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具由司机跑高速连夜送抵京城,第二天上午,宴晚随叶海天一行登上前往莫斯科的长途列车。
全程七千多公里,需耗时六天七夜。他们包下三个卧厢,从北京出发,途经辽宁、沈阳、吉林、长春,一路向极北之地。过了满洲里,便驶入俄罗斯境内。
比火车更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当然有很多。惜时如金的叶海天,偏偏选了其中最折远的一种。
迟颐芳说,这已经数不清是他们第几次乘搭这趟K字头列车去往雪国。中俄边境贸易的繁荣时期,她经常要和叶海天一起,往返在这趟铁路线上。叶海天不愿她跟着冒险,拗不过她扒车门翻窗户也非要同行。
旅途枯燥漫长不说,更难熬的是要持续保持高度紧张,精神片刻不敢放松。熬鹰似的,不能同时休息,吃饭睡觉都轮流进行。尤其到夜晚,两小时互换一次,必须保证有一个人是清醒的。
叶海天想让她多睡会儿,到点了总不叫她,自己一个人熬着。裹件满是烟味的旧军大衣,头发又脏又乱,看着像刚从牢里放出来。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什么难看穿什么,戴棉帽扮成个假小子,纯为安全考虑。
那年月不像现在,没什么人跨境旅游,坐这趟车的基本都是投机倒把做买卖的。随身携带大量现金,不小心露了财,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也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不需要闹钟,到点就自动醒。把脑袋拴股要带上走南创北,玩命成了家常便饭,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富贵险中求,叶海天在跨西伯利亚的铁路上,总里程就超过五万公里。
宴晚倒是还记得,在歌诗尼号上,迟颐芳夜来找她喝酒,曾提起这段过往。
常在河边走,难免要出事,他们遇到过不止一次恶性团伙抢劫。说是有惊无险逃脱,难免挂点彩。多年后回忆,也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太冷了,伤口感觉不到痛,血没流出来就结了冰。
一过满洲里就开始下雪,风声浩荡灌耳,衰草低伏处满目荒凉。
芳姨将头靠向窗边,对住玻璃呵一口气,凝成小团白雾。在上面写了个“海”字,又用手指擦去它。
这趟跨境长途,更像一次奢侈的旅行。路况和列车环境都比以前好太多,悠闲而从容。她正撰写一本《流动的餐桌:世界铁路饮食纪行》,对列车厨房正发生些什么,有着浓厚的兴趣。得益于知名美食评论家的身份,经过叶海天事先安排,能带着宴晚一起深入探访列车后厨。
大多数时间,她在都对着电脑敲敲写写。宴晚由此得知,最好的厨子,曾经都藏在世界列车上。
现代人对火车餐、飞机餐嗤之以鼻,认为它们又贵又难吃。那些二次加热后毫无色香味的简餐,完全无法让人提起食欲。旅客们情愿拿出干粮凑合填满辘辘饥肠,泡面才是大行其道的主流。
事实上,旅行餐食并非一直如此糟糕。在早年世界各地的铁路旅行中,很多列车厨房里都卧虎藏龙。
以前的铁路列车速度很慢,旅途过分漫长,动辄跑上十天半个月的常事。这种不太匆忙的旅行方式,让餐车车厢成为风景流转的迷你餐厅,有一番手艺的厨师也乐于一边工作,一边随着摇摇晃晃的列车徜徉在广袤天地。
这部作品将作为国际铁路餐食的第一手总结概要,记录了芳姨辗转世界各国的美食旅行经历。在南非豪华列车上吃到的传统烤咖喱馅饼、炸南非鳗和巧克力小锅;在澳大利亚“甘”号铁路上吃到的纳拉伯平原袋鼠肉、用沙漠植物制作的奶油蛋卷等等。
因一本侦探小说而广为人知的神秘“东方快车”,1883年从巴黎首发,以优雅氛围和餐车提供的高质量饮食而著称。餐车还会被用作酒廊,事实上它是整列车的社交中心。同时车上还设有吸烟室、化妆室和图书馆,甚至会根据经过的国家变换菜单。
被侍酒师门精心折叠起来的雪白餐巾,闪闪发光的玻璃杯,宝石般剔透的酒液,冲淡了旅客脸上的离愁别绪,旅客在车里永远不会感到无聊。
那时候的火车,与其说是交通工具,不如说是一个个配置豪华的移动酒店,把最优秀的厨师和最美妙的风景都汇聚在车厢之中,跟邮轮何其相似。
可惜盛况难以长久持续,列车厨房的黄金时代被迫落幕。2009年12月,迟暮的东方快车终止服务。年少的迟颐芳有幸目睹了它的最后一次旅程,从斯特拉斯堡上车,只在没落的餐车上买到一瓶气泡矿泉水。那次难忘的经历,也是跟叶海天一起。面包都欠奉的餐车上,他设法给她弄来一只苹果。
重要的是,新中国的列车餐车也曾有过独一无二的辉煌。八十年代中后期,绿皮火车的餐车上就有了西餐茶点,出售市面上还很少见的面包、果酱、煎火腿和荷包蛋。到了经济腾飞的九十年代,一些餐车开始变身为精致的餐厅。精致的绣花窗帘、叠成白天鹅的餐巾、茶具一应俱全,每张桌台上都摆着鲜花。后厨热火朝天,烹饪师傅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到如今,火车、高铁已经成为最普遍快捷的出行方式,餐饮水平却一直落后甚至在倒退。愿意为旅途餐买单的人越来越少,究其根本,是美食在逐渐绝迹。几十年前的旅客,吃得都比现在要好。
随着时间流逝,老式绿皮火车面临淘汰,列车厨房也同步升级,不再需要烧煤灶明火,改为更安全的电磁炉和蒸箱。一方面追求“快速出餐”,一方面又要节省成本,半成品餐料和保鲜科技应运而生,只需要加工调味或二次加热,厨师则可有可无。
流水线标准化生产的弊病就是看似卫生方便,菜品却愈发单一,价格还一路飙升。宴晚手里一份料理包做的牛肉饭,敢卖到120元天价,味道难以下咽。最离谱的是还要强制购买一杯售价88元的速溶咖啡或茶水,才是进入餐车的最低消费标准。
国内的铁路餐车施行承包制,承包商可以自主选择货源,食材难免参差不齐,厨师进餐车的门槛也越来越低。无竞争、追去利润最大化、不用考虑“回头客”,品质自然江河日下。当方便食物开始大规模攻城略地,曾烟火繁盛的餐车变得十分冷清,旅途饮食文化从鼎盛走向凋零,人们对旅途体验也失去了许多想象。
旅客苦简餐已久,但这一切真的无法改变吗?
每天奔波在旅途上的人,数以亿万计。如此庞大的饮食需求,意味着市场广阔大有可为。这是叶海天接下来的商业布局里,相当重要的一环,也是他选择带宴晚乘坐这趟长途火车的原因之一,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怀旧。
迟颐芳跟叶海天各住一间单独的包厢,中间隔着宴晚。别说夜里,哪怕白天把门一关,互相也见不着。
他们甚至很少交谈。越是假话越容易说出口,真话就太难了。迟颐芳是个很真的人,在最在乎的人面前反而显得冷淡,所谓亲极反疏。在外面她只叫他叶先生,保持着老板和下属的距离,这样才没人察觉她心底的隐衷,不会怀疑他们有难以言说的过去。
就这么装给别人看,也装给自己看。
曾经以为,浪掷得起无非是因为年轻。如今她已不再年轻了,时光的指针轻轻一拨,转眼物是人非。只有车窗外,那一望无际的壮美还是没变。西伯利亚雪原是最接近世界尽头的地方,无声隆重沉闷荒凉,然而真温柔,白得似谁人两鬓华发。
洪荒可以将一切希冀和深情淹没。叶海天同乔细容结婚那年,迟颐芳没有观礼,去不成。她独自坐半个月火车前往波罗的海,横穿整个西伯利亚雪原,浑然不记是何年何月何日。风雪能在十几秒内把热泪全冻结成霜,唯有喝烈酒御寒。很久以前,犯了重罪的俄国囚犯才会被流放至此。无须任何看守,严寒就是最残酷的囚笼。
她把自己放逐在无望之境,迷惑而失重,只觉没有他此生无可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宿醉的痛苦中感到生命的流失。就要死了吧,不如归去。她同自己说。
后来呢,原来人要死掉真也没有那么容易。劫后余生的心器,不过是静静灰掉而已,像枯山水。最重的一刀没有杀死她,非如此,不能抵挡余下岁月里逐寸的凌迟。
旅途长日无事,宴晚除了去列车厨房取经,就是擦拭保养那套“明月切”。刀子宽窄粗细各不同,有薄有厚,有弯有直。依次握进掌心,感受它们微妙的锋芒和重量。里面有种比金属更沉甸甸的东西,好像有实体的锚,把她在无常的漂流中牢牢牵住。
下站就是贝加尔站,火车在这一站停靠时间最长,进行换轨需要六个多小时。整列火车的底盘得一次性换掉,底工程复杂浩大。
旅客们耐不住枯燥,大多会选择去附近的小镇消磨时间。
天色渐幽暗,外头大雪已住。
叶海天从另一节车厢走来,见迟颐芳还在窗边发呆,电脑屏幕已黑掉许久,便伸出手揉一揉她的头发,顺便丢给她一枚苹果。
又是苹果,即出门在外要平安的意思。以前呢,冰天雪地的旅途里根本吃不到新鲜蔬菜,水果更是难得,很难摄取足量维生素,令口角爆皮流血,指甲动辄劈裂。物离乡贵,他在车上想尽办法,拿貂皮手套跟站台小贩换回个苹果,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留给她醒来吃。结果双手生了严重冻疮,现在还一到冬天就红肿痒痛。
粗糙的指节擦过耳朵,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知觉。听见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离开车还有好几个小时,叫上小玫瑰,晚上去外头吃吧。记得你特别喜欢那家店的木柴烤面包,不知道还在不在。”
她于是仰起头看他,眼神平淡,温顺应一声好。荒寒地带的果实很小,半红半青,恰可握入掌心。珍而重之放进兜里,像藏住隐晦甘甜的秘密。全靠这胸口扑腾不灭的一点热气,才得以半生辗转风尘里,不觉凄惶。
异国他乡的边境小镇伊尔库茨克,很美但略显荒凉。
安格拉河还结着冰,靠这条铁路做生意的木工餐馆比比皆是,会主动上前招徕,兜售捕捞自贝加尔湖的一种淡水鱼。经过烟熏烤后的鱼肉松软清甜,降解了轻微腥味,风味相当独特。当地特有的新余家啤酒麦香浓郁,亦有大列巴面包、奶酪、火腿和烧法各异的肉类,当然少不了如假包换的烈性伏特加。
雪野亮如白昼,木屋里炉火轻轻爆裂。家庭旅馆地方不大,楼上住宿,底楼是餐厅。布置得干净温馨,墙上挂满兽皮。
身材丰硕的老板娘非常热情,叶海天不用看菜单,轻车熟路点了好几样。然后倒出半杯伏特加,仰头自己喝下。迟颐芳席地坐在羊毛毡上烤火,屈起一只膝,神色松弛而憔悴。
宴晚咳嗽一声,说:“我去泡茶,顺便看看他们的传统红菜汤怎样做法。”
她想留给他们多一点单独相处的空间,轻轻放下门帘。
俄罗斯把来自中国的红茶叶称作黑茶,泡得极酽,浓成接近黑色,习惯往里面放蜂蜜和糖来饮,非常甜。在白铁壶里熬煮它,顺时针慢慢搅动。老板娘去地窖里拿储存的土豆,很放心地把厨房交给宴晚。
四周更静了,除了树枝被雪压折的脆响,什么也听不见,如落幕后的舞台。热腾腾空气里,她低头切面包,忽觉眼角一跳,诡异的脚步纷扰而至。
紧接着,帘外传来沉重的木头桌椅搬动之声。淡蓝烟雾中,多了一个人的客厅,反而陷入不寻常的沉寂。
方尽脱掉厚实外套,翘着脚以舒服的姿势坐在靠椅上,气定神闲道:“看在我千里迢迢追过来的这份诚意,有话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咱们之间有误会。”
“还有哪里不够清楚?”叶海天冷笑着把一叠文件丢到桌面上,“我就奇怪你那财报怎么一年比一年难看,开个条子就敢当合同交易?搞不懂可以去请个律师,少在老子面前散德行。”
见方尽要伸手去拿,马上愠怒地用烟斗打掉他的手,“以为躲在裙底下让翠微出面挡着就完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
方尽站起来,胸膛起伏像嗅到血腥气的狼,鼻尖和唇峰渗出细密汗珠,一字一字往外吐:“生意是一年年做的,今年少赚大不了明年从别的地方补回来。有些事,不能全看表面数据。”
“那咱们就讲证据。”迟颐芳敲敲桌面,“公司那么多积年烂账必须处理,已经启动正式调查程序,越拖对你越没好处。是谁让人把染病的鱼投进蓄养池,危害食品安全?又是谁把上等食材换个便宜包装,偷卖给小厂商赚差价?以职务之便侵吞公款私收贿赂,是刑事犯罪。方尽,你这次过线了。趁早回头是岸,做个人吧。”
桩桩件件加起来,够他坐半辈子牢。
方尽似乎一点儿也不怕,从嗓子里哼笑一声,“做人有什么意思?只会被人当成肩膀上的猴子,利用完就甩开。”
管理学上有个概念,叫“不要让猴子爬上你的肩膀”。只有把第一只试图爬上肩膀的猴子当着所有猴子的面摔死,才是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看来这也是叶海天一贯的处理方式,尤其这次。
他把目光冷冷瞥向迟颐芳,“还不如个小娘们儿本事大,白天能用,晚上能睡。”
话音未落,叶海天抓起酒杯朝对面大力砸去,“马上给老子滚!”
方尽早有防备,头一偏躲过了,酒杯撞向墙壁又跌落在地,碎成玻璃渣。零星酒液飞溅上脸颊,凉飕飕。他用指尖擦一擦,顺便推开了窗。
“平时老把和气生财挂嘴边,何必这么大火气?都冷静点,凡事才好商量。”
“没必要。”叶海天抬头瞪他一眼,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知道我没什么耐心,再一再二难再三,我给过你机会,是变本加厉不肯收手。走到这一步全是自作自受,谁说情都没用。”
局面僵持住了。宴晚定一定心神,赶紧把煮好的黑茶端出去,颤声道:“叶先生喝茶。”也给方尽面前放一杯。
窗大开着,裹挟着雪片的风飞旋而至,扬起她的发如黑色的旗。
方尽猛回身,猝不及防抓住她的胳膊,五指牢牢抠在受过刀伤的小臂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搞的鬼,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强烈的痛楚毒蛇般缠绕,宴晚拼命把惊叫压进喉咙,咬着牙一声不吭。
迟颐芳悚然变色,“放开她!”
又狂又烈的风吹得方尽口干舌燥,端起黑茶一饮而尽,扬手便把瓷杯扔出窗外。枝叶哗哗作响,掩不住无数窸窣的脚步像从地底涌出,人影接二连三翻窗跃入。
叶海天刚要出声,大门已被咣当踹开,听动静起码埋伏了十几个人,全挤在狭窄的过道里蠢蠢欲动。只待方尽一声令下,不知会干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