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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慈善厨房

“我知道你调查过这个地方,也许你把整个鹿特丹都调查过一遍。但近来,这里发生了一些事,发生在你调查之后,那是……唔,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回事。”

“说吧,我听着呢。”

“孩子们在慈善厨房门前排队时总会出现争斗。我们也想过办法控制,但为我们工作的志愿者只有那么几个,他们还得负责分发食物和维持饭厅内的秩序。所以每次都有许多更需要食物的小孩子排不上队,因为他们被大孩子们撵走了。如果我们制止那些大一点儿的混混,放进来几个小孩子的话,这些孩子一离开这里就会挨打,而且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真是可恶极了。”

“适者生存。”

“这太残酷了。文明社会不应该如此。”

“你是文明人,他们不是。”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啦。就在几天前,一夜之间突然发生了变化,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是谁在后面组织的……我是说,一大群残酷竞争的孩子中间,能一下子进化出文明来吗?”

“只有在那种地方,才可能进化出文明。”

接下来的一周里,豆子保持低调,尽量不引人注目。他清楚这些孩子对他的感激心情持续不了多久。他虽然个子小,吃得不多,但如果经常碍事、讨人嫌,成天在别人面前唠叨的话,情形很快就会改变。大家会觉得他无聊,不分给他食物,甚至希望他死掉或者退出这个团伙。

而且,他常常能感到阿喀琉斯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想来阿喀琉斯自然不会忘记豆子当初是怎样唆使波可杀死他的,但就算他现在就在暗中策划怎么除掉豆子,豆子也没有能力去阻止他。

变化很快就发生了。这天一大早,阿喀琉斯叫萨金特到阿尔特·范·尼斯街的海尔格家的慈善厨房前去排队。他说:“无论如何,我们得想办法把原来输掉的东西挣回来吧。在死之前,我们应该齐心协力,争取吃到鹿特丹最好的免费食物。”虽然他嘴上说得轻松,但还是督促着大家不断演练行动步骤,直到夜幕低垂。大家配合得越来越好,身手越来越敏捷,他们跟随阿喀琉斯,服从他,从练习中获得了信心。阿喀琉斯在一旁不停地指点,“他们会这样”或者“他们可能会那样”。他比较熟悉无赖们的做法,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无赖。他们信任他的程度已经超过了信任波可。

而波可真是个呆瓜,还在费力不讨好地扮演着老大的角色,就好像阿喀琉斯只不过是她任命的一个教练。豆子很佩服阿喀琉斯的处事方法,他从不对波可表露出蔑视,也不表露出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渴望,而只是用行动证明自己才是赢家。

海尔格家门前早早地排起长队。阿喀琉斯仔细观察那些来晚了一步的无赖,他们带着几分霸气在插队。阿喀琉斯会让萨金特去向哪个无赖挑战呢?豆子推测着阿喀琉斯选择目标的原则。他那么聪明,当然不会去选最弱的,也最好别去选一个不容易很快摆平的特别强壮的无赖。所以当萨金特穿过大街时,豆子全神贯注,想看清楚阿喀琉斯锁定的目标究竟是哪个。然后豆子看到了,那是一个强壮的无赖,身边没有同伴。

大块头,一脸凶相,把这样一个无赖打倒将是重大的胜利。萨金特表现得十分冷静,他悄悄走过去,直接插到大块头的前面。“喂!”大块头喊道。他猛地推了萨金特一把,萨金特几乎被推出队列。但是,阿喀琉斯事前教过他该怎么做。他立刻定住脚,控制好身体,往前方扑去,撞到排在前面的另一个无赖身上。

被撞了一下的无赖立刻转过身,对萨金特吼起来,萨金特辩解道:“是他在后面推我。”

“是他故意撞你的。”大块头说。

“我会那么蠢吗?”萨金特说。

前面那个无赖估摸了一下大块头的实力:看上去有点凶,但并不是不可战胜。于是他说:“当心点儿,皮包骨的家伙。”

在无赖们当中,“皮包骨”是个可怕的侮辱,因为这个词意味着无能和虚弱。

“需要当心的是你。”大块头毫不示弱。

在他们吵起来的时候,阿喀琉斯领着事先挑好的几个小孩子过来了。在此之前,阿喀琉斯已经安排了两个小孩到队列另一边去,躲在大块头视线之外靠墙的一个邮筒后。一切准备就绪,阿喀琉斯猛地对着大块头破口大骂起来。

“你想做什么,你这张给人擦屁股的草纸!我让我的人到这里来排队,你竟敢推他?你竟敢推他去撞我的朋友?”

当然,他们压根儿不是什么朋友——在鹿特丹的这个街区,阿喀琉斯是地位最低的一个混混,以前总是排在队伍最后。但大块头不知道这些情况,他还没来得及摸清对手的底细。在大块头转身面对阿喀琉斯的时候,早就埋伏好的两个小男孩趁机在后面迅捷地绊住大块头的小腿。斗殴前的争吵和推搡都省略了,阿喀琉斯闪电般地施展拳脚,三下五除二地结束了战斗。他用力一推,像上次那帮小家伙对付他那样。眨眼间,大块头就仰面摔倒在硬硬的鹅卵石地面上,头晕眼花。另外两个小孩把事先准备好的大块鹅卵石递给阿喀琉斯。一下、两下……石头狠狠地砸在对方胸口上。豆子能够听到肋骨像树枝一样折断的声音。

阿喀琉斯抓住大块头的衬衫,把他的身子提起来,再狠狠摔到大块头上。大块头痛苦地呻吟着,奋力挣扎。呻吟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不动弹了。

其他排队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因为这种打架的方式超出了常规。无赖们斗殴通常都选在小巷里,决出胜负就结束了,一般不会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

紧接着,阿喀琉斯发出信号,让波可把团伙里的其他成员带过来排进队列。与此同时,阿喀琉斯沿着队列一边走,一边放开喉咙嚷道:“你们可以对我无礼,我不介意,我不过是个残废的跛子!但我不准你们碰我的家人!不准你们把我的孩子挤出队列!听清楚没?否则我就敲断你的骨头,像收拾刚才那个小家伙一样。谁要是想在我的厨房排在我前面,下场就会和这个躺在地上的家伙一样!”

这是在叫板!“我的厨房!”阿喀琉斯毫不掩饰,没有一星半点儿胆怯。他咆哮着,一瘸一拐地沿着队列来回走动,逼视着每一个胆敢流露出挑战情绪的无赖。队伍另一边,两个小孩正把不省人事的大块头扶到一边去。萨金特大大咧咧地跟在阿喀琉斯身后,看上去一副陶醉骄傲的样子。其他无赖眼光躲躲闪闪,等着看这帮家伙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行动。

阿喀琉斯并不只是在那里夸夸其谈。当看到一个无赖狠狠地瞪着他时,他立即一拳打到对方脸上。事先计划时,他并没有专门想过如何对付这样的好战者,但现在他已经看清了形势,正等着这种麻烦事发生。排在队伍里的小孩子们马上像子弹一般钻到那个无赖身后去使绊子。和演习时一样,阿喀琉斯一扭身子,把这个刚选定的倒霉蛋一把推倒在地,吼道:“你以为这很好玩吗?”然后接过一块手下人递来的鹅卵石,踩住躺在地上的对手,但这一次他动口不动手了:“滚到队伍最后面去!你应该感到庆幸,因为我还能允许你在我的厨房吃上两口。”

这个好斗的无赖完全泄了气。被阿喀琉斯打翻在地又踏上一脚,他只得服软。

慈善厨房的门开了。阿喀琉斯连忙转过身,面对开门的妇女,像老朋友那样笑吟吟地打招呼。“感谢您今天给我们食物。”他说,“我今天最后一个吃。感谢您厚待我的家人。”

开门的妇女熟知这些在马路上讨生活的流浪儿的生活规律,她也认得阿喀琉斯。今天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啦?以往阿喀琉斯总是非常羞怯,在大一点儿的男孩中总是最后一个领到食物的。今天他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让人不太习惯。波可的团伙最先进门。“这是我的家人。”每个小孩进饭厅的时候,阿喀琉斯都这样说,“谢谢,您对我的孩子真好。”

甚至他把波可也叫作“我的孩子”。波可也许注意到了其中的羞辱,但没有表露出来。她一心关注的是进入慈善厨房这个奇迹计划居然成功了!

豆子尽可能慢地喝汤,但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那么快就把汤喝光了。没有多的啦?然后豆子疾速将面包塞进衣服,向门口走去。藏好面包赶紧走人,这是阿喀琉斯的妙计。一些无赖正在厨房里合计报复方案。眼睁睁看着平时进不了厨房的小不点儿当着他们的面吃东西,简直让他们难受得要死。阿喀琉斯认为,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情况的,但第一天特别重要,大家必须赶在无赖们吃完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豆子走到门口时,队列还在往里面挪动。阿喀琉斯站在门口,向那个妇女讲述排队时不幸发生的意外。医护人员一定已经抬走了那个受伤的无赖——现在听不到他在街头的痛苦呻吟了。“一定是个很小的孩子,”阿喀琉斯说,“我们需要一个警察到这里来管管交通。如果有警察,开车的人就不会那么粗心大意了。”

女人表示赞同,说:“真可怕。他们说他的一半肋骨都断了,肺也挤破了。”她看上去很担心,两手搓个不停。

“天不亮就排起长队,这太危险了,这里不能安一盏灯吗?我可得为我那些孩子考虑。”阿喀琉斯说。

女人唧唧咕咕地说着慈善厨房经费不够之类的话。

波可在门口清点人数,萨金特指定他们到外面街上集合。

豆子注意到阿喀琉斯在试着建议让成年人来保护他们排队,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个妇女心肠软,豆子现在是整个厨房里最瘦小的孩子,所以最容易激起她的同情心,于是他走过去,拉拉她的羊毛裙。“谢谢你照顾我们,”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进到一个真正的厨房里来呢。阿喀琉斯爸爸告诉我们,说你会保护我们,让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每天都能来这里吃东西。”

“哦,可怜的小家伙!瘦成这个样子。”泪水从女人脸上滑落,“唉,可怜的乖孩子。”她把豆子搂在怀里。

阿喀琉斯看着这一幕,露出愉快的神色。“我会尽力照顾他们的,”他平静地说,“我会保护他们的安全。”

然后他领着他的家人离开了海尔格家的厨房。这一天的其余时间他们必须潜伏起来,以防那些无赖来找他们的麻烦。

他们当然能潜伏下来,因为今天不用再去寻找食物了。肚子里的汤已经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能量,何况他们还有面包。

自然,他们首先要向阿喀琉斯交纳面包税,因为他刚才连一口汤都没喝上。每个孩子都尊敬地把自己的面包递给他们的新爸爸。他咬下一块递上来的面包,慢慢咀嚼、吞咽,接着下一个进贡的面包又递到眼前来了。这个仪式进行了很久,阿喀琉斯在每块面包上都咬了一口,只有两个人的面包他没碰:波可的和豆子的。

“多谢。”波可说。

她可真是蠢到家了,居然认为这是对她的尊重。豆子心里一清二楚,阿喀琉斯拒绝吃他们的面包,相当于把他们开除出了这个家庭。我们死定了,豆子想。

从第二天早上起,海尔格家的慈善厨房外有了一个照看队列的成年人,第三天这里又安上了一盏新路灯。到了周末,照看队列的人换成一个警察。尽管如此,只要没有成人在场,阿喀琉斯就不让他的小团伙从藏身之处冒出来。照看队列的成人一出现,他们这一伙就排着队走到队列的最前面去。然后,阿喀琉斯高声感谢排在第一名的无赖,感谢他给他的孩子们让出位置,感谢他帮助照顾他的孩子们。

无赖们看他们的眼光全都透着仇恨。只不过因为有成年人在场,他们才不得不表现出得体的举止。

情况一点儿也没有好转。无赖们甚至越来越不“习惯”,尽管阿喀琉斯一再断言他们最终会习以为常。豆子虽然下决心不再多嘴,但他知道必须做点什么,转移一下无赖们对他们这伙人的仇恨。

这天早晨排队的时候,豆子换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平时都是波可殿后,但这回豆子故意排在她后面,站到原来排第一的无赖前头。那个无赖的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豆子走到门口时,阿喀琉斯和那个女人站在那里,看上去两人正为阿喀琉斯的孩子们能吃到东西而高兴。豆子突然转过脸去对着后面的无赖,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问道:“你的孩子们哪儿去啦?你怎么不把你的孩子们也带到厨房来呢?”

那个无赖气得差点破口大骂起来,但门口的女人问道:“你也在照顾小孩子吗?”显然,她对这事感到欣喜,想得到一个“是的”或“当然”之类的回答。再傻的人也明白应该让施舍食物的人感到满足,所以他说:“当然,我也在照顾小孩子。”

“好啊,你应该把他们带来。你都看见了,就像这个阿喀琉斯爸爸一样。我们总是很高兴能见到这些小不点儿。”

豆子再次大声说:“他们让照顾小孩子的人先进去呢!”

“你听听,多好的主意呀。”女人说,“我想这可以成为我们的一项规则。现在,都向前走,我们别挡在门口,后面的孩子们还饿着肚子呢。”

豆子进门时,没有去看阿喀琉斯的脸色。

早餐后不久,向阿喀琉斯进贡面包的仪式开始了。豆子把自己的面包也献了上去,虽说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可能使每个人都注意到阿喀琉斯从不吃他进贡的面包。但是,今天,他想知道阿喀琉斯会怎样看待他进厨房门时做出的冒昧大胆的举动。

“如果他们都带小孩子来,汤很快就被分光了。”阿喀琉斯冷冷地说。他的眼光里什么含义都没有,但这,毕竟也是一个信息。

“如果他们都当上爸爸,”豆子说,“他们就不会老想着要杀我们了。”

这时,阿喀琉斯的眼睛里有了点情绪。他从豆子手里接过面包,咬住面包皮,狠狠撕下一大块,足足有一大半。他把面包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再把剩下的面包还给豆子。

这使豆子一整天都处于饥饿状态,但这是值得的。倒不是说阿喀琉斯以后就不会再想法子除掉他,但至少现在,他不再是被排除在团伙之外的人了。

小孩子们的身体在逐渐恢复。胳膊和腿上在生出肌肉,横穿街道时也不觉得疲惫了。与街头那些没有爸爸的小孩子相比,他们要健康得多。当然,街上还有那么多找不到爸爸的小孩子,其他无赖要想招募家人,组建自己的家庭,其实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卡萝塔修女是国际联合舰队儿童训练项目的一名招募人员。所属教会对她参与这种工作一度颇为不满。于是她扬言要依据《地球防卫条约》的条文上诉,这才赢得胜利,得以继续坚持自己的工作。

她坚信自己的天职就是照顾儿童,而且她认为,如果虫族赢得下一轮战争,那地球上所有的小孩子都将死亡。上帝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这是她的信念。作为一名圣尼古拉斯修女,她有责任为战争的需要和孩子们的未来做出自己的贡献。只要IF认为有必要把具有非凡天分的孩子训练成为指挥官,以应对未来的战争,那她就会帮忙去寻找那些与众不同的孩子。

这些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种狂热的激情,可始终没能找到一个能通过测试的孩子。她找到的那些孩子最后虽然告别了马路生活,接受各种培训,却没有一个能进入战斗学校。他们没有机会学习那些引导他们去拯救世界的课程。因此她开始认为,自己真正的任务是去完成另一种神迹——给孩子们希望,帮助孩子们摆脱困境,让地方当局关注他们。她筛选出最有潜力的孩子,用电子邮件和地方当局联络,跟踪调查这些孩子的情况。她最初找到的孩子当中,有一部分已经大学毕业了。他们说自己的一切都是卡萝塔修女所赐,但卡萝塔确信,他们的得救归功于上帝。

鹿特丹的海尔格·布劳恩打来电话,告诉她说,慈善厨房照顾下的孩子们突然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在电话里用了“文明”这个词。她说,孩子们依靠自己的力量,正在变得文明起来。

卡萝塔修女立即赶到海尔格那里,去了解那听起来像奇迹一样的事情。事实上,当她亲眼看到那种场面时,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领早餐的队列里,排满了年龄很小的孩子。大一点儿的孩子不仅没有推挤和威吓他们,反而在带领和保护着他们,直到每个小孩子都得到一份食物。起先,海尔格有点担心,害怕食物会很快耗尽。但她随后发现,捐助的人得知孩子们现在这种表现后,大大增加了捐助的份额。现在她这里有充足的食物,来帮忙的志愿者也增加了好几个。

“那天我简直都有点绝望了。”她告诉卡萝塔修女,“有些孩子对我说,一辆卡车把一个排队的男孩的肋骨撞断了,这当然是谎话,我开门时,打他的那些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把他藏起来。我差点儿想放弃了,心想就让上帝保佑这些孩子吧,我打算搬到住在法兰克福的我的大儿子那里去了,那里的政府不接纳地球上的任何难民,不像鹿特丹,满大街都是可怜的孩子。”

“很高兴你能留下来。”卡萝塔修女说,“上帝把这些孩子托付给了我们,我们不能把他们再交还给上帝。”

“嗯,真是件怪事。也许排队时发生的斗殴把孩子们从恐怖的生活中唤醒了吧,就是那天,大男孩中最弱小的一个,瘸了一条腿,他们叫他阿喀琉斯——呃,我想去年我曾向你提到过他的名字,因为阿喀琉斯的脚踝残废了,你知道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吧,这个阿喀琉斯带着一帮小孩子出现在队列中,他差不多是在恳请我提供保护,提醒我注意那个断了骨头的可怜男孩——就是被我叫作尤利西斯 的那个,因为他总是不断地从一个厨房串到另一个厨房——他到现在还在医院里养伤,肋骨全被打折了,你能想象如此残忍的事,会发生在孩子们身上吗?总之,是阿喀琉斯,是他提醒我同样的事可能会发生在他带着的那帮小不点儿身上,这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我尽可能早些出门来照看队列,然后还请求警察局派了个人来——起先带点儿志愿性质,现在已经很正规了。你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是让孩子们排队的,但这根本不管用,因为排队时他们很安分,他们只会在我看不到时才使坏。不管我怎么做,到厨房前来排队的全都是大孩子,队列中越靠后的越弱小。这种现象令我越来越心灰意冷,他们全是些铁石心肠、没有丝毫同情心的孩子。但阿喀琉斯,哦,他带来了一大帮小孩子,包括我所见到的街头最小的那个孩子,看到他可真让人心酸,他们叫他豆子,那么一丁点儿大,也就两岁吧,说起话来倒是显得比十岁的孩子还老成,非常早熟。他身上只有皮肤和骨头,活脱脱就像人们说的那种‘皮包骨’,我简直不敢想他身上那点儿肉是怎么支撑他行走的,他的胳膊和腿瘦得就像虫族一样。”

“如此说来,海尔格,你觉得变化是从这个叫阿喀琉斯的孩子身上开始的?”

“叫我哈吉 好了。我们现在是朋友啦,不是吗?”她握住卡萝塔修女的手,“你一定得去见见这孩子。勇敢!智慧!给他一个测试的机会,卡萝塔修女。他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他是个文明人!”

卡萝塔修女没有指出文明人通常不大可能成为优秀的战士。不过这个男孩的确有点意思。

晨光熹微,卡萝塔修女来到门口,这时已经排起长队。海尔格向她招手,然后动作夸张地指着一个看上去精神饱满的孩子,他正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只有靠近他并且只有在他走动时,才能看出他的右腿伤残到什么程度。她试着判断瘸腿的原因:早期软骨病?未矫正的畸形足?摔断后错误治疗的后遗症?

这至关重要。如果病因是其中之一,战斗学校就不会收录他。

然后她看到小孩子们看他时充满崇敬的眼光,他们管他叫爸爸,希望得到他的赞赏。成年男人中尚且很难找到好爸爸,而这个十来岁的男孩却已经学会怎样去做一个称职的好爸爸了。他是保护和供养家庭的人,对他的孩子们来说,他是国王,甚至是神。欺负这个家里任何一个成员,就是对他的侵犯。也许,这个叫阿喀琉斯的男孩的内心深处,带着点儿耶稣基督的影子呢!她会测试他,也许他的腿能够康复。就算腿好不了,她也可以为他在荷兰的某个城市里找一所好学校——至少那里还没有被绝望的穷难民给填满。

但他谢绝了。

“我不能扔下我的孩子。”他说。

阿喀琉斯是对的。他的孩子们依赖他,丢下他们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卡萝塔看中了阿喀琉斯,因为他是文明人,而文明人是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

“那么,我待会儿再来找你,”她说,“吃过饭以后,带我到你们常去的地方,让我们办个小小的学校,我来教大家,虽然我只有几天时间。”

“上学真好。”阿喀琉斯说,“这些小孩子没一个能识字。”

阿喀琉斯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中最小的一个,那个叫豆子的,忽然映入卡萝塔的眼帘。她盯着他,发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亮光,如同暗夜中遥远的篝火。她不觉心中一震:这是个识字的孩子。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突然间感觉到,上帝指引她来这里寻找的是这个小孩子,而不是阿喀琉斯。

她竭力让自己摆脱这种感觉。使这里变得文明的,是阿喀琉斯。IF需要的那种领袖人才,应该是他,而不应该是最弱最小的那一个。

上课时,豆子始终保持安静,从不开口提问,也不回答任何问题,即使卡萝塔修女不断要求,他照样默不作声。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早已会识字并懂得算术,他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能听懂街上常用的每一种语言,他学一种新语言像别的孩子捡起一块小石子儿那样轻松。无论卡萝塔修女怎么鼓励,无论她提供什么奖品,豆子都一言不发。他知道,一旦别的孩子觉得自己在炫耀,想在班上争第一,他就没有机会在这个课堂上学习了。卡萝塔修女教的那些东西,大多数他早就懂了。但在她的讲授里,有许多线索,指向外面的世界,指向知识和智慧。没有其他成年人愿意花时间来与他们做这种交流,豆子的语言能力因此得以大幅度提高。她带来的知识对豆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盛宴,如果他足够安静,就可以留在宴会上继续享受。

但是,在学习快到一周时,他还是犯了错。当时卡萝塔小姐发给每人一份试卷,让他们答题。豆子马上吃透了卷子。这是一次“小测验”,题目前的说明里写着“请圈出每个问题的答案”。因此他不假思索地提笔就圈,等忽然察觉到大家都还静坐着没动手时,他已经做完了半页考卷。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了他身上,因为卡萝塔修女正盯着他。

“你在做什么呀,豆子?”她问道,“我还没告诉你们该怎么答题呢,请把你的试卷给我。”

你太粗心啦——如果为此而死,豆子,那你活该。

他把卷子递给她。

她看过卷子,然后凝视着他。“把题目做完。”她说。

他从她手里接过卷子。他拿着铅笔在卷子上方旋来转去,假装在努力思考答案。

“你用一分半钟做完了前面的十五个题目,”卡萝塔修女说,“请不要认为我会相信,后面的问题会突然把你难住。”她的话音里透出一点儿讽刺的意味。

“我不会做。”他说,“我只是觉得画圈圈好玩儿。”

“别蒙我,”卡萝塔说,“把剩下的题做完。”

他投降了,答完然后交卷。这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因为题目都很简单。

卡萝塔浏览了一遍卷子,没做任何评价。“我希望剩下的人等我念过题目说明,给你们读出问题时再答卷。如果乱猜那些生词的意思,会把题全答错的。”

接着她大声读出每个问题和可供选择的答案,这时其他孩子才开始在卷子上画圈。

在那之后,卡萝塔修女没有再在课堂上说出什么引起别人注意到豆子的话,但是危害仍然产生了。刚下课,萨金特就凑近豆子说:“原来你识字。”

豆子耸了一下肩。

“你一直在骗我们。太不够意思啦。”萨金特说。

“我可从没说过自己不识字。”

“你该表现出来呀。你怎么没想到要教教我们?”

因为我得活下去呀,豆子在心里说。

他能做出的唯一回答是再次耸耸肩。

“以后可别再像这样瞒着我们啦。”

萨金特用脚轻轻碰了他一下。

豆子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匆匆离开了团伙。

他在街上转悠了一下午。他不得不谨慎——在阿喀琉斯团伙中,他作为最无足轻重的人,也许不会被人注意。但街上那些憎恨阿喀琉斯的家伙,却会格外关注这个团伙的成员。

很多家长会憎恨阿喀琉斯,尤其是那种无力维持家长地位的笨蛋,他们对小孩子太吝啬。小孩子们很快就明白,在爸爸威胁自己的时候,对他最有力的惩罚就是离开他,让他成为孤家寡人,然后去投奔另一个爸爸。这样一来,他们不仅有新爸爸保护,还能在慈善厨房比旧爸爸先吃。落单的大混混只能最后一个吃,如果东西被吃完了,他甚至什么都吃不到。海尔格完全不在乎孤身的大孩子吃没吃到东西,因为他不是一个爸爸,他没有照顾小孩子。因此那一小撮无能的无赖对新规则恨之入骨,他们不会忘记给他们带来这种痛苦的罪魁祸首——阿喀琉斯。这帮无赖现在甚至连别的厨房也进不去了,海尔格家厨房前的奇事传开以后,所有慈善厨房都设立了同样的规则:有组织的小孩子优先。如果你不能维护一个家庭,那就挨饿去吧。

尽管如此,豆子还是忍不住想靠近其他团伙的人,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想搞清楚这些团伙的运作情况。

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很容易推想出结果:他们都做得不够好,阿喀琉斯不愧是个杰出的领导者。其他团伙里没有一个采用分享面包这样的仪式,那些爸爸大多只会对小孩子们施加严厉的处罚,如果小孩子们不服从命令,他们的面包就会被他们的爸爸没收。

波可还真选对人了。运气不错,也许她并不总是那么蠢。

只可惜,阿喀琉斯还是不与波可分享面包,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这事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豆子注意到在其他孩子向阿喀琉斯进贡时,她的脸色难看极了。豆子想,也许这就是他对波可的全部报复。

几个街头无赖在闲聊。豆子蜷缩在一个报摊后,正好能听到他们说话。

“他四处扬言,说要取阿喀琉斯的狗命。”

“噢,太好了。尤利西斯要收拾他。这下可有好戏看啦。”

“唔,也许他不会那么快就下手。”

“阿喀琉斯和他那些讨厌的家庭成员会把他大卸八块的。这回可不会只打他的胸口了。上次阿喀琉斯说过,没忘吧?他说谁惹他,他就把谁的脑袋砸开。那家伙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

“他不过是个跛子。”

“阿喀琉斯只有一条出路——抛开一切,赶紧逃命。”

“我倒是希望尤利西斯真能弄出点儿事来。干掉他,越快越好。到时候我们谁也不收留他手下那帮小杂种,谁都不去管他们,让他们都去死吧。我现在就想把他们全扔到河里。”

几个无赖一边这样聊着,一边离开报摊。

等他们走远,豆子立即起身,去找阿喀琉斯。 Q8SBPeeMaG98ccwQ21Mzo6BziUDt3a2NejEh6036w8tEQHX33dKay30v6u3ER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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