座石雕,纹丝不可撼动。
方尽带来的手下全乱了阵脚,面面相觑的脸上都是惊恐。干这一票之前,没人告诉他们对方可能有枪。周围是荒凉的西伯利亚雪原,广无人烟。死个把人拖去树林里一埋,冻在茫茫深雪里,来年春天都未必能找着。
生死关头,谁顾得了谁?乌合之众最大的问题是因利而聚,互相之间缺乏信任,很容易动摇。或许叶海天一时还不能打中方尽,朝其他人开起枪来可是半点不手软。
两拨人默默伫立着,视线都集中在叶海天身上,如兽的癫狂和紧张,令人毛骨悚然。
宴晚分明感觉到,方尽持刀的手颤抖得更厉害。
空气很重很静。他粗重地喘气,带着一种无法无天的表情,口道:“是你逼我。”说时刀锋已喂向宴晚脖颈。
避无可避的瞬间,脑海里闪过阿无的脸。
他的失神与双手轻轻交握的寂寞,令她深深着迷。只是打个照面,进行无声的告别。心头空荡荡,非常哑静且温柔。死亡那么近,如同离别可以是很轻易的事。她的人生,她的所得与所失,完全无法掌握,都不曾真正属于过她。
刀口冰冷地划过肌肤,如冬蝉夏艾,又静又苦。他离开以后,她就淹没于黑暗之中,很痛然而不能呼救,渐渐也不再发问。不问原因,不问她做错了什么,无法说出何以至此。
爱到底是无所不能,还是一无所用。地狱与爱情之间,她知道了意志。追逐镜花水月决不犹疑,亦情愿承受最后一无所有的幻灭。
林宴晚没有多特别,和其他人没两样,会死。死到临头,也会生起害怕的闪念,恐惧是生之本能。但她决意以静默,来成全最后的尊严。因活着的时候良心清白,做什么都全心全意,从没犯过不可原谅的错。
她想,血管割开,就好比放开很努力却一无所获的双手,从悬崖跌下去。什么都烟消云散,很快没有人记得她。
呼气,吸气。眼底唯一的倒影消失。
脖子火辣火辣的痛着,突然听到叶海天暴喝:“住手!”
方尽松一口气。到底还是赌对了,真搞出人命是下下策——所以他落刀时仍留有余地,并未直接捅进去。
叶海天冷冷睇他一眼,枪绕着食指转了两圈,丢到对面。
方尽反应很快,弃了刀扬手接住,枪口重新贴上宴晚额角,笑着说:“火车快要开了。叶老板是聪明人,时间耽误不起。”
他现在成了在场唯一有枪的人,掌握生杀大权。
叶海天屈指敲了敲文件夹封壳,凝眉说:“你侵吞公款的事,我可以不继续追究。让五成,想都别想。至于跑路的价——”他张开手掌,做了个宴晚根本看不懂的手势,然后道:“这个数。”
这就是她在叶海天那里的价码了,她并不是很想知道具体数字。
“林小姐,看来你很廉价。”方尽意味不明地凑近宴晚耳边:“道理多么简单。他给你的抬举,不过让枕边多一条忠心耿耿的母狗,却会制造一百个敌人。”又大声道:“叶老板,看在过去我也给你豁过命的份上,破产免灾没那么难吧?这个数,我带来的兄弟都不够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就只配拿到这些,一分钱不会多加。至于他们——”叶海气定神闲地天扫视众人,像在谈论天气,“方尽答应给你们多少,我出双倍。”
重赏之下,人心不移是不可能的。贪婪远不如恐惧能控制人,若能恩威并施,铁打的金刚也扛不住,叶海天深谙此道。
方尽咬咬牙,“姓叶的别欺人太甚!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林宴晚你不在乎,那她呢?!”
霎时间,他把枪口对准了叶海天身后的迟颐芳。
“她俩谁先死,你选。死一个还是死两个,自己看着办。”
宴晚讶然地看向芳姨,后者淡淡地开了口,“那这样,我跟林宴晚换。你放了她,我过去。”
说完这些,便静静地靠着墙,像个失去知觉的木偶,不在乎自己的结果。
“都别动,少耍花招!”他不信。
叶海天揉了揉额角,沉默不过数秒,再次出人意料地笑出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怎么办呢?枪在你手里,随你。”
方尽喉咙发干,心跳得越来越快,拿着那把性命攸关的枪,一下子不知该对谁开
从来没那么紧张过,眼前的人影全部重叠在一起。过速的血液涌向头顶,想咽一下嗓子,却发现连吞咽也困难。
叶海天何止亡命之徒,简直是冷血的疯子加变态。一个不可遏制的声音在他身周叫嚣,吼得震耳欲聋,今天不管死了哪一个,他不会放过他。
不能再继续拖下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方尽抬起僵直的手臂,选中了最后的目标——朝叶海天眉心扣下扳机。
撞针咔哒弹响,在寂静里荡出回音。
荒原冻土恒定如常,汹涌的寒意却好似被未曾射出的子弹,自地底召唤上来,从脚底迅速攀升,封住了他的每一处经络血脉。
只有手指还能动。方尽机械地不停重复开枪的动作,不过是徒劳。枪里再射不出一颗子弹,仅有的两发,全被打掉了。叶海天扔过来的是把空枪。在方尽把注意力都放在挟持人质的时候,叶海天已经不动声色地把子弹退了膛,只留下关键的两枚,不多不少。
机关算尽不过如此。
猛烈的晕眩袭击了他,如挨一记闷棍,身子浮浮荡荡不由自主地踉跄着,扣住人质的胳膊逐渐松脱。
情势再度急转,宴晚知道就是此刻,时间终于到了。人一旦捱过最险绝的关头,便只剩下置诸死地的勇气。
一切发生得太快。
在叶海天掏出另一把枪的同时,她猛地挣脱束缚,撞到了方尽,然后捡起掉落的匕首狠狠插进他的大腿。来不及思考,只是顺着本能攻击了距离她最近的部位。如果他倒地的位置再偏一点,可能是小腹,也可能是胸膛。
皮肉破开,发出“噗”的闷响。拔刀时血飙起,飞溅到脸上模糊了视线。原来捅人跟切鱼的手感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容易更顺畅。
那是她这辈子离杀人最近的一次,尽管是出于自卫。满目通红让宴晚瞬间就明白了,何谓身怀利器者,必有杀心。
但她没有力气再捅一次,也用不着。
方尽像被无形的魔鬼扼住了咽喉,连惨叫亦很低微。并未受致命伤,瞳孔却扩散得厉害。
第三发子弹仍射向天花板,击碎了灯罩。如同强势的指令,叶海天的人一拥而上,擒住贼首摁在地。
不过眨眼功夫,方尽召集的打手消失得无影无踪,比他们来时还要迅速。
迟颐芳悬着的心落地,扶着沙发驰然瘫坐,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叶海天站在血泊里,居高临下地踢了踢他受伤的腿,“刚才就说过,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直到滚烫的枪口贴住额头,方尽还在暗叹自己疏忽大意了。老狐狸凡事留后手,早该想到他既然带枪就不会只带一把。
他止不住地抽搐,流了一行一行的汗。一双翻白的眼睛直勾勾瞪着虚空,乌紫的唇角流出涎液,牙齿咯咯打战却讲不出连贯的句子。装病?连叶海天也瞧着不对劲,收了枪别进裤腰,蹲下来掀开方尽的眼皮。
宴晚双手还攥着匕首,用力得全身发抖,始终保持那个姿势,松不掉。血还在汩汩往外流,浸湿了裤子和衣角。她看着叶海天,用细微的声音说:“……他中毒了。”
是曼陀罗。给方尽的那杯黑茶里,放了十粒碾成粉末的曼陀罗花籽。端上来之前,她也没把握他会不会喝,都是天意。
熏制过的白曼陀罗,是阮花明的临别礼物,让宴晚务必带在身边,没想到真用上了。
曼陀罗可入药,有各种各样的名称,诸如洋金花、山茄子、醉人草、透骨草、风茄或野麻子。全株有毒,以种子毒性最强,食用3到8颗即可中毒。它的主要成分为山莨菪碱、阿托品及东莨菪碱等,具有对抗和麻痹副交感神经的作用,会引发的症状跟方尽目前的反应一致。
蜂蜜的甜度掩盖了药味,宴晚下的并不是致死的量,更严重的会进一步发生昏迷,呼吸衰竭而亡。
夜黑透了,天边挂着好大一轮血月。
迟颐芳在角落里哑着嗓子唤他,“叶海天。”
这一声,让摸枪的手顿住。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人能不变吗。“适者生存”才是颠簸不灭的真理。
人生上半场,一心求“强”,有仇必报以眼还眼。到了下半场,则该求“适”。顺应哪个规则,做到什么度收手,所求为何,考验的是韧性、格局和大智慧。
好静,幻觉能听见血液涌动的声音。
迟颐芳一动不动凝望他的眼睛,“他是方量的弟弟。”
“这理由不够。”
“不,不是为他。是为你。”
他幽幽叹气。
情绪震荡的时候,血已经冷下来的男人,能克制也能掐断。
“好了,放松些。”叶海天摸摸宴晚的额,有点凉,还好没发烧,应该只是受了惊吓。然后掰开她僵直的手指,取出血糊糊黏湿的匕首。用了点力,又怕弄疼她,动作很慢很小心。
既然不能用文明的方式解决,就江湖事江湖了。留方尽一条生路可以,活罪难逃。
“我叶海天这辈子,被人拿枪指着脑袋的次数,比你小子全部的指头加起来还要多。”
最终他要了方尽一根指头,用那把匕首,把右手掌的尾指齐根切断。
方尽在半昏半醒间弹了一下身子,喉咙里的哼唧弱不可闻。曼陀罗的麻醉效力,让的他知觉尚处于麻木状态,倒没那么疼。
宴晚转过脸不忍看。
道上人都懂,这是种很残酷的惩罚方式。小拇指看似不起眼,手掌一半以上的发力都靠它。断掉任何一根别的手指,靠其余剩下的都还能抓能握能拿东西,唯独失去小指,等于废掉整个手。
做完这些,两名马仔沉默地把方尽扛在肩上,大概是带去找地方包扎伤口止血。总之性命无虞,这些都无须再操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以后都不会再踏入中国的土地,死和不死又有什么区别。他被自己的私欲放逐了,连原有的一并剥夺干净。
腥气熏人欲呕。宴晚捂着嘴,跌撞着往外跑。没几步便扑倒在及膝的雪地里,捧起雪沫搓掉脸上的血迹,整张脸冻得发木。冰凉的空气刺痛肺叶,终于让混乱的头脑恢复些许平静。
血已经浸透她的裤子和鞋,像一滩水迹迅速扩散。热度融化了雪,又结成殷红的冰,洁净而残忍。
流亡之地,四下一片空茫。一时野风大作,令人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不祥且孤独。
迟颐芳跟出来,也跪倒在雪地里,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火车当然是赶不上了。天寒地冻夜已深,末了还是只得回到旅馆。好歹熬过这个晚上,待天明再另做计较。
壁炉的火将熄,满地狼藉已清理干净,弹壳、玻璃碴和断指统统不见踪影,完全看不出这里刚才发生过什么。
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游魂般沉默没话可讲。迟颐芳让他们先休息,自己出去打热水。这时有怪异的咯吱声从天花板传来,一下,两下。
螺丝年久锈蚀,根本承受不住两颗子弹连续的击打,早已松脱不再牢固。沉重的铁枝形吊灯摇摇欲坠,从宴晚头顶正上方垂直砸落。
灯泡一闪而灭,黑暗如鸦翼迫近。天旋地转,很快又恢复平静。
“好了小玫瑰。”叶海天苍白着脸一笑,腮边挂住几滴残血。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宴晚用力推出,被吊灯砸倒。锋利的铁枝扎进身体,从左肩横斜贯入。
宴晚重重摔在地,低呼一声,忙爬起来上前相扶。他被铁枝穿透,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却扭头对她说:“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出事。”说时脸上带笑,语气十分安宁。宴晚不知所措,只道他没事,张开嘴泪却流了下来。
险些被匕首划破气管时她没哭,被枪口顶住太阳穴时也没有。迟来的泪水,此刻才连绵不绝滚落。
守在外间的三名手下察觉异动,冲进来一看,惊得头皮发麻。欲合力把灯架抬起,才发现那东西已深深扎进血肉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