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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章 自渡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宴晚二十二岁那年,得到一份非凡的礼物。

刀和技能互相成就,从来密不可分。庄潜所赠的刀具,连同兰卡威教堂的那把廓尔喀阔头弯刀,经名匠之手重新锻造,为她量身打造成一套全新的中式传统厨刀,颜色造型古朴别致。据说运用了很特殊的材料和独一无二的融炼技巧,过程颇费周折,也有许多运气的成分在里面。譬如当年西班牙人截获阿拉伯商船,把得到的乌兹钢锭拿去给欧洲最好的刀剑师重铸刀剑,即使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材料,造出来的刀剑,也无法呈现出大马士革刀的穆罕默德纹。

芳姨亲自把它们带回来交到她手里,并为之命名“明月切”,取海上升明月之意。

从今起,“明月切”就是专属于玫瑰的武器,等待新的主人赋予它性灵。

宋肴远没有那么简单,宴晚零星所学的一点东西,动了真章是不够用的。想有所大成,要从打基础开始捋顺,再微小的细节也必须符合规范。

渐渐她发现,新师父的授业方式跟庄潜完全迥异。一种从容不迫的循序,没有急切也没有严厉和威压。

余络秀认为这跟宴晚的性情相符,比刻意营造紧张更有利于发挥。她在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单纯而平静,如同溪流在冰下蜿蜒,树木缓慢生长那样平静而自然。

当宴晚不自觉带入以前的习惯,过于追求速度,她会不厌其烦一遍遍提醒:“慢一点,再慢一点。快并不一定意味着好,当你真正吃透了这个动作,根本不用分神去盯着秒表。比方说,你对充分雕好这一朵花的步骤理解,需要十七秒,最后心无旁骛地完成,就会是这个时间,不多不少。”

慢意味着控制,持续发力的控制比快更难。

“我教你是因为你可以做好,而不是要求你去打败什么凭空造出来的假想敌。叶海天可以有他的想法,厨房里我说了算。星洲的厨师再厉害,也不必把他们视作对手或障碍——你的对手只有你自己。”

络秀师父反复告诉她一个看似简单的道理:刻意不能持久成功,自然放松才能持续稳定地发展。所谓“道法自然”,更多是尊重自己,尊重人本身的耐心和真实。

真实总是最大的力量源泉,而认知是真正的竞争力。

她认为,在实力达到一定级别后,过度强调努力,是用表面上的勤奋掩饰思考和创造上的懒惰,是种逃避。

精益求精的驱动力应该是“使命感”。就像热衷徒手攀延的人,征服了一座高山,还想去爬另一座。山就在原地,他愿意向山走过去,哪怕明知会死在攀登的过程里。这就是听从了内心使命感的召唤,而非外界压力导致的结果。

甚至连宴晚学习的时间都不固定,随时可以自由调整——“我要求你做五个小时,能达到的效果不如你自觉自愿地做一个小时。”

她发现自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东西,也不需要证明自己很努力很拼。就是一觉醒来只想去做这件事情,带着对这件事的思考入睡,才是最事半功倍的状态。自觉自愿的时间,竟比余络秀要求的还要长,

宴晚觉得无比幸运。最大的好运气,不是捡到钱也不是中彩票,而是有一天遇到某个人,让自己打破原有的思维,提高了境界,被带往更高的台阶,便可称为人生路上的贵人。世人惯以私心企盼贵人相助,却不知真正的交换价值,根本不是利许和献媚。能得到贵人扶持的关键是:“你就是年轻时候的他”。

余络秀选中她,还有一个至为关键的原因。没有流派之分的师承,意味着这女孩心里不存在门户之见。没有负担,所以没有规则,只有对创作的野心、妄想和旺盛的生命力。那是她本身就蕴藏在骨子里的一种力量,不需要重塑或赋予,只需唤醒。

彼此毫无保留的坦诚,让教与学成了互相切磋。宴晚所知的关于宋肴的失传名菜,有许多连余络秀也闻所未闻。到底因何机缘,从谁人处得来,她也很有默契地不再追问。

凡发生的,必留下痕迹,不会说消散就消散。至少不会那么快,是玫瑰之所以成为今日的玫瑰。

“明月切”开启了小玫瑰的另一段旅程。

要磨合,要适应,要熟练到闭着眼也能游刃有余。

新的利器,会带来新的伤痕。她由此知道各种痛,她的全身都可以承受痛,直至成为痛楚的专家。

烹饪是双手的舞蹈。色、香、味、形、意都是唯美的,炮制它们过程却不尽然。从痛与流血开始,无法超越的存在,就是所有痛的总和。

痛原来与时间无关。她今年二十二岁,跟刀锋与烈火打交道近十年,还是痛。

沉重的锅具让肩颈持续紧张,姿势不对,上臂肌肉可能拉伤;手腕关节会磨损,指甲会劈裂,或烫掉皮肤露出鲜红的裸肉;长久站立就腰痛,躺下来睡觉都成了折磨;小腿抽筋双脚浮肿,要穿大一码的鞋子,走路踢踏踢踏。

稍微动一下都牵扯到痛。可以习惯,可以熟悉,但无法纾缓或消失,痛起来的时候结实又缠绵。

痛还是照旧做。她知道,每个手艺人都一样,痛。创作是流动的,既动且静。快需要力量,慢也需要。她需要的力量是那么庞大剧烈,所以她痛。从背部一直延展,严重时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吃东西站在厨房吃,盘子端不动,捏不稳筷子就用勺。

汗水沿着她的脖颈、她的背向下流,一滴一滴浸透了里衣。

不知是否长期睡不安稳,她时常觉得自己像梦游般专注又恍惚。北方的冬天昼短夜长,清晨黄昏都分不太清楚。有次她通宵研究一个菜式,早上才回房间睡。醒来一看是五点外面好黑,以为是傍晚五点睡过了头,急匆匆穿衣服赶去厨房。进去空无一人,才知道原来是凌晨五点,这一觉睡了足有25个小时。

“你必须柔软而坚硬。如莲花的芽从中间破开坚硬壁壳,生长。”

“持有梦想者,应该比梦想本身更强有力,才有可能实现它。”

除此之外,她已别无所有。痛很煎熬但——那是她所选择的存在方式。在专注与力量之中,她活着并忘记。

这条路不坏,虽然寂寞清苦,但以自食其力的技艺为底气,亦可称得高贵。

蓦地回头一看,才发现那些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日子,已经离她这样远了。烟霞一梦,散个干净。就像人在船上待太久,会忘记自己在海中央。倏忽漂去千里万里,可能也只是一霎而已。

曾经以为爱是多么珍贵而了不起的发生。能让人翻山越岭,上天入地。后来明白其实不是,它连让人不再痛都做不到。

缥缈春意,无声地化开了浅海的薄冰。枝头尚未绽开新绿,暮色仍那么重。

唇间又痒又热,鼻血就寂寂地滴落。北方那么干燥,身体的水分都被空气吸干了,一张开嘴唇角便裂开,血流得满口咸腥。

次数多了也无所谓,用冷水擦洗掉,继续盯着烤炉的温度显示屏。

玻璃外的街道热闹起来,有轨观光电车慢慢驶过,灯海深处,竞逐人浪。无论海洋还是陆地,都没有她的家,不得不一直在世间漂泊。

这一处岛屿的名字,叫余庆楼。

进阶必须从实践中巩固。如叶海天所允诺,跟着络秀师父学艺还不到两个月,宴晚签下正式合约,成了斗宴旗下最年轻且是唯一的首席女厨。这家以北味为主的高端酒楼,隆重推出前所未有的宋肴宫廷菜。

轰轰烈烈造势一番,声名便水涨船高,目不暇接的赞誉似雪片纷涌而来。

余络秀对她说,这是你的厨房,现在由你说了算。

这意味着她不再有人带领,而是作为引领者,去判断、决策、协调以及身先士卒地执行。承担起全部责任,出错也得付出比旁人更大代价。

工作之外,她可以凡事好商量,不愿与人起争执。但凡跟工作有关,拿定的主意便寸步不让,处事雷厉风行。在酒楼任职多年的老员工一时难以适应,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可以态度强硬到如此地步。夸她不见得爱听,骂她也不往心里去,总之软硬不吃。

宴晚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在厨房里,每个决定都应该是冲动的。当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必须第一时间,用比较强硬的手段,让大家知道那个东西是错的,才会更深地烙印在记忆里,同样的错就不会再犯。

没有人再仗着资格老就横加干涉,反对或质疑的声音也渐次消弭。团队里从上到下,会得恭敬地称一声“林主厨”。

厨房更是一个要专注、高压、快速的地方。每天都很累,她不得不喝掉大量的咖啡提神。白天工作期间,除了试菜,根本不吃别的东西。基本上每天只吃一顿,是夜宵,简单到只有一桶泡面。

必须长期保持饥饿状态,才会对食物敏锐和好奇,产生欲望,那时候试的味道会最准。出于职业习惯,连对泡面的要求也很高,不喜欢吃泡烂的面。把全世界所有能买到的牌子都搜集来,算小小的奢侈。泡的时候会计时,仔细分辨每一款需要的时间。

她不再清贫,也没兴趣去外面的花花世界消费,对穿衣打扮购物享乐全无感觉。只有一次独自去电影院,闷热的大厅里全是人,情侣漫长地接吻。坐在拥挤人群中,像被丢进荒野。声光色彩轰隆隆压过,震得心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宴晚从未试过跟那么多人一起看电影,只是怀念歌诗尼号上那间荒废的小影厅。在黑暗中殷殷按住胸口,流了泪。

各路美食评论家,不约而同地对这匹横空出世的黑马大加赞赏,这当然是芳姨的抬举。叶海天的支持就全摆在明面上,把绝大部分商务宴请安排在余庆楼。

生意人来自全国各地,也不乏外籍人士,口味各不相同,每桌大席都面临着全新的考验。

那天席间有位来自欧美的年轻男子,也不晓得什么身份,看座次是跟着他的老板一起赴宴。开席没多久,就低声用英文大放厥词,把二厨做的“海鲜嘎巴”斥为“垃圾”。大意是中国人过惯穷日子,煮焦的米饭也舍不得扔,竟拿来做菜。

没有翻译叶海天是听不懂的,光顾着谈事也没注意。宴晚听见了,没法装听不见,心平气和地走过去告诉他:“锅巴这个东西除了亚洲,在欧洲、非洲、南美洲都有悠久历史。多明尼加人把它称作‘Con con’,在牙买加叫‘Bun bun’,波多黎各叫‘Pegao’,在挪威就叫‘Brant ris’。如果它在你的国家被视为致癌物,你可以不吃,但请尊重中国人的饮食习惯。”

叶海天听得懂加重了音的“Chinese”,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只对着一个人滔滔不绝。瞟了眼碟子旁的标签,这菜也不是宴晚做的,遂问怎么回事。翻译不便照实说,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再上下一道菜的时候,那青年已从餐桌旁消失不见。

诸如此类的插曲,都是小事。据理力争容易,真正的好口碑是用舌头尝出来的,不是靠吵架。叶海天的认可和包容,让她可以不受拘束地尽情发挥所长。

在余庆楼做主厨的日子,宴晚承受了从业以来最大的压力,终于理解络秀师父的白发绝非夸张。

毫无疑问,那也成为她烹饪生涯里的巅峰时期。

“凡饮食珍味,时新下饭,奇细蔬菜,品件不缺”——这是宋人的风尚,也是宴晚带来的宋肴体验。

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南来北往客,甜酸苦辣皆有人爱。崇尚美食的宋朝,又怎会没有菜系之分。只不过分法相对简单,主要有南食、北食和川饭。它本身就是一种南北兼容涵盖极广的烹饪文化,可以满足各种复杂需求。

譬如其中的“川饭”,是个令人倍感亲切的派系。四川人无辣不欢,大抵可以在这里找到原因。而辣椒是明朝时才由美洲引进的植物,清朝才被大众所接受。宋肴里的辣味,就不能用辣椒来代替。葱、姜、蒜、韭菜、芥根、胡椒……一切能够提供辣味的食材,都被纳入厨房。最常用的川椒是花椒的一种,口感比普通花椒更强烈。

一模一样做出来远远不够,被现代人适应和喜爱才是关键。复刻传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在这个基础上还得不断创新。每道菜品,都是掌厨之人的经验和巧思,加上无尽的尝试,缺一不可。

赴宴的贵客脸容憔悴,胃口也不佳,观其席间神色厌烦不耐。私下一打听才知,这位客人刚参加完极限登山运动,翻越过海拔超五千多米的雪山。于是菜单立马要跟着调整,换上能缓解高原反应的藏红花酱。

遇上郁郁寡欢言语尖刻的女客,甜软香糯的糕点当然是首选。

叶海天带来的客人,没有利益瓜葛的私交很少,基本上全是商务席。气氛时而暗潮涌动时而剑拔弩张,没可能从头到尾和乐融融。呈现的食物好坏与否,凉热浓淡含有何种深刻寓意,当然不会对事情本身起到决定性作用,但也至为关键。

成败是由细节积累出的结果。这也是高端商务席能在现代社会经久不衰的原因,乃至成为餐饮经营里不可或缺的分类。

盛筵如战场,太多突然发状况都需要临机应变。人类的感情太复杂,身体却很好骗。

托一位挑剔的素食主义者的福,宴晚从中大受启发,初次尝试了以药材配比入汤,来弥补缺失肉类的鲜味。比如黄精、大白豆、山药、花生、海带、豆皮、豆腐、青笋、莴苣、金钱草,再加适香油与豆油,炖煮出的味道媲美大骨高汤。以天麻为主,则可炖出鸡汤味。在烹制前,为了消解中药的毒性,蒸、炒、炸、烤都要拿捏好。

北方的火锅,也就是南方的打边炉,在宋代称“拨霞供”。烫煮切成薄片的野兔肉,一涮即熟,以色如云霞而得名。严寒地带的宴席上,怎少得了铜锅炭火?宋肴创意火锅就此首开先河,用中药材熬制的蘸料秘方,替代了常见的芝麻花生酱。

余络秀的意境菜,是美味与形意的至臻结合,几乎没有明显短板。宴晚想要青出于蓝,必须找到自己独树一帜的方向,决定从最难的“养”字入手。东方饮食文化有其独特性,向来信奉药补不如食补。余庆楼的“宋肴宫廷药膳”,一经推出便备受推崇。

敢这么做的大厨很少,原因么不难理解。相信食补的人,也更忌讳病从口入。做药膳风险太高,药材具备千变万化的功效特殊性,用量、搭配均不能有任何差池,万一跟其他食物发生相冲反应,后果不堪设想。

谁能相信一个厨子还要懂药理识百草?宴晚也没想到,但她会去学。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新开没多久的余庆楼,看似红红火火口碑一路走高,季度营业额竟始终处于亏损状态。意味着繁荣的表象下,还深埋了许多看不见的暗礁。

叶海天交给她的,根本是个没人敢接的烫手山芋。 LW0h11AlLbgbiAMhWt0H8lU0ceD4RFTrCQjgXu8Js5Ro29sSYazKl0phsnnqY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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