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邻村的居民,我们都不能完全做到将他们视为和自己一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假定我们会将另外一种进化路线完全不同于人类的、有能力制造工具的社会化生物视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兽?视为向智慧圣坛前进道路上的同行者,而不是竞争对手?
但这种不可能出现的局面正是我希望看到和渴望看到的。将对方视为异族还是异种,决定权不在被判断的一方,而是取决于判断的一方。当我们宣布不同于人类的另一种智慧生命形式是异族时,其含意并不是说对方达到并跨越了某个道德上的门槛——跨过这道门槛的是我们自己。
——德摩斯梯尼《论异族》
在所有“坡奇尼奥”中,鲁特最让人头疼,但对研究者也最有帮助。每次皮波去他们的林中空地时他总在那儿,尽量回答皮波因受法律限制而不方便直接提出的问题。皮波依赖他,但可能依赖得过头了。鲁特也和其他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一样,常常胡闹和恶作剧,但他同时也善于观察,喜欢刺探人类的秘密。皮波不得不时时小心提防,以免落进鲁特给他设下的陷阱。
就在刚才,鲁特还在折腾大树。他只凭足踝和大腿内侧的角质垫夹住树干,双手各持一根被他们称为“爸爸棍”的木棍,一面爬一面有节奏地振臂敲击树干。
听见响声后,曼达楚阿钻出木屋,用雄性语言对鲁特吆喝了几声,又用葡萄牙语说:“P'ra baixo,bicho!”附近的猪仔们对他的葡萄牙语大为赞赏,纷纷将两腿用力互搓,发出“咝咝”的声响。喝彩声中,曼达楚阿兴奋地向空中一蹦。
这时树上的鲁特身体后仰,快掉下来时双手一扬,比画了个敬礼的姿势,一个后空翻落到地上,跳了几步后稳稳站住了。
“嗬,成了杂技演员啦。”皮波说。
鲁特朝他走来,夸张地摇晃着身体,大摇大摆。他这是在模仿人类,配上那个扁扁的上翘的拱嘴,模样可笑极了,真像猪。难怪别的星球上的人管他们叫“猪仔”。1886年第一批来这个星球的人在首次发回的报告中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到1925年卢西塔尼亚殖民地正式成立时,“猪仔”这个名字已经深入人心,再也改不掉了。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上外星人类学家称他们为“卢西塔尼亚原住民”,但皮波清楚得很,这只是一种专业姿态而已。除了写学术论文,外星人类学家平时照样叫他们猪仔。皮波自己通常用葡萄牙语称他们“坡奇尼奥”,他们看来并不反对。他们则自称“小个子”。
“杂技演员。”鲁特重复着这个新词,“是指我刚才的动作吗?对这种动作你们有个特别的词儿?是不是有人整天做这种动作,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皮波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法律严禁他向猪仔透露人类社会的情况,唯恐破坏猪仔自己的文化。可鲁特不放过任何机会,竭力揣测皮波的一言一行,推究其含意。这一次皮波只能责怪自己,一句评论无意间又为对方打开了一扇窥探人类生活的窗口。这种事时有发生,他跟坡奇尼奥在一起时太放松了,以至于说话也不那么谨慎了。真危险啊,随时随地提防着,既要获取对方信息,又不能泄露己方情报,这种游戏我可真不在行。利波,我那个嘴巴严实的儿子,这方面比我强,而他当我的学徒还没多长时间呢。他满十三岁多久了?四个月。
“我要有你腿上那种皮垫就好了。”皮波说,“那么粗糙的树皮,换了我,皮肤肯定会被擦得血淋淋的。”
“我们都会十分难过的。”鲁特的身体忽然凝住不动了。皮波猜测对方的姿势是表示有点担心,也许是某种身体语言,提醒其他坡奇尼奥小心提防;也有可能表示极度恐惧,可是皮波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坡奇尼奥显示出极度恐惧的模样。
不管那个姿势表示什么含义,皮波立即开口安抚他:“别担心,我岁数太大,身体软乎乎的,不如你们有劲,不可能像你们那样爬树。这种事还是你们年轻人在行。”
他的话起作用了,鲁特的身体马上恢复了活动。“我喜欢爬到树上去,什么东西都看得见。”鲁特在皮波面前蹲下来,把脸凑近他,“你能带一只大动物来吗?就是那种能在草丛上面跑,连地面都碰不到的动物。我跟他们说我见过这种动物,可大家都不相信我。”
又一个陷阱。怎么着,皮波,你这个外星人类学家,你想羞辱这个你正在研究的种群中的一分子,让他大丢面子吗?你愿意谨遵星际议会制定的这方面的严格法律吗?类似情况没什么先例可循。人类此前只遭遇过一种外星智慧生命——虫族。那已经是三千年前的事了。那一次遭遇以虫族全族死亡而告终。而这一次,星际议会已经拿定主意,为确保不出差错,对坡奇尼奥要透露最少信息,保持最少接触。
一刹那,鲁特明白了皮波的犹豫和他谨慎的沉默。
“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从不。”鲁特说,“你观察我们,研究我们,可你从不让我们进你们的围栏,去你们的村子观察你们,研究你们。”
皮波尽可能诚实,但与谨慎相比,诚实毕竟是第二位的。“你说你们学到的很少,我们学到的很多。那为什么你能说斯塔克语 和葡萄牙语,可我说不好你们的语言?”
“因为我们更聪明。”鲁特一仰身,屁股一转,背朝皮波,“回你的围栏里去吧。”
皮波马上站起身来。不远处,利波正和三个坡奇尼奥待在一起,看他们如何将干枯的梅尔多纳藤捶成盖屋顶的茅草。利波看见皮波的举动,马上来到父亲身边,准备离开。皮波领着他走开,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人类语言坡奇尼奥说得很流利,所以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谈论今天的发现,有什么话只能进了围栏再说。
回家花了半个小时,一路下着大雨。两人走进围栏大门,爬上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所在的小山。皮波看着门上用斯塔克语写的“外星人类学家”的标志。这就是我的工作,皮波想,至少别的人类世界是这么称呼的——外星人类学家。当地人不这么说,这个词用葡萄牙语发音便当得多,Zenador,当地人都这么说,即使说斯塔克语时也用这个词儿,而不是外星人类学家 。语言就这样改变了。要不是可以即时联通各个人类世界的安赛波,人类不可能长久保持一种通用语。星际间航船来往太少,耗时又太长。没有安赛波的话,一个世纪里,斯塔克语就会分化为上万种方言。如果让电脑模拟一下卢西塔尼亚星球可能发生的语言变迁过程倒是挺有意思,看斯塔克语会不会逐渐变化,将葡萄牙语包容进去——或是相反,葡萄牙语包容了斯塔克语。
“爸爸。”利波说。
皮波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工作站十米外的地方发呆。他心想:走神了,我在思想最活跃的时候,想的问题却跟专业没什么关系。可能是因为他们对我的专业规定了太多条条框框,重重束缚之下,我不可能发现任何东西。外星人类学这门学问比教会还要神秘。
用掌纹打开门锁后,皮波走进工作站,他知道这个晚上将如何度过。两人会在电脑终端前花几个小时,记录今天与猪仔交流时自己做了什么,然后会阅读对方的笔记。完成之后皮波再写一份报告,之后由电脑汇编两人的笔记,通过安赛波即时发送给其他人类世界的外星人类学家。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上,上千名科学家将自己的学术生命用于研究我们所了解的唯一一个外星人种族。除了通过卫星发现的一点点情况之外,这些同事所能依赖的只有利波和我发给他们的材料。最少接触,真是一点不假啊。
可皮波一走进工作站,立即发现让人身心愉快的晚间工作泡汤了。身穿修女长袍的校长堂娜 克里斯蒂正在屋里等他。是他哪个岁数更小的孩子在学校里惹麻烦了?
“不,不。”堂娜道,“你的其他孩子都很好,除了这一位。我觉得利波年龄太小,不应该离开学校到这里工作,哪怕是当你的学徒。”
利波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他很聪明,皮波心想。堂娜克里斯蒂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女子,很可爱,十分漂亮。但她首先是个修会 教友,属于Filhos da Mente de Cristo——基督圣灵之子修会。克里斯蒂对无知愚行发火的样子可一点都不迷人,正因为这种蔑视的怒火,不少“聪明人”才少做了许多蠢事。别作声,利波,否则别想有好果子吃。
“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你的孩子。”堂娜克里斯蒂说,“我是为娜温妮阿来的。”
用不着校长说出全名,每个人都知道娜温妮阿是谁。可怕的德斯科拉达瘟疫才过去八年。这场瘟疫险些将刚刚开始起步的殖民地彻底消灭,找到治疗方法的就是娜温妮阿的父母加斯托和西达——本地的外星生物学家。不幸的是,病因和药物发现得太晚,没来得及拯救他们的生命。他们两人的葬礼是最后一场为疫病死者举行的葬礼。
皮波记得很清楚,在那场由佩雷格里诺主教亲自主持的葬礼弥撒 上,市长拉着小女孩娜温妮阿的手。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会怎么想?他当时问自己。这是她双亲的葬礼,一家人只剩她一个人活下来,可四周的人、整个殖民地的人却是那么欢欣鼓舞。我们的欢乐是对她父母最好的赞美,可她是那么幼小,这一切她能理解吗?他们奋斗了,成功了,在死前日渐衰弱的日子里发现了拯救我们的灵药。为了他们给予我们的这份珍贵礼物,我们才聚在这里表达我们的感激和喜悦。但是对你来说,娜温妮阿,你失去了父母,正如此前失去你的兄长一样。五百位死者啊,六个月间,这个小小的殖民地举行了上百次弥撒,每一场葬礼中,人们都沉浸在悲痛、恐惧和绝望之中。现在,在你父母的葬礼上,你和从前的我们一样悲痛绝望——而我们却没有,我们没有你那种痛苦悲伤,占据着我们心灵的只有脱离苦海的喜悦。
看着她,皮波极力想象她的感情,可他想起的只有失去自己七岁的女儿玛丽亚时的痛苦。死亡的阴风拂过她,她甜蜜可爱的躯体就在他们眼前渐渐毁坏,意识却始终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受着身体遭受的所有痛苦,最后她痛哭流涕,乞求上帝让她死去。皮波想起了这一切,也想起了那场为她和另外五位死者举行的安魂弥撒。当时他坐着、跪着、站着,身边是他的妻子和幸存的孩子,他感到教堂里所有人是一条心,痛苦仿佛一条剪不断的纽带,把他和他所处的社会紧紧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就是他的慰藉,是他可以依靠的东西,毕竟一人的哀悼也是全体的哀悼。
所有这些,小娜温妮阿都没有。可以说,她的痛苦比皮波曾经遭受的更为深重。至少皮波还有一个家,他是个成年人,不是个突然间丧失了全部生活根本的惊恐万状的小孩子。她的悲痛没有将她与社会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是把她远远推离这个社会。这一天,所有人都在欢庆,除了她。这一天,所有人都在赞美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人思念着他们。她只想他们活着,只要他们能活着,哪怕找不到救治其他人的药物也行。
她的孤独是如此强烈,皮波从自己坐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娜温妮阿飞快地从市长手里抽回手。随着弥撒的进行,她的泪水干了,最后她独自一人默然枯坐,仿佛一个不肯与俘获她的人合作的囚徒。皮波替她难过极了,可他知道,即使自己上前去安慰她,他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德斯科拉达瘟疫终于结束了,再也不会夺走自己孩子的生命了。这种喜悦她会发觉的,于是他想安慰她的努力也就成了对她的嘲弄,会把她更远地推离人群。
皮波轻声对妻子说:“今天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咱们。”
“原谅?”康茜科恩不是那种马上就能明白丈夫想法的妻子,“她父母又不是被我们杀害的——”
“可我们今天全都兴高采烈,对吗?为了这个,她永远不会原谅咱们。”
“胡说。她只是一时不明白罢了,她还太小。”
她什么都明白,皮波心想。玛丽亚不是什么都明白吗?她比现在的娜温妮阿还小呢。
岁月流逝,八年过去了。八年间他常常见到她。她和他儿子利波同龄,利波十三岁前两人在学校里一直同一个班。他听过她在班级里做的读书报告和演讲。她的思维条理分明、见解深刻,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与此同时,她又极其冷漠,与其他人完全不接触,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一个老师真心喜欢她,因为她拒绝交流,拒绝做出任何反应。“她的感情彻底麻木了。”一次皮波问起她时,克里斯蒂这么说,“我们没有办法接触她的思想。可她发誓说自己好得很,完全不需要改变。”
现在堂娜克里斯蒂来到工作站,和皮波谈娜温妮阿的事。为什么跟我谈?皮波只能想出一个理由:“难道,娜温妮阿在你学校里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问起过她?”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克里斯蒂回答,“几年前,关心她的人很多。当时教皇为她父母举行了宣福礼 。大家都想知道,身为加斯托和西达的女儿,她可曾发现与她父母有关的圣迹。”
“他们竟然问她这种问题。”
“关于她父母的圣迹有很多传言,佩雷格里诺主教必须调查清楚。”提起卢西塔尼亚那位年轻的精神领袖,克里斯蒂撇了撇嘴。据说基督圣灵之子修会与天主教会的关系十分复杂,上下级关系一直没有理顺。“她的回答可能会有帮助。”
“我明白了。”
“她的回答大致是这样的:如果她的父母当真能够倾听人间的祈祷,在天堂里又有一点儿影响力的话,那他们为什么不回应她的祈祷,从坟墓里复活?她说,只有那种奇迹才真正有意义,这种事也有过先例。如果她父母有能力创造奇迹,却不这么做,那只能说明他们并不爱她,不愿意回应她的祈祷。她宁可相信父母是爱她的,只不过没有能力做出行动。”
“真是个天生的雄辩家。”皮波说。
“天生的雄辩家加捣蛋鬼。她告诉主教,如果教皇决定为她父母举行宣福礼,教会等于宣布她父母恨她。卢西塔尼亚请求追封她父母为圣人,等于表示这个殖民地的人藐视她。如果这种请求得到批准,那将是教会卑鄙可耻的明证。佩雷格里诺主教脸都气青了。但是,教廷还是追封她父母为圣人,也同意我们将这个小城命名为米拉格雷(圣迹之城)。我猜,现在大家每一次提起这个名字,娜温妮阿心里那股火就更往上冲一点。”
“我看她心里是一块冰,每次刺激都让她的心更冷一些。谁知道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温度。”
“皮波,问起她的人不止你一个,但过问她本人生活、关心她的,只有你一个人。”
想想都让人难过。除了克里斯蒂以外,没有人关心这个女孩子。这么多年里,只有皮波对她流露出一丝温情。
“她有一个朋友。”利波开口了。
皮波简直忘了儿子也在这儿,克里斯蒂看来也吃了一惊。“利波,”她说,“我们真是太不谨慎了,当着你的面议论你的同学。”
“我现在是见习外星人类学家了。”利波提醒她。
“她的朋友是谁?”皮波问道。
“马考恩。”
“马科斯·希贝拉。”克里斯蒂解释道,“那个高个子男孩——”
“噢,对了,长得像只卡布拉 的那个。”
“他的确很结实。”校长说,“我没发现他们俩要好。”
“有一回惹了祸,大家都怪马考恩。她知道事情的经过,就站出来替他说话。”
“你把她的动机想得太好了,利波。”堂娜道,“她只是想整整那帮真正惹了祸又把责任推卸给马考恩的孩子。”
“可马考恩不这么看。”利波道,“他盯住她看的样子我见过一两次,的确透着点儿喜欢。”
“你喜欢她吗?”皮波问道。
利波静了一会儿。皮波知道他这是在审视自己,寻找答案。不是像一般同龄孩子那样想找出可以取悦大人或者激怒大人的答案,而是为了发现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觉得,”利波说,“她不希望别人喜欢她。她觉得自己是个过客,随时可能转身回家去。”
堂娜克里斯蒂严肃地点点头:“说得太对了,她就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利波,我只好请你离开我们,让我和你爸爸——”
她话还没说完,利波已经转头走了。走时一点头,微微一笑,表示自己理解。儿子动作生硬迅速,皮波一看就知道,大人让他出去他很生气。这小子有种天分,能让大人们在和他做比较时,隐隐约约觉得不成熟的反倒是自己。
“皮波,”校长道,“她想接替父母成为外星生物学家,要求提前测试。”
皮波扬起眉毛。
“她说她从孩提时代起就开始研究这个领域,说自己已经可以着手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了,不需要经过学徒期的实习。”
“她才十三岁呀,对不对?”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先例。当然,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关键是,这种事是可以允许的。波斯基娜市长指出,卢西塔尼亚殖民地亟需外星生物学家。我们迫切需要开发出一大批新的食用植物,更适应卢西塔尼亚的土壤,产量更高,也可以改善我们的饮食。用市长的话说:‘我们需要外星生物学家,哪怕是个婴儿,只要能干好工作就行。’”
“你要我测试她?”
“恳请你同意。”
“我很愿意。”
“我告诉过他们,说你会答应的。”
“我要向你坦白,我还有其他动机。我本来应该多照看照看那孩子,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
克里斯蒂笑了一声:“唉,皮波,你愿意尝试我当然高兴。但请相信我,接触她的心灵就像在冰水里洗澡一样。”
“我想象得出。我相信对接触她的人来说,确实像在冰水里洗澡。但她会有什么感受?冷到她那种程度,别人的接触肯定会让她觉得热得像火。”
“你可真是个诗人。”克里斯蒂说道,语气里没有嘲讽的意思,她的确是这么想的,“猪仔们知不知道,我们派出了自己最能言善辩的人做跟他们交流的大使?”
“我尽我所能告诉了他们,但他们很怀疑。”
“我让她明天到你这儿来。提醒你,测验时她的态度肯定非常冷淡,测试之前想交流的话她肯定会拒绝的。”
皮波笑道:“我担心的只是测验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测验没通过,对她的影响可就太恶劣了。可真要通过了,我的麻烦也就开始了。”
“为什么?”
“利波肯定会盯着我不放,也要求提前测验,成为正式的外星人类学家的。他要是通过的话,我就无事可干了。只能回家蜷着,等死。”
“真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傻瓜,皮波。米拉格雷只有你能把自己十三岁的孩子当作同事看待。”
校长走了,皮波和利波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记录日间与坡奇尼奥的接触经过。皮波想着利波的工作、思考方式、见识和工作态度,把这些与来卢西塔尼亚殖民地前他见过的研究生做比较。利波也许还小,还有许多理论和知识需要学习,但从他的方法上看,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而且有一颗善良的心。晚间工作结束后,两人一块儿步行回家,头上是卢西塔尼亚那个很大的月亮,投下明亮闪烁的光。皮波决定,从今以后,要把利波当成一个真正的同事对待,无论他参没参加测试。其实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测不出来的。
还有,不管她高不高兴,皮波决心看看娜温妮阿具不具备真正的科学家所必需的那种无法测试的素质。如果她不具备,哪怕她死记硬背的知识再多,皮波也不会让她过关。
皮波没打算让她舒服。娜温妮阿也知道大人们不打算听她回答时会说些什么:没问题,你当然可以参加考试,但没必要这么着急呀,我们还是慢慢来,到时候我担保你一次就能过关。
娜温妮阿不想等,她已经准备好了。
“你的测试题随便多难都行。”她说。
他脸上冷冰冰的,他们都是一个德性。“我没打算在测试题上为难你。”他说。
“我只要求一件事:列出题目,我好尽快做完。我不想一天天拖下去。”
他若有所思,顿了顿:“你可真心急啊。”
“我准备好了。根据星际法令,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参加测试。参不参加考试只取决于我和星际议会,没有哪条规定说外星人类学家可以不遵守星际考核委员会的指令。”
“看得出来,你没认真研究过那些法律文书。”
“十六岁之前参加考试,我只需要获得我的法定监护人的同意。我没有法定监护人。”
“正好相反。”皮波说,“从你父母死亡那天起,波斯基娜就成了你的法定监护人。”
“她同意我参加测试。”
“还得经过我的同意。”
娜温妮阿看到了对方严峻的眼神。她不认识皮波,但以为这种眼神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是想让她服从,想管住她,阻止她实现自己的理想,破坏她的独立,想让她俯首听命。
一瞬间,冷漠如冰化为怒火炽热。“你懂什么外星生物学!你只知道走出围栏,跟猪仔们说说话。你连基因的基本原理都不懂。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卢西塔尼亚需要外星生物学家,他们缺少外星生物学家已经八年了,你还想让他们等更久,为什么?因为你想自己管事!”
出乎她的意料,对方一点也没有慌了手脚,既不退让,也没有大发雷霆。
“我明白了。”他平静地说,“你想成为一名外星生物学家,是因为你对卢西塔尼亚人民强烈的爱。大众有这个需要,所以你要牺牲自己,终生无私奉献,而且开始得越早越好。”
这个理由真是傻透了。她心里完全不是这么想的。“这个理由不够好吗?”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你说我是个骗子?”
“说你是个骗子的是你自己。你说卢西塔尼亚的人民,如何如何需要你,可你生活在我们这个群体中,一辈子都生活在我们中间。你准备为我们牺牲自己,却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看来他和其他大人不一样。那些人总是相信谎话。“我凭什么应该把自己当成群体中的一员?我不是。”
他严肃地点着头,仿佛在思考她的回答。“那么,你到底属于哪个群体?”
“除了你们之外,卢西塔尼亚只剩下一个群体——猪仔。我可没有跑出围栏和那伙崇拜树木的家伙混在一起,对不对?”
“卢西塔尼亚存在许多不同的群体。比如你,你是个学生,学生就是一个群体。”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
“这我知道。你没有朋友,没有和你关系亲密的人,你参加弥撒,但从来不忏悔。只要有可能,殖民地的事你根本不沾边。你跟人类生活根本没有接触。种种迹象表明,你是完全孤立的。”
娜温妮阿没料到这种攻击。他在猛戳她的痛处,而她却无力招架。“就算这样,也不是我的过错。”
“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这种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还知道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今天,责任在谁。”
“难道是我?”
“是我,还有其他所有人。可我的责任最大,因为我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却没有做出行动,直到今天。”
“而今天你要阻止我实现我生活中唯一重要的目标!多谢你的关心!”
他再一次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接受并认可她的讥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娜温妮阿,你的态度其实并不重要。米拉格雷是一个社会,不管它是怎么对待你的,这个社会与其他社会其实没什么两样,它必须尽最大可能为它的全体成员谋福利。”
“你所说的全体成员,意思是卢西塔尼亚上的所有人,除我和猪仔之外。”
“对一个殖民地来说,外星生物学家是十分重要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一个殖民地,周围一圈围栏,永远地限制了我们的扩张。我们的外星生物学家必须找出办法,提高每英亩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产量。这就是说,必须从基因上改造地球出产的玉米、马铃薯——”
“使之最大限度地适应卢西塔尼亚的环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一辈子从事这项工作,我会连最起码的了解都没有吗?”她反问。
“你的终生事业,是啊,投入全部身心,改善你所鄙视的人民的生活。”
娜温妮阿这才发现对方给自己设下的陷阱。可是太晚了,她已经栽进去了。“你的意思是说,外星生物学家只有热爱使用他研究出来的产品的人民,才能从事自己的工作?”
“你爱不爱我们,我不感兴趣。我必须了解的是,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一门心思地想从事这项工作?”
“这方面的心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我父母为这项工作而死,我希望继承他们的事业。”
“也许是,”皮波道,“也许不是。在同意你参加测试之前,我想知道也必须知道的是,你到底属于哪个群体?”
“你自己已经说过了!我不属于任何群体。”
“这是不可能的。你心里有一种执着地追求某种目的的感觉,这种感觉驱使着你,鞭策着你。我相信,如果给你参加考试的机会,你肯定会通过的。但在给你这个机会之前,我必须知道:通过考试之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信念是什么?你属于什么群体?你关心什么?你爱的是什么?”
“反正不是这个世界或其他任何世界上的事。”
“你真正想做的不是外星生物学家。”
“是的!但那至少是我想做的事情的一部分。”
“其他部分是什么?”
“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做你那份工作。你现在做的全都错了,你实在太笨了。”
“你是说,当外星生物学家的同时还要当外星人类学家?”
“你们干了件大蠢事:靠观察猪仔的行为方式什么也别想发现!他们的进化路线跟人类完全不一样。你必须了解他们的基因,他们细胞内部的活动,还有这里的其他动物的细胞,因为没有什么孤立于环境的事物,没有谁能够生活在隔离状态中——”
不用跟我长篇大论,皮波想,告诉我你的感受。为了再刺激她一下,他轻声道:“除了你。”
这一招起作用了。她从轻蔑冷淡变成怒火万丈,攻击起他来:“你永远别想了解他们!可是我了解!”
“你怎么那么关心他们?猪仔们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不会理解的。”她以轻蔑的态度说道,“我说的是列在禁书名单上的一本书——《虫族女王和霸主》。他生活在三千年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自称为死者的代言人。他是真正理解虫族的人。我们把虫族杀了个精光,彻底消灭了我们遭遇的唯一一种外星智慧生命。但他理解他们。”
“你想写有关坡奇尼奥的书,像最早那位代言人为虫族著书一样?”
“你把这件事说得好像跟写一篇学术论文一样简单。你不知道《虫族女王和霸主》那样的书是怎么写成的。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承受着对那个被我们摧毁的伟大种族最深切的爱。他与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人——摧毁虫族的异族屠灭者安德生活在同一时代。他所做的却是尽可能重建被安德破坏的一切,死者代言人希望让死者复活。”
“他做不到。”
“他做到了!他让他们复活了。只要读过这本书,你就会明白的!他让虫族女王获得了新生。”
“那么她在哪儿?”
“就在这儿!在我心里!”
他点点头:“你心里还有其他人——死者代言人。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那本书里说的是真话,目前我只在那本书里见过真话。”她说,“真正让我信服的只有它。你想听到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想听的,”皮波温和地说,“只是你从属于哪个群体,而不是你不属于哪些群体。你和虫族女王是一类,和死者的代言人是一类,这个群体可真是非常小啊。数目很小,却拥有伟大的心灵。这么说来,你不想跟其他孩子混在一块。那些孩子之所以混在一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排斥其他孩子。但是,你知道自己是谁。你是一个能够理解外星人思想的人,因为你有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头脑。你知道不同于人类是什么含义,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群体将你视为和群体成员一样的灵长人属。”
“这会儿你竟然说我连人都不是了?你不让我参加测试,逼得我哭得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然后羞辱我,现在甚至说我连人都不是了?”
“你可以参加测试。”
这几个字眼在空中回响。
“什么时候?”她悄声问。
“今晚或明天,随你的便。你准备好之后,我随时可以停下手里的工作测验你。”
“太谢谢了!谢谢你,我要——”
“要成为死者代言人。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除了我的学徒利波以外,法律禁止我在与坡奇尼奥见面时带上任何人。但我会把我们的笔记给你看,告诉你我们了解到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推测和分析。你则可以让我们了解你的研究成果,告诉我们你对这个星球生物的基因有什么发现,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坡奇尼奥。等我们掌握了足够的知识,你就可以着手创作你想写的那本书,成为一位代言人。不过这一次,不是为死者代言。坡奇尼奥们还没有死呢。”
娜温妮阿不禁破涕为笑。“生者的代言人。”
“我也读过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他说,“除了这类著作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更适合放置你的大名的地方了。”
但她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他,不敢相信他许诺的一切。“那,我希望常常到这个地方来,随时都可以来。”
“睡觉时我们要锁门的。”
“我是说其他时间。你肯定会烦我,会让我走开,会隐藏资料不让我看,你会嫌我唠叨,让我闭嘴。”
“咱们刚刚成为朋友,你就把我当成骗子和乱发脾气的白痴。”
“可你会那样的,人人都那样。他们都巴不得我离他们远远的。”
皮波耸耸肩:“这能说明什么?每个人都有希望独自待一会儿的时候。有时候我也会巴不得你离我远远的,但我现在就告诉你,即使遇上这种时候,即使我让你走开,你也用不着走。”
这是她平生听到的最离奇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只有一条:你要向我保证,永远不溜出围栏接触坡奇尼奥,这种事是绝不允许的。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悄悄做了,星际议会将关闭我们这里的研究项目,禁止人类与他们接触。如果你做出那种事,一切——我和你的工作——都会彻底完蛋。”
“我保证。”
“你什么时候参加考试?”
“现在!我可以现在就考吗?”
他轻声笑起来,伸出手去,看都不看就按了下终端。终端启动了,第一批基因模型出现在终端上方的空中。
“你已经把试题都准备好了!”她说,“你原本就打算批准我考试。”
他摇了摇头。“我是这么希望的,我对你有信心。我希望帮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要这种梦想是正当的。”
如果不找出几句话讥刺他一下,她就不是娜温妮阿了。“我明白了,你是评判别人梦想的法官。”
他只笑了笑,说道:“信念、希望,还有爱——总共三项,但最重要的一项是爱。”
“你不爱我。”她说。
“嗬,”他说,“我是个评判梦想的法官,而你是个评判爱的法官。好吧,我宣布,你怀有美好梦想的罪名成立,判决你为实现梦想终生辛勤工作。我只希望,你不会哪天宣判我爱你的罪名不成立。”他陷入了沉思,“德斯科拉达瘟疫夺走了我的一个女儿,玛丽亚。如果她活着,现在只比你大几岁。”
“我让你想起她了?”
“我在想,她如果还活着,肯定一点儿都不像你。”
她开始考试。考了三天,她通过了,分数比许多研究生高得多。日后回想起来,她不会把这场考试当成自己职业生涯的开端,童年的终结,以及对她具备从事这一行业所必需的天赋的肯定,她只会将这场考试看成自己进入皮波的工作站的起点。在那里,皮波、利波和娜温妮阿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群体。自从她埋葬双亲后,这是第一个真正包容她的集体。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尤其是开始的时候。娜温妮阿很难摆脱她冷眼对人的习惯。皮波理解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原谅她的种种冷言冷语。但对利波来说,这可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过去的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是他跟父亲独处共享的地方,而现在,未经他同意,又添了第三个人。两人同岁,但娜温妮阿跟他说话时完全把他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更让他气恼的是,她是个正式的外星生物学家,享有成年人的种种待遇,而他却仍然是个见习期的学徒。
利波尽量忍耐。他天性温和,惯于宁静处事,不愿意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但皮波了解自己的儿子,明白他心里的怨气。过了一段时间,就连不大敏感的娜温妮阿也开始认识到自己对利波太过分了,不过她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反倒把如何对待利波当成一种挑战,想方设法要激怒这个异常宁静、温和而英俊的男孩子。
有一天,她说:“你是说,经过这么多年研究之后,你连猪仔是如何繁殖后代的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雄性?”
利波和和气气回答道:“他们掌握我们的语言之后,我们对他们解释了雄性与雌性的区别,他们乐意把自个儿称为雄性,把其他猪仔,那些我们看不到的,称为雌性。”
“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你还觉得他们是靠有丝分裂来繁殖的吧?”
她的语气如此不屑一顾,利波却没有立即反驳。皮波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听到儿子的思维:细心地一遍遍重组语句,直到回答的话不含怒气、不带挑衅色彩。“我也希望我们的工作可以更加深入,比如检查他们的身体组织。”他说,“这样就可以把我们的研究成果提供给你,让你与卢西塔尼亚细胞生命模式作比对。”
娜温妮阿吓了一跳:“你是说你们连组织样本都没有?”
利波的脸有点发红,但回答的声音还是很镇定。“确实很笨,我同意你的看法。”利波说,“不过我们担心坡奇尼奥不理解我们为什么需要他们身体的切片。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以后生病了,他们说不定会认为是我们给他们带来了疾病。”
“为什么不能搜集他们身体上自然脱落的部分呢?一根毛发也能告诉你许多东西。”
利波点点头。房间另一边终端旁的皮波认出了这个动作——利波跟父亲学的。“地球上许多原始部落都相信,自然脱落的身体组织中含有他们的生命和力量。如果猪仔认为我们拿这些脱落部分是要对他们施魔法,怎么办?”
“你不是会说他们的语言吗?我想他们中也有一些会说斯塔克语。”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态度,“你就不能对他们解释解释吗?”
“你说得对。”利波轻声说,“但如果我们对他们解释取得组织样本的目的,我们就会教给他们生物科学知识。按照自然发展的状态,他们一千年后才会掌握这种知识。正因为这个原因,法律才禁止我们对他们解释这类事情。”
娜温妮阿总算有点惭愧了。“想不到最少接触的禁令对你们的约束这么大。”
她不再傲慢了。皮波很高兴,但又担心她一下子变得过分谦卑。这孩子孤立于人群之外的时间太久了,说起话来像朗读科学著作。皮波担心现在教她正常人的行为举止已经太晚了。
事实证明还不晚。一旦她明白皮波和利波精通他们的专业,而对那个专业她一无所知,她便抛开了自己的挑衅姿态,但几乎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一连几周,她很少跟他们说话,只顾研究他们的报告,极力弄清他们行为背后的目的。她不时提出问题,另外两人则客客气气详加解答。
客气渐渐变成了亲密,皮波和利波说起话来也不避着她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分析、猜测,什么都说:坡奇尼奥为什么做出某种古怪举动,他们说的那些奇怪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让人费解。这门研究坡奇尼奥的学问还没有多长历史,所以不久以后,娜温妮阿便依靠第二手资料成了专家,也能提供某些新鲜见解。皮波对她大加赞许:“说到底,我们都是在黑暗中摸索。”
皮波可以预料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利波精心培养出耐心细致的脾气,在他的同龄人眼里,这种性格未免过分冷淡,不够积极,在社交方面甚至连皮波都比他强。娜温妮阿的冷漠更加外露,但从孤立的彻底程度而论,两人实在是半斤八两。可是现在,对坡奇尼奥的共同兴趣将两个年轻人联系在了一起。除了皮波自己,他们的话题还有谁能理解呢?
两人在一起很开心,会因为某些其他卢西塔尼亚人不明白的笑话笑得眼泪流出来。猪仔们替森林里每一棵树都起了名字,利波也模仿他们,开玩笑地给工作站里每样家具取名字,每过一阵子便宣布某样家具今天心情不好,别烦人家。“别坐在查尔身上,她身体不适。”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雌性猪仔,雄性猪仔提起她们时总是带着某种敬畏。娜温妮阿于是创造了一位地位无比尊崇、脾气尖酸刻薄的猪仔老祖母,还模仿她的语气写了不少开玩笑的文章。
生活中当然不全是欢笑,也有困难、忧虑。每过一段时间,三个人便会产生真正的恐惧,担心自己的行为触犯了星际议会的严令——使坡奇尼奥的社会发生了重大改变。不用说,这类事总是鲁特惹的。这个家伙总是固执地问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你们人类肯定还有其他城市,不然怎么可能有战争?你们又不会跟我们‘小个子’打,杀‘小个子’不光彩。”皮波只好向他大说一通诸如人类永远不会杀害坡奇尼奥之类的话,尽管他知道鲁特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皮波多年前就知道坡奇尼奥了解战争这个概念,但当鲁特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利波和娜温妮阿一连激烈争论了几天,讨论鲁特的话证明了什么:猪仔们是喜欢打仗,还是仅仅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鲁特给了他们许多信息,有些重要,有些无关紧要,还有许多重要与否无从判断。从某种意义上说,鲁特证明了禁止外星人类学家向猪仔提问的策略是明智的。问问题会暴露人类的意图,从而暴露人类活动。从鲁特的问题中,他们得到许多收获,比他对他们问题的回答更有价值。
但最新信息不是来自鲁特的问题,而是他的一个推测。当时皮波正和其他猪仔在一起,看他们如何搭盖木屋。利波一个人和鲁特在一起。鲁特悄悄对他说:“我觉得我猜出来了。我知道皮波为什么还活着。因为你们的女人太笨了,不知道他是个聪明人。”
利波极力想弄明白对方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鲁特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果人类的女人更加聪明一点儿,她们会把皮波杀了?听猪仔说起杀戮的事儿挺让人担心的——这个信息显然极其重要,可利波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不能把皮波叫来帮忙,因为鲁特显然是想趁皮波不在时单独跟利波探讨这个问题。
见利波没答话,鲁特继续道:“你们的女人,她们没力气,又笨。我跟别人这么说,他们说我应该问问你。你们的女人没发现皮波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鲁特的样子异常兴奋,不断揪扯着手臂上的毛,一次揪下来四五根。利波只好想个办法回答他。“很多女人不认识他。”
“那她们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应该死呢?”鲁特又问。接着,突然间,他不动了,放开嗓门大叫道:“你们是卡布拉!”
皮波这时才走进视野。他不知那声叫喊是怎么回事。皮波一眼便看出利波陷入了窘境,可他对刚才那场对话一无所知,他该怎么帮他?他只知道鲁特在嚷嚷说人类——或者至少他和利波——有点像当地草原上那种群居的食草大动物。皮波连鲁特是高兴还是愤怒都看不出来。
“你们是卡布拉!你们说了算!”他指着利波,接着又指着皮波,“你们的光荣不由女人定,你们自己决定!和战斗时一样,任何时候都和战斗时一样,你们自己决定!”
皮波完全不明白鲁特在说什么,但他看到所有坡奇尼奥都定住了,一动不动,活像树桩子,等待着他或者利波的回答。利波显然被鲁特的古怪行径吓呆了,不敢做出丝毫反应。这种情况下,皮波别无选择,只好说出事实。毕竟,这个事实对人类社会来说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信息。当然,透露这种信息仍然违背了星际议会的法令,但不予回答的后果可能更加严重。
“女人和男人一同决定,或者自己决定自己的事。”皮波道,“人类的事要靠自己做主,不能由一个人替另一个做决定。”
显然这正是所有猪仔期待的答复。“卡布拉!”他们乱嚷起来,一遍又一遍吵个不停,接着又冲向鲁特,围着他又蹦又跳。他们将他抬了起来,扛着他冲进树林。皮波想跟上去,但两个猪仔挡住他,连连摇头,这是他们以前学会的人类动作,但是含义更强烈:严禁皮波跟上去。他们这是要到女性猪仔那里去,而猪仔们老早就告诉过人类,不准他们去那里。
回家路上,利波汇报了事情的起因。“知道鲁特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我们的女人没力气,笨。”
“这是因为他没见过咱们的市长波斯基娜,或者你母亲。”
利波笑起来。她母亲康茜科恩是殖民地卷宗库的管理员,涉及卷宗的事完全由她说了算。只要走进她的领地,你就得俯首帖耳听她的吩咐。利波这么一笑,恍惚间觉得忘了什么事——某个很重要的想法,跟当时说的事有关。两人继续谈着,不一会儿利波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猪仔们敲击树干的声音整整响了一个晚上。皮波和利波相信他们是在举行某种庆祝仪式。声音像大锤擂大鼓,这种事可不常见。皮波和利波猜测,会不会人类两性平等的榜样给雄性坡奇尼奥带来了某种获得解放的希望。“我想这算得上是对坡奇尼奥生活方式的重大改变。”皮波心情沉重地说,“如果发现我们造成了猪仔社会的重大变化,我只好向上汇报,议会很可能下令暂停人类与坡奇尼奥的接触。”这种念头让人沮丧:老老实实的工作态度可能导致他们从此无法从事自己的工作。
早上,娜温妮阿陪着两人走向围栏的大门。围栏很高,将人类居住的坡地与猪仔所在的遍布森林的小山分隔开来。皮波和利波还在互相安慰,说以当时的情况,没人能想出别的应对方法。两人说着说着放慢了脚步,娜温妮阿走在了前头,第一个来到门边。父子俩过来时,她指着距大门三十米开外的小丘,上面刚刚清理出一块红色的空地。“那片地面是新辟出来的。”她说,“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皮波打开大门。年轻的利波动作比父亲敏捷,跑在前头去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突然间,他在那块空地边缘停住了脚步,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瞪着摆在那里的东西。皮波赶上几步,同样愣在那里。娜温妮阿感到一阵恐惧,她担心利波出事,不顾禁令奔出大门。只见利波一下子跪倒在地,摇晃着脑袋,拼命揪扯着自己的卷发,失声痛哭起来。
鲁特四肢摊开,躺在清空的地面上。他的内脏被掏空了,下手的人非常细心,每一件脏器都被精心摘除下来,连同折断的四肢,对称地摆放在血迹已干的土地上。无论是脏器还是四肢,没有一件彻底与躯体切断,而是仍与躯干有丝丝缕缕的连接。
利波的恸哭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娜温妮阿跪在他身旁,搂着他,尽力使他平静下来。皮波没有不知所措,他掏出自己的小型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电脑可以根据这些照片对这一事件做出详尽分析。
“他们做这些事时他还活着。”利波过了很久才缓过劲来,缓慢、吃力地说道。
就在这时,昨天忘记的那件事出现在利波的脑海。“是鲁特说的女人的事。雌性决定雄性什么时候死。他告诉我了,但我——”他不说话了。当然,他什么都不能做,法律要求他袖手旁观。但是鲁特是个人,你不能站在一边看着这种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原因仅仅是你要研究他。
“他们没有羞辱他。”娜温妮阿说道,“我有把握,因为他们爱树。看见了吗?”鲁特敞开的胸腔里并不是空无一物,正中的位置种着一棵小树苗。“树的位置,标出他死亡的地点。”
“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替这些树取名字。”利波恨恨地说,“他们每折磨死一个猪仔,就种一棵树当作墓碑。”
“这片森林可不小啊。”皮波平静地说,“提出假设应该有个分寸,至少应该稍稍有点可能性才行。”他那镇定、理智的语气让两个年轻人平静了下来,他的话提醒大家认识到,即使在这种时刻,他们仍然是科学家。
“我们怎么办?”娜温妮阿问道。
“应该立即让你回围栏里去。”皮波道,“法律禁止你走出围栏。”
“可——可我说的是尸体,我们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皮波答道,“坡奇尼奥做了坡奇尼奥应做的事,不管他们的理由是什么。”他扶着利波站起来。
利波一时有点摇晃,他倚在另外两人身上迈了几步。“我都说了些什么呀!”他轻声道,“我连自己说的哪些话害了他都不知道。”
“责任不在你。”皮波说,“是我的责任。”
“什么?你认为他们的什么事都应该由你负责吗?”娜温妮阿厉声道,“你以为他们的世界围绕着你转?你自己也说过,这件事是猪仔们做的,猪仔们自有他们的理由,不管这种理由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不是头一回——他们手法太麻利了,不可能是初学乍练。”
“你说得对。”利波说,“不管引起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这种事他们从前干过。这是他们的风俗。”他尽了最大努力以平静的态度说出这些话。
皮波通过安赛波发出了自己的报告,电脑当即将这份报告标识为最紧急。现在,应不应该中止与猪仔的接触就交给监督委员会来决定了。委员会没有发现卢西塔尼亚上的外星人类学家犯了什么重大错误。“鉴于未来某一天可能有女性出任外星人类学家,隐瞒人类的两性区分是不现实的。”委员会的结论指出,“我们认为你们的行动是理智和审慎的。你们在无意间见证了卢西塔尼亚原住民之间的一场权力斗争,这场斗争以鲁特的死亡告终。你们应当以审慎的态度继续你们与原住民的接触。”
结论洗清了他们的责任,但这一事件仍然对他们造成了巨大冲击。利波一直过了好些天才重新回到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过了好几周才重新走进森林与猪仔们接触。猪仔们表现得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没有谁提到鲁特,皮波和利波当然更不会提。但是,从此以后和猪仔们在一起时,皮波和利波一直紧挨在一起,最多只相距几步之遥。
黑暗比光明更容易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一天的痛苦和悔恨将利波和娜温妮阿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现在,他们觉得猪仔们与人类群体一样,很危险,其行为不可预知。皮波和利波之间也出现了问题,无论他们怎么安慰对方,这个问题总是悬在两人之间:那一天的事到底是谁的过错?所以现在,对利波和娜温妮阿而言,彼此才是最可信赖的。
几个月过去了,鲁特的死渐渐成了回忆。笑声又回来了,但不像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两个年轻人这时已经到了十七岁,两人对前途充满信心,时常谈论起他们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生活。皮波从来没有费心打听两人的婚姻计划。他想,这两个人毕竟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生物学,总有一天,他们会自然而然地结为稳定的、被社会承认的人生伴侣。至于现在,就让他们把精力花在解开坡奇尼奥繁殖的谜团上吧——确实是个谜团,因为雄性猪仔不存在可辨识的生殖器官。两人不断争论着坡奇尼奥是如何混合其遗传基因的,这种争论总是以笑话告终。为了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皮波把自我控制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才没有大笑出声。
于是,在那短短的几年间,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成了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的福地,在其他任何环境中,这两个人只能孤独终老,隔绝于人群。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这种福祉会骤然中断,同时给数以百计的人类世界带来巨大损失。
事件是这样的。娜温妮阿在研究当地芦苇种子的基因结构,这种芦苇长在河边,靠风力吹送播撒种子。娜温妮阿发现,造成德斯科拉达瘟疫的亚细胞物质也存在于苇种里。她将其他几种细胞物质调入终端。立体模型出现在终端上方的空中,娜温妮阿旋转模型——它们都含有德斯科拉达亚细胞物质。
她让皮波来看。电脑飞速运行,比较她的各种细胞样本,不考虑这些细胞的功能和取自哪种生物。所有外星细胞均含有德斯科拉达亚细胞体,电脑证实,这些亚细胞体的化学成分完全一样。
娜温妮阿本以为皮波会赞许她,说实验结果很有意思,也许还会做出某种假设。可是他没有。皮波坐下来,重做了一遍实验,问了她几个有关电脑比对的问题,接着又问她德斯科拉达病原体是如何起作用的。
“爸爸妈妈从前没有发现瘟疫是如何触发的,只知道德斯科拉达组织释放出一种微量蛋白质,或许应该称为伪蛋白质,这种物质攻击基因分子,从一端开始,拆开基因链。所以人们才称之为德斯科拉达——融解,拆散。它也能拆散人类基因。”
“给我演示一下,看它在外星细胞中起什么作用。”
娜温妮阿开始进行电脑模拟。
“不,不仅仅对基因物质起作用——整个细胞环境都受它的影响。”
“只在细胞核中。”娜温妮阿说道。她扩大模拟范围以容纳更多变量。这一次电脑的运行速度慢下来了,它每秒钟要运算数以百万计的细胞核物质的分布情况。在芦苇种子里,只要一条基因链分解开来,周围的蛋白质立即附着在打开的基因链上。“在人体中,DNA试图重组,但蛋白质随意插进基因链中,导致一个个细胞乱长一气,有时像癌细胞一样有丝分裂,有时死了。最要命的是,在人类身体中,德斯科拉达能够以极高速度进行自我复制,插进一个又一个正常细胞。当然,每一种本地生物的细胞中早已包含德斯科拉达亚细胞物质。”
皮波好像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德斯科拉达完成了在芦苇的基因分子中的复制过程,皮波检查着一个个细胞。“没有区别,完全一样。”他说,“完全是同一种东西!”
娜温妮阿没有立即明白他的话。什么完全一样,她也没时间问。皮波已经站起身来,抓起外套,冲向门口。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把模拟过程演示给他看,他会明白的——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至关重要的答案,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告诉我!”
皮波大笑起来。“别想偷奸耍滑。如果你看不出来,利波会告诉你的。”
“你上哪儿去?”
“这还用说!去问问猪仔。问他们我的想法对不对。不过就算他们撒谎,我也知道我是对的。”
利波没来得及看电脑模拟。市政规划委员会的会议开得太久了,散会以后利波还得去商店买这一周的日用品。等他回到工作站,皮波已经出去了四个小时,天色暗下来,外面的雨已经变成了雪。两人马上出门寻找皮波,结果立即找到了他。风雪中,他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冷。这一次,猪仔们连一棵树都没替他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