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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滦阳消夏录(二)

原文

董文 公为少司空时,云昔在富阳村居,有村叟坐邻家,闻读书声,曰:“贵人也。”请相见。谛观再四,又问八字干支。沉思良久,曰:“君命相皆一品。当某年得知县,某年署大县,某年实授,某年迁通判,某年迁知府,某年由知府迁布政,某年迁巡抚,某年迁总督。善自爱,他日知吾言不 miù 也。”后不再见此叟,其言亦不验。然细较生平,则所谓知县,乃由拔贡得户部七品官也。所谓调署大县,乃庶吉士也。所谓实授,乃编修也。所谓通判,乃中允也。所谓知府,乃侍读学士也。所谓布政使,乃内阁学士也。所谓巡抚,乃工部侍郎也。品秩皆符,其年亦皆符,特内外异途耳。是其言验而不验,不验而验,惟未知总督如何。后公以其年拜礼部尚书,品秩仍符。按推算干支,或奇验,或全不验,或半验半不验。余尝以闻见最确者,反覆深思,八字贵贱贫富,特大概如是。其间乘除盈缩,略有异同。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论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论禄,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补矣。二夫人并寿考。陈夫人早寡,然晚岁康强安乐。邹夫人白首齐眉,然晚岁丧明,家计亦薄。又相补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时有初正也。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生时只隔一墙,两窗相对,两儿并落 啼。非惟时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岁而夭,而奴子今尚在。岂非此命所赋之禄,只有此数。侄生长富贵,消耗先尽;奴子生长贫贱,消耗无多,禄尚未尽耶?盈虚消息,理似如斯,俟知命者更详之。

注释

①蓐: 同“褥”,褥子。

译文

董文恪任少司空时,说过去在富阳县乡下居住,邻居家坐着个乡下老人,听见读书声,说“这是位贵人。”希望能与他见见面。老人再三仔细地端详,又问了生辰八字,沉思了好久,说:“看你的命相都是一品。应当在某某年任知县,某某年管辖大县,某某年被正式任命为大县县令,某某年升通判,某某年升知府,某某年由知府升任布政使,某某年升巡抚,某某年升总督。请好自为之,以后你会知道我的话没错。”后来就再没见到过这个老人,他的话也没有应验。但是仔细比较生平,所谓的知县,就是由拔贡得任户部的七品官。所谓的管辖大县,就是被任为庶吉士。所谓的正式任命,就是指任编修。所谓的通判,是指任中允。所谓的知府,是指任侍读学士。所谓的布政使,是指任内阁学士。所谓的巡抚,是指任工部侍郎。这些官职品级都相符,任职时间也符合,所不同的是内官和外官的途径不同而已。说起来他的话说应验又不应验,说不应验又算应验,只是不知道他说的总督相应将任什么。后来董文恪在当年里升任礼部尚书,和总督的品级也相符了。按天干地支推算,或有奇验,或完全不应验,或一半应验一半不应验。我曾经就所听见的最确切的事例,反复深思所谓八字的贵贱贫富,大概情况也如此。这其中人事消长盛衰,也略有异同。无锡邹小山先生的夫人和安州陈密山先生的夫人,生辰八字都一样。邹小山官拜礼部侍郎,陈密山任贵州布政使,两人也都是二品官。论职位,布政使不如侍郎尊贵。论俸禄,侍郎不如布政使丰厚。两者各有补偿。两位夫人都很长寿。陈夫人早年守寡,但晚年健康安乐;邹夫人与丈夫白头偕老,但晚年失明,家庭经济状况也略差。两者又互有所补。这或许可能是因两人地处南北,出生时间不同的缘故吧。我第六个侄子和奴仆的儿子刘云鹏,出生时只隔着一道墙,两扇窗户相对着,两人同时降生啼哭。不仅同一时刻,而且是同分同秒。我的侄子长到十六岁时夭折,奴仆的儿子至今还健在。莫非赋予这条命的福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的侄子生长在富贵人家,先把福禄消耗尽了;奴仆的儿子生长在贫贱之家,消耗不多,因而福禄尚未用尽?盈亏的情况,从道理上讲当然是这样,等到遇见懂得命运的人来详细解释吧。

原文

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官镇番守备。云有李太学妻,恒虐其妾,怒辄 chǐ 下衣鞭之,殆无虚日。里有老媪,能入冥,所谓走无常 者是也。规其妻曰:“娘子与是妾有夙冤,然应偿二百鞭耳。今妒心炽盛,鞭之殆过十余倍,又负彼债矣。且良妇受刑,虽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则干鬼神之忌。娘子与我厚,窃见冥籍,不敢不相闻。”妻哂曰:“死媪谩语,欲我禳解取钱耶!”会经略莫洛 gòu 王辅臣之变 ,乱党蜂起。李殁于兵,妾为副将韩公所得。喜其明慧,宠专房。韩公无正室,家政遂操于妾。妻为贼所掠,贼破被俘,分赏将士,恰归韩公。妾蓄以为婢,使跪于堂而语之曰:“尔能受我指挥,每日晨起,先跪妆台前,自褫下衣,伏地受五鞭,然后供役,则贷尔命。否则尔为贼党妻,杀之无禁,当寸寸脔 尔,饲犬豕。”妻惮死失志,叩首愿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年余,乃以他疾死。计其鞭数,适相当。此妇真顽钝无耻哉!亦鬼神所忌,阴夺其魄也。此事韩公不自讳,且举以明果报。故人知其详。韩公又言:“此犹显易其位也。”明季尝游襄、邓间,与术士张鸳湖同舍。鸳湖稔知居停主人 妻虐妾太甚,积不平,私语曰:“道家有借形法。凡修炼未成,气血已衰,不能还丹 者,则借一壮盛之躯,乘其睡,与之互易。吾尝受此法,姑试之。”次日,其家忽闻妻在妾房语,妾在妻房语。比出户,则作妻语者妾,作妾语者妻也。妾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不甘,纷纭争执,亲族不能判。鸣之官。官怒为妖妄,笞其夫,逐出。皆无可如何。然据形而论,妻实是妾,不在其位,威不能行,竟分宅各居而终。此事尤奇也。

注释

①走无常: 迷信的说法就是冥间利用活人的生魂来为冥间做事。生魂的阳气较旺,可以靠近将死的人,不怕死者身边眷属们所发出的阳气,因此冥府往往勾摄生人顶替办“冥差”,等生魂将死者魂魄领出家门后,再由鬼差将之押往冥府,事后即将生魂放还。 ②王辅臣之变: 康熙十二年(1673),陕西提督王辅臣起兵响应吴三桂叛变。康熙十五年(1676),王辅臣投降清朝。康熙仍授其太子太保的封号,授靖寇将军。王辅臣惊惧不安,后遣散妻妾,以酒自尽。 ③脔: 碎割。 ④居停主人: 寄居之处的主人。居停,寄居之处。这一典故出自《宋史·丁谓传》,“帝意欲谪(寇)准江淮间,谓退,除道州司马。同列不敢言,独王曾以帝语质之。谓顾曰:‘居停主人勿复言。’盖指曾以第舍假准也。” ⑤还丹: 道士炼丹之术,以九转丹炼成还丹,道家认为人吞服还丹之后即可白日升天。

译文

曾伯祖光吉公,在康熙初年任镇番县守备,他说有位姓李的太学生的妻子,常常虐待他的小妾,一发怒就扒下小妾的裤子鞭打,几乎天天如此。李家有位老太太,能进入阴间,即所谓的走无常,劝李家妻子说:“娘子和妾有旧冤,但应该打她二百鞭而已。如今你妒火旺盛,鞭打她几乎超过了十多倍,那么你就又欠她的了。况且良家妇女受刑,按照官家的法律也不能扒衣服。而娘子一定要扒她的衣服来侮辱她,你觉得这样痛快,但触犯了鬼神的禁忌。娘子和我有交情,我偷看了阴间的籍册,不敢不告诉你。”李妻嘲笑道:“死婆子胡说八道,想让我祷告好捞钱吗!”恰好这时经略使莫洛又遭遇王辅臣的叛变,乱党纷然并起。这位姓李的太学生死于在兵乱之中,他的小妾归了副将韩公。韩公喜欢李妾的聪慧,因而极为宠爱。韩公没有正妻,家政便掌握在这个小妾手中。李妻被乱贼掠去,乱贼败亡又被俘,分赏给将士,恰好分给了韩公。李妾把李妻当作奴婢,叫她跪在堂上说:“你倘若能听我指挥,每天早上起来,先跪在梳妆台前,自己脱了裤子,趴在地上挨五鞭,然后听从使唤,这样就可以活下去。不然你作为贼党的妻子,就把你杀了,把你一寸寸割碎,喂猪狗。”李妻害怕死了什么也没有了,便叩头愿意遵命。但是小妾并非希望她马上死,鞭打得也不重,只是让她知道痛苦而已。过了一年多,李妻得病死去。计算起鞭数来,也差不多相当于李妾还的鞭数了。李妻真是顽固无耻啊!她也遭到鬼神的记恨,在暗中削夺她的精力。这件事韩公并不讳避,并且拿它举例子来说明报应,所以人们知道得比较详细。韩公又说:“这就像完全调换所处地位一样。”明代他曾到襄邓一带游玩,和术士张鸳湖住在同一个馆舍里。张鸳湖知道馆舍主人的妻子虐待小妾太过分,心中愤愤不平,私下里说:“道家有借形法。凡是还没有修炼成,气血就已衰弱,不能还丹的人,便找一个壮健的身躯,乘他睡觉之际,和他互换身体。我曾学过这种法术,姑且可以试一试。”第二天,主人忽然听见妻子在妾房中说话,妾在妻子房中说话。等出了门,就发现妻子声音的是妾,妾的声音是妻子。妾得到了妻子的身体,只是默默坐在那里。妻子得了妾的身体,很不甘心,纷纷扰扰地争执不休,亲族也裁决不了这件事。告到官府,官员生气地说是妖妄,把她的丈夫打了一顿,赶出去了。大家都无可奈何。不过根据形体辨别,妻子实际上是妾,妾没有妻子的身份,不能行使妻子的权力,只好分开来住了一辈子。这事更加奇异了。

原文

先姚安公性严峻,门无杂宾。一日,与一褴褛人对语,呼余兄弟与为礼,曰:“此宋曼珠曾孙,不相闻久矣,今乃见之。明季兵乱,汝曾祖年十一,流离戈马间,赖宋曼珠得存也。”乃为委曲 谋生计。因戒余兄弟曰:“义所当报,不必谈因果。然因果实亦不爽。昔某公受人再生恩,富贵后,视其子孙零替,漠如陌路。后病困,方服药,恍惚见其人手授二札,皆未封。视之,则当年乞救书也。覆杯于地曰:‘吾死晚矣!’是夕卒。”

注释

①委曲: 委婉曲折。这里有想方设法的意思。

译文

先父姚安公生性严厉,家中没有杂七杂八的宾客。一天,先父同一个衣衫破烂的人说话,并且呼唤我们兄弟向他行礼,说:“这是宋曼珠的曾孙,很久不通消息了,现在才见到,明朝末年兵荒马乱,你们曾祖父刚十一岁,在战乱中流浪,靠着宋曼珠才活了下来。”于是想方设法替他谋求生计。先父借机告诫我们兄弟说:“道义所应当报答的,不必谈论因果报应。但是因果确实也不差。过去某公受人重生的恩惠,富贵了以后,看到恩人的子孙没落飘零,竟淡漠得像个陌路之人。后来某公生病困顿,正在吃药,恍惚看到恩人亲手交给他两封信,都没有封口。一看,是当年乞求救援的信,某公把杯子打翻在地上说:‘我死得晚了!’当天晚上就死去了。”

原文

沈椒园先生为鳌峰书院山长 时,见示高邑赵忠毅公 旧砚,额有“东方未明之砚”六字。背有铭曰:“残月荧荧,太白 shǎn 睒,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奄。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盖劾魏忠贤时,用此砚草疏也。末有小字一行,题“门人王铎 书”。此行遗未镌,而黑痕深入石骨。乾则不见,取水濯之,则五字炳然。相传初令铎书此铭,未及镌而难作。后在戍所,乃 juān 之,语工勿镌此一行。然阅一百余年,涤之不去,其事颇奇。或曰:忠毅嫉恶严,渔洋山人 笔记称铎人品日下,书品亦日下,然则忠毅先有所见矣。削其名, bìn 之也;涤之不去,欲著其尝为忠毅所摈也。天地鬼神,恒于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是或然欤!

注释

①山长: 历代对书院讲学者的称谓。古时山中学舍称为书院,其主持书院日常事务及教学者为山长。宋代将南唐在庐山白鹿洞所建国学,改成白鹿洞书院,作为藏书讲学之所。元代于各路、州、府都设书院,设山长。明清沿袭元制,乾隆时曾一度改称院长,清末仍叫山长。废除科举后,书院改称学校,山长的称呼废止。 ②赵忠毅公: 指明朝赵南星,熹宗时任吏部尚书,后为权奸魏忠贤所贬,死后谥“忠毅”。赵南星为明末东林党重要人物,世以赵南星、邹元标、顾宪成比拟为汉末的“三君”,时称“东林三君”。 ③王铎: 字觉斯,一字觉之,号嵩樵、十樵。明天启进士,累官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清后,官至礼部尚书。卒谥文安。好古博学,诗文书画皆有成就,尤其书法独具特色,世称“神笔王铎”。其书法与董其昌齐名,明末有“南董北王”之称。 ④渔洋山人: 王士祯,原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官至刑部尚书,颇有政声,为清初杰出诗人。

译文

沈椒园先生任鳌峰书院讲师时,拿出一方高邑人赵忠毅的旧砚,砚额正面有“东方未明之砚”六个字。砚背面刻有铭文道:“残月荧荧,太白睒睒,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奄。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大概在弹劾魏忠贤时,就用这块砚研磨书写奏疏。末尾有一行小字,题道“门人王铎书”。这一行字没有刻上,但黑色痕迹深入砚中,砚台干时看不见,用水一浸,这五个字就清楚了。相传起初赵忠毅让王铎写这段铭文时,还没来得及刻自己就被贬了。后来赵忠毅在被贬的地方,刻了这段铭文,告诉刻工不刻这一行。然而过了一百多年,这一行字还没有被洗去,这事也很奇怪。有人说:“赵忠毅嫉恶如仇,王士祯的笔记中说王铎人品越来越差,书品也越来越差,而赵忠毅已先自察觉了。去掉他的名字,就是摈弃他的意思;但他的名字仍洗不掉,是为了显示他曾被赵忠毅摈弃吧。天地鬼神,常在一件事中偶然显露出其机巧,以使人有所警醒。这件事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原文

先叔母高宜人之父,讳荣祉,官山西陵川令。有一旧玉马,质理不甚白洁,而血浸斑斑。斫紫檀为座承之,恒置几上 。其前足本为双跪欲起之形,一日,左足忽伸出于座外。高公大骇,阖署传视,曰:“此物程朱不能格也。”一馆宾曰:“凡物岁久则为妖。得人精气多,亦能为妖。此理易明,无足怪也。”众议碎之,犹豫未决。次日,仍屈还故形。高公曰:“是真有知矣。”投炽炉中,似微有呦呦声。后无他异。然高氏自此渐式微 。高宜人云,此马煅三日,裂为二段,尚及见其半身。又武清王庆垞曹氏厅柱,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脉络如金丝,花叶 wēi ruí ,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从柱而出,纹理相连;近柱二寸许,尚是枯木,以上乃渐青。先太夫人,曹氏甥也,小时亲见之,咸 曰瑞也。外祖雪峰先生曰:“物之反常者为妖,何瑞之有!”后曹氏亦式微。

注释

①斫: 砍,削。 几: 几案。 ②式微: 《诗经·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式微,天快黑之意,后泛指事物由盛而衰。 ③葳蕤: 形容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 ④咸: 都。

译文

先叔母高宜人的父亲,名叫荣祉,任山西陵川县令。他有一个旧的玉马,质地不怎么洁白,上面有似血迹状的斑点。用紫檀木制成的底座盛放,常常放在几案上。玉马的两条前腿本来是跪着要起来的形态,有一天,它的前腿忽然伸出到紫檀木座外。高公大惊失色,在全衙署内传看,说:“这种怪事连程颐、朱熹也解释不清。”一个幕僚师爷说:“大凡物体只要年头久了就成了妖,获得人的精气多了,也能成妖。这个道理很明显,不足为奇。”众人议论说要砸碎玉马,高公犹豫不定。第二天,玉马伸出来的腿又收回去恢复了原状。高公说:“这个玉马是真的有知觉啊。”于是将玉马投进火炉中,似乎还隐约听见有呦呦的叫声。后来没有发生别的异常。但是高家从此开始衰落。高宜人说,这匹宝马在火炉里烧了三天,断为两段,才看到它的半身。又有武清县王庆垞镇曹家的厅柱上,忽然长出两朵牡丹,一朵紫的一朵绿的,花瓣中的脉络像金丝,花叶很茂盛,过了七八天后才枯萎凋落。花根从柱子里长出来,与木柱的纹理相连;靠近柱子二寸左右的部分,还是枯木,往上才慢慢泛青色。太夫人是曹家的外甥女,小时候亲眼见过这两朵花。大家都说是吉祥之兆。外祖父雪峰先生说:“反常的东西就是妖,有什么吉祥!”后来曹家也渐渐衰落了。

原文

外祖张雪峰先生,性高洁,书室中几砚精严,图史整肃,恒鐍 其户,必亲至乃开。院中花木 如,莓苔绿 。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轻蹈一步。舅氏健亭公,年十一二时,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树下纳凉。闻室内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归,屏息从窗隙窥之。见竹椅上坐一女子,靓妆如画。椅对面一大方镜,高可五尺,镜中之影,乃是一狐。惧弗敢动,窃窥所为。女子忽自见其影,急起绕镜,四围呵之,镜昏如雾。良久归坐,镜上呵迹亦渐消。再视其影,则亦一好女子矣。恐为所见,蹑足而归。后私语先姚安公。姚安公尝为诸孙讲《大学·修身》 章,举是事曰:“明镜空空,故物无遁影。然一为妖气所翳,尚失真形。况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为障,即公心亦为障。正人君子,为小人乘其机而反激之,其固执决裂,有转致颠倒是非者。昔包孝肃 公之吏,阳为弄权之状,而应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气之翳镜也。故正心诚意,必先格物致知 。”

注释

①鐍: 箱子上安锁的环状物,这里指锁上。 ②《大学·修身》: 《大学》原为《礼记》第四十二篇。宋朝理学家程颢、程颐将其从《礼记》中抽出,编次章句。南宋理学家朱熹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编注释,称为《四书》,从此《大学》成为儒家经典。“大学”是对“小学”而言,是说它不是讲“详训诂,明句读”的“小学”,而是讲治国安邦的“大学”。“大学”是大人之学。 ③包孝肃: 指宋代包拯。包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今安徽合肥)人,北宋天圣朝进士。多次论劾权幸大臣。授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历权知开封府、权御史中丞、三司使等职。后卒于位,谥号“孝肃”。 ④格物致知: 中国古代哲学术语。语出《礼记·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郑玄注:“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於善深,则来善物;其知於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此致或为至。”即研究事物的原理,才能获得知识,是中国古代认识论的重要命题之一。

译文

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品性高洁,书房里书桌砚台精巧,图书整齐,这间房经常锁着门,他来了才打开。院里花木茂盛,地上苔藓泛绿如毡,小僮、婢女们如果没听召唤,也不敢随便踏进一步。舅舅健亭公在十一二岁时,趁外祖父外出不在家,偷偷地到院里树下纳凉。听见书房里好像有人走动,以为是外祖父已经回来了,就屏住呼吸从窗缝里窥探,看见竹椅上坐着一位女子,打扮得像画中人一样。竹椅对面是一面大镜子,高五尺,镜子里照出来的影子,却是一只狐狸。健亭公害怕不敢动,就偷偷地看狐狸干什么。这女子忽然看见镜中的影子,急忙起来绕着镜子,在镜子四周呵气,镜面上朦胧地像起了一层雾。过了好一会儿,狐狸才坐到竹椅上,镜子上的呵气也渐渐消失。再看镜中,照的就是一个漂亮女子了。健亭公害怕被狐狸发现,就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后来他偷偷地告诉了姚安公。姚安公曾给几个孙子讲《大学》中修身那一章,就举这件事为例说:“明亮的镜面上空空的,所以影像无处躲藏。但是一旦被妖气遮盖,就失去物的本形。何况因私情而偏袒,事先就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呢!”又说:“不但私心可以蒙住眼睛,即便是公心也能蒙住眼睛。正人君子,因小人钻了空子而愁火万丈,如果固执专断,也往往导致颠倒是非。过去包公的小吏装作弄权的样子,使本应挨受杖刑的囚犯,反而没有挨打。这也与妖气遮蔽了镜子是同样道理。所以要正心诚意,必须先研究事物的原理才能获得知识。”

原文

有游士以书画自给,在京师纳一妾,甚爱之。或遇宴会,必袖果饵以贻。妾亦甚相得。无何病革 ,语妾曰:“吾无家,汝无归;吾无亲属,汝无依。吾以笔墨为活,吾死,汝琵琶别抱,势也,亦理也。吾无遗债累汝,汝亦无父母兄弟掣肘。得行己志,可勿受锱铢聘金;但与约,岁时许汝祭我墓,则吾无恨矣。”妾泣受教。纳之者亦如约,又甚爱之。然妾恒郁郁忆旧恩,夜必梦故夫同枕席,睡中或妮妮呓语。夫觉之,密延术士镇以符箓。梦语止,而病渐作,驯至绵惙 。临殁,以额叩枕曰:“故人情重,实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讳。昨夜又见梦曰:‘久被驱遣,今得再来。汝病如是,何不同归?’已诺之矣。能邀格外之惠,还妾尸于彼墓,当生生世世,结草衔环 。不情之请,惟君图之。”语讫奄然。夫亦豪士,慨然曰:“魂已往矣,留此遗 tuì 何为?杨越公能合乐昌之镜 ,吾不能合之泉下乎!”竟如所请。此雍正甲寅、乙卯间事。余是年十一二,闻人述之,而忘其姓名。余谓再嫁,负故夫也;嫁而有贰心,负后夫也。此妇进退无据焉。何子山先生亦曰:“忆而死,何如殉而死乎?”何励庵先生则曰:“《春秋》责备贤者,未可以士大夫之义律儿女子。哀其遇可也,悯其志可也。”

注释

①病革: 病势危急。语出《礼记·檀弓上》:“夫子之病革矣。”郑玄注:“革,急也。” ②绵惙: 病危。 ③结草衔环: “结草”的典故见于《左传·宣公十五年》,晋大夫魏武子临死时让他的儿子魏颗杀死他的爱妾为他殉葬,魏颗没有听从父亲的遗命,却把她嫁了出去。后魏颗与秦将杜回作战,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这位堂堂的秦国大力士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当场被魏颗所俘,使得魏颗在这次战役中大败秦师。当天夜里,魏颗在梦中见到那位白天为他结绳绊倒杜回的老人,老人自称是魏武子爱妾的父亲,特来报答魏颗不杀爱女之大恩。“衔环”典故则见于《后汉书·杨震传》中的注引《续齐谐记》,汉代杨宝幼时救了一只受伤的黄雀。黄雀伤好后,就飞走了。当夜,有一黄衣童子向杨宝拜谢说:“我是西王母的使者,君仁爱救拯,实感成济。”并以白环四枚赠予杨宝,说:“它可保佑君的子孙位列三公,为政清廉,处世行事像这玉环一样洁白无瑕。”后世用结草衔环比喻至死不忘报答恩德。 ④乐昌之镜: 据《古今诗话》记载,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感情深厚。陈国将亡之际,恐国破后两人不能相见,因破一铜镜,各执其半,约于他年正月望日卖破镜于都市。后陈亡,公主没入越国公杨素家。徐德言依期至京,由半镜知道妻子的下落。杨素知之,即把公主还给徐德言。后因以“破镜重圆”比喻夫妻离散或决裂后又再次团聚或和好。

译文

有位外乡人以卖书画为生,在京城纳了一个妾,十分宠爱她。有时他参加宴会,一定要在衣袖里藏带点果品回来给她吃。那个小妾也跟他很相投。不久外乡人病重,对妾说:“我没有家,你也无处可去;我没有亲戚,你也没有依靠。我以笔墨为生,我死后,你将再嫁,这是大势所趋,也在情理之中。我没有留下债务拖累你,你也没有父母兄弟牵绊阻挠。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再嫁时一点儿聘金也别要,只与对方约定,每年到时候允许你来祭奠我的墓,这样我就没遗憾了。”妾哭着答应了。后来娶这个妾的人也答应了这一条约定,并也很爱这个妾。但是妾神情郁郁怀念旧恩,夜里梦见和前夫睡在一起,睡梦里喃喃地说着梦话。她的继夫察觉了,就暗中请术士用符箓镇治。妾不说梦话了,病却越来越严重了,逐渐病危。临终前,她趴在床上叩头道:“前夫对我情深义重,实在不能忘怀,你深知这事,我也不隐瞒。昨夜又梦见他说:‘被赶走好久了,如今才得以能再来。你病成这样,为何不与我同归呢?’我已经答应了。如果能得到你格外垂恩,把我的尸体葬在他的墓中,我当世世代代,结草衔环报你的大恩。这不情之请,请你三思。”说完便气息奄奄地死去。她的继夫也是个爽快人,慨然道:“魂已去了,还留着这空壳干什么?杨越公能使乐昌公主夫妇团聚,我就不能让他们团聚在地下吗!”他答应了妾的要求。这是雍正十二、十三年间的事。我当时有十一二岁,听人讲了这件事,但忘了他们的姓名。我认为再嫁,就是背弃了前夫;再嫁后有二心,就是有负于继夫。这个女人进退不得。何子山先生也说:“怀念而死,哪赶上殉情而死?”何励庵先生则说:“《春秋》挑剔贤人,不能以士大夫的标准要求儿女妻子。感伤她的遭遇就可以了,同情她的愿望就可以了。”

原文

屠者许方,尝担酒二罂夜行,倦息大树下。月明如昼,远闻呜呜声,一鬼自丛薄中出,形状可怖。乃避入树后,持担以自卫。鬼至罂前,跃舞大喜,遽开饮,尽一罂,尚欲开其第二罂,缄甫半启,已颓然倒矣。许恨甚,且视之似无他技,突举担击之,如中虚空。因连与痛击,渐纵弛委地,化浓烟一聚。恐其变幻,更捶百余。其烟平铺地面,渐散渐开,痕如淡墨,如轻谷;渐愈散愈薄,以至于无。盖已澌灭矣。余谓鬼,人之余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也 。酒,散气者也。故医家行血发汗、开郁驱寒之药,皆治以酒。此鬼以仅存之气,而散以满罂之酒,盛阳鼓荡,蒸铄微阴,其消尽也固宜。是澌灭于醉,非澌灭于捶也。闻是事时,有戒酒者曰:“鬼善幻,以酒之故,至卧而受捶。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为人所困。沉湎者念哉!”有耽酒者曰:“鬼虽无形而有知,犹未免乎喜怒哀乐之心。今冥然醉卧,消归乌有,反其真矣。酒中之趣,莫深于是。佛氏以涅盘 为极乐,营营者恶乎知之!”庄子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欤?

注释

①《左传》: 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编年体史书。相传是春秋末年左丘明为解释孔子的《春秋》而作。西汉时称之为《左氏春秋》,东汉以后改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羲、轩:羲,指伏羲,传说中的上古“三皇”之一。轩,指轩辕,即黄帝,因居于轩辕之丘而得名。 ②涅盘: 也作“涅槃”,佛教梵语的音译。佛家称脱离一切烦恼,进入自由的境界,是佛家修习所要达到的最高理想,后泛指僧人去世。

译文

屠夫许方挑着两坛酒走夜路,走累了便在大树下休息。这时月光亮如白昼,远处听到有呜呜的声音,有一个鬼从草木丛杂的地方出来,形状相貌十分狰狞。许方吓得躲到树后,手持扁担用来自卫。鬼来到坛子前,高兴得手舞足蹈,就打开盖子喝起酒来,喝完了一坛子,还打算打开另一个坛子,第二坛刚开到一半,鬼就颓然倒地了。许方愤恨至极,见这个鬼好像也没什么能耐,便突然用扁担打去,只觉得好像打在虚空中。他连连痛打,鬼渐渐懈怠委顿在地上,化作一团浓烟。许方怕鬼变幻,又打了一百多下。浓烟平铺在地面上,渐渐散开,烟痕淡如墨迹,又像轻纱;越散越薄,最后完全看不见了。大概是被消灭了。我认为鬼,只是人剩余的一点气。气是一点一点地消失的,所以《左传》中说新鬼大,旧鬼小。世上有看见鬼的,但没有听说谁见过伏羲、黄帝以前的鬼,那是由于已经消失了的缘故。酒,是散气的。所以医家行血、发汗、开郁、驱寒的药,都配以酒来治疗。这个鬼仅存那么点气,却喝了满坛子的酒,阳气鼓荡,蒸发熔化微弱的阴气,因此它消失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是被酒消灭掉的,而不是被扁担打得消失的。听到这件事,有位戒酒的人说:“鬼善于变幻,因为喝酒的缘故,而致醉倒挨打。人本来害怕鬼,可鬼喝了酒,却被人治住了。沉溺于酒的人应该记住这件事!”有位爱喝酒的人说:“鬼虽然没有形体但也有感觉,也没能免去喜怒哀乐的情绪。如今他昏昏然地醉卧,消失于虚无,才是返归于本真了。酒中的旨趣,没有比这更深远的了。佛家以涅槃为极乐境界,那些忙于生计的人是体会不到的!”《庄子》中所说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原文

董文 公未第时,馆于空宅,云常见怪异。公不信,夜篝灯以待。三更后,阴风飒然,庭户自启,有似人非人数辈,杂 拥入。见公大骇曰:“此屋有鬼!”皆狼狈 奔出。公持 tǐng 逐之。又相呼曰:“鬼追至,可急走。”争逾墙去。公恒言及,自笑曰:“不识何以呼我为鬼?”故城贾汉恒,时从公受经,因举:“《太平广记》载野叉欲啖哥舒翰 妾尸,翰方眠侧,野叉相语曰:‘贵人在此,奈何?’翰自念呼我为贵人,击之当无害,遂起击之。野叉逃散。鬼贵音近,或鬼呼先生为贵人,先生听未审也。”公笑曰:“其然。”

注释

①狼狈: 散乱,杂乱。 ②梃: 棍棒。 ③哥舒翰: 是唐代著名的将领,因战功卓越被封为西平郡王,后投降安禄山,被杀。他世居安西,是西突厥哥舒部落人。按突厥人的习惯,他以部落的名称为姓氏。

译文

董文恪没有考中及第时,把学馆设在一座空宅子里,有人说那里经常发生怪异的事。董文恪不信,夜里把灯烛放在竹笼里等着。三更后,阴风飒飒,门和窗户自动打开了,有几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杂乱地拥进门。见了董文恪后大惊道:“这屋里有鬼!”都狼狈地逃出去了。董文恪拿着棍子追出去。那些东西又相互提醒道:“鬼追来了,赶快跑。”争先恐后地跳过墙去。董文恪经常说起这件事,自己笑着说:“不知为什么称呼我是鬼?”故城人贾汉恒当时正跟着他学习经书,于是举例说:“《太平广记》里记载野叉要吃哥舒翰小妾的尸体,哥舒翰正睡在尸体旁,野叉相互商量说:‘贵人在这里,怎么办?’哥舒翰觉得既然称呼我为贵人,去打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害处,于是便起来去打野叉。野叉四散奔逃。鬼与贵人发音相近,或者鬼是叫您为贵人,您没有听清楚。”董文恪笑道:“也许如此。”

原文

沧州张 xuàn 耳先生,梦中作一绝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自跋云:“梦如非想,如何成诗?梦如是想,平生未到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录存之。桐城姚别峰,初不相识。新自江南来,晤于李锐巅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诗。问其年月,则在余梦后岁余。开 qiè 出旧稿示之,共相骇异。世间真有不可解事。宋儒事事言理,此理从何处推求耶?”又海阳李漱六,名承芳,余丁卯同年 也。余厅事挂渊明采菊图,是蓝田叔 画。董曲江曰:“一何神似李漱六!”余审视信然。后漱六公车入都,乞此画去,云平生所作小照,都不及此。此事亦不可解。

注释

①同年: 明清之际同榜录取的人互称同年。《训俭示康》:“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 ②蓝田叔: 明代杰出画家蓝瑛,字田叔,号蝶叟,晚号石头陀、山公、万篆阿主者、西湖研民;又号东郭老农,所居榜额曰“城曲茅堂”,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是浙派后期代表画家之一,工书善画,自成一家,与陈洪绶、丁云鹏、吴彬三人共称“明末四大怪杰”。

译文

沧州人张铉耳先生,在梦中作了一首绝句:“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他自己又写了一个跋说:“梦到的如果不是曾这样想过的,又怎么能成诗?梦如果是曾这样想过的,那么平生从未到过江南,为什么会想到那里去?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暂且记录下来保存着。桐城人姚别峰,我当初并不认识。他刚从江南来,在李锐巅家见过面。他说新刻印的近作,其中就有这首诗。问及写作的年月,则是在我做梦之后的一年多。我打开箱子拿出旧诗稿给他看,大家都感到惊奇。世上真有无法解释的事。宋代儒生事事都讲究理,不知这个理从何处来推求呢?”又有位海阳人李漱六,名承芳,是我在丁卯年的同年。我的衙门里挂着一幅《陶渊明采菊图》,是蓝田叔画的。董曲江说:“画中人怎么这么像李漱六!”我仔细看了一下的确是这样。后来李漱六进京参加会试,把这幅画要了去,他说他这一辈子所画的小照,都比不上这一张画。这事也无法理解。

原文

青县农家少妇,性轻佻 ,随其夫操作,形影不离。恒相对嬉笑,不避忌人,或夏夜并宿瓜圃中。皆薄 其冶荡。然对他人,则面如寒铁。或私挑之,必峻拒。后遇劫盗,身受七刃,犹 gòu ,卒不污而死。又皆惊其贞烈。老儒刘君琢曰:“此所谓质美而未学也。惟笃于夫妇,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礼法,故情欲之感,介于仪容;燕昵之私,形于动静。”辛彤甫先生曰:“程子 有言,凡避嫌者,皆中不足。此妇中无他肠,故坦然径行不自疑。此其所以能守死也。彼好立崖岸者,吾见之矣。”先姚安公曰:“刘君正论,辛君有激之言也。”后其夫夜守豆田,独宿团焦 中。忽见妇来,燕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贞烈,判来生中乙榜,官县令。我念君,不欲往,乞辞官禄为游魂,长得随君。冥官哀我,许之矣。”夫为感泣,誓不他偶。自是昼隐夜来,几二十载。儿童或亦窥见之。此康熙末年事。姚安公能举其姓名居址,今忘矣。

注释

①轻佻: 轻浮。 ②薄: 轻视,看不起。 ③诟詈: 大骂。 ④程子: 指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其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 ⑤团焦: 指圆形的草屋。

译文

青县的一个农家少妇,性情轻浮,随着丈夫去劳作,彼此形影不离。两人总是在一起嬉笑,也不避旁人,有时夏天的夜里一起睡在瓜园里。人们都鄙视她的妖冶放荡。但是她对别人,则脸色冰冷似铁。有人私下偷偷地挑逗她,她一定严厉拒绝。后来她遇到强盗,身受七刀,仍然大骂不止,终于免受侮辱而死。人们又对她的贞烈感到吃惊。老儒刘君琢说:“这就是所谓本质美好而没有教养。她只是忠于夫妇之间的感情,才誓死无二心。正因为不知礼法,所以她的情感欲望,才表现在脸上,夫妇间的亲昵,也体现在行动上。”辛彤甫先生说:“程子说,凡要是避讳嫌疑的人,都是内心有欠缺的地方。这位妇人心中没有别的念想,所以坦然地随心所欲而无所顾忌。这就是她能坚守死节的原因。那些喜欢标榜、道貌岸然的人,我见得多了。”先父姚安公说:“刘君的看法较为持正,辛君的看法有些偏激。”后来农家少妇的丈夫在夜里看守豆地,独自住在草屋里。忽然看见妻子来了,两人还像以前一样亲昵。她说:“阴间的官员因为我贞烈,判我来生中举人,当县令。我想念你,不想去,请求辞去官禄当一个游魂,希望常伴在你左右。那个阴司的官员同情我,答应了。”丈夫被感动得哭了,发誓不再另娶。从此少妇白天离去晚上前来,来往了将近二十年。有的孩子曾偷偷地看到过她。这是康熙末年的事。姚安公说起过她的姓名住址,现在已经忘掉了。

原文

献县老儒韩生,性刚正,动必遵礼,一乡推祭酒 。一日,得寒疾。恍惚间,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唤。”韩念数尽当死,拒亦无益,乃随去。至一官署,神检籍曰:“以姓同误矣。”杖其鬼二十,使送还。韩意不平,上请曰:“人命至重,神奈何遣 kuì 之鬼,致有误拘?倘不检出,不竟枉死耶?聪明正直之谓何!”神笑曰:“谓汝倔强,今果然。夫天行不能无岁差,况鬼神乎!误而即觉,是谓聪明;觉而不回护,是谓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无玷,姑贷汝,后勿如是躁妄也 。”霍然 而苏。韩章美云。

注释

①祭酒: 官名。古礼,祭祀宴飨时,由最年长者举酒以祭于地,故祭酒为尊称。战国时齐国稷下学官尊长亦称祭酒。汉博士之长,本称仆射,东汉改为博士祭酒,秩六百石,此外又有郡掾祭酒、京兆祭酒、东阁祭酒等。西晋以国子祭酒为国子学之长。历代沿置。北齐国子寺,隋、唐国子监,都以祭酒为长。历代均置。唐国子监祭酒秩从三品。明、清祭酒从四品。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废国子监,设学郡,置尚书,国子监祭酒乃废。 ②愦愦: 昏乱、糊涂的样子。 ③姑: 姑且。 贷: 宽恕,原谅。 ④霍然: 突然。

译文

献县的老儒生韩某,性情刚强正直,做什么事都遵循礼法,乡里推举他担任祭酒。有一天,他得了风寒病。恍惚间,看见一个鬼站在面前说:“城隍神召唤你。”韩某认为气运尽了就应当死,抗拒也没有好处,便跟随着去了。到了一处官署,城隍神查验了名册说:“因为姓氏相同,结果弄错了。”那个鬼被打了二十棍,让它把韩某送回去。韩某心中不平,上前问道:“人命关天,神为什么派这个糊涂鬼,以致抓错人了呢?倘若没查验出来,我不是冤死了吗?还说什么聪明正直!”神笑道:“听说你倔强,今天一看果然没错。天时运行各年还不能没有一点差错呢,何况是鬼神呢!有错马上就能察觉出来,这就叫聪明;察觉了而不袒护,就叫正直。你怎么能知道这些道理。姑念你言行没有过失,这次暂且饶恕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急躁乱来了。”韩某一下子苏醒了过来。这是韩章美说的。

原文

刘少宗伯青垣言:“有中表涉元 zhěn 会真 之嫌者,女有孕,为母所觉。饰言夜恒有巨人来,压体甚重,而色黝黑。母曰:‘是必土偶为妖也。’授以彩丝,于来时阴系其足。女窃付所欢,系关帝祠周将军足上。母物色得之, 其足几断。后复密会,忽见周将军击其腰,男女并僵卧不能起。皆曰污蔑神明之报也。”夫专其利而移祸于人,其术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机械万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恶其崄 ,非恶其污蔑也。

注释

①元稹会真: 唐元稹《会真记》中所载的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是《西厢记》最早题材的来源。 ②崄巇: 险峻的样子。

译文

礼部侍郎刘青垣说:“有一对表兄妹偷情,涉及到元稹《会真记》中所载的那种嫌疑,结果女的怀了孕,被她母亲发觉了。女儿便撒谎说夜里时经常有个巨人来,压在自己身上很重,而且巨人的肤色黝黑。母亲说:‘这肯定是泥像化作的妖怪。’于是交给女儿一根彩线,叫她在巨人来时偷偷地系在巨人的腿上。女儿私下里把彩线交给她的情人,系在了关帝庙周仓的腿上。母亲顺着彩线找到了周仓,几乎把他的腿打断了。后来这对男女再次幽会,忽然见到周仓来猛击两人的腰,两人都僵卧在那里起不来了。人们都说这是诬蔑神灵的报应。”好处独享却嫁祸给别人,这种手段也太巧诈了。巧诈,是上天所忌讳的。机变万端,反而算计到自己身上,这就是天道。神灵厌恶他们的奸险,并不是憎恨他们的诬蔑。

原文

景城有刘武周 墓,《献县志》亦载。按武周山后马邑人,墓不应在是,疑为隋刘炫墓。炫,景城人,《一统志》载其墓在献县东八十里。景城距城八十七里,约略当是也。旧有狐居之,时或戏 niǎo 醉人。里有陈双,酒徒也,闻之愤曰:“妖兽敢尔!”诣墓所,且数且詈。时耘者满野,皆见其父怒坐墓侧,双跳踉 叫号。竞前呵曰:“尔何醉至此,乃詈尔父!”双凝视,果父也,大怖叩首。父径趋归。双随而哀乞,追及于村外。方伏地陈说,忽妇 ǎo 环绕,哗笑曰:“陈双何故跪拜其妻?”双仰视,又果妻也,愕而痴立。妻亦径趋归。双惘惘 至家,则父与妻实未尝出。方知皆狐幻化戏之也,惭不出户者数日。闻者无不绝倒。余谓双不詈狐,何至遭狐之戏,双有自取之道焉。狐不嬲人,何至遭双之 ,狐亦有自取之道焉。颠倒纠缠,皆缘一念之妄起。故佛言一切众生,慎勿造因。

注释

①刘武周: 隋末河间景城人(今河北交河东北),趁隋末天下大乱之机依附突厥,起兵反隋,自称皇帝,年号天兴。武德二年十一月,秦王李世民率军征讨刘武周。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刘武周大势已去,投奔突厥,不久即被突厥人所杀。 ②嬲: 烦扰,戏弄。 ③跳踉: 跳跃的样子。 ④惘惘: 精神恍惚的样子。

译文

景城有刘武周的墓,《献县志》中也有记载。按:刘武周是山后马邑人,墓不应该在这里,怀疑是隋代刘炫的坟墓。刘炫是景城人,《一统志》中记载他的墓在献县东八十里的地方。景城距离县城八十七里,大约就是他的墓。过去墓里住着狐狸,时常戏耍喝醉的人。乡里有个人叫陈双,是个酒徒,听说后愤愤地说:“妖兽胆敢这样无礼!”他到了墓地处,一边数落着一边骂。当时满地里都是干活的人,都看见陈双的父亲愤怒地坐在墓边,陈双跳着脚大骂。大伙跑过来责备他说:“你怎么醉成这样,还骂你父亲!”陈双仔细一看,真的是父亲,吓得赶紧叩头。父亲没理他便往回走。陈双跟在身后哀求,一直追到了村外。他正趴在地上陈说原委,忽然有一伙妇女围过来,放声大笑道:“陈双为什么跪拜你的妻子?”陈双抬头一看,果然是妻子,他吃惊地呆站着。妻子也径直回去了。陈双惘惘然地回到了家,得知父亲和妻子根本没出去过。这才明白是狐狸精变幻来耍弄他,羞臊得好几天不出门。听到这件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我认为陈双如果不骂狐狸精,何至于遭到狐狸精的耍弄?他这是自招被耍弄。狐狸假如不戏耍人,又怎么会遭到陈双的咒骂,狐狸精也是自招挨骂。颠倒纠缠,都因为一念之差而引起。所以佛家说一切生灵,千万不要制造结怨的因由。

原文

老仆魏哲闻其父言:顺治初,有某生者,距余家八九十里,忘其姓名,与妻先后卒。越三四年,其妾亦卒。适其家佣工人,夜行避雨,宿东岳祠廊下。若梦非梦,见某生荷校 立庭前,妻妾随焉。有神衣冠类城隍, qìng 对岳神语曰:“某生污二人,有罪;活二命,亦有功,合相抵。”岳神 然曰:“二人畏死忍耻,尚可贷。某生活二人,正为欲污二人。但宜科罪,何云功罪相抵也?”挥之出。某生及妻妾亦随出。悸不敢语。天曙归告家人,皆莫能解。有旧仆泣曰:“异哉,竟以此事被录乎!此事惟吾父子知之。缘受恩深重,誓不敢言。今已隔两朝,始敢追述。两主母皆实非妇人也。前明天启中,魏忠贤 杀裕妃,其位下宫女内监,皆密捕送东厂,死甚惨。有二内监,一曰福来,一曰双桂,亡命逃匿。缘与主人曾相识,主人方商於京师,夜投焉。主人引入密室,吾穴隙私窥。主人语二人曰:‘君等声音状貌,在男女之间,与常人稍异,一出必见获。若改女装,则物色不及。然两无夫之妇,寄宿人家,形迹可疑,亦必败。二君身已净,本无异妇人;肯屈意为我妻妾,则万无一失矣。’二人进退无计,沉思良久,并曲从。遂为办女饰,钳其耳,渐可受珥。并市软骨药,阴为缠足。越数月,居然两好妇矣。乃车载还家,诡言在京所娶。二人久在宫禁,并白皙温雅,无一毫男子状。又其事迥出意想外,竟无觉者。但讶其不事女红,为恃宠骄惰耳。二人感主人再生恩,故事定后亦甘心偕老。然实巧言诱胁,非哀其穷,宜司命之见谴也。信乎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哉!”

注释

①校: 古代刑具枷锁的统称。 ②磬折: 像磬一样弯着腰,形容非常恭敬。 ③咈: 不同意的样子。 ④魏忠贤: 原名李进忠,北直隶肃宁(今属河北)人,中国明朝末期宦官。本为市井无赖,为赌债所逼入宫做了太监,与皇帝乳母客氏沆瀣一气,升为司礼秉笔太监。崇祯帝即位后,遭到弹劾,被流放凤阳,在途中畏罪自杀。

译文

老仆魏哲听他父亲说,顺治初年,有位某生,距离我家八九十里,忘了叫什么名字,和妻子先后死去。过了三四年,他的妾也死了。当时他家的雇工走夜路避雨,寄宿在东岳祠的廊庑底下。在似梦非梦中,看见某生戴着枷锁站在庭前,妻妾在身后跟随。有个神穿着像是城隍,恭敬地对岳神说:“某生污辱了这两个人,有罪;救了这两人的性命,也有功,应该相互抵消。”岳神不太高兴地说:“这两个人怕死而忍垢含耻,尚且能原谅。某生救了这两个人,正是为了奸污他们。只能定罪,怎么能说功罪相抵呢?”于是挥手把城隍神打发了出去。某生和妻妾也随后出去了。雇工害怕不敢吱声。等天亮之后回去告诉了家人,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某生从前的仆人哭着说:“真奇怪啊,他竟因这件事被抓了!这件事只有我们父子知道。因为受恩深重,所以发誓不说。如今已经改朝换代,才敢说出来。两位主母实际上都不是女人。在明代天启年间,魏忠贤杀死裕妃,裕妃的宫女内监,都被秘密逮捕送到东厂,都死得很惨。有两个内监,一个叫福来,一个叫双桂,逃了出去改名换姓藏了起来。因为他们与我们主人曾经相识,而主人正在京城经商,夜里便前来投奔了。主人把两人带进密室,我从门缝往里偷看。主人对他们说:‘你们的声音相貌,不男不女,和普通人不大一样,一出去必定会被抓住。如果改换女装,就不会被认出来了。但是两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寄住在别人家里,形迹可疑,也会被人识破。两位已经净了身,和女人也没什么不同了;肯委屈做我的妻妾,就万无一失了。’两人进退不得,想了很久,只好屈从。主人便为他们采买女人的饰物,扎了耳朵眼,渐渐可以挂耳环了。并且买来软骨药,背地里叫他们缠脚。过了几个月,居然变成两个美女了。于是主人便用车载着两个人回家,谎称在京城娶的。这两人久在宫中,都皮肤白皙、举止文雅,没有一丝男子气。这件事情大出人们的意料之外,以至也没有人怀疑。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做女红,就以为是仗着宠爱骄傲懒惰,也就不加怀疑的了。这两个人感怀主人的救命之恩,所以在魏忠贤死后,仍然甘心与主人相伴到老。主人实际上是巧言诱胁他们就范的,并非同情他们无处投奔。所以司命之神惩罚他也是应该的。可见人可以欺骗,鬼神是不可欺骗的!”

原文

乾隆己卯,余典山西乡试 ,有二卷皆中式矣。一定四十八名,填草榜时,同考官万泉吕令 lín ,误收其卷于衣箱,竟觅不可得。一定五十三名,填草榜时,阴风灭烛者三四,易他卷乃已。揭榜后,拆视弥封 ,失卷者范学敷,灭烛者李腾蛟也。颇疑二生有阴谴。然庚辰乡试,二生皆中式,范仍四十八名。李于辛丑成进士。乃知科名有命,先一年亦不可得,彼营营者 何为耶?即求而得之,亦必其命所应有,虽不求亦得也。

注释

①乡试: 科举时代正式科考的第一关,按规定每三年各省举子集中于京城及各省省城的贡院进行考试。考官是由翰林及进士出身的官员临时担任。乡试每次连考三场,每场三天。考中的称为“举人”,头名举人称“解元”,中了举人便获得了做官的资格。 ②弥封: 科举考试时,为防止考官在评选时作弊,试卷上写姓名的地方由弥封官折叠,糊名弥封,封印卷首。阅卷后,张榜公布取中者姓名时,始拆封。 ③营营: 追求奔逐的样子。

译文

乾隆二十四年,我主持山西乡试,有两张卷都考中了。一张定在第四十八名,填写草榜时,同考官万泉县令吕瀶,误把卷子收到衣箱中,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另一张定在第五十三名,在填写草榜时,阴风一连三四次吹灭蜡烛,换了别的卷子才不吹了。揭榜后,拆看弥封,才知道丢失卷子的考生是范学敷,被吹灭蜡烛的那张卷子的考生是李腾蛟。于是就怀疑这两个人遭到地府的惩罚。但是在乾隆二十五年乡试,这两人都考中了,范学敷仍然是第四十八名。李腾蛟于乾隆四十六年考中进士。由此可知科举功名也有定数,先一年也不行,那些忙乎的人还折腾什么呢?即使经过努力得到的,也一定是命里注定该有的,即使不去追求也能得到。

原文

先姚安公言:雍正庚戌会试,与雄县汤孝廉同号舍 。汤夜半忽见披发女鬼, qiān 帘手裂其卷,如蛱蝶乱飞。汤素刚正,亦不恐怖,坐而问之曰:“前生吾不知,今生则实无害人事。汝胡为来者?”鬼愕 却立曰:“君非四十七号耶?”曰:“吾四十九号。”盖前有二空舍,鬼除之未数也。谛视良久,作礼谢罪而去。斯须间,四十七号喧呼某甲中恶矣。此鬼殊愦愦 ,汤君可谓无妄之灾。幸其心无愧作,故仓卒 间敢与诘辩,仅裂一卷耳。否亦殆哉。

注释

①会试: 中国古代科举制度的中央考试。明清时乡试中举者,次年集中在京城考试,录取者称为“贡生”,第一名称为“会元”。会试后贡士再由皇帝亲自决定取舍、等第,经殿试合格后称“进士”。 号舍: 中国古代科举考场中考生的席舍,又称“号房”。乡试开考前,每名考生获分配贡院内一间独立的房间。考生在考试完结前不得离开号舍。 ②眙: 吃惊地看着。 ③愦愦: 糊涂的样子。 ④仓卒: 急急忙忙。

译文

先父姚安公说,雍正八年会试,他和雄县的汤孝廉同一号舍。汤孝廉在半夜忽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掀开帘子用手撕了他的考卷,碎纸片像蝴蝶般乱飞。汤孝廉素来刚正不阿,也不恐惧,坐起来问道:“前世我不知道,但这辈子我没有做害人的事,你来干什么?”鬼愕然退后说:“你不是四十七号吗?”汤孝廉回答说:“我是四十九号。”因为有两个空号舍,鬼除去没有数。鬼仔细看了他很久,赔礼道歉而去。不一会儿,四十七号房那边吵嚷说某某中了邪。这个鬼真是糊里糊涂,汤孝廉可以说是无故遭灾。幸亏他心中无愧,所以在仓促中敢于和鬼争辩,仅仅被撕了一张卷子,不然也糟了。

原文

于氏,肃宁旧族也。魏忠贤窃柄时,视王侯将相如土 。顾以生长肃宁,耳濡目染,望于氏如王谢 。为侄求婚,非得于氏女不可。适于氏少子赴乡试,乃置酒强邀至家,面与议。于生念许之则祸在后日,不许则祸在目前,猝不能决。托言父在难自专。忠贤曰:“此易耳。君速作札,我能即致太翁也。”是夕,于翁梦其亡父,督课如平日,命以二题:一为“孔子曰诺”,一为“归洁其身而已矣”。方构思,忽叩门惊醒。得子书,恍然顿悟。因覆书许姻,而附言病颇棘,促子速归。肃宁去京四百余里,比信返,天甫微明,演剧犹未散。于生匆匆束装,途中官吏迎候者已供帐相属。抵家后,父子俱称疾不出。是岁为天启甲子。越三载而忠贤败,竟免于难。事定后,于翁坐小车,遍游郊外,曰:“吾三载杜门,仅博得此日看花饮酒,岌乎危哉!”于生濒行时,忠贤授以小像曰:“先使新妇识我面。”于氏于余家为表戚,余儿时尚见此轴,貌修伟而秀削,面白色隐赤,两颧微露,颊微狭,目光如醉,卧蚕 以上,赭石薄晕如微肿。衣绯红。座旁几上,露列金印九。

注释

①王谢: 六朝时王导与谢安是左右政局的两姓豪门大族,常并称,后代称高门世族。《南史·侯景传》:“请娶于王谢,帝曰:‘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 ②卧蚕: 如卧蚕形的眉毛。

译文

于氏,是肃宁的世家大族。魏忠贤专权时,把王侯将相们都视如粪土。但他生长在肃宁,耳闻目染,便把于氏看得像晋代的王谢大族一样。他为侄子求婚,非娶于氏的女儿不可。刚好于家的小儿子前去参加乡试,他便置办了酒席,强行把于生请到家里面议。于生心想要是答应了则大祸就在日后,如果不答应则大祸就在眼前,仓促间也决定不下来。便假托父亲在世,不敢自作主张。魏忠贤说:“这个容易,你赶快写封信,我能马上送到令尊那里。”这天晚上,于翁梦见死去的父亲,还像以前那样给他上课,出了两个题,一是“孔子曰诺”,一是“归洁其身而已矣”。他正在构思,忽然被叩门声惊醒。得到儿子的信,他才恍然大悟。于是复信许婚,而附言说病很重,让儿子马上回来。肃宁离京城四百多里,等回信送到,天色刚亮,演的戏还没有散场。于生匆匆准备行装出发,途中迎候的官吏已为他准备好路上所需一应物品并且恭听他的指示。到家后,于氏父子都称病不露面了。这一年是天启四年。三年后魏忠贤垮台,于氏竟免受牵连。大局稳定下来后,于翁坐着小车,遍游郊外,说:“我三年闭门不出,只换来今天这样看花喝酒,真是危险啊!”于生临走时,魏忠贤交给他一幅小像,说:“先叫新娘子认识一下我。”于氏和我家是表亲,我小时候曾见过这幅小像,魏忠贤身材高大而瘦削,脸色白中透红,两边颧骨微微凸起,脸颊稍窄,眼光好像喝醉了酒,卧蚕眉以上部分,有赭石般淡淡的晕如同微肿一般。衣服是绯红色的。座旁的几案上,摆列着九颗金印。

原文

族祖雷阳公言:昔有遇冥吏者,问:“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穷通寿夭之数,若唐小说所称预知食料。乃术士射覆 法耳。如人人琐记此等事,虽大地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问:“定数可移乎?”曰:“可。大善则移,大恶则移。”问:“孰定之?孰移之?”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无权也。”问:“果报何有验有不验?”曰:“人世善恶论一生,祸福亦论一生。冥司则善恶兼前生,祸福兼后生,故若或爽也。”问:“果报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本命。以人事譬之,同一迁官,尚书迁一级则宰相,典史迁一级,不过主簿耳。同一 juàn zhì ,有加级者抵,无加级,则竟镌矣。故事同而报或异也。”问:“何不使人先知?”曰:“势不可也。先知之,则人事息,诸葛武侯为多事,唐六臣 为知命矣。”问:“何以又使人偶知?”曰:“不偶示之,则恃无鬼神而人心肆,暧昧难知之处,将无不为矣。”先姚安公尝述之曰:“此或雷阳所论,托诸冥吏也。然 kuí 之以理,谅亦不过如斯。”

注释

①射覆: 是古代雅士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有趣的玩乐方式。“射”是猜度之意,“覆”是覆盖之意。由一人随意地选择一物,并将其覆盖起来。射者通过易经八卦的象、数、理推断出某种具体事物来。《汉书·东方朔传》:“上尝使诸数家射覆。”颜师古注曰:“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 ②唐六臣: 指唐哀帝李柷逊位后梁时,负责到后梁办理逊位事宜的中书令张文蔚、礼部尚书苏循、侍中杨涉、翰林学士张策、御史大夫薛贻矩、尚书左丞赵光逢等六位大臣。 ③揆: 揣测,估量。

译文

族祖雷阳公说:“过去有一个人碰到了阴间的官吏,问:‘命运都是以前注定的,是吗?’阴间的官吏说:‘是的。不过以前注定的是指穷困、通达和短命、长寿的气数,至于唐代小说中所说的预知人一生的食料。这不过是术士猜谜的玩意儿罢了。假如把每个人的这种琐事也都记录下来,那么即使以大地为书架,也放不下那么多籍册。’这人问:‘定数能改变吗?’阴间的官吏说:‘可以。大善能改变。大恶能改变。’这人问:‘谁定的?谁来改变?’阴间的官吏说:‘是本人自己定自己变,鬼神没有这个权。’这人问:‘因果报应为什么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阴间的官吏说:‘人间以一生论善恶,祸福也以一生来论定。在阴司地府论善或恶要兼顾前生,论祸或福要兼顾后生,所以有时就不能一事一报应。’这人问:‘因果报应为什么不一样?’阴间的官吏说:‘这因每个人的本命不同而不同。比如说人事,同样是升官,尚书升一级就当了宰相,典史升一级不过是个主簿。同样是降级,如果和加级的相比,那么不加级,就等于是降级了。所以虽然事情相同而报应有时也不同。’这人问:‘定数为什么不叫人先知道?’阴间的官吏说:‘情况不允许这样。如果让人都事先知道自己的命运,那么人间就没有什么事了,诸葛亮就成了多事的人,唐末六个大臣就成了知天命的人了。’这人问:‘为什么又叫人偶尔知道一些?’阴间的官吏说:‘不偶尔予以指示,那么有人就会觉得没有鬼神而肆无忌惮,暗昧难知的地方,将为所欲为了。’”先父姚安公曾经评述这件事说:“这可能是雷阳公的看法,而假托阴间的官吏说出来而已。然而用情理来衡量,想来也就是这么回事。” Lyz0tlV/O0i4UkruuJaC0cuyAyVXANohws4Q8oz7NNeLcQrINY/uBxUHOxARCfW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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