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次安排得十分微妙。
上首自然是殷宛华,殷重黎与程立桥各居左右,程夫人次之。周以棠兄妹相邻,右侧原本应是柴玉的位置,坐着薛绛年。而柴玉旁边则是薛延平,左侧程南星。唯一不显突兀的是,南星仍挨着蘼芜。
明眼人都能瞧出,这是殷重黎的意思。他当然不希望周以棠真的做了潮汕帮的乘龙快婿,于他何益?不如送薛家兄妹俩一桩顺水人情。
周以棠只当自己是客,客随主便,坐哪都一样。
大家很快归于沉默。眉眼里来来去去全是官司,没一句能摆到桌面上说。殷宛华无事忙,挑完这个捡那个,埋怨烛台摆得不对,又嫌台布的花色跟餐具不搭。絮絮问:“听说这厨子是新请的?手艺如何?”
满桌就属薛绛年最活泼,“棠哥哥,你失踪那么久都没消息,知不知道……”聒噪没完没了。
薛延平心事颇重,不出声,只顾低头喝闷酒。
菜还没上齐,周以棠小心斡旋着,三五句里头应一句。没谁跟他认真提起过这女孩,大抵是觉得薛小妹的存在太无足轻重。但她比任何人都表现得熟稔,缓解了餐桌上尴尬的气氛。
若不是那么多话,瞧着也是伶俐精致的闺秀模样。戴七八十分的粉钻耳环,说话时随着动作一闪一闪,打扮过分娇嫩。樱桃甜酒喝得脸颊艳若春桃,状似无意地凑上来,一件粉荷锦薄纱小衫就拂上了他的胳膊。柔柔痒痒,顿时激起一层甜腻的栗。
程立桥忍不住皱眉,奈何被殷重黎拉着敷衍个风雨不透,顾不上操心这边。南星看不过眼,主动给周以棠递去茶点。柴玉仍满脸笑容,站起来顺势揽过薛小妹,说:“阿年,我给你挑了件小礼物,来看看?”便带开了她。
再回来的时候,薛小妹手腕上多了块限量款钻表,风格华丽。再稀罕的东西她也不缺,偏还要讨巧地伸出来,晃到周以棠眼前问:“玉姐姐送的,好看吗?咦,跟你那块蛮搭的呀!”
那天周以棠戴的是块方形表盘男表,很低调的深蓝宝石镜面,没有任何装饰。其实一点也不像,不晓得她怎么得出很搭的结论。白花花一截皮肤,亮得刺眼。他只好抬起头,看向头顶一盏老旧的水晶灯,垂挂下来的水晶略有些发黄。
薛延平知道自己这妹子缺心眼,听不出好赖话,挨了骂都反应不过来,只好打圆场:“玉姑有心,何须这样破费。”
满座亲朋,攘攘扰扰热闹一堂。然而,然而。
周以棠坐在哪里,只觉走进一间精神病人的牢房,到处都是不协调的,造作的,激烈而虚假的感情在脱缰碰撞,直教人心底发毛。考究衣衫上绣满花朵,睁不开如烟如雾的芍药眼,除了勾心斗角争奇夺艳,什么都不用做。太投入了,演得又那么逼真,人和戏分不清。
一顿“团圆”饭吃得光怪陆离,薛小妹口无遮拦但也探不出有意义的东西,他只想快些结束,离她们远点。
自问也是个思维正常容易相处的男人,搞不懂为什么,这些女人要把他当成一只性情复杂莫测,需求也夸张奇特的怪兽来对待,百宝出尽设陷阱来诱捕之。谁都不能替代小玫瑰,他庆幸遇到过她,才晓得温柔真挚是种多么罕见的天份。
外面留声机关掉了,突然屋子非常静,默片电影似的,各人在灯影里互相望着。
这时桌上新摆出几道菜,花样瞧着很新鲜,一众才回过神来。
凉拌的前菜沙拉花团锦簇,名叫“妃子笑”却和荔枝无关,是用皇菊、玫瑰、康乃馨等鲜花的花瓣为主,辅以少许洋葱、香菜细丝,浇拌秘制的酸甜汁,味道清甘爽口且自带鲜花香气;第二道虾仁,细看做法跟常见的不同。包裹着轻薄的勾芡和一层透明糖衣,吃不出炸过的油腻,更像是荤甜品。虾仁鲜嫩,包衣脆甜,吃时还要蘸点黄瓜酱;另一碟是红艳剔透的果子,名叫“冻海棠”,恰放在程立桥夫妇面前。
程夫人好奇尝一口,不知硌了牙还是怎么,皱着眉掩口轻呼。佣人立即上前递帕子,把那咬不动的玩意儿吐在里面。
“怪我怪我,没先说清楚……”蘼芜满脸歉意,解释道:“果子不是直接吃的。”
此地北派厨子少见,北方宫廷菜就更鲜为人知。譬如眼前的老北京冻海棠,必须是深紫色的大个儿八棱海棠果,冻成硬邦邦的冰疙瘩,让表面结出一层淡淡白霜。吃法也有讲究,要像化冻柿子一样,用凉水激一下,然后整个果子放嘴里咬住,再将果把儿拔出。变软的果肉,才能冰凉凉甜丝丝化开。
这顿家宴,全由蘼芜带过来的北派厨子操持。用的都是火灶,没有微波和高压蒸汽之类的现代化厨具,最大限度地沿袭了传统烹饪方法,配料和调料也以纯天然为主。
很意外地安排,连殷重黎都不知情。殷宛华嗡嗡听见女儿的声音,却没听清楚讲了些什么。只是奇怪,从小就那么胆怯爱哭的孩子,几时翅膀硬成这样。遂复杂地看她一眼,“你这孩子……尽作怪。”就像忽然很惶惶无措的样子,还不敢把话说太重。
蘼芜的用意也很明显,态度摆在那里,北上并购势在必行,否则何用知己知彼。
周以棠好小子,才刚一露面,就是兄妹联手来宣战的。殷重黎靠梨木餐椅坐着,面目在热气蒸腾的鲍鱼鸡汤后晃动,脸被烘得火辣辣。二十多年前,周繁如打他的那一记耳光,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前半生,灰色影子一样的记忆,在静默里侵袭了他。在这一刻,不管他愿不愿意。
当年殷宛华嫁入周家后不久,他们的父亲也是如此强势冒进,一年五次冒进转型到并不熟悉的领域。兼之好赌,加速了品牌的衰亡,沦落到ST股的结局。
殷父曾多次减持股票,变现后以财务资助的方式为上市公司输血,但起不到任何效用。面对岳丈家的危机,周繁如决策相当谨慎,并未给到倾力支持。最后只以极低的价格,买下殷家企业176项商标使用权,才堵上殷父早前发行债券到了回购日期的资金缺口。周元亭也支持这种做法,对母族全无顾念之情,认为不宜冒险去蹚浑水。
正因为对资本市场的运作不成熟,并购方案不断变更,造成越来越大的漏洞,才导致高楼坍塌。直到引起证监会注意,殷父只能抛下一双子女躲去澳洲,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数年后在病中潦倒过世,殷家最后的荣光也不复存在。
墙倒众人推的生死关头,姐弟俩那样苦苦相求,他们不肯。
这段往事令殷重黎怀怨颇深,认为周繁如过河拆桥在前,落井下石在后,且另有私生子。于公无情无义,于私对姐姐不忠,实在背离结成这段姻亲的初衷。前车之鉴明摆着,也让他对所谓的多品牌战略相当抵触。
收购、并购在餐饮圈其实很少出现,更多是投融资。没想到在周元亭父子相继去世后,这项搁浅的计划再次被提上日程。他的对手,换成了周以棠兄妹。
日子成枷,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只是胶着撕扯。有时想想没意思,但已无法停下。
“有肴无酒不成席。”程立桥给他杯子里倒了一点清香的干邑,“来来来,先喝一杯。”
殷重黎举杯就唇,笑容尽失。空腹一直喝下去,很快便双颊飞红。发烫的酒液落入脾胃,就舒泰了些。回光返照似的,仿佛回到年轻的日子。
“外来的和尚不一定会念经。”
话音落,空气都下沉三分。
真热。灯火和酒精的熏染下,殷重黎脱掉外套,在酒意中微微微微扬起脸对蘼芜笑道:“舅舅上了年纪,实在搞不懂年轻人的想法。为什么不专注自身发展,非要冒这么大风险去收购其他品牌?一拍即合倒也还好,看叶海天那边的态度,分明一厢情愿。”
呵,开始了。周以棠别过脸去,无意识地拨弄餐巾角,摆明对这话题毫不关心。这让蘼芜感到焦虑,不安地挪动身子。
先一步进军大陆的柴玉,真刀真枪积累出扎实经验,对此更有发言权:“因为中国市场的地域差异性太大了。光靠单一品牌,已经没法满足市场需求。”她是有备而来,无论对方怎么发难,都不打算退让。
话倒也句句在理。国内食品种类繁多不必赘述,菜系更错综复杂,让一个地方的人,去完全接受另一个地方的食物,几乎是不可能的。所谓众口难调,就像程夫人吃不了冻海棠果,再高明的厨子,也很难让广东人爱上饺子,或让北方人习惯煲汤。所以只能用更多品牌,去吸引不同定位的消费群。
并购的目的,通常万变不离其宗:第一整合资源,第二获取渠道,第三得到自身尚不具备的核心技术。
“可这不是纯粹的交易,斗宴也不是什么受困的小型休闲餐饮连锁,现金流还很强劲。从最新数据来看,他们的企业估值相当于过去12个月Ebitda的17.5倍,比过去10年的平均水平还高30%以上。而小妹现在主推的‘星耀’……”
新品牌星耀还在持续亏损中,烧钱提高市场占有率的策略,恐怕还将持续一段时间,是蘼芜最大的压力来源。她仍奋起直追,“外来的和尚当然不一定更会念经,但总能给体量庞大的集团拓开新视野,去适应新的市场变化,最终我们要的是形成更大的平台……”
……
会议桌搬到家里来,四面八方唇枪舌战,你一言我一语纠缠下去。周以棠驰然放空了视线,没什么想说。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其他人有问题,他弄不清楚。只是更具体地感受到,不同阵营之间力量抗衡悬殊。诚然蘼芜已今非昔比,可若没有柴玉相帮,单独对上那老狐狸,恐怕拿不出多少还手之力。
北派佳肴还在源源不断地送上桌,凉掉的又撤走,没人有心思动筷。薛延平对着一桌子的菜和人,无法下咽。
殷重黎转一圈杯口,突然笑着打断柴玉:“是我老糊涂,好端端尽聊些煞风景的事。难得全家团聚过个节,莫要搅得公私不分。哎……元亭要是还在,不晓得会有哪些高见?本该是青出于蓝,可惜。”
似大盆冰水兜头浇落。柴玉愣在那里,乖乖噤了声,身体僵直乃至无从转侧。她明白殷重黎在暗示什么,非如此不能将住她一军不可。连带着南星和蘼芜都不敢轻举妄动,心念电转间,互换过几个眼神。
周以棠奇怪地朝他们一眼,不明那些青红皂白都从哪里一股脑泼出来。刚才还气势如虹的几个人,像被一直无形的手钳住了七寸。
其实殷重黎压根不知道周以棠失忆后,柴玉又非要瞒天过海促成婚约。这一嘴不过是存心提起周元亭好让她难堪,也顺带提个醒,周以棠从来对她没这个心思,还不是周家人就少强出头管闲事。不料歪打正着,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殷宛华扭绞双手,眼神亦飘忽无定,像热屋顶上的母猫一样焦躁不安。程立桥干笑两声,“你看看你,又喝多了不是?没得惹宛华伤心。”
程夫人悠悠叹口长气:“看来北方的菜,实在不大合这边口胃。已经吃得差不多,就撤了吧……泡几杯好茶上来。”
谁都没想到,薛延平会突然站起来解围,和颜悦色道:“玉姑,能否借一步说话?”
柴玉梦游般点头,跟着他去往长窗一角。人还没走远,听得身后殷重黎不依不饶打趣:“阿棠不跟着一起?多时不见,倒养出了成人之美的好脾性。”
周以棠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
看到年轻人在面前固执己见,总归是一件不痛快的事。那种倔强,好像在责备所有跟他们意见相左的人,长辈自然也有权力给点教训。挑战权威只是年轻人一厢情愿的热情,刚愎自用不知天高地厚,去满足轻狂炫耀,如此而已。
这玩笑简直恶劣。柴玉下唇咬得发白,只觉自己像一桩羞耻的笑话。让她变得这么可笑的那个人,完全视如不见。她在为他冲锋陷阵,他却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连开口回护一句都不肯。
心灰一寸一寸碾过,有那么一瞬间,似是四周倏然都静下来。
“谢谢你,延平。”
薛延平抬手轻轻扶住她颤抖的肩,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什么都瞒着我,想帮都不知怎样帮。”
柴玉语气很悲哀,“其实你都猜到了吧?他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我在骗他。”
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薛延平稍加琢磨即心领神会。
“纸包不住火,早早晚晚的事。待木成舟之前,变数还很多。就算你真的如愿嫁给了周以棠,以后他知道真相……”
他略为犹疑,亦不知怎样安慰才好,这整件事是一个悲剧。
便只好侧身挡一挡,壮起胆色去握她的手。很意外地,她由他握着,越握越紧也没用挣开。
几近柔弱依赖,这在柴玉身上几乎不可能发生。她一向铜墙铁壁硬绷绷,敢于真刀真枪地拼杀,本事毫不逊色于男人。若肯对他稍许迁就,已足够他感激不尽。可在薛延平心里,她是他的女人了,从来都是。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当她接触铠甲袒露柔软,是多么可爱动人。这种安宁美好的感觉,比那个冲动混乱的晚上尤甚。
他松了松领结。新年呢,怎么热得像夏天。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置身于凤凰木盛开的校园。池水比天空还蓝,蝉鸣吵得不得了。她早已淡忘了惊怯安静的少女日子,薛延平却记得。除了游泳跳水比赛考试,她的生活里没有其他。全部时间都在练习,成日不在家。身体呈90度直角插进灯火通明泳池里,侧翻二周半,手臂扬起如蝶。跳进去,满池都是水花。
直到有一次跳台时摔折了腿,在医院躺足两个多月,是他日日不落去探望,搜肠刮肚把所有笑话都讲遍。从那以后,两人关系才显得亲近了些。薛延平心里清楚,自己取代不了远在天边的周以棠。
只好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带着点惊讶和荒疏,一下子进入青年,从没怀过春便已长大。长大了就好些,懂得藏住晦涩心事,总是很忙很忙。那时柴玉才十六,现在已经二十八岁。
周以棠转过头,见柴玉和薛延平还在喁喁低谈,两人脸色都很凝重,可知谈话必有内容。
饭后也不能一哄而散,照例去小厅里喝茶闲谈。
这时门铃又响。
佣人脸色十分为难,拦不住也不敢往里请,且让且退地吞吐道:“这……这位……他说他是……”
不速之客脸容看不清,整个人被一树开得灼灼的桃花给挡住了。每走一步,那花瓣就被纷纷震跌飘落,沿途拖一地如血的残红。
按南边旧习俗,过年是要置年宵花的,屋里屋外早摆了好些,金钱橘、水仙、富贵竹之类。
桃花自然也不缺,但都比不上裴怀光带来的这株开得嚣张浓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