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垮台,辫子没了。发型更加混乱。有秃头、分头、背头。老年人剪了辫子之后,任头发散在脑后,成了半毛。
秋后的一天早晨,周家的通和染坊已经焕然一新。门面新装修过,门板上黑漆熠熠有光。当初的那块旧招牌也成了金字,并且门市两边还有了对子:“筹来天南海北色;嘉惠街坊四邻人”。黑底绿字,出自周掌柜之手,经过多年的磨炼,笔画里还真有点孙过庭的意思。
今天第一天开张,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周掌柜站在门侧,见人就作揖,眉开眼笑兼扬眉吐气。周掌柜气色光润,上身穿着柞丝绸带内衬的马褂,下身是长开衩的“跨马裙”,礼服呢皮底尖口鞋,神采奕奕。
寿亭站在柜台外的店堂中央应酬生意。上身穿着波斯青对襟细布便褂,脚上是白底黑帮的“踢死牛”布鞋。“一刀裁”的短头发,眉清目朗,干净利索,人很精神。
柱子在染坊里大声吼叫,指挥生产。伙计们乱窜乱转,不知如何是好。柱子急了,过去抢过一个伙计的活计,亲自示范。
“这样干,会了吗?”
“会了,二掌柜的。”
柱子向后退了几步,从一个全新的立场上审视。
门前竖着个多半人高的招牌,黄纸黑字:“翻新开张,惠顾四方。染三搭一,天天新浆。”
鞭炮响起,孩子欢笑。待青烟散去之后,孩子们扑过来捡没响的炮仗。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面对此景,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周家那祖坟好,合着发这个财!”
“什么祖坟好,还不是亏了陈六子。这孩子多机灵,见人不笑不说话。说来也怪,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中听。”说这话的是位中年妇女。
“他这是对主顾,有说有笑。你没见过他骂人,伙计们要是把活干差了,他日娘操祖宗地骂。”
“要按你那意思,干差了活该夸奖?真是。”这位是个中年汉子。
另一位老者插进来说:“他陈六子再能,要不是当初我让他在炉洞子里暖和那一宿,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哼!”
刚才夸寿亭的那个中年妇女不愿意了:“八叔,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让人家寿亭暖和那一宿,人家忘了吗?八月十五是五色的礼,到了年下,整个的后肘给你送。八叔,可别这样说了,让人家寿亭听见咋想!”
老者向后退了一点,连连说:“也是,也是。”
中年汉子过来取笑:“八叔,当初你要是把寿亭领进家里,现在的这个光景就是你的!八叔,你是行了好,可还没行到家!”
老者自语着:“我卖水,六子去了也没用。”说完,渐渐退出评论者的行列,向茶水炉子走去。随走随摇头。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走过来,大家停止了议论,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热闹处。
王掌柜自觉没趣,也没向这边靠,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盯着减价的招牌。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神色中透着灰心。这边的热闹更衬得他寥落。他抬头望了望天,长出一口气,踽踽地向自己的店铺走去……
王掌柜进了店铺,他太太伸过脸来问:“说是又减价了?”
王掌柜低着头:“嗯。”
妻子见他脸色不好,抓紧把那紫砂茶壶递过来。王掌柜心不在焉,接过来就喝,刚吸了一口,烫得蹦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眼:“你想烫死我呀!”
妻子吓得向后一退。
王掌柜原地转了一圈,举起那茶壶,奋力摔在地上。
王妻下意识地一捂脸,然后看看丈夫,蹲过来捡地上的茶壶碎片……
下午,王掌柜家,一桌酒席。饭铺里送菜的提盒放在一边。王掌柜家虽说不上豪华,但也是殷实户,八仙桌子靠山几,条几中央放着座钟,两边各放一个博山段家窑出品的粉彩帽筒。图案是莺莺听琴之类。帽筒里插着鸡毛掸子和一个大号的“痒痒挠”。全字中堂是过年新挂上的,中间写的是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馆阁体,端端正正。两边的对子是冯梦龙的旧句,也在一个方面反映着王掌柜在生意上的处境:“任凭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院子里,王掌柜的大儿子坐在小马扎上写大仿,书桌是个凳,看上去有七八岁。小儿子有五六岁,正在一个劲地抽陀螺。
寿亭进院,来到写字的大儿子跟前,摸摸他的头:“兄弟,好好写,好好念,你六哥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
大儿子停笔抬起头来说:“六哥,我爹说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寿亭笑笑:“你爹是生我的气,嫌我当初没冻昏在你家门口!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是前世的缘。写吧。”
王掌柜迎出来,寿亭急忙走向前:“叔,咋还请我吃饭呢!”
王掌柜笑笑:“我不请你吃饭,你就不让我吃饭了!”说着掀起门帘,寿亭笑着进了屋。
王掌柜堂而皇之右首上坐,伸手让寿亭坐在下首椅子上。
寿亭笑笑:“叔,咱爷儿俩差着一辈呢,我坐在你跟前,也好给你倒倒酒。”随手搬个凳子坐在桌角,紧靠着王掌柜。
王掌柜伸手拿酒壶,寿亭抢在前面拿住,按下王掌柜的手:“叔,我整天忙得天黑地暗,也难得给你老人家倒个酒。”说着把酒倒上,表情十分谦恭,像个听差。
王掌柜说:“你也满上。”
寿亭笑笑:“叔,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对饮。这规矩可不能破!再说了,我也是尿壶放在搁几上—不是盛酒的家伙!你喝,叔,我给你端起来。”说着把酒端起。王掌柜看了寿亭一眼,叹口气,一饮而尽。
寿亭接着给王掌柜斟酒。
王掌柜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寿亭,咱爷们儿相处也快十年了,你没来之前,我是周村城里第一大的染坊!这周长福也不知道哪辈子积下的德,让你昏在他门口!明明是个要饭的,大字不识一个,我就不明白你这是哪来的本事!”说罢摇头叹气。
寿亭笑笑:“叔,本事谈不上,一个小染匠,还说什么本事呀!至于我爹哪辈子积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当辈子行了好!所以我才玩命地干。”寿亭的话字字铿锵。
王掌柜苦笑一下:“好嘛,你是玩命干了,我可受不了了!你没来之前,周家那染坊都想卖给我了。可偏偏你来了,这是命呀!”
寿亭委屈地说:“叔,你嫌我?”
王掌柜说:“不是嫌你,寿亭呀,你快把你叔挤煞了!”
寿亭傻里透精:“叔,瞧您老这话说的!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那边看着挺热闹,白忙活!不赚钱!”
王掌柜说:“还想怎么赚钱?这几年,周家添了十八口染缸,连着买了仨铺子。往下该买我这大昌染坊了吧?”
寿亭又给王掌柜斟酒,他自己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好像是专门来侍候人的:“叔,咱们门靠门,周记和大昌是一回事。过去讲的是‘家贫望邻富’,我那买卖好了,来往的人多,你这里也跟着沾光。”
王掌柜把眼一瞪:“寿亭,拿你叔耍着玩吧?你那价钱那么低,让我怎么干?还沾光?尽给我说些甘甜不垫饥的。”这时,王掌柜已经有些酒意。
寿亭往后拉了一下凳子,装作茫然地说:“不低呀?叔。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不低。你那里买卖多,一缸染料染十几匹布。用的又是德国颜色,又鲜亮,又不掉色。”
“叔,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德国染料又不是光卖给周家,不卖给你。你也能用呀。要是你那些伙计不会用,派两个灵透的去我那儿,我说给他们怎么使。”
王掌柜用鼻子哼了一声:“寿亭,这不用你教。我现在是一缸染料用半月,就是这样,还赔本。那德国料不能过夜,你买卖多,当然行。十几匹布一齐下,既合算,又漂亮,我敢吗?那德国料放上一天,第二天变色了。你让我一缸料染一匹布?”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这怨不得我。我不能为了照顾你,把布染得乌了巴叽的。那不仅不能照顾你,连周记也得完蛋。买卖少,想找缘由,为什么买卖少,咱找到了缘由也就找到了病根,咱想法儿治!不能你这边长肺病,我也得跟着咳嗽。”
王掌柜见寿亭眉毛立起来,口气又缓和了些:“好,你用你的德国料,叔不说了。你把那价钱抬起来,这可行吧,寿亭?”
“叔,你知道,我原来是个要饭的,俺爹收了我,也就是收了个劳力,我是跟着干活儿,做不了主!哪有伙计支使柜上的?”
院子里,写大仿的大儿子停下了笔,把凳子朝门口搬,两眼乱转,想听听屋里说什么。
王掌柜自己拿过酒壶,一头将酒壶倒杵在茶碗里,端将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碗往桌上一蹾,盯着寿亭说:“寿亭,叔看你是个明白人,我有句话对你说。这么着,叔也别给你说些用不着的了。”他身子向后一挺,“你把价钱提起来,少用或者不用那德国料,年终大昌挣的钱里有你二成。这可行了吧?”
寿亭惊异地摇摇头,然后眉毛渐竖:“叔,我陈六子是个要饭的,我都饿得快死了,也没偷过人家一个棒子,冬天脚都冻烂了,我去要饭,人家那棉鞋就晒在窗户台上,我也没偷来穿。我活得就是个直立!这种吃里爬外的事,陈六子今生不干!”
寿亭说罢从裆里抽出凳子放回原处,站起来走了。院中,他见王掌柜的大儿子看他,就大声说:“兄弟,好好念,念好书,直直立立地做人!”
王掌柜透过帘子,看着寿亭离去。
寿亭回到周家,饭都摆好了,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大家见他面有怒气,都多少有些害怕。柱子站起来就想走:“我和伙计们一块吃去。”
寿亭吼道:“在这里吃!”
柱子胆怯地看他一眼,坐回原处。
周掌柜小声说:“老王气着你了?别和他一样。”
采芹不怕他:“别人气了你,别回家来撒气!喝口酒吧。”说着碰了寿亭一下。
寿亭的怒气减了一些,眉毛也落了下来。
周太太赶紧拿过酒:“快倒上,给柱子也倒上,你爷仨喝两盅。”
寿亭说:“街坊邻居地住着,没往死里挤你,就是留着面子,他娘的,还往我嘴里按苍蝇!”说罢,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柱子端起酒来不知如何是好,寿亭一看他一下子把酒倒进去。
采芹看着柱子笑。寿亭问:“你笑什么?”
采芹说:“我笑什么?我笑柱子这辈子不容易,碰上了你。”
寿亭也笑了,夹一块鸡蛋放在柱子碗里。
王掌柜的内弟一挑门帘从里屋走出来。这人三十五六岁,土分头,脸上骨多肉少。时下虽然已到秋后,可还穿着香云纱的褂子。这香云纱表面看上去像黑油布,实际上是很薄的一种丝织布料,也叫拷纱。“这个鸡巴要饭的,还他娘的挺难对付。”
王掌柜泄气地晃晃头:“哎!这样的人咱也遇不上,咱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吧。这周村城里大大小小十九家染坊,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让他顶死。”
内弟拿过酒瓶,把酒顺到壶中,先给姐夫倒上,自己也满上一盅,冲着王掌柜一举,㨄了下去。“啧!”他一咧嘴,“姐夫,还是我说的那法儿灵,绑了他,看他怎么硬。”
“老三,”王掌柜把眼一瞪,“这勾结土匪可是犯法呀!”
王太太过来倒水,添油加醋地说:“这也比等死强。三儿说得有理。咱绑了他,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害怕就行了,咱又不伤他,雇土匪也花不了几个钱。”
王太太梳着一个蝎子纂儿,个子却挺高,显得不甚协调。她见大儿子在门口,赶紧出来:“上西屋写去。小孩子家,净听大人说话。”
大儿子不敢抬头,端着他那套家什朝西屋走去。
王太太放下帘子:“他爹,我看就这么办吧。三儿,可千万不能伤人呀。现在周家成了大买卖,咱就是和人家打官司,可打不过人家,记下了?”
内弟冷冷一笑:“我非让他叫了爹不可。”
王掌柜叹口气,端过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把盅子扔了,盅子在桌上滚动。
早晨,周记染坊门里,寿亭把褡子往肩上一背,冲着采芹幸福地傻笑:“采芹,我天不黑就能回来。咕嘟下豆腐等着我。”
采芹说:“嗯。你去收账,人家要是当时给不了钱,你可别着急,更不能骂人。你在咱家里怎么骂都行,可出去万不能。记下了?”她的口气像母亲。
寿亭挠挠头:“我是骂咱那些伙计,他们干点事儿,让人着急!我反正又没骂过你。”
采芹笑了:“人家整天侍候着你,再赚得你骂?真是!快走吧,你走了,柱子他们也轻快一天,省得听你骂!当初我要是知道你有这毛病,就不让收下你。收了账早回来!”
“就去收几家,都是大户。小户人家也不用去催,人家有了钱就自动送来。”
“那就快去快回。”
寿亭答应着,抬头看了看天:“嗯。这天眼看就冷了,锁子叔还有瞎婶子那棉衣裳你还得赶紧做。说不定下场雨就能冷了。”
采芹说:“我都拆洗完了,全是去年的新棉花,做起来就是。”
寿亭说:“唉!人老了,禁不住冻了,你再给他絮上一层。”
“这还用你操心!咱爹在口外有个朋友,前些日子就打了信,说是让给锁子叔买个西口滩羊的皮筒子,好做个皮袄,给瞎婶子买个皮坎肩子,兴许这几天就能捎来。咱爹说,人老了以后,离了皮衣不暖,离了肉食不饱。你先拐个弯,割点肉给锁子叔送去。”
寿亭很感激:“唉,还是咱爹会办事!我心里就锁子叔这点念想!”
采芹怕寿亭难过,就故意说:“就不念着我?”
寿亭转哀而笑:“念!念!回吧。”
寿亭走去,采芹站在门外目送他,寿亭随走随扬手让回。
周村城里,广源粮号,门口竖着些装粮食的粗布布袋,袋口挽着,展现着里面的粮食。
寿亭来到粮号门口。掌柜的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别处,一见寿亭在跟前,赶紧跑下来:“陈掌柜的,来了,里边坐。”
掌柜的有三十多岁,胖乎乎的,挺和善。
寿亭笑笑:“不进去了,我锁子叔那粮食送了吗?”
“送了,陈掌柜的,五十斤三合面,二十斤白面。不是我不按你的意思办,陈掌柜的,你锁子叔还是留下了五斤面,其他的又给送回来了。陈掌柜的,你这人孝,满周村城没有不知道的。可是你让我把面罗三遍,面罗得那么细,锁子叔又给我送回来,我卖给谁去呀?谁吃得起呀?”说着拉着寿亭往店里走,“我说,陈掌柜的,一会儿呀,你费费心,拐个弯儿去一趟你锁子叔家。让他每月给我个准数,到底是要多少面,你看看,这是上个月送回来的十五斤,这是这个月的,我撑不住呀!”
寿亭坐下:“没什么撑不住的,送回来的这些面,你就按罗两遍的价钱卖,中间的那个差,算我的。”
“谢谢陈掌柜的。狗子,快倒茶!”他朝里喊。
寿亭制止:“我坐不住。李哥,你这街上一溜七八家粮号,我没找别人,是看着你实诚。你罗三遍也好,罗两遍也好,长上俩钱儿也没事,你可千万给够秤。俺锁子叔要面子,他要是吃了不够,也不会找我说。李哥,你可给我记着,锁子叔对我有活命的恩情啊!”
掌柜的有点慌:“陈掌柜的,我敢吗?就是敢也不能那么办呀,那缺大德呀!”说着急得跺脚。
寿亭站起来:“好了,好了,我是这么嘱咐你。以后,头天送了粮,第二天就到我柜上支钱。你知道我不认字,时间长了我忘了。”
说着寿亭出来。
掌柜的在后面追着送。
广济药铺,金字招牌。两旁的对子是:“云贵川浙地道药材;丸散膏丹遵古炮制”。寿亭刚到门口,撩帘的已把门拉开:“陈掌柜的。”
寿亭点点头。
药铺掌柜的一见寿亭,招呼着就从柜台里转出来:“稀客,稀客!陈掌柜的,坐坐。”这位有四十多岁,黑对襟夹袄,头戴瓜皮帽。墙边一个半圆桌,寿亭坐下,掌柜的吩咐冲茶。寿亭说:“刘掌柜的,我坐不住,忙!这治咳嗽的药有好的吗?”
“你锁子叔咳嗽?”
“这天眼看着就冷,我怕他那饿痨再犯了,先吃上点儿药滋润着。”
掌柜的低头唏嘘不已:“唉,陈掌柜的,你要是发不了财,那就没了天理!你这知恩图报,谁见了,都比你矮半截。唉!杜先生—”他冲着柜台喊,杜先生快步来到柜台这边,“新近的陈李济枇杷膏来十瓶,打个六花包,陈掌柜的好提着。”
杜先生答应着去了。掌柜的转向寿亭:“陈掌柜的,这药是新从广东进的,治你锁子叔那病最好,平和。陈掌柜的,别人的钱我挣,这药,我多少钱进的多少钱给你,就冲你这番心思。”杜先生把药递给寿亭。
“刘掌柜的,你的心意我领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打发个伙计到我柜上去结账!告辞!”寿亭说着站了起来。
几个老者坐在太阳下聊天,锁子叔倚着墙,低着头,大概是睡着了。
寿亭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一块当腰肉,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块肉约有五斤。
一个老者拿手推了一下锁子叔的膝盖:“锁子,醒醒,你干儿来了,陈六子!陈掌柜的。”
锁子叔睁开眼寻找:“在哪?”
寿亭看见了锁子叔,三步两步走上来,先和那些老者打招呼:“叔叔大爷好呀!”
“好!好!”
寿亭弯腰挽起锁子叔:“锁子叔,我不是不让你在外头打盹吗!”
锁子叔笑笑,老眼昏花地看着寿亭:“来啦,六子。走,家去。”
寿亭搀着他,他手里提着马扎走去。
那些老者羡慕地望着这爷儿俩走去,赞许地点头,感怀地叹气。
锁子叔住的房子,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现在败落了。虽是青砖大瓦,但门楣却已破旧。
瞎婶子正在洗衣裳,手在搓板上搓。但听见了寿亭的动静,停下手,认真听。
寿亭搀着锁子叔进了院,瞎婶子忙在衣襟上擦擦手,伸着手说:“是俺儿来了吗?”
寿亭放下锁子叔,赶紧迎上去:“婶子,是我呀!”说着主动伸过脸让瞎婶子摸。
瞎婶子摸着:“俺儿都瘦了。”
“没瘦。婶子,来,咱屋里去。”寿亭搀着瞎婶子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床,还有两个箱子,冲门是桌椅。
寿亭扶二老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
“锁子叔,我说了多少遍了,还是雇个丫头,别再让俺婶子侍候你了!”
锁子叔摇头:“这—满周村人都说我,摔跟头拾了个金元宝!再雇丫头,人家就笑话了。”
寿亭不以为然:“谁笑话谁,不用管那些,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办!”
瞎婶子急了:“六子,这万万使不得!要是那样,你就是成心折你锁子叔的寿。不行,不行!”
房东听见寿亭来了,从北屋出来,朝这边走来。他三十多岁,面目黄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错,但都破了。
他笑嘻嘻地进来,冲寿亭鞠躬:“陈掌柜的,这有日子没来了。”
寿亭转过身,把凳子侧放,房东坐在了床边上。“整天忙活,今天也待不住,我来看看锁子叔,还得出去催账。”
房东一听寿亭坐不住,搓着手,嬉皮笑脸:“嘿嘿,嘿嘿。”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有事?”
“嘿嘿,陈掌柜的,你能不能先给点房钱?”
寿亭的眉毛当时就立起来:“今年全年的钱我都给你了,还他娘的给什么房钱?”
“今年的是给了!是给了,我是说陈掌柜的帮帮我,先支上明年的。”
寿亭正色道:“老李,你这房子我本来是想买下的。一是俺锁子叔老两口住不了,再说了,我要是一下子把钱给了你,你一个月就能抽光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好端端的一个家,让你卖得还剩什么?抽大烟,多少人家抽败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给了明年的房钱,你几天就抽干净了,那你明年怎么吃饭?出去,我得和锁子叔说话。”
老李站起来,但脸上的笑却还在:“戒了,戒了。嘿嘿,陈掌柜的,给一块钱也行。”
“一块?”寿亭一眼看见了门前的那个衣裳盆,“把你老婆叫过来!”
“叫她干什么?”
“快去!”
老李吓得跑向自己屋。
寿亭对锁子叔说:“锁子叔,俺婶子也老了,眼又不济。你俩安安生生的,也少了我一份子心事。我让老李他老婆帮你洗洗涮涮的,同院住着,近便。我看那娘儿们还正道,就是嫁错了男人。挺好的一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锁子叔忙说:“不行,不行,人家是房东,李家当初也是大户人家,也是周村城里有名的富户。”
寿亭笑笑:“狗屁富户!此一时,彼一时!咱先让这大户人家侍候侍候咱。”
老李领着他老婆进来了,寿亭赶紧站起来,让着那妇女坐下,然后探身说道:“嫂子,我有这么个事儿托付你,俺叔老了,俺婶子眼又看不见,挺难。我看你也闲着没事儿,你就帮着这老两口子洗洗涮涮,也帮着做做饭。你也算有了个挣钱的差使,现在是八块大洋一亩地,一块大洋买俩丫头。甚至不花钱光管饭,也有抢着来的。我也不给你讲价钱了,这样,我三个月给你一块大洋,你要是把我这二老侍候好,到了年下,兴许还得多给。拿着,这仨月的工钱清了。”说着掏出一块大洋,递给那妇女,根本没给对方喘气的机会,直接就是命令。
那妇女喜形于色,把大洋抱在手里,连连作揖:“陈掌柜放心,放心,我一定让你叔你婶子穿得干干净净,他俩的饭也归我做。做完了他俩的,我再做自家的。陈掌柜放心。”
老李瞅着他老婆手里的那块大洋,两眼发直。寿亭面色严厉:“老李,我先把话说到头里。我陈六子不是有钱没处花!是因为我叔住在这里。我给了嫂子一块大洋,是为侍候我锁子叔,不是让你抽大烟的!嫂子,这钱不能给他。老李,你也不能要。你要是胡搅蛮缠,让我知道了,我一脚踢死你!听见了?”
“知道,知道。”二人说着出去了。
锁子叔说:“哼,一会儿他就要了去。”
寿亭笑笑:“那咱就不管了,只要她侍候好你俩就行!叔,婶子,我得走了。”
瞎婶子站起来:“咱啥时候成亲呀?”
寿亭拉着婶子的手:“婶子,快了,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我让你和俺锁子叔坐在上首大席上,我和你侄媳妇过来给你行大礼!”
寿亭出门时,老李的老婆已经开始洗那盆衣裳了……
城外,一片还没收割的庄稼地,天色渐晚,寿亭背着褡子往回走,手里提着截柳树棍。
他路过一个土崖子,这时,从上面跳下两个人,一闷棍打在他头上,另一个拿麻袋套在他头上……
一处破旧的关帝庙,门前有火把,站着几个土匪。
借着那火把的火还能看清庙门上的对子,红漆早就褪去,字迹也有些斑驳。
横批是“亘古一人”,上联为“写春秋读春秋一部春秋”,下联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冲门的关羽金身破旧;旁边的周仓手里的刀头也没有了,只攥着一根棍子;关平上身不在,只有半截腿。
土匪知道寿亭跑不了,也没绑着,只是一根绳子松松地把他拦在关平那半截腿上。寿亭神情镇定,微笑着看那几个人。
七八支火把熊熊燃烧,庙里人影幢幢。
土匪头领凑过来,这人二十七八岁,光头浓眉,少个门牙。“兄弟,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寿亭一笑:“大昌染坊,有话就说吧!能答应我就答应,我答应不了的,你宰了我也没用。”
土匪跟进一步:“好,痛快!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大昌染坊出的‘签子’?”
寿亭乐了:“嗨,这还不容易?我就是一个染匠,既没钱,也没地,也没得罪人。不是大昌能是谁?哥,有话你就说吧。”
土匪挺高兴:“兄弟,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咱弟兄们也是受人之托,事儿很简单,把你那价钱抬上去,也别用什么德国染料。你只要答应这些,我就放了你。你痛快,我也痛快!怎么样?”
寿亭装傻:“大哥,这事大昌染坊的王掌柜找过我。他们这是给你出难题,你想呀,我是个伙计,这事我能做得了主吗?”
土匪怒目:“那就绑你掌柜的!”
家里,采芹站在街边瞭望,望穿双眼。
周掌柜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
桌上的饭都摆好了,寿亭的那碗豆腐也凉了。周太太面露焦急,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她试着说:“她爹,该不会让土匪绑了吧?”
周掌柜猛然停下来,回眸视妻。他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能!土匪绑票是要钱,可咱没收到‘票儿’呀?不能,不能。兴许是碰到熟人了。采芹说他今天还到他锁子叔那里去,还能是在锁子哥那里吃饭?”
周太太摇摇头:“不会,他不会在锁子哥那里吃饭。就是在那里吃,他也得打发个人来送信。要不这样,让柱子去锁子哥那里看看?”
周掌柜忙说:“可不行!要是一看没在那里,锁子哥知道寿亭到这没回来,还不得急死?瞎嫂子还不得疯了?不要紧,再等等,再等等,兴许咱说着道着就能一步迈进来。”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从门缝里向外看,他看见采芹焦急地站在街心。
王妻过来了,小声说:“回来没?”
王掌柜一甩手:“都是你兄弟出的这主意!要是弄出个好歹来,全得进局子!”
“没事,不是说好就是吓唬吓唬吗?”
“那是土匪!知道吗?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六子性情又刚强,宁折不弯,双方要是戗起火来,土匪还不杀了他?你回去吧,我自家在这里看着就行!”
破庙里,土匪头子用酒洗刀,然后拿着刀在灯下照。
寿亭坐在那里看着,好像盼着土匪动手。
土匪头子见他面容平静,有些为难:“兄弟,我是邹平常山柳子帮,常来你周村办差使。既然自报了家门,就不怕你告官。常山的局子我也敢炸。兄弟,自打干上这一行,我就没想着这辈子落个囫囵尸首!咱俩也无冤,也无仇,认识了,咱好说好散,家里也等着你。这样,你把价钱抬起来,又多挣了钱,你也少受了罪!别逼着哥哥动手,见了彩!这荒坡野地的,何必呢?”
寿亭替他解忧:“大哥,我过去是个要饭的,你这一行我见过。当初咱还差点成了同行—就是因为我年岁小,跟不上趟,人家没要我。大哥,咱这么说,各行都有自己的规矩,你就捅我两刀交差吧。兄弟不怪你,你这也是买卖。”
土匪有点急:“嘿,有点儿意思!头一回见。”
王掌柜的内弟老三沉不住气了,从门外冲进来:“他妈的,老子这就撕了票!让你他妈的充硬汉!”说着就要去夺刀。
那土匪头子把眼一横:“老三,杀人撕票可不是这个价!要杀,我放了他,你自己再去杀。”
老三嘟嘟囔囔地退到一边。
土匪说:“兄弟,就这么着吧!我看你是条汉子,不忍下手,想交你这个朋友!听我的,把价钱抬上去!”
寿亭说:“大哥,这价钱是我让掌柜的落下来的。全周村城都知道。我要是再抬上去,还有人信得过我陈六子吗?大哥,人活一口气,佛求一炷香。关二爷就站在这里—当初曹操上马金,下马银,美女十二人,他老人家都不动心!我陈六子宁可让掌柜的来收尸,也不能坏了人家的买卖。”
土匪急了:“好呀,小子!你算是让我开眼了!来,先给他上炷香!”
他的手下早把香点着了,那炷香有烟囱那么粗,香头燃着,熠熠放光。那家伙用嘴一吹,呼呼地冒火。他双手拤着走向寿亭。
土匪向上一扬手:“把他的衣裳扒了,我看看这一炷香下去,你还说什么!”
寿亭的衣裳被扒下来,绳子也松开了。
寿亭赤着上身,说:“好吧,大哥,我答应你,把价钱抬上去,也不再用德国料子。关二爷当初降曹,土山约三事,也是被逼无奈。你把那香递给我,让我对着关二爷讲讲,不是我陈六子不肯受苦,是怕家里惦记着,我想早回去!”
土匪高兴了:“这就对了嘛,什么叫识相?这就是识相,好汉不吃眼前亏。”说着,示意手下把香递给寿亭。
寿亭把香接过来,冲着香头呼呼地吹了两口气,香火更旺。他倚定关二爷的脚台,微微一笑,回手把香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咝—”一股黄烟升起。然后保持姿势,转身面向关二爷:“关二爷,我算条汉子吗?你老人家说句话!”随之,他又回过身来,土匪开始后退。他和颜悦色地问:“行了吗?大哥?”
土匪傻了,那几个拿火把的不敢再看,把脸转了过去,有的把眼都闭上了。
寿亭向前一步问:“大哥,你要是觉得不过瘾,我再来一下?”说着把香拿开,有些香头还粘在胸口的肉上,细烟缕缕。他正要挪地方,土匪头子急上前,双手夺下:“兄弟,好样的!快快,快拿香油,你他娘的快呀!”
老三见事不好,撒腿跑了。
寿亭躺在炕上,采芹坐在旁边,心疼地掉泪。寿亭攥着她的手,冲她苦笑:“过去要饭,三天两头让狗咬着,比这疼得多。那时候,狗咬着还没人管,看这,还有人心疼。”
采芹的泪落在那双握着的手上:“疼煞我了,这王家咋这么坏?”
寿亭笑着:“妹子,这人生下来就是受苦,我这还算命好的,遇见咱爹咱妈,还遇见你,唉,这不比那天冻煞强?”
采芹把头伏在寿亭的脸上,泪如雨下,嘤嘤有声,身体抽搐着……
早上,织染街西头,两头毛色放光的骡子飞驰而来,两个人骑在骡子上,旁若无人,风掀衣襟,能看见腰里的盒子炮。
骡子停在了通和染坊门口,街上的人都驻足观看,小声议论。
二人下了骡子,从骡子上拿下一个油罐子和一根带蹄子的猪腿,抬头看看招牌,推门而入。
周掌柜和太太都在,一见这二人,知道来了土匪,面有惊色。其中没拿东西的那一个对周掌柜一抱拳:“周掌柜吧?”
周掌柜忙还礼:“是是是!”
土匪把东西放在柜台上:“我是常山柳子帮的王志武,昨天得罪了陈六哥,我大哥打发我来赔个不是!”
周掌柜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太太赶紧倒茶,让着那人坐下。
王志武坐下之后说:“六哥这样的人,我们没见过!我们回到客栈之后,就打听这陈六子是个什么人。客栈里的人都熟悉六哥,说当年一个老头子给了六哥半块饼,六哥至今不忘,现在六哥发了财,供了十年的白面。我大哥听得都掉了泪!大骂自己绑错了人!他佩服六哥的人性,又不好意思来,就让俺兄弟来了,这罐子是獾油,一个肘子。周掌柜,你进去问六哥一声,只要六哥一句话,我们就把老三宰了,给六哥出气!”
周掌柜慌了:“不用问,不用问,香是你六哥自己摁的,不碍老三的事。二位英雄,咱是买卖人,图个安生。我求二位了。”说着就下跪,土匪赶紧搀住。
“那好,就按你的意思办,放了老三这个下三烂。我大哥回常山了,他说了,等六哥好了,他在周村最大馆子摆席,要和六哥喝几碗,交下这个朋友!好,告辞。”说罢,抱拳而去。
周掌柜赶紧送出来,二人再抱拳,土匪扬长而去。
站在街对面的人目送着……
掌灯时分,街上的人少了,王掌柜先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人,然后迈脚出门,手里提着礼物。
寿亭躺在床上,刚吃完饭,采芹正给他擦嘴。
周掌柜进来了,采芹忙躲开。周掌柜小声问:“寿亭,老王来看你,见不?”
“见。”他挣扎着想起来,采芹忙按住:“他绑了咱,他还有理了!”
柱子在一旁怒目而视,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腮后槽牙肌肉绷动。
王掌柜提着点心盒子进来,一见寿亭就扑来:“寿亭呀—大侄子!都是那个吃喝嫖赌的东西干的。大侄子,你让老叔怎么说!”王掌柜顿足捶胸。
寿亭伸手拉他坐下:“叔,你坐,三舅是为你着急!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老就放心吧!这街坊邻居地住着,又是同行,有点争执不算什么。”
王掌柜拉着寿亭的手,热泪盈眶:“大侄子,叔老了,你兄弟还小,我进了局子,这一家子就托付给你了。”说着要下跪,周掌柜提住他。
寿亭说:“叔,你老这是什么话!这好好的,怎么出来局子了!没事。我是和柳子帮开个玩笑。没事,叔,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让三舅回来吧,这事过去了。香是我自己摁的,怨不着三舅!”
王掌柜说:“大侄子,这染坊我是不干了,你好了,就盘过来吧!”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你这是成心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借着这点儿事,抢人家的买卖。你还让我在周村城里做人不?”王掌柜相当意外,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寿亭。
寿亭接着说:“叔,以后呀,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就当没这事!我这回见了土匪,也算长了见识!咱们门挨着门。远亲不如近邻呢。你放心,叔,不仅干,以后我还得帮着你。回头你打发两个伙计来,我教他这里头的窍门。”
王掌柜回到家里,一头大汗,妻子赶紧递过手巾。然后忙着倒水。
王太太问:“他告局子吗?”
王掌柜一拍大腿,接着又松下来:“唉—!没想到哇,人家一句难听的都没说。这是干的什么事儿。让老三回来吧,人家不追究!这小子,将来准能成大事。”
王太太冲着菩萨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无动于衷。
王掌柜喝口水,气急败坏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的烧香,咱怎么就拾不着这样的伙计呢?”
柱子愤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了!告了他,让官府拿了这个老王八。”
寿亭淡淡一笑:“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就这样吧,咱不告,满城的人都为咱传名。这一城的人都说他不仁义,他那买卖还能有个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陈六子是什么人了,谁再想雇土匪绑咱,那就得先想好了。这不是什么坏事。柱子,这两天我动不了,柜上的买卖你多盯着。”
柱子答应着出去了。刚到门口,寿亭又喊住他:“你嘱咐咱那些伙计,这事千万不能让锁子叔知道。”
柱子答应着去了。
采芹给寿亭擦脸,说:“周村城里都传遍了,锁子叔能不知道?我看还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乱着急。”
“好好,这主意好。”
采芹说:“你咋对老王家那么好,气死我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声音很小,装着有气无力,采芹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你怎么着?”
“我操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骂人!真是!”
寿亭不笑了,他攥着采芹的手说:“采芹,你记着:周村城里这些开染坊的,谁离得咱近,谁就得先关门!王家是头一个。我陈六子就是他灭门的灾星。早早晚晚,周村城里就只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头:“六哥,咱过平安的日子吧。咱的买卖已经够好了,钱多了没用。我这想起来,咱那小的时候多好呀,也没有心烦的事儿。现在咱的买卖是大了,可你倒是让我整天揪着心。”
寿亭说:“妹子,开弓没有回头的箭,这买卖不是干大了,就是干没了。这也由不得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