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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章 倥偬转瞬

摆席的地方不大,素净得甚至有点空旷。

宴晚第一次看到叶海天女儿的照片。四岁的小女孩在花园里荡秋千,穿红色裙子,瞳仁亮似寒星。笑容那么灿烂,甘甜可以忘忧。右下角一行娟秀小字:“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看着像迟颐芳的字迹。

照片中的女孩应该就是叶细细。深刻的创痛是个黑洞,她不敢盯着看太久,很快转过脸装作若无其事。

余络秀也被请为座上宾,四个人围坐圆桌,品尝北派厨子做的传统宫廷菜。

“燕窝鸡丝香蕈丝薰白菜丝镶平安果”、“芽韭炒鹿脯丝”、“樱桃肉山药”、“银葵花盒”、“清蒸鸭子鹿尾攒盘”、“野鸡丝酸菜丝”、“鸭条溜海参”、“清宫万福肉”……上、中、下三珍尽有,飞禽海味齐备。

北味菜名极繁复,跟宋肴不同的是,没有任何诗词相关的点缀,不追求意象,是另一种豪迈矜贵的风格。

席间全以茶代酒,气氛十分融洽轻松。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宴晚才恍然明白,叶海天何以对所谓的米其林上星嗤之以鼻。而余络秀在离开星洲之前,早已在香港、台湾等地拥有不止一家获得上星之誉的意境菜餐厅。

米其林正式进入中国后,在上海、广州、北京先后发布米其林榜单,引起争议如潮。早在五年前,“一品斗宴”宫廷菜就曾被评为一星,但他坚持拒绝出席颁奖,更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米其林根本不懂中餐,没资格妄加评价!

老北京宫廷菜,素有“天下第一味”的美称,体现了八百多年京城古都的北派美食历史。一品斗宴的大厨,全是如假包换的清宫御膳房厨师后人。在菜式的融创中,不仅吸收了不少明朝宫廷菜的精华,还受到南方风味的影响,最终形成了南北荟萃、集海内名菜之大成的宫廷膳房菜肴。以“稀贵、奇珍、古雅、怪异”闻名遐迩。除了名目繁多的正菜,还有各种制作精细的糕点,例如芸豆卷、烤祭神糕、折叠奶皮之类。

提起宫廷菜,人们必然联想到鲍参翅肚。其实北派宫廷菜里,也不乏大众菜品,跟家常俗菜无异,乃至演化成花样纷繁的民间小吃。也就是耳熟能详的大杂烩、麻豆腐、炸酱面等。

没有人需要站起来侍席执壶,位次亦无分高低,才是一顿真正的家宴。

主菜也上得差不多,叶海天突然问宴晚,“小玫瑰你猜猜,里面哪一样是他们评出来的上星菜?”

私下里,他也像迟颐芳脱口称她“小玫瑰”,熟稔而自然,仿佛从来如此。

宴晚的目光从琳琅满目的佳肴上巡视而过,出于职业习惯,她吃得不多,每样尝了一点。虽然对清宫菜缺乏深入了解,也看出其中最为核心的是“四大抓”、“四大炒”和“四酥”。

滋味清雅软糯,自然都是上乘之作,摆盘亦体现了北派的造型精髓,用的是“围、配、镶、酿”等工艺,色彩质地和口味互相协调,做得像盆景一样赏心悦目。

她想了想,指向那盅黄焖鱼翅,“是这个吗?”语气不是很确定,毕竟桌上每样菜都堪称精品中的精品。

龙纹圆肚盅里的汤色金黄亮丽,用吕宋岛黄肉翅焖炖出浓稠胶汁,是所有菜里最费工夫的。但叶海天摇头说不是,事实上,这些完美复制了宫廷御宴的名菜,没有一样入得了那帮米其林品鉴师的法眼。

最终他们选出来大肆宣扬的,是具有鲜明本土风格的豆汁、爆肚和卤煮。

榜单一出,米其林的公正性、合理性备受质疑。身为“一品斗宴”创始人的叶海天拒绝领奖,并通过媒体发檄文,抨击他们为了讨好北方市场,用“逐臭”思维把路走偏了。没有剔除傲慢、无知的偏见,就无法选出能体现中国美食文化的榜单。

豆汁、爆肚、卤煮之类小食,是老北京文化遗产,有很广泛的群众基础没错。但并不意味着它是普世美味,能被普通大众接受,就像臭豆腐不是人人都喜欢。

宴晚理解他的不忿。她对岸上的事情所知不多,怎么都没想到,被精挑细选出来的竟然是这些东西。

“逐臭”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经历漫长的食物匮乏时期,从而保留的一种特殊味觉记忆,譬如臭鳜鱼。这种现象在各国都有,比较具备代表性的有瑞典臭鲱鱼罐头、意大利卡苏马苏活蛆乳酪、冰岛腐烂鲨鱼肉。名气确实很大,却难登大雅之堂。

然而美食文化进化的角度,应该以从糟粕中提取香美为正道,烹饪是一个尽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米其林这种猎奇心态,只会让国际社会误以为,中国人的美食就是下水和内脏,显然违背了中华饮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流方向。

争议的点就在于,斗宴承认臭味食品可以作为风味特色,但绝不认同把它当文化来炫耀。放眼世界各国,都没有哪个国家把臭味食品作为文明的标志,也从未上过国宴菜单。

宴晚发现,在略显粗犷的举止下,叶海天骨子里其实有种很独特的谦逊和细腻。自称“满身铜臭”,谈论到涉及历史文化相关的话题时,甚至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自卑,总自嘲没读过什么书,是没文化的粗鄙商人。不过碰巧运气好,抓住几次机会做了点事。

食物温暖的芬芳里,她想起父亲在日记里写,即使多年后略成就了些功名,也总感觉指甲缝里塞着北方小县城的煤灰,洗不干净。

听了那么多,愈发觉得,叶海天能有今日地位,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幸运,而是源于对这个行业深刻的认知和独特想法。从商是他天分所在,一个没有放弃过自我修持,不断思考和学习的人,也不应该粗暴地以学历高低来评价。

这是做人和做菜的相仿之处。中国人自有一套独特的美食标准,色、香、味、意、形、养,每项下面又衍生多种分支。自诩为“优质餐饮评选圣经”的米其林,评判标准却以西餐的烹饪方式来制定。中西文化的差别,不是他们的品鉴团队通过短时间培训就能消除的。

宴晚提起当初在邮轮上做厨师的时候,也接待过米其林的“监察员”。

“他们更强调西餐,对中国菜的理解基本就是粤菜,特别喜欢船上一家素菜馆。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这些人不懂中国菜。”

叶海天表示洗耳恭听。

“比方说考察餐厅的时候,派一个人去吃一顿饭,也许会去两三次,但每次都是这同一个人。但中餐你知道——”她看一眼满桌琳琅,“一个人能吃的有限,必须和一大群人一起去,才可以真正看到技术。而那家素菜馆,推出单独分量的套餐,所以尤其被青睐。如果按这个评判方式,怎么可能反映中国最好的美食?他们只是在争夺话语权。”

话说完才想起来,余络秀所拥有的几家餐厅,全都有三星荣誉。这就太失礼了,宴晚一时语塞,有点惶惶地朝她望去,眼神中满含歉意,但她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余络秀却不以为冒犯,和悦道:“除了这个,你觉得米其林还有什么问题?我也想知道你真实的看法,好决定接下来的安排。”

什么安排?在北方这些日子,宴晚完全找不到头绪,被各种琐碎的事推着走,却无人指出具体明确的风向。

带着满腹疑惑,她只好继续说下去:“我认为,它的价值观和评选标准太单一。中国人在一起分享食物,西方人习惯在各自的盘子里进餐,餐具的摆放都要用尺子量过才符合要求。这种简单平面化的衡量,被带入到烹饪过程的方方面面。中餐做法太复杂了,就算是米其林大厨也未必看得懂。他们遵循工业化的流程,几毫克盐、几毫升油、精确到多少度的火,稍有差池就要扣分。但中国菜的烹饪不是这样啊,从古到今沿袭下来的技术,大多数靠口授相传。即使写进菜谱里,用词也点到为止,比如文、武火,油少许、盐酌量,全靠厨师自身经验去掌握,又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去尝试千变万化的创意。多一点少一点,就是不同的呈现,怎么判断对错?”

迟颐芳一直默默旁听,此时却提出一个更犀利的问题:“但无论如何,米其林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品鉴机构,已经在全球确立了权威性。没有哪一个业内厨师不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你就从来没想过摘星?”

“还在船上那会儿……偷偷想过的。”她羞涩而坦诚地说:“人之常情嘛。不过,在跟郭秀成他们比划以后,就无所谓了。全球几十亿人,吃中餐的就有十几亿。我想,这些人都不会同意,为一个‘米其林认证’,去迎合西式标准,跟着几个外国评委的喜好而改变自己的口味。我是厨师,做出的菜任何人都可以去评价,但我也有资格不接受这些定义。”

片刻沉默里,宴晚忐忑地补充:“没有说他们不好的意思,我们有我们的好,两回事情。”

余络秀安慰道:“你不要那么紧张,有不同想法很正常。闲话两三句而已,又不是面试。年轻真好啊……敢想敢说,就看敢不敢做了。”感慨中略带一点惆怅,跟在厨房时的严肃苛刻截然两样。

宴晚这才吁口气,“我没专门学过西餐,真的不太理解西方的创造逻辑。如果上帝在第四天才创造了太阳,那他怎么知道前面过了四天的?”

一本正经的疑惑,惹得叶海天抚桌大笑。兴之所至,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你们随便聊,做菜我是门外汉,光会吃,听个热闹就不亏。”

迟颐芳也笑,对宴晚眨眨眼道:“既聊得投缘,去给络秀师父敬杯茶嘛。”像是逗她,表情却带着几分认真,称呼一变,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进了不少。

余络秀若有所思看她一眼,到底没有出言拒绝。宴晚在人情世故上缺乏经验,有人提点赶忙照做,认认真真捧了热茶敬到前辈跟前,说:“刚才是我班门弄斧了,有什么讲得不对的地方,还请络秀师父别放在心上。”

“这孩子太是个小心。以后做事情,胆子再大些无妨。”余络秀接过茶盏,浅抿了一口便放下。

宴晚当时还懵懂着,压根没反应过来,这就是肯正式收下她这个半路弟子的意思。

一顿意料之外的晚餐,有美酒佳肴鲜香四溢,欢颜笑语在耳,灯烛昏暖。令她生起一种恍惚不真切的归宿感。诚然他们并不是她的家人,却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尊重,被期待也被需要的。回望这漫长人生旅途,只有无尽漂泊,能得一夕停靠,如此的信宽容和善待,何其有幸。

“络秀师父刚才说的我不太明白,‘敢做’……您到底需要我去做什么?”宴晚犹豫半晌,疑惑地望着叶海天。

迟颐芳带她回来的时候,只告诉她,你喜欢做菜,那么就去一个能无所顾忌发挥所长的地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具体所指。宴晚忍了好久,终于决定趁今晚问个明白。

叶海天放下酒杯,不假思索地大手一挥:“是骡子是马早晚要拉出来溜溜,让你络秀师父带着,手艺多精进些,回头去余庆楼试试斤两。”

迟颐芳解释给她听,余庆楼总店在京城,是斗宴北派宫廷菜最鲜明的旗帜标杆,北方各主要城市都有分店。前年又在滨城星海开了一家,暂由方尽打理。

明知这两人初见面就结下梁子,却做出这种安排。听话听音,恐怕是有了扶新除旧的收权之意。先把主厨安排进去,菜式和营业风格都要跟着变动,整个班底将面临大换血。

未免太仓促太轻率,难道仅仅因为她敢凭一己之力跟方尽据理力争?

宴晚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那么快?!”

“哪里快?”叶海天眼睛瞪得比她还大,“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刚鼓捣买卖的时候,岁数也没比你大多少。”

后来就跟她讲,在打算创业或做出影响人生的重要抉择时,如果正当二十出头,那么有四成把握就可以开始。哪怕拖到三十出头,有六成把握也可以去做。四十出头,得有八成把握才能行动。年轻就是试错的资本,瞻前顾后成不了气候。

道理听起来没错,可宴晚实在不敢轻易在他面前立什么军令状。

叶海天蹙眉:“担心付出换不回想要的回报?”

宴晚摇摇头。

“那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身体或其他原因,做不了?”

她再摇头。

“怕身边要紧的人反对?”

“我……没有亲人了。”

“那还能有什么顾虑?难道着急去结婚生孩子?”他疑惑地看一眼迟颐芳,后者露出个“你发神经”的表情。

画风逐渐往奇怪的方向跑偏。宴晚吓一跳,“不不,我现在……一个人。没有在谈恋爱,也没那种打算。”

诚然她心有所爱,但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那不就行了。难得无牵无挂,正好放手一搏。”他看中的就是她的孑然一身,无门无派,几乎没有业内关系的牵扯,加之在邮轮上长大,背景和心性相对单纯。

见她面色纠结如此,遂苦口婆心道:“没有就对了。年轻轻的小姑娘要啥没啥,不好好搞事业满脑子男欢女爱,跟废物有什么区别?人一辈子的荣辱成败只能自己一肩担,指望谁都没用。这要是我——”

“她不是。”迟颐芳用力拽拽他的袖子,“你干嘛呀?说了没那回事就是没有。让别喝酒非忍不住,喝多了就胡说八道。”

叶海天怔忡一瞬,收了声。面上分明酒意不浓,松弛的眼角却弥伤感。

“芳姨……”宴晚用眼神止住迟颐芳,轻声道:“叶先生,我明白的,请放心。”

“叶先生快人快语,只是担心你小小年纪走错了路,没别的意思。”余络秀出来圆场,“说起来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余络秀曾有个寄予厚望的亲传弟子,才二十多岁已经拿下多项国际荣誉的女厨,原本是该承其衣钵的。她一生醉心厨艺,全部精力都花在这上头,也未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因此一直把这得意徒弟当女儿看待。

人各有志,尤其私生活方面,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去追求事业而放弃世俗天伦,余络秀是懂得这道理的。于是眼睁睁看着女徒弟红鸾心动,欢天喜地结成连理,很快又意外有了孩子,只能暂时告别厨房。所有计划被迫搁置,她想着顺利的话也就两三年吧,倒不是耽搁不起。

谁知这一退,就再也没机会回来。女徒弟生产时凶险非常,人是救活了,但从此健康状况一落千丈。无论男女,做厨师对体力、耐力要求很高。病弱的身体,没可能重新扛起沉重的锅,也无法长时间站立,承受高强度的工作节奏。

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概率落谁头上就是谁,没道理可讲。

良木未长成便中途摧折,不好轻言对错,只能说每个人想法不同,哪种选择造成的后果都要认。

这也是为什么叶海天方才突然莫名激动的原因。

栽培一个可造之材殊为不易,巨大的心血付诸东流,余络秀很是心灰意冷了一阵,跟斗宴的合作也不得不无限推迟。

她用过来人的语气对宴晚说:“路能走多远,到头来拼的无非是内核底层的担当和能力。能不能专注当下,心态够不够稳定,是否能听从自己的声音不受外界干扰。洞察本质的代价,遵从规律。有非常清晰的目标,不依赖外界评价,无论好坏。”

晚餐结束,这事已经板上钉钉。

临去前宴晚忍不住多问一句:“叶先生,您为什么觉得我可以?”

“小玫瑰。”叶海天笑容淡倦,望着她:“这个答案,不是应该由你来告诉我吗?” u0dpr9DGQUThx3pfybQ/nmvra/AnyLe4tVf/L1Ny62cPR1Kz/aI6IQW/xvy9ty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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