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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斩棘

林宴晚有着一双无与伦比的卓绝的手,那么灵敏、纤细而柔软,同时充满力量。在空中划过的每一道弧线,像洒在碎冰上的菊花瓣,仿佛天然是为了烹饪的舞蹈而生。死去的鱼儿在她手里被注入新的灵魂,最微小的质地差异,都能被一一分辨。添上刀痕累累,更美得震撼人心。

花明看着她专注的眼神和动作,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比火焰更明亮的灵魂,能带给她需要的温暖。年幼的她曾匍匐在妈祖像脚下,祈求些许母性慈爱的慰藉,现在有了更触手可及的替代。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做厨师就会更受欢迎。那些浑浊的男人怎能跟她相比呢?在花明眼里,男人都是自私、蛮横、贪婪的,跟暴力和低劣的欲望联系在一起。他们裸露的胳膊肌肉横凸,动作粗暴,身上有洗不掉的腥臭气,总是搞得案台血水横流。

宴晚转过脸,在黑暗中轻轻叹口气,“做不了大厨也没关系。我在船上生活差不多十年,不想离海太远,”

“我知道了。那就给你买艘大船,让你做船上唯一的主厨,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老了以后再找个岛住下来,每天吹吹海风,还可以喝酒唱歌。”花明往她那边凑了凑,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有点痒。

宴晚被她不切实际的想法逗笑,又有几分感动,“邮轮很贵的,我俩的薪水这辈子也买不起。”

老去对正当年华的女孩子来说,是太过遥远的事。花明却认真记在心里,甚至不止一次对宴晚说:“不管多难,我总有一天会想办法为你实现。我喜欢你,小玫瑰。”她也这样叫她。

庄潜偶然听到,不免感到古怪和诧异。这种年少轻狂的承诺,未免显得太过天真,尤其是从一个女孩口中说出。照顾呵护的责任,似乎应该是由将来爱她们的男人承担。当然花明绝不柔弱,宴晚也并非温室里长大的玫瑰,可她们终究是女子。

于是他上前打趣,“以后宴晚要是嫁了人,你也跟着一起吗?”

“谁稀罕臭男人。”花明口气鄙夷,对男人似乎有种非同寻常的厌恶。扭头跑开时,嘴角还噙着轻蔑的痕迹。

庄潜愣一下,尴尬地摇头苦笑。情窦未开的女孩之间的友谊,往往比热恋中的情人还浓稠胶着,容不下任何打扰。就像占有一条漂亮的裙子,一个精致的娃娃,是我的,谁也不许抢走。

试用期结束,花明从HK Cleaner(客房部清洁员)调到Laundry Attendant(洗衣房员工),工作轻松许多。她们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宴晚变得比之前更忙。

月末有一场“开鱼秀”,庄潜推说身体不适,指定要宴晚代他操刀,其余厨工作为辅助。

机会绝无仅有,对大厨和食客都是极大的幸运。懂行的老饕早就蠢蠢欲动,距离料理台最近的位置,一周前已经高价售空。

平日算得上稀有的黄金斑、帝王蟹、澳龙之类,都被抢去了风头。殿堂级赏味盛宴,主角是一尾重达270斤的顶级蓝鳍金枪鱼王,刚从马绍尔群岛竞标空运而来,拍卖出的价格令人咋舌。

“开鱼”是一项重要仪式,寻常难以见到。大鱼如何变成刺身的过程,堪称一场精彩纷呈的技术表演,通常由星级大厨来完成。庄潜所学的是和食烹调中久负盛名的“四条流”,最传统古老的流派之一。而他一力推举的嫡传弟子,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姑娘,实在出人意料。

Galley Dept(厨房部)几十个厨师,除了行政总厨庄潜,往下还有行政总厨助理、厨师长,再往后才是一级厨师、二级厨师、三级厨师,资质比她深厚的比比皆是。面对层出不穷的质疑、担忧和劝阻,庄潜押上了未来的职业前途,执意让宴晚去独挑大梁。

“歌诗尼”号上,有实力开鱼的唯他而已。他说谁行就是谁,只要庄潜不肯松口,没有任何一个厨子敢往这条鱼身上落刀。一旦搞砸,绝不是赔款道歉那么简单。

这次亮相对宴晚至关重要,有了给鱼王做“开鱼秀”主刀的经历,才算真正出师,是立身正名的第一步。

大秀尚未开幕,各种揣测已甚嚣尘上,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难免对新人充满好奇,想看看这场别开生面的冒险,是否真的雏凤清于老凤声。人员名单刚出炉,二副何鸿就私下坐庄开设赌局,下注内容很简单,就赌林宴晚的开鱼秀成功或失败,赔率高达1:20。

何鸿跟庄潜早有积怨,唱衰的态度毋庸置疑。船员们纷纷解囊参与,为求示好,绝大多数都顺他的意押输。

花明不管那些,偷空溜到厨房给宴晚鼓劲,眉飞色舞道:“我刚押了一年的薪水赌你赢。”

“咋呼什么,不知道聚赌违反纪律?”正巧庄潜朝这边走来,眉毛一压佯装不悦,可唇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低声说:“赌就赌了还这么小气,去加上我的份。”

他在船上的日子没剩多少了,只想尽量把她托举到更高的位置。宴晚明白他的心意,从未想过放弃挑战。

要成为优秀的料理人,刀工熟练只是入门基础,每个环节都无法速成,刻苦跟天分缺一不可。这也是庄潜充满信心的原因——烹饪毕竟是门艺术,任何创作都是危险的,充满各种不确定性,有时候只能由上天来选择那些适合的人,而上天赐予每个人的才华并不均等。

开鱼秀能不能顺利完成,跟她学了多久关系不大。光靠大量重复的技巧积累,可以从1分做到6分,要从6分做到9分甚至满分,穷尽一生都难以完成。一个按部就班的厨子跟伐木工没区别,把刀磨卷了刃,也无法从1分做到9分。扭头看,有的人轻轻松松就达到了同样的境地,甚至还有所超越。

宴晚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学艺短短数年,展现出非凡的灵性,令庄潜对她的潜能深信不疑。她对美食的热爱和理解,如同对待人生,是一朵竭尽全力去打开的花。在没有泥土也无法扎根的茫茫大海,拼了命把最精华的部分从根须里抽取出来,毫不犹豫,无所保留地尽数呈现。

瘦弱贫瘠的玫瑰,或许不够雍容华贵,却有特殊香气。她缺少的,仅仅是一次被业内公开认可的机会。世间如此广阔,容得下千姿百态的美好,区区一艘邮轮,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林宴晚的启航之地呢?

没日没夜的特训,从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

日料刺身是做减法的烹饪方式,注重保留本味,才能体现自然之美。尤其讲究形状切割、摆盘艺术和器物的搭配,也被称为“用眼睛品尝的料理”。从基础食材到最终呈现在食客面前的形态,都倾注了料理师的匠心和巧思。

宴晚怎么也没想到,庄潜拿来给她练手的,竟然是武士松球鱼。

它是海里防御力最强的鱼类之一,鳞甲硬度堪比钻石,刀砍不入。无论多锋利的剪子,也剪不断它钢刺般的鳍棘。

庄潜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普通的黄、蓝鳍金枪鱼,宴晚切过不知多少,大同小异的练习根本没意义。而重量和体型大过两个成年男子的鱼王,她又彻底缺乏经验。

在庄潜长达数十年的职业生涯里,有幸进行过七次珍稀鱼类的开鱼秀,深知世上找不到两条一模一样的鱼。过程中会遇到的各种突发状况,全靠随机应变,事先不可能预料。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刀工研磨到随心所化,由浅入深已经来不及,必须从难到易。

松球武士鱼因为太过坚硬,游弋时头部和身体均不能摆动,漂亮得像假鱼。东南亚沿海一带,也有不少食客出于猎奇心理,专门挑这些罕见的鱼类尝鲜。通常先用小火把整条鱼烤干烤脆,再拿尖嘴厨剪一点点把鱼皮剥开,就可以把筷子伸进去,吃到烤熟的鱼肉。

但这不是高级刺身料理的做法。庄潜要求她用世界上最坚硬的鱼身练剖刀,去其甲胄,鱼肉不能破损分毫。

成年松球鱼只有17厘米长,遁甲坚硬,肉质却极鲜嫩。最好的吃法是鲜切薄片,或剁碎制作鱼酱,成为昂贵的佐餐调料。

庄潜一边介绍鱼的特性,一边亲手演示给她看。烹饪的极致,还是靠比拼悟性和创造力。让食材为人服务,人不能去迁就食材。切不开就丢水里乱煮,放火上烧成焦炭,都不能称之为厨艺。他希望宴晚能明白,技法全是次要的,它只是过程而非目的。重点在于思考,能否在不停变化的外部条件下,快速准确地找出解决问题的关键。

任何东西都有弱点,松球鱼的罩门就是鱼鳃。处理这种鱼的时候,要从它最脆弱的鳃部开始。薄而窄的刀刃撬开腮缝,只要让塞壳跟鱼肉分离,就可以把里面的肉完整取出。

能熟练地处理好松球鱼,刀法的稳和准就得到了保证。

宴晚按他所教的法子,活剖了近百条松球鱼。再遇到第二重考验泰坦鱼时,心态已经平稳得多。

有防弹衣之称的泰坦鱼,牙齿硕大尖锐,身体和头部同样覆盖着很厚的甲状鳞,是日本非常特殊的食材。曾有日料大厨为了斩开这种鱼,接连切坏了四把厨刀。它的体型只有巴掌大,在热带海域昼伏夜出,经常攻击人类。

泰坦鱼其貌不扬,肉量也少,唾液里还含有剧毒。已知的四十多种泰坦鱼里,能食用的不过寥寥数种。这么条海底穿山甲,懂得料理的人很少。三亚附近的旅游港口都有卖,招牌上标记的“炮弹鱼”指的就是它。为了满足游客好奇心,小餐厅通常拿它煲鱼片粥。其实泰坦鱼的肉寡淡无味,远不如松球鱼细腻,煲粥口感跟鸡胸肉相似,价格还卖得很夸张。

庄潜的标准不断拔高,要求把泰坦鱼做成生熟两吃。

跟松球鱼不同,泰坦鱼的腮刀枪不入,眼睛附近还有一道很深的凹槽,根本无处着力。一旦蛮力撬开,整条鱼身会被破坏得四分五裂。

这次他不再亲手演示,让宴晚自己去解决。

琢磨两天两夜,她连做梦都在被泰坦鱼追着咬,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先试着用小尖刀,从相对柔软的腹部着手,慢慢将皮肉分离。鱼皮掀掉后,再顺着纹理切割,最后去皮剔骨。

万物守恒,此消彼长,肉比较柴的动物,精华必定聚集在别的部位。盔甲般的鳞和皮都不能入口,那么只剩骨头还可以挽救。宴晚发现这种鱼虽然体型娇小,头身比却很夸张,它长着一颗硕大丑陋的鱼头。

鱼头内藏着鱼脑,是最晶莹肥美的膏脂。她决定把鱼头切下来,炖成奶白鱼汤,鱼肉隔水清蒸。至于另一味生吃,仍按鲜鱼刺身的做法,切成薄如宣纸的鱼片。泰坦鱼脂肪含量少,肉色呈樱粉,恰可摆盘成一朵朵樱花造型。

庄潜捺住眉间的赞许之色,故意往鸡蛋里挑骨头:“光样子好看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可不行。”

鱼肉的味道本来就乏善可陈,纤维含量过高是它的生长特性,人力无法改变。要提升口感,又不能通过烹饪,只好从调料里下功夫。宴晚早有准备,取出一碟松球鱼肉糜做成的酱汁,用来替代刺身料理常见的芥末和酱油。

他仔细尝几筷子,粗糙的鱼肉很有嚼劲,酱汁提鲜恰到好处,是和“入口即化”迥然不同的另一种风味。极富巧思的搭配,融合了两个极端,让这对“海底双煞”在餐桌上名至实归。

一关更比一关难。经过刀工和调味的试炼,接下来要剖是一尾重达三百斤的巨骨舌鱼。

这种鱼产于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属于残存的古生淡水鱼类,祖先可追溯到一亿年前。它的形态奇特优美,舌中还能长出硬骨牙齿,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鱼之一。

除了拥有坚不可摧的鳞片,活的巨骨舌鱼颜色灰绿酡红非常美丽,通常用于水族馆观赏。

观赏鱼口感更差,只能做成肉干或用盐腌。唯一可用之处,是它坚硬的牙齿和圆鳞,牙齿晒干后能代替锉具,鳞片能制作爪刀。用它练手,主要是因为巨骨舌鱼没有刺,庞大的体格,跟270斤的金枪鱼王差不多。

处理大鱼跟料理小鱼完全不同,刀锋切入鱼身后,动作必须流畅至一气呵成。像练字,稍有停顿反复,切口边沿就不能保持一致,对厨师的体力、耐力均有要求。

庄潜找来的这条巨骨舌鱼,长度接近四米,能占满整个料理台。宴晚从头到尾摸过去,简直叹为观止。随即发现,它的鳞片虽然极坚硬,浑身上下却找不到任何伤口。

“这么厉害的鱼,怎么抓到的?现在已经不许用电捕鱼了。”

庄潜就笑,“没那么麻烦,别看它模样吓人,好抓得很。”

巨骨舌鱼脑子不大灵光,行动也笨重迟缓。出水换气的时候,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一棒子敲下去,打晕了就能捞上岸。

宴晚从没剖过这么大的生鱼,担心万一剖不好,会浪费了珍贵的原材料。庄潜只是安慰她,“不要紧,一回生二回熟。”

巨骨舌鱼严格说不算食材,经过长期密集捕捞,野外渔获量已经大幅度下降。在原产地巴西南美洲,当地土著每年在政府允许下才能捕捞,数量和鱼的大小都有严格限制。这条东南亚渔场人工养殖的巨骨舌鱼,是他费了许多周折,才托采购部的朋友想方设法弄来,并不是随用随有。

三百斤的大鱼,完全按照活剖金枪鱼的方法和步骤切割。落第一刀之前,宴晚只感到无从下手,站在鱼身前比划来比划去,磨蹭了足有一个多小时。

但庄潜对她说,“当你习惯它的长度和重量以后,把开鱼秀上的那条鱼当成巨骨舌鱼就好。鱼只是鱼,又不是龙肉,没什么稀奇。”

先把心理负担解除,水准才能充分发挥。没什么事能保证一定成功,完美是不存在的,他们要做的,是无限接近。

蓝鳍金枪鱼王的买主身价非凡,是位姓沈的华裔商人,家族缂丝生意在国际上很有名望。之所以在邮轮上筹备盛大的开鱼秀,是为了给他孩子们的母亲庆生。正日子还没到,船上小道消息早已传遍。那位沈夫人来头不小,也是商界里颇具传奇的人物。据说两人从未注册结婚,孩子倒是生了好几个,生活跟事业都密不可分,总是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

奇奇怪怪的事听了不少,宴晚对名流富豪的隐私没有好奇,那是太遥远的世界。

相比之下,烹饪就简单纯粹得多。

大环境如此,多珍贵的材料都司空见惯,不够珍贵创造条件也要珍贵。比如把可食用的金箔掺入冰激凌,洒进美酒,敷在脸上,用在一切可以想到的地方。花明的看法更加简单直接,“我觉得他们都有病。”

宴晚则谨记庄潜的话,鱼只是鱼。什么鱼子酱、黑白松露,都该一视同仁。好厨师不该顾忌食材的价格而畏首畏尾,要深信唯有自己才能赋予它真正的价值。 1X1H2atpQhv6C+cIb2Z6BWlQnE1IQAtzSlJ0z/Uyyly2duXEcTDehQlLSuchkr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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