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少雨,时常都有晴天。
干燥的清晨,咽喉有火在烧,只觉酷热与痛楚。宴晚习惯性地去摸床头水杯,落了空。
仿佛还是炎热而玫瑰盛开的东南亚,属于那些年轻单纯日子。无法记得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那一定离她已经非常久远。
醒来就可以看到天亮,日头耀花了眼睛。天空湛蓝如洗,颜色从湖水蓝,浮萍蓝,睡莲蓝,鹦鹉蓝到宝石蓝,历冬至夏。
宴晚匆忙洗漱完毕,打开衣柜。雕花的瓷囊里盛了花瓣,散发草药香气,垂挂在琳琅云裳旁。她从中挑了最朴素的一套连帽运动衫裤,赶往地下厨房。
七点刚过,每个磁炉位置前面竟然都站满了。
“切配”在刨瓜丝;“上什”在斩一只鸡,泡发海参,准备熬瑶柱鱼翅汤;“水台”在清理鱼虾内脏;还有一位“烧腊”在测吊炉温。
白色身影各司其职,安静有序地忙碌着。细看多了不少男男女女生面孔,事事精办,不闻有声响。
原来叶海天中午设了家宴,整个上午都用来做准备。往操作台大致瞄几眼,想必是宴请来自南边的贵客,广府汤品种类繁多,都是些北方人看来很奇怪的搭配,乳鸽枸杞、姜丝鲤鱼、眉豆扇骨,还有川贝雪梨炖猪肺和墨鱼鸡脚之类。
打荷的忙到分身乏术,见还有个闲人杵在那里东张西望无所事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抓起围裙朝宴晚头上一丢,“还愣着?!连衣服都不换,赶紧饰盘去!叫秀姐瞧见了有你受的!”
“不是……我……”她不知该怎样解释。不是什么,她到底来干嘛的?
说话间,已被连拉带拽地推到白案前,看碟用的瓜果堆成山,都等着人处理。
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拿起刀开始削削切切。仿佛回到很久远的前尘,日子简单澄明,可以什么都不去想,除了做好眼前的一餐一饭,不用操心别的。没有经过爱欲磋磨,也不曾遭遇离弃。被称作小玫瑰的岁月,像是天光戏,演到这冬日淡淡的黎明,人影杳然。
四周越来越安静。待她放下手中最后一件“看果子”,惊讶地发现身边围满了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全都聚拢过来,屏吸凝神地看,半点动静也不曾发出。
操作台上摆满了刚完成的作品,用杨梅、冬瓜、金桔、鲜姜、嫩笋之类,雕成甜酸的花梅球儿、清甜的蜜瓜鱼、微辣带甜的花姜,还在金桔、橙子、木瓜上雕出大段繁复的万字花、方菱花,又在青梅上雕出荷叶儿,无不栩栩如生。
“看菜”顾名思义,观赏性质大于食用。它的具体起源已不可考证,最早在唐代的御宴“烧尾宴”已经出现,富庶繁华的宋朝则把这种习俗发扬光大,正式成为宴席和日常饮食中的定制。
而“看碟”的盛行,便是流传至今的工艺菜的始祖。
中式宴席,当然不能用宴晚最熟悉的日料摆盘方式,除了宋肴的雕花蜜煎,她也不会别的。
一个身着厨衣戴方片眼镜女子,从寿架台上拿起其中最大的一件雕果,反复看了许久,问:“这‘药瓜’也是你做的?”
那是一条三尺长的冬瓜,刻上了假山、龟、鹤、寿星、仙女等图案,工法异常精妙。
宴晚先是懵懂,怔了怔,放下雕刀应一声是。
“你就是林宴晚吧。”对方于是正色道,“我是余络秀。”脸容板正,十分不苟言笑。
宴晚茫茫然点头,仔细去看那女子,瘦肩若削,深栗棕的长发服帖地收拢在白帽里面。只见她亦不年轻了,镜片后面一双灰冷的眸,眼角嘴角皆现出细细纹路,然而,却有种清洁规整的美丽。
矮小身量,气场极为迫人。当她说出自己的名字,那种平淡中理所当然的尊严,仿佛人人都该听过并知晓。
但宴晚真的摸不着头脑,隐约觉得这应该是位资历深厚的前辈,却不晓得该如何对答。更离奇的是,对方明显知道她。只好再点一下头,“……我是。”又拿不准,是该像其他人一样唤她秀姐还是别的什么。
针落可闻的寂静里,忽然响起“啊呀”一声,迟颐芳大步流星走入,抚掌笑道:“原来你们已经认识了?”
宴晚这才暗暗松口气,用疑惑的眼神看过去。芳姨和秀姐似乎很相熟,忙笑着解释:“莫怪她有眼不识泰山呀,小姑娘以前一直待在邮轮上,外面的事情不大听说。”
后者笑笑表示无妨,从容地挥散了众人,让他们照旧去干自己的活计。
经芳姨介绍才知,眼前这位风采卓然的女士,来头当真不小。
余络秀从业逾二十年,在男性占据大半江山的厨师圈里,她的成功之路相当另类。在香港出生,幼年随父母移民,早年就读工科,毕业于加拿大顶级学院的工程师专业,业余却醉心于烘培甜品。为了克服性格里的羞涩和胆怯,学业与爱好之间,还抽空去参加了当地华裔小姐的选美并摘夺名次。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以工程师身份在职场大有作为时,她突然宣布要将烹调之技,升级成终身事业。这个决定遭到家人一致反对,最多的是心疼。父母认为她是女孩子,个子又瘦小,受生理条件所限,很难在厨房这种极端环境工作。她父亲认为,厨师就是没太多学识的糙男人做的职业。又脏又累烟熏火燎,好端端的工科工程师为什么要去?
这意味着,她如果坚持己见,必须付出更多牺牲和努力,才能达到和男主厨一样的级别。余络秀是个执着的人,特别是得不到认可的时候,就更想做给所有人看她的选择没错。不仅要证明厨师也可以是有品而美好的职业,还誓要得到米其林的肯定,做最好的那一个。
“半路出家”的余络秀,只用了十三年光阴,就从“菜鸟实习生”摇身一变,成了星洲旗下第一位肩负摘星荣耀的首席女主厨。
她的特殊经历和对中华料理的执着,与琼帮宋肴所推崇的女厨文化不谋而合。很多知名美食家因此记住了余络秀的名字,知道有这样一位女主厨,以传统中国菜式为灵感,运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了每一位到访食客特别的回忆。
在大众认知里,这个行业刚开始就以男性为主。然则大谬其非,泱泱数千年,上至顶级宫廷御宴,下到富商乃至平民百姓人家,从来不缺女厨的身影。在中华源远流长的烹饪史上,出现不少著名厨娘。技精近乎道的女厨,曾有过的辉煌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却在历史长河的变迁中渐渐被淹没了光辉。
放眼全行业,星洲无疑是女厨地位最高的餐饮巨头。旗下知名女厨多不胜数,且多以古代知名厨娘的原型取艺名,诸如后蜀的花蕊夫人、唐代的余媚娘、宋代的梵正、宋五嫂、 肖美人、招姐、高立妇、梁五妇、曾懿、草头娘、赵荔凤等等。
女厨们精益求精的进取,极大地扭转了世人偏见,令风向发生改变。在这样包容开明的环境里,大家不会只关心主厨的性别,而是首要关注菜好不好吃。这就给了大大小小的女厨们很充足的底气,因为她们只要在这个平台上做好分内事,就会得到认可,甚至“摘星”。
余络秀从小在国外长大,一直吃的却是妈妈做的中餐。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餐。先是在法国西餐名厨身边,从助理到副主厨再到出师,直至加入星洲,才懂得原来中国菜有那么多元素、变化、历史饱含其中。
身为华裔,她更愿意尝试将中餐的灵魂更深地融合在创作中,把米其林这个等级的美食带向大众。让华人食客在用餐过程中,从更熟悉的体验里回忆起家乡味道,也让西方食客对中国、中国菜有全新看法。
宴晚听得很神往,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芳姨要引荐给她认识的人,厉害到超乎想象。她赧颜于方才见面的潦草,站起来主动替对方斟茶,由衷道:“余老师,幸会。”
迟颐芳难得心情这么好,善意地眨眨眼睛:“说起来你俩还算是同乡,可不就巧了吗。”
“先别急着叫老师。”余络秀喝了茶,严肃的态度仍不见松动:“我看过你在海上做开鱼秀的视频,刀法是很出众。跟人家打擂台,于中式烹饪上的表现也有可取之处。但细究起来不成系统,也侥幸在郭秀成的徒弟太不成气候。其实像你这样的女厨——”
宴晚心里咯噔一记,听她继续往下讲:“入门学得太杂,又跟过不止一位师父,也有了点名气,按规矩我是不会带的。”
闻到此,宴晚低下头,尴尬地盯着自己的手指。顺着视线,余络秀也看见了她手指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浅白刀痕。历历如数,一路走来所付出的艰辛,全都在这里了。
“不过——”她话锋一转,“迟小姐说服了我,这恰恰也是你最大的优势。她说她之所以能把你带回来,不是因为叶先生给出的条件优厚,或允诺出多少光明前程。是因为你告诉她,你也听够了女人不能做好厨师这种话。这是我当初肯加入星洲最大的理由。尽管出于种种理念上无法调和的原因,我选择了离开,对烹饪这件事本身的初心不会改变。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行?”
三言两语便可听出,余络秀秉持的终究是艺匠之心,跟叶海天之流的商人不同,更重视“技”而非这个“人”。什么师承、名誉、斗心之类的综合商业价值,不在她考虑范围。
既来之则安之,能跟像余络秀这样的前辈面对面交流,是难得的幸运。她也不想绕弯子,很直接地说:“是这件事选择我,而不是我选择它。都说人心多变,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最难改变的吧。讨厌或热爱,很难以外界环境的变化为转移。我真的很喜欢烹调,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喜欢,好像没有什么词能形容心里的想法。在邮轮上的时候,后厨工作很忙很累。即使在大多数情况下,必须按部就班地去做一些事情,也可以有很多变化,能用创意去满足无穷的好奇心,试着让想法一点点变成现实,得到认可,有很大的满足感。”
小姑娘言语朴实,让余络秀多了几分好感。又问:“你在船上做的古法宋肴宫廷菜,是哪位师父所教?恕我直言,那些菜色难度已经很高,很多技法都是有专利的不传之秘,即使在星洲旗下也没几个名厨能全部接触到,更别说往外泄露。乍一看你会的不少,但东一点西一点学得又不全,还有些操作可能存在谬误,我觉得很奇怪。”
如果真如迟颐芳所言,小玫瑰此前一直长居邮轮,偷师就更无从谈起。
这次宴晚沉默了许久。
怎样讲呢?她根本也不清楚阿无的来历,没办法解释这个人的存在,出现以及消失。他离开了,却留下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如宋肴相关的一切。技艺一旦学会,不可能忘记,就此融入骨血,成为比缥缈情爱更深刻的联结。这是只属于她的秘密。
万箭穿心般凄凉。半晌,她终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郁郁寡欢的神情,嘴角却挂一抹苍白茫然的微笑,无奈似惆怅旧欢如梦。
余络秀静了两秒,猜度小姑娘必是有难言之隐,遂把这话揭过:“不方便就算了,不用道歉。”
活在世上,谁能没有秘密呢。鱼虾各有其道,同出一源的技艺,末了总是殊途同归。
三人不约而同止住了话头。
蒸汽设备的定时钟叮铃作响,打破寂静。余络秀站起来,坦白爽朗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让她搭把手,一起把这台席面做出来吧。”
迟颐芳笑道:“秀姐是个大方人,我算白担心一场了。”
说罢又私下交待宴晚几句,安慰地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掌心皮肤温润细滑。再没什么可啰嗦的,便放心地离开厨房。大概是要见外客,她稍作打扮,穿了件宽松白色毛衣,墨绿丝绒长裤,戴一套翡翠首饰,不落俗套的美。
余络秀把菜单拿给她看,指出其中几样,也不问她会不会,令道:“你就负责这些,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理解去做就行,他们都会配合。细处可从权定夺,不用事事来问。”
这就是要她试菜了。
宴晚沉下心把菜单从头到尾琢磨好几遍,胸中自有分寸。
越看似平平无奇的东西越见功夫,余络秀指给她的这几样菜里,凉热兼备。荤腥以鱼为主,主要讲究刀工;亦有宫廷宴席的精髓花果佳肴,是对色香味的拿捏;宋肴历史传承的考验,则体现在压轴的综合创意拼盘里。
市井外行总杜撰出诸多想当然的传说,所谓考验大厨,头一道就让做扬州炒饭之类,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炒好一碗饭,至多体现火候运用上的菁纯,是最基础的入门本事罢了。
她想知道,这小姑娘的水准究竟到什么程度,对宋肴又了解多少。
至于余络秀自己,主厨是不会每样菜都亲力亲为的。宴晚先不忙动手,且在旁观察她如何调理那道重中之重的“坛烧炖青衣”。
自宋以前,中国人做饭以蒸、煮、炖、焖为主,用的多是可再生植物燃料。到了宋朝鼎盛之期,工商业蓬勃发展,对燃料的需求越来越高,植物燃料无法再满足供应,采煤业便火爆起来,煤炭作炊成了达官显贵后厨的新宠。
而与此同时,宋代的金属冶炼术也日趋成熟,先前多用于打造农具和武器的铁,渐渐被工匠们大量用以制造炊具,伴随铁锅在民间的流行,为中华美食的颠勺炒菜提供了基础。在这之前,传统菜式的烹调,基本都用瓷、瓦、陶做盛器。
为保证原汁原味,“坛烧炖青衣”的食材自然不能接触任何金属炊具,铁的氧化离子成分会影响味道。
一尾重达25斤的新鲜大青衣,非常美,浑身鳞片闪烁着蓝绿渐变偏光。它的学名又叫“猪齿鱼”,因长着一口野猪獠牙般的乱齿,鱼头比人脑袋还要大。整条鱼全部的精华,都集中在鱼头部,割下鱼头,身体全部弃之不用。
市面上还有一种外形极为相似的鱼也叫青衣,价格却很便宜,和猪齿青衣相差一倍多,区别在于它平滑的牙齿,一看而知是啃珊瑚为食。
真正的大青衣鱼头,胶原蛋白满溢,下巴厚度足有三公分,手感弹滑比砖头还敦实。
从清洗到刮鳞,余络秀不假他人之手。青衣身上黏液多,要反复冲洗多遍,还不能损伤鳞片。这些比人指甲还要大两三倍的鱼鳞,完整取下后用来熬胶汁增加汤底的浓稠度。
鱼头切好后马上要进行腌制,余络秀拿出一碗瞧着像青盐的粉末均匀涂抹,对宴晚说:“海鲜不走底味,甜度就激不出来。”但这些调料具体如何配比,就不得而知。
二十分钟后,鱼鳞胶汁也熬好了,洋葱姜片自不必说,还加入了现代的柠檬。她的“飞水”方式很特别,并没放进沸锅里汆,而是把加了料酒的滚水浇泼在鱼头上,最大限度保留肉质鲜嫩。浇几勺,距离远近都有讲究。
北派饮食喜用京葱,坛内便以油炸京葱垫底。极品参、肚、鲍的价值,虽然远比青衣昂贵,却是用来给它提鲜。在宋肴的基础上,各种融合能在一只大肚瓮里达到微妙的平衡。更值得一提的是用来焖炖青衣的老汤,提前熬制六小时起。宴晚小尝一口,认出里面起码有鸡、鸭、火腿、干贝等二十余种底料,还有些难以分辨的药材。
最后倒入鱼鳞胶汁,就可以上灶了。
余络秀突然问她:“你觉得用几分火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