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人们的发型有点乱—辫子虽然还没剪,但额头上的“月亮门儿”却没了以前的讲究。家境稍好的人家还是三天一剃,穷人就顾不了这些,想起来才剃,反正也没人管了—后面还是辫子,前面却举着一丛短发,这从另一个侧面折射着当下不伦不类的社会形态。
一代将终,国运如此。
严冬,天色向晚,风紧云低,那风虽然很细,但很锐利,吹得人们行色匆匆。还有少许雪花飘落。
山东周村城里有条商业街,叫跑马道街。街上店铺排列。一个小叫花子沿着墙根儿走来,他抱着肩膀,脚步很快,东张西望。
他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很脏,只有两只眼睛透着机灵。他上身破棉袄,肩和袖口棉花外露,腰系草绳;下身烂单裤,赤着脚。历史沉积的污垢已经把皮肤包裹严密,黑而亮,脚底板却是真实的白色。
他走着走着,见地上有一处水洼结成的薄冰,就站下来,抬起右脚,用脚后跟跺下去,薄冰破碎。他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然后继续履着墙根儿向前走。
一个穿棉袍的人走过,看到这一景,苦笑一下,摇摇头,缩了一下脖子,迈步走去。
小叫花子来到一个饭店门前。这饭店的匾额黑底黄字,上写“刘家饭铺”。两边的对子也是木质的,黑底绿字,上首“博山风干肉”,下为“八陡豆腐箱”。他刚想去掀饭店的门帘,一个穷愁的老者已经把帘子挑起。
小叫花子一猫腰钻了进去,帘子落下。
店里没有客人,光线很暗,只有灶口与店堂连接的墙洞上,放着一盏洋油罩子灯。火头很小,仅把小洞照亮,衬得周围黑暗冷清。
小叫花子冲着老者甜甜一笑,他虽然浑身寒气,但却笑得很开心:“锁子叔!”
锁子叔穿着带补丁的棉袄,但很干净,肩头搭块毛巾,他是饭铺“挑帘的”,兼做杂役。
锁子叔咂咂嘴,想拉过小叫花子。可小叫花子二话没说,转身从门后头拿过笤帚簸箕,冲锁子叔笑笑,直接走向店中间的炉子。
他蹲在炉前扒炉灰,手脚十分麻利,锁子叔站在那里看着,无奈地叹气,回脸看向窗外。
小叫花子端起炉灰走向后边。
锁子叔走向炉子,从炉台上端过一个黑碗,里面连汤带水有半碗食物。他看看,站在那里,等着小叫花子回来。
小叫花子回来了,他把笤帚簸箕放回原处:“锁子叔,盆在哪?我再把桌子擦一遍。”说着四处乱找。
锁子叔一把拉过他:“六子,别擦了。我都擦过了。”随之关心地问,“今天要着吃头了吗?”
“嘿嘿。天冷,人家的门都关得严实,听不见我叫唤!嘿嘿。”
锁子叔叹口气:“六子,今天太冷,来吃饭的人少,也没剩下什么东西。先吃了这口吧。”
六子抬头看看锁子叔,接过碗来,三口两口扒拉了下去。然后他开始舔碗。锁子叔不忍再看,回避开了这个场面。“多冷的天呀!”他自语着,走向门那边的窗户。
碗底上有个虾皮,他怎么舔也舔不着,于是就用筷子拨。可那虾皮就是不肯就范。他急了,放下筷子,用两个指头捏起来。他捏着虾皮的尾部,冲着窗口的亮光照着看,虾皮半透明,他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似是欣赏。然后笑了:“我还治不了你!”说罢放在舌头上,然后专门用槽牙用力嚼。脸上有解气的表情。
锁子叔回过身来:“六子,今天是腊八。这腊七腊八,冷煞叫花。今黑夜你可小心,千万别睡着!踅摸着找个草垛,要不看看谁家的门洞子里背风,对付一宿。”
六子笑笑:“锁子叔,你放心,冻不死我。昨天不比这冷?我也没事!锁子叔,我走了,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再去要要。兴许再碰上苗瀚东苗少爷那好心人,再给个大白馍馍呢!”他说完昔日的梦想,笑着,就要走。
老者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饼,塞到六子手里,叮嘱道:“六子,你要是要着吃头,就留着;要是要不着,就拿出来吃了。六子,咱爷儿俩不认不识的,可我就是惦着你。我晌午吃了一半,想起了你,这半块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六子,我看这天要下雪,要不,今天黑夜你就去我那窝棚对付一宿?你婶子瞎,也不嫌你脏。”锁子叔说完躬着身,等着他的答复。
六子拿着那半块黑饼,眼里噙着泪。他看着锁子叔,锁子叔伸手抚摩一下他那杂草似的头发,一老一小,在昏暗的店堂里点缀着时代。
六子把饼揣到怀里,用袄袖子擦了一下泪,昂起头来,目光炯炯地对老者说:“锁子叔,赶哪天我发了财,我给你老人家金元宝!”
老者叹口气,苦笑着:“六子,叔等着……”口气十分渺茫。
六子用坚毅的目光看着锁子叔:“叔,你别不信!说书的说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皇上轮流坐,今天到咱家!’我也是堂堂的汉子,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
老者苦苦地笑着:“六子,叔等着,等着。你要不愿跟我回去,今天夜里可千万别睡着呀!明天早上你一早就来,这么冷的天,我只要见你还活着,也就放心了。”
“叔,你放心,谁也不是带着钱生下来的!叔,有财等着我去发!我死不了!锁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陈六子给你盖青砖大瓦房,看我让你和瞎婶子三顿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说罢,挑起门帘冲了出去。
街上行人稀少。
老者跟出来,扬着手喊道:“你可千万别睡着呀—”
街道空寥,苍老的声音传送出很远。
六子回过头:“锁子叔,我睡不着,你放心吧。你回去吧—”
锁子叔站在严冬的寒风中,看着六子走远的背影。风吹来,他那花白的胡须飘动。他转过身,掀起门帘,自语着:“可怜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唉—”
六子昂着头走着,脚步很有力,也不再抱着膀。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要一辈子饭?要一辈子饭?”他突然伸长脖子大声喊道:“要一辈子饭!我陈六子不能那么熊—”
织染街,店铺一家挨一家,天渐渐地黑下来,门也关上了。只有一个卖开水的还开着,也是正在收拾摊子。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封炉子,掏炉灰。随之搬过一扇门板。
远处传来稀疏的单响炮仗声:“当—嗵—”更衬着寒冬傍晚高远空寂。
那茶坊的炉子很大,炉洞子朝向街,汉子蹲下来,想要除走下面的炉灰。六子走过来蹲下:“叔,这灰先别除了吧,夜里我把腿伸进去暖和暖和。明早天一亮,我准收拾干净。叔,行行好。”
六子对那汉子作揖。
汉子侧过脸来看看他:“你可别动这炉条,不能光你暖和,把炉子给我弄灭了!”“叔,你放心,把你那铲子让我用用,我把炉灰铺平了,嘿嘿。”
汉子看看他,把小铁铲扔在地上,站起来上门板。
六子拾过铲子,把洞子里的炉灰摊平,还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罗汉床。”
那汉子上完了门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用完了吗?”
六子赶紧把铲子送上去,那汉子接过铲子:“记着,别动炉条!你要把炉子给我弄灭了,明天早晨我砸断你的狗腿!”说着就要关门,六子用手支着:“叔,你放心,我不动炉条。叔,你再行行好,给我口干粮吧!”
汉子气得差点笑了:“你这小子,得了屁想屎吃,干粮?我还没得吃呢!”说着把门关上。
六子立在门前,有些木然。他向街两头望望,空无一人,就走向了炉洞子。他坐下来,一点一点地把腿向洞子里挪,炉洞子很深,一直吞没到腰部,只有他的上身露在外边,像墙根处趴着个半身残废。
他感到暖和,自言自语道:“得了屁想屎吃?—叔,我不怪你,不是你心狠,是你自家也没的吃。”
离开水铺不远是通和染坊。
一个店铺的门头上,匾额隶书“周村通和染坊”。黑底红字,字迹斑驳。
这是一个前店后厂式的作坊。
院内堂屋中,周掌柜及女儿采芹坐在桌前,妻子在灶台上忙着做饭,热气腾腾。桌上是一大碗白菜炖豆腐,一小盘萝卜咸菜和一浅子窝头。旁边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个锡酒壶和一盘炒鸡蛋,两个馍馍。
周掌柜有四十多岁,清瘦精明,身穿便棉袄。
采芹有十四五岁,水灵大方,眉目端正。
妻子在锅台的热气里,向外捞水饺,捞了一遍又一遍。周掌柜含着烟袋说:“捞干净了!我把灯给你端过去?”
“不用,我数着呢,二十个,都捞出来了。”妻子说着端过那碗水饺放在托盘上。然后端起来就想走。周掌柜用烟袋向下点一下:“你先别慌,今个儿是腊八,都吃,咱也吃不起,要不给咱采芹留下五个?”
周太太为难:“怕刘师傅不依。刚才他来过,我看他用眼数来呢……”
采芹忙说:“别,别,爹,让刘师傅吃吧!这豆腐就挺解馋。娘,我送过去吧?”
周掌柜说:“你也坐下歇歇,让芹给他送去吧!”
周太太脸上略微一沉:“我去吧,芹,你大了,以后少到染坊里去,柱子不在的时候更不能去。记住了?”
采芹懵懂地点点头。
周太太端起盘子。
染坊里,一排排的大瓮大缸在黑暗处。
近门口的空地上,放一张小矮桌,桌上一盏洋油灯。一个中年汉子坐在桌前,不耐烦地等着吃饭,这位就是刘师傅。他略胖,在油灯的光线里,显得一脸横肉。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一旁擦拭家什,背向老刘。
刘师傅见饭还不来,有些烦:“柱子,这灯烧你家的油?我说三遍了,把灯弄亮点儿!”
“是是是,师傅。”柱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过来拧灯。
灯亮起来,跳着燃烧。
刘师傅把烟袋凑向灯罩子,点上了一锅子烟:“这光抽烟不行呀,得有酒呀。难道炉子灭了吗?!”
柱子说:“那酒和菜是好了,我先给你端来?”
刘师傅轻轻地哼了一声:“再等等吧,还是连吃带喝香。”
周太太端着饭进来,柱子上前接过来,放到桌上。刘师傅坐着没动地方。
周太太抱歉地说:“刘师傅,忘了今天是腊八,现买面来不及,就包了这些,你将就点吧。”
“行行行,有饺子就叫过节!”
周太太对柱子说:“柱子,跟我过去吃吧,让你师傅一个人肃肃静静地喝两盅!”
柱子看着刘师傅,老刘拿着筷子,向外一拨示意他可以去。
柱子跟着周太太刚要出门,刘师傅喊住他:“柱子,咱这日子不能这么过,这吃饭又吃不到鼻子里去,还用这么大的灯?”说着把灯头拧暗。
柱子气得鼻子往外呼粗气,扭头跟着周太太出去了。
刘师傅倒上酒,“啁儿”的一声一饮而尽。美滋滋地点点头,夹块炒鸡蛋放进嘴里。
他又倒上酒,悠然地哼起了五音戏:“俺刘七儿,心里恣儿,就差一个—小娘们儿—”
院里,堂屋里窗口透出虚弱的光亮。
雪下大了……
六子还是趴在那里,地太凉,他一会儿一翻身,拿出那块饼来看看,想吃又舍不得,闻闻,又放回怀里。
雪落在他身上,脸上……
这时,一只狗闻着嗅着沿墙根走来,来到六子跟前停下了,伸过头来闻六子。六子用手抚摸它的头,狗伸过头,让他抚摸。
六子和狗说话:“狗呀,和我做个伴儿吧,我搂着你,咱俩都暖和。”
狗听不懂他的话,但闻见了饼的气味,把头朝炉洞子伸去。六子下意识地捂紧:“狗呀,我是有块饼,可是不能给你呀,那是我的命呀!我陈六子现今还不如你呢,你还有身上的毛,我没有呀。我铺着地,盖着天,头上枕着块半头砖……”
那狗猛地向六子的腰间扑去,他用力一推,嗷的一声,那声音比野兽还凄厉,同时蹿出炉洞子。
那狗吓得飞跑而去。
六子站在那里,捂着怀里的饼。想了想,把饼拿出来。看看,又想放回去,快放到腰间了,他一愣神,接着大声地说:“还是吃了保险!”随即咬了一大口。
炉子前边热,雪落之后成湿地,他走到门口处,用脚步扫了一下石台上的雪,坐下来,倚着门准备吃饼。“吃得慢,吃得长;吃得快,吃得香。我是快吃呢还是慢吃呢?”他拿着饼慢慢玩味,自得其乐。
雪下得更快了。
饼吃完了,他表情里带着对饼的回忆,目光有些迷茫。
六子倚着门板抱着腿睡去,雪落在他身上、头上,越来越厚。
他在梦里想起了说书场,说书人在台上一个劲地说,可没声音,这时,他看见锁子叔来到跟前,大声呵斥:“千万别睡着!”六子打了个寒战,猛然醒来:“锁子叔!”他想站起来,可那腿脚早冻麻了,一头栽到了街心。
他坐在雪地上,撸起破裤腿,抓起雪来狠劲搓,搓完了左腿搓右腿。一边搓,一边说:“锁子叔,你是天上派来的,锁子叔,你是天上派来的,我命不该绝,我命不能绝。爹呀,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让儿来受这样的罪!不怨爹,不怨娘,刘邦是个看街的,樊哙是个杀猪的,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他站了起来,原地跺脚,“天哪天,你快亮—”他说着说着,忽然唱了后面的一句“出—来了—太阳暖洋洋,俺好—骑着那青鬃马—上沙场—”
他感觉到那脚行了,可以走路了,就在街心来了京戏里的撩袍造型,嘴里还自己打着锣鼓:“锵呔锵!”他走了一个圆圈,然后上演《红鬃烈马》,叫板起唱:“一马—离了,西凉界—,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他向屁股后面挥鞭,打马而去,跳跶着跑向街的另一头……
他路过了通和染坊,来到了街口上,然后转身向回跑来,曲目也随之换成五音戏中的黑头:“五月里哪—热嘈嘈!俺关公—上阵手提着刀!要问俺关公哪—哪里去?(白)哈哈!华容道上!—等着那曹操哪—”
他翻来覆去地唱,翻来覆去地跑,从街的这头跑到街的那头……
天渐渐地亮了,雪还在下。六子已经不跑了,只是不停地走,他脸色铁青,嘴唇黑紫。他抱着膀,一个染坊一个染坊地看,最后在通和染坊门口原地踏步跺脚,用嘴呵着手。
雪还在下。
院内,周掌柜推开纸糊的风门。他仰头看了一下天,拿起笤帚,抖落上面的雪。比昨天晚上看起来,他显得眉目和善,很有精神。
刘师傅伸头,透过窗格上那块小玻璃看到了院中的周掌柜,不屑地哼了一声。
柱子小心翼翼地把洗脸水放在他跟前:“师傅,你洗脸吧。”说完,怯怯地看着师傅的脸色,侍立一边,手挓挲着,准备干事。
刘师傅用手试了一下,急忙把手缩回来,眼一瞪。
柱子立刻扶住盆边:“热?”
“都能煺猪毛!”刘师傅脸上有些不善之气。
柱子赶紧去水缸舀凉水。
采芹对镜梳头,梳完之后拿过扫炕笤帚扫掉身上的落发之物。然后又拍打了一下花棉袄,推门跑出来:“爹,我扫,你去开门。”
柱子也跑了出来,拿过另一把笤帚:“爹,你回屋吧。一会儿我去开门。”
周掌柜摸了下他的头。
六子在门前听见院内有声响,立刻横躺在门前,抓起一些雪撒在身上,装作冻昏,两眼忽闪着,盼着院内早有人来。
周掌柜卸下门板时,见到了六子,先是向后退了一步,继而喊道:“柱子!柱子!”
柱子和采芹一块儿跑来。
周掌柜和柱子抬起六子,向屋里走。
六子躺在炕上,他折腾了一夜,也累了,昏睡过去。周太太从盆里捏起热毛巾,两个手来回倒。采芹说:“娘,他的脸冻得那么厉害,这热手巾行吗?”
周太太笑笑:“这娘还不懂?我这不是来回地冷着嘛!”
采芹走到炕前,看着六子。
周太太拿着温毛巾,给六子擦脸。这时,六子的真面目露出,浓眉细目,嘴不大,有棱有角。周太太把毛巾递给采芹,给六子掖掖被角,心疼地叹了口气:“唉!多俊的个小子,差点儿给俺冻煞!”
采芹在娘身后撇嘴笑。
六子这时已经醒了,眼睫动了一下。
周掌柜坐在椅子上抽旱烟。
周太太从锅里舀起水,冲了碗姜汤,然后烧上水,准备做点饭。
周掌柜说:“先不用忙活,他得睡到晌午。”
周太太回过身来说:“我先做好的温着,饿成这样,不能吃干的,我先给他做点疙瘩头,连汤带水儿的,先喝喝。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吃。”
六子躺在那里咽了口唾沫。
水烧上以后,周太太拿着姜汤过来,不住地用手搅动。她把碗放在桌角上,走到炕前,用手背试试六子的鼻息。“没事,她爹,这孩子喘气挺有劲,没事!”
周掌柜心事重重,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周太太过来坐下:“她爹,这孩子醒了怎么办?”她的声音很轻。
周掌柜叹口气站起来,在屋里走着,周太太的目光跟着。周掌柜又回到椅子上:“唉,我这不是正犯愁嘛!”
周太太忙说:“这犯什么愁?”
周掌柜又把烟袋拿过来:“她娘,要是买卖好,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碍事,可咱这买卖—唉!”
周太太刚想端姜汤,闻言又放下:“他爹,要是这孩子今天黑夜冻死在咱门口,那不碍咱事!顶多扛到村口埋了。可他要是活过来,咱再把他撵出去……可是有点伤天理!”说完盯着丈夫。手也在桌子上轻打一下。
周掌柜无奈地仰脸向天:“是呀—”
六子躺在那里,眼睫动了一下,听夫妻对白。
刘师傅进来了,乐呵呵地说:“掌柜的,又拾了个伙计?”说着看了一眼柱子。
柱子低下头。
院里,太阳出来了,几只鸡在石榴树下啄食,母鸡专心致志,公鸡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周太太站在门市上接活儿。刚下过雪,并无客人。她站在风门子前,透过那块小玻璃向外看,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雪,这一夜也不知咋熬过来的。”
周掌柜在染坊里忙活,两只手伸向瓮里,把布提起,又洇回去,又提起……
柱子担着水进来,往缸里倒。
刘师傅用铁舀子舀起一勺染浆,拿到门口亮处看。
采芹斜坐在炕边上,盯着六子看。她看到六子的眼睫一动,吓得站起来,然后又凑过去,把脸凑上去看,轻轻地说:“要饭的,你醒了?”
六子睁开眼:“我还活着?这是哪呀?”
采芹猛地冲到院里,门也那样敞着,大叫:“娘,他醒了!爹!爹—”
周掌柜在染坊里听到了,在围裙上擦擦手,朝这边奔来。
周太太也慌着往回跑,跑得急,胯骨碰在了柜台角上。
孩子一见周掌柜夫妇,硬要爬起来,周掌柜按下他。
周太太端来饭,柱子咽了一口唾沫。
周掌柜指挥:“姜汤,先喝姜汤!”
周太太一撇嘴:“你懂什么,这孩子不要紧,刚才我摸了,他手脚都挺热乎!孩子,先吃上一口儿再说话,吃,孩子!”说着把饭凑到孩子脸前,六子接过碗,泪流下来。
周太太右腿在炕沿,半坐着,撩起衣襟擦泪。随后转过脸,看着六子吃,此刻,她脸上漾着明媚的慈祥。
周掌柜不敢看,站在门前向外望,采芹双手端一碗水站在那里,等着他吃完送上。
六子稀里呼噜连吃带喝完毕后,就势把碗往炕边一放,由坐转跪,在炕上给夫妇俩磕头:“爹!娘!”声音响而真。
采芹在一边笑他。
周太太受不了,擦着泪走开了。
周掌柜稳住情绪,深呼吸一下,走了过来。他看着这孩子很机灵,面有喜色,赞许地点头“嗯!嗯!”。
他拉过椅子坐到炕边,六子想下炕,他忙把他按住,“先坐着,先坐着。家里还有人吗?”说着抬手向两边划分六子的头发。
六子眼里含着泪:“没了。以后你就是我爹!娘!你们收下我吧!我没病,我有力气,能干活!”说完,又要磕头,周掌柜再次按住他。
采芹在一边笑,他用恳求的目光看采芹。采芹过去拉娘的衣角,拧动身子,让娘把他收下。
周掌柜问:“你叫什么名字?”
六子说:“我姓陈,没名儿。我生下来的时候六斤沉,人家都叫我陈六子。”
周太太过来,用手拃了拃六子的腿长,然后爬上床,打开箱子,拿出一条旧棉裤。
六子说:“娘,我给你添麻烦了。”
周太太喜泪在目:“儿呀,等着,娘这就给你改棉裤!十几了?”
“十五。”
周太太点点头,让采芹过来:“这是你妹子采芹,十四。”
采芹还没等六子说话,就叫:“哥—”
六子的头低下了,泪落在被子上。
周掌柜看着外边,想了想,摇摇头:“六子?六子?这名不行。你这孩子命大,这是大难不死!合一‘寿’字。”他又望一下外面,“这雪也停了,你以后就叫寿亭吧。”
春天来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冒出了绿叶,鸡在追逐,一群小鸡在后面跟着乱跑……
院中的井台上有一个鸳鸯辘轳,一头一个摇把。寿亭在这头,采芹在那头,两人笑着摇。
“你看人家干啥?”
“你这人说话有意思,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真不讲理。”
“你不讲理!那你笑啥?”
“笑啥?高兴!这还用问!”
一桶水摇上来,采芹按住了辘轳把,寿亭把水提上来。
他挂上担杖钩子就挑,采芹上来按住:“六哥,我知道你有劲,这筲太大,还是咱俩抬吧—别搦着!”
寿亭推开她的手:“没事,闪开。”说着挑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挑进了染坊。
采芹正想跟进去,可一见刘师傅看她,不高兴地转身回到院中。
寿亭双手攥着筲系子,肚子顶着往染缸里倒水。
晚上,寿亭给刘师傅洗脚,随洗随抬起头给师傅说话儿。柱子手持擦脚布一旁侍立。
“师傅,昨天我去朱家送货。朱家门口站着几个娘儿们,评说谁家染的布好。我躲在一边儿听,都说还是你染的布鲜亮!也不掉色!”
刘师傅挺高兴,用鼻子哼一声:“那当然!要不我能吃馍馍?哪个朱家?几个什么样的娘儿们?”
“就是后街朱家,那几个娘儿们都长得挺好看,还说你人敦实呢!”
刘师傅眼睛大亮:“噢?赶哪天领我认认地方。”
刘师傅的脚洗完了,柱子端着洗脚水出去。
寿亭说:“师傅,你是忙得出不去。咱这是在家里说,全周村谁不知道刘师傅?谁不佩服你的手艺?你要是一上街呀,哼!我看那伙子娘儿们能把你抢了!”
柱子在门口端着洗脚盆,听着直乐。
刘师傅乐不可支:“六子,我有那么好?”
“可是!咱别的不说,就你这手艺,全周村有几个?没事呀,你得出去走走,到前街上去听听书,那里整天聚着些娘儿们。你安排好了,店里的粗活我干就行。”
“好!明天我下完料就出去逛逛。”
寿亭眼睛一眨,故作关心地说:“师傅,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快躺下歇着,我给你捶捶腿。徒弟没钱孝敬你,下点力还行!”
刘师傅走到炕边躺下,伸过腿来让寿亭捏。寿亭从上到下地给他捏着,刘师傅双目微合,享受此时。
早上,刘师傅关上门,然后用手拉了拉,再四下里打量一下,开始在料屋里称量染料。这时,寿亭踩着凳子,偷偷地爬到窗户上看,他看秤砣系子压在什么位置,又看那染料是从哪个口袋里舀出来的……
晚上,说书场里,点着汽灯,光线惨白。土夯地面,一行行的短腿长条木凳,一溜溜认真听书傻人。有的抽烟袋,有的搓脚气。说书先生正在张牙舞爪地说《朱元璋》。寿亭坐在前排,目不转睛。说书人有三十多岁,两耳扇风,细脖凸腮。他一拍醒木:“这朱元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史书说他初为丐,也就是要饭;后为僧,就是和尚;终为帝,最后当了皇上。这‘初为丐,后为僧,终为帝’几个字,便是洪武皇帝的一生。这人哪,要成就大事,就是要本着两个字,哼—”说书人擤出一股稠鼻涕,向下一甩,鼻涕贴在墙壁上,像个倒放着的惊叹号。“一是要善,该发善心的时候一定要发善心;再一个字就是狠!该狠心的时候一定要狠!朱元璋就有这两下子!他善的时候可以自己不吃饭,把饭让给那些当兵的吃;但他发起狠来—”一拍醒木,“比谁都狠!那么多名将跟着他出生入死,可是坐了江山之后呢—哪个也别想活!为什么?他不是恨这些人,他不但不恨,而且还很喜欢他们。这位问了—”他向台下一指,“那为什么还杀他们?好嘛!这回问到点子上了。”
寿亭托着腮,眼睛不眨。
刘师傅看侧前方的一个妇女,那妇女旁边坐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常遇春,徐达,个个都有盖世的奇功。不杀他—朱元璋想了—哟!这些人功劳那么大,将来我那孩子能镇住他们吗?不行!好嘛!来吧!当断不断,不是好汉!当决不决,不是豪杰!我先办了他们吧!先为我朱家的江山—”啪!又是一下醒木,“拔了这些蒺藜!”
夏天,晚上吃饭,刘师傅吃馍馍,还有菜。寿亭和柱子光着膀子蹲在一边,木箱上是盘老咸菜,二人拿着大窝头,喝着稀饭。
“六哥—”采芹在门外喊。
寿亭出来了。采芹塞给他一个咸鸡蛋。还没等寿亭说话,她笑着转身回了堂屋。寿亭回来,趁开门的机会把鸡蛋磕破。进门之后蹲回原处。
刘师傅纳闷地看着,没问什么,继续吃饭。
寿亭见刘师傅正常了,把鸡蛋悄悄剥开,自己咬了一小口,然后用眼的余光向后看了一下,把剩下的那多半个鸡蛋塞到柱子嘴里。柱子含着鸡蛋大瞪着眼,寿亭示意他吃下去。柱子听话地点点头。
大昌染坊紧靠着周家的通和染坊,这边人出人入,可大昌染坊却冷冷清清。王掌柜坐在柜台里守望,看街上行人。他约有四十岁,人精瘦,白净面皮,眉毛极黑。上身穿着白色夏布衫子,“月亮门儿”很亮,辫子也齐整。
一个中年妇女夹着一匹白粗布走过,他起身招揽:“五嫂,染布呀?”
中年妇女看过来,没说话,继续往周家走。
王掌柜头和身子都探出柜来:“在这里染吧,五嫂。”
“我去周家染!人家又便宜,又不掉色。寿亭还给送家去。”
王老板还想强调自己的服务优势,但人已走远,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无可奈何地坐回来。他端过紫砂壶,对着嘴子饮一下,对妻说:“这样的伙计咱也捡不着。瞧,咱这里,尽些能吃不能干的。”
寿亭在柜台里客气地接过那中年妇女的布。随手叠好包袱皮递还,满脸晚辈的笑:“五婶,俺叔在外头跑买卖,俺那俩兄弟又小,家里要是有个扛扛抬抬的活儿,你就打发俺大兄弟过来叫我。”
妇女高兴:“好,好。寿亭,啥时候能染好呀?”
“你在家等着,我明天下午准给你送家去。大热的天儿,你别跑了。我染好了再给你浆浆,挂上一层浆,那颜色就瓷实,洗烂了也不掉色。”
“好,那我可在家等着了!”
“你
好吧!”说着把妇女送出来,规规矩矩。
妇女一脸喜色朝回走。
寿亭在染布,刘师傅坐在一边抽烟。采芹送来绿豆汤,刘师傅盯着采芹。采芹不看他,盛一碗递给寿亭。寿亭顿一下,递给了刘师傅。他满意地点点头。
初秋的一个下午,周老板正在屋里练字。现在寿亭顶着干,他已经不用再下染坊干活儿了。
刘师傅推门进来了:“掌柜的,清闲!”
周掌柜笑笑,把“忠厚传家”的“家”字最后一笔写完:“刘师傅,坐,坐。”他虽这样说,可并没太在意刘师傅,审视着那个“家”字,自言自语道:“真是‘写好灰飞家,走遍天下有人夸’,这个‘家’字是不好写。”
刘师傅不懂装懂地凑过来看:“这不写得挺好嘛!掌柜的买卖够好了,又用不着卖字。”说时,眼睛里闪着妒意。
周掌柜听出来了,收起字纸。
“掌柜的,咱这买卖这么好,周村城里差不离一半的布都让咱染了,天天忙到不早,咱这工钱得长点了吧?”
周掌柜人老实,不敢直接看他:“长多少,刘师傅你说。”
周太太从外面进来,看见他俩在谈事,把迈进来的那只脚又收回去。重新关上了门,向染坊走去。
刘师傅干咳了两声,试着说:“就按一百斤小米算?”
周掌柜干笑笑:“刘师傅,咱的买卖好,是咱的价钱低,加上寿亭四处揽买卖,没早没晚地里外忙活。不错,寿亭是我干儿,可咱到了年底也不能白着人家呀!”
刘师傅掏出烟荷包来装上烟,点上:“寿亭?嗨!那早晚还不是你女婿?你这是肉烂在锅里!别说你不真给寿亭钱,就是给,他也不能要!你救了他的命,他还要钱?哼!”
周掌柜不愿意和他再讨论下去,就说:“刘师傅,咱也是老伙计了,多年了,按八十斤小米算吧。”
“八十斤?八十斤……好!我退一步,九十斤!我的手艺你也知道,出了你周家门儿,准有等着请的。”
周掌柜慌忙说:“好好好,就按九十斤。算了,一百斤吧。咱别因为这十斤小米弄得心里不痛快。”
刘师傅嘴角浮起一丝胜利的笑,抓起烟荷包:“周掌柜,我跟你是跟定了。别人就是给我个金山,我也不走。”
刘师傅出去了。
周掌柜看着他走出,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唉!”
这天,一个大户人家在外边做官的儿子回来给他爹祝寿,在空场子上扎起了戏台。
夜晚,两盏汽灯高照,戏台正中央圆红纸上写着巨大的“寿”字。台上横批是“寿比南山”,立联右边是“人间好戏不散”,左边为“天上祈福延年”。
近台处,寿星端坐,有五十多岁。身穿缎子夹袄,头戴六片瓦寿星帽。他儿子紧靠爹坐着,身着清朝官服。那溜椅子上还坐着些女眷。
一二百人在下面仰脸欣赏本地艺术。
寿亭和采芹站在人群外边。柱子像个保镖,站在他俩身后。
台上一丑一旦正在表演。那旦角身上绑个纸驴,扭来晃去,丑角装作牵驴人,照应前后。
采芹问:“六哥,这是唱的什么呀?”
“这种戏叫‘肘姑子’(五音戏),这出戏叫《王小赶脚》,过去我要饭的时候整天听!嘿嘿!”
采芹看他一眼:“听你这话儿,好像要饭还没要够呢!”
寿亭赶紧说:“我是说,要饭到处乱窜,挺见世面,那时候,要着了口吃的—只要不是饿得受不了,就去听戏,听说书;要是要不着吃头儿,肚子里饿,听着戏也就忘了饿。嘿嘿。”
采芹说:“赶明天你别吃饭了,听戏就行了。”
柱子后退了一步,笑了。
寿亭说:“听戏,听戏,正唱到热闹的去处!”
台上,那旦角道:“王小呀,咱可到了济南府了。”
丑角道:“是呢!”
旦角道:“咱逛济南吧?”
丑角道:“好!”
旦角唱:“说话间—来到那堂堂大济南呀—嗯—
城北是湖来呀,嗯—城南是山,
嗯—济南有那趵突泉,嗯—
(白)那三股水儿呀—(唱)咕嘟咕嘟地往外窜!嗯—
(白)再看看—那大明湖
(唱)白汪汪的一大片,嗯—
那大明湖里能划船,嗯—
千秆的芦苇成朵那莲,嗯—哪!”
旦角道:“王小,咱进城去!”
丑角道:“好!”
锣鼓点打出“急急风”:锵呔锵呔锵呔锵!锵呔锵呔锵呔呔!
那一丑一旦在台上转圈,丑牵着驴,旦紧跟,跑台跑到正紧处,旦踩了丑的鞋,那丑噔噔向前冲了几步,一头栽到地上。
台下哄堂大笑。
采芹笑得直不起腰来,寿亭也笑。
过了一会儿,寿亭说:“这不算最好笑的,那回我在张店,也是看的这出戏,也是唱到这个去处,那女的跑着跑着,腰里的驴掉了。”
采芹一听,笑得坐在地上。
晚秋,石榴树叶已落光,只剩几个不成器的小石榴。
周掌柜在算账,寿亭进来了。随手关上了门,周掌柜问:“有事?”
寿亭笑笑:“没事儿,爹。”随手把陈茶泼掉,重新倒上新的。
“那你……”
周掌柜拿烟袋,寿亭赶紧拿过火绒,吹一口,递过去。
“爹,咱把那刘师傅辞了吧!”
“为什么?他干了什么错事儿?”周掌柜把腿从腚下拿出来。
“没有,嘿嘿。”
“那为什么辞人家?”周掌柜吐出的烟气,衬在纸窗的光亮里很蓝。
“这人虽说是个手艺人,可我看着他心眼儿不算正当!哼,他那套手艺我学会了!”他盯着周掌柜,没有退意。
周掌柜惊异地看着他:“噢?你学会了咱就……这不好吧……”
寿亭接过火绒,放在盘子里:“爹,我来这年把儿,翻来覆去看了,咱周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咱这条街上的染坊我也全去过,没有一个师傅有他那么大的谱儿。三顿饭,顿顿吃白面。初一十五的还得喝两盅!咱这不是卸磨杀驴,咱这是提前除害。这样的人不能留。再说了,说书的也说了,‘慈不带兵,义不养财’。离了他咱一样干。不仅照样干,还得比他干得好!咱不用再花那份冤钱。你要是拉不下脸来,我去办他。哼,顿顿吃白面,快赶上皇上了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低下头想着。
寿亭向前跨一步:“爹,这善和狠,你得分对谁。”
周掌柜抬起手来制止:“让我再想想。”
寿亭怏怏地出去了。
周掌柜望着他关门时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才十五呀!”
十年后,寿亭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早上,小伙计卸了门板。寿亭阔步来到街上,举目四望。柱子也成了大小伙子,粗壮憨实,跟在寿亭的后头,像是寿亭的跟班。二人都是短头发。
一个小伙计走出来,小心地来到他俩身后:“大掌柜的,二掌柜的,茶冲好了,先去喝一碗吧。”
寿亭原地没动,柱子回身示意知道了。
这时,一个人穿着孝袍骑着骡子朝这边跑来。寿亭向街心走了一步。那人见了寿亭,放慢了速度。寿亭抬手抓住缰绳,问那人:“四哥,这是怎么了?”
那人下来,先是一笑:“六弟,笑话来了。我那老东家死了。这个老王八蛋,七十二了,硬冒充二十七的,前天才又收了丫头进屋。你想呀,那丫头才二十一,正是十八路弹腿横着练的年纪,那老家伙怎么能扛得住?昨天晚上兴许是一招没接好,得了‘马上风’,死挺了。六弟,这回出气了吧?”
寿亭笑着说:“论说刘老爷这个年纪,轻来轻去的,练‘太极’还马马虎虎,再唱《挑滑车》是他娘的作死!快去报丧吧。回头过来喝茶,四哥。”
四哥一笑,上了骡子:“我走了,死了老王八蛋,管得兴许就没那么严了。回头我还得找你杀两盘。”说罢,打骡子而去。
寿亭笑容顿收,回身对柱子说:“柱子,备火纸,我去吊丧。”
柱子纳闷:“六哥,你要饭的时候,他见你一回,踹你一回。怎么还给他吊丧?我要饭的时候他也踹过我。真不是东西!”
寿亭回过身来:“兄弟,该咱踹他了。”
寿亭说罢,转身进店。柱子刚想跟进去,寿亭回身怒目:“快去买火纸!”
柱子一惊,答应着朝街西头跑去。
刘家大院,里面哭声一片,男女嘈杂,刘老爷的灵柩冲门停放,男左女右,大致有亲属四十人。
寿亭带着一个小伙计阔步进院,小伙计抱着四十多刀火纸。通报姓名之后,刘大少爷迎出来,过来就给寿亭磕头。寿亭没理他,直奔刘老爷的灵前,放声大哭:“刘老爷呀—小侄忙呀!没能再看你老人家一眼呀—当初小侄要饭,你没少行好呀!我的天哪,好人怎么不长寿呀!我的天哪,想起当初……刘老爷呀,周村城里谁不说你好哇!”
刘大少爷一见寿亭悲痛欲绝,忙过来架起劝慰:“陈掌柜的,已经这样了,你也别难过了。唉,老爷子也是……”
寿亭手擦去眼泪,抬手制止:“唉,大少爷,你不知道,当初咱老爷子对我好哇!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哇!”说着又要哭。
大少爷拉着他在一旁坐下:“陈掌柜的,咱也不是外人,老爷子要是长病死了,那……”
寿亭回眸,面有不悦:“大少爷,你是有文化的人,子不言父之过。八十八还结个瓜呢,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可别再提了!”
大少爷叹口气:“唉,陈掌柜的,你来得正好,我正愁着这丧棚怎么办呢,这下好了,你来办吧!”大少爷回身吩咐下人,“叫账房刘延年拿钱,套车,跟陈掌柜的去弄布。”
寿亭忙制止:“大少爷,扎丧棚的这三十匹就算我孝敬老爷子了。”
大少爷说:“陈掌柜的,买卖是人家周家的,你有这句话就行了。”
寿亭叹口气,摇摇头。
那些女眷一听钱,都止住了哭声,朝这边看。
大少爷两眼一瞪,用手一指:“我娘、二娘、三娘,是正哭,这都是明媒正娶。你们他娘的哭什么?嗯?全滚到后院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滚!”
那些非正式的女子闻声而起,抹着泪下课。其中一位走到房角拐弯处,哭喊:“老爷呀—你一走,我可掉到地下了!”
大少爷大吼:“小枝子,你他娘的再喊,今天就把你卖了!”
寿亭忙扶一下大少爷的小臂:“大少爷,咱正在给老爷办丧事,这些后话发完了丧再说。别生气,别生气。”
大少爷叹气摇头:“陈掌柜的,唉!”
账房来到大少爷跟前:“大少爷,拿多少钱?”
大少爷有点烦:“陈掌柜的头一个来吊丧,这就得赏!多给钱,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刘家的马车装满了蓝布,周掌柜开完了单子递给账房。寿亭好像是不经意地一抬右手,然后挠一下头。周掌柜和柱子退向后院。寿亭顺势把两个大洋放进账房的口袋。账房正要谢,寿亭拍拍他的肩:“刘先生,常来常往,寿亭这里谢了。”说罢抱拳,把刘先生推送出来。
刘先生高兴地示意马车启动,还回头打招呼。
寿亭折回店里,周掌柜与柱子已在,寿亭哈哈大笑。
柱子问:“六哥,你笑什么?”
寿亭说:“老王八蛋活着的时候不给我干粮,死了我也得要回来。”
柱子也乐:“六哥,你真行,哭也能弄来钱。”
周掌柜笑眯着眼看寿亭怎么回答。
寿亭让着周掌柜坐下,也拉柱子坐下:“柱子,这哭,是大本事。那刘备能把江山哭来,我弄几十块大洋还不行?”
清朝垮台,辫子没了。发型更加混乱。有秃头、分头、背头。老年人剪了辫子之后,任头发散在脑后,成了半毛。
秋后的一天早晨,周家的通和染坊已经焕然一新。门面新装修过,门板上黑漆熠熠有光。当初的那块旧招牌也成了金字,并且门市两边还有了对子:“筹来天南海北色;嘉惠街坊四邻人”。黑底绿字,出自周掌柜之手,经过多年的磨炼,笔画里还真有点孙过庭的意思。
今天第一天开张,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周掌柜站在门侧,见人就作揖,眉开眼笑兼扬眉吐气。周掌柜气色光润,上身穿着柞丝绸带内衬的马褂,下身是长开衩的“跨马裙”,礼服呢皮底尖口鞋,神采奕奕。
寿亭站在柜台外的店堂中央应酬生意。上身穿着波斯青对襟细布便褂,脚上是白底黑帮的“踢死牛”布鞋。“一刀裁”的短头发,眉清目朗,干净利索,人很精神。
柱子在染坊里大声吼叫,指挥生产。伙计们乱窜乱转,不知如何是好。柱子急了,过去抢过一个伙计的活计,亲自示范。
“这样干,会了吗?”
“会了,二掌柜的。”
柱子向后退了几步,从一个全新的立场上审视。
门前竖着个多半人高的招牌,黄纸黑字:“翻新开张,惠顾四方。染三搭一,天天新浆。”
鞭炮响起,孩子欢笑。待青烟散去之后,孩子们扑过来捡没响的炮仗。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面对此景,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周家那祖坟好,合着发这个财!”
“什么祖坟好,还不是亏了陈六子。这孩子多机灵,见人不笑不说话。说来也怪,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中听。”说这话的是位中年妇女。
“他这是对主顾,有说有笑。你没见过他骂人,伙计们要是把活干差了,他日娘操祖宗地骂。”
“要按你那意思,干差了活该夸奖?真是。”这位是个中年汉子。
另一位老者插进来说:“他陈六子再能,要不是当初我让他在炉洞子里暖和那一宿,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哼!”
刚才夸寿亭的那个中年妇女不愿意了:“八叔,你这话说得不对。你让人家寿亭暖和那一宿,人家忘了吗?八月十五是五色的礼,到了年下,整个的后肘给你送。八叔,可别这样说了,让人家寿亭听见咋想!”
老者向后退了一点,连连说:“也是,也是。”
中年汉子过来取笑:“八叔,当初你要是把寿亭领进家里,现在的这个光景就是你的!八叔,你是行了好,可还没行到家!”
老者自语着:“我卖水,六子去了也没用。”说完,渐渐退出评论者的行列,向茶水炉子走去。随走随摇头。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走过来,大家停止了议论,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热闹处。
王掌柜自觉没趣,也没向这边靠,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盯着减价的招牌。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神色中透着灰心。这边的热闹更衬得他寥落。他抬头望了望天,长出一口气,踽踽地向自己的店铺走去……
王掌柜进了店铺,他太太伸过脸来问:“说是又减价了?”
王掌柜低着头:“嗯。”
妻子见他脸色不好,抓紧把那紫砂茶壶递过来。王掌柜心不在焉,接过来就喝,刚吸了一口,烫得蹦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眼:“你想烫死我呀!”
妻子吓得向后一退。
王掌柜原地转了一圈,举起那茶壶,奋力摔在地上。
王妻下意识地一捂脸,然后看看丈夫,蹲过来捡地上的茶壶碎片……
下午,王掌柜家,一桌酒席。饭铺里送菜的提盒放在一边。王掌柜家虽说不上豪华,但也是殷实户,八仙桌子靠山几,条几中央放着座钟,两边各放一个博山段家窑出品的粉彩帽筒。图案是莺莺听琴之类。帽筒里插着鸡毛掸子和一个大号的“痒痒挠”。全字中堂是过年新挂上的,中间写的是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馆阁体,端端正正。两边的对子是冯梦龙的旧句,也在一个方面反映着王掌柜在生意上的处境:“任凭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院子里,王掌柜的大儿子坐在小马扎上写大仿,书桌是个凳,看上去有七八岁。小儿子有五六岁,正在一个劲地抽陀螺。
寿亭进院,来到写字的大儿子跟前,摸摸他的头:“兄弟,好好写,好好念,你六哥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
大儿子停笔抬起头来说:“六哥,我爹说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寿亭笑笑:“你爹是生我的气,嫌我当初没冻昏在你家门口!兄弟,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是前世的缘。写吧。”
王掌柜迎出来,寿亭急忙走向前:“叔,咋还请我吃饭呢!”
王掌柜笑笑:“我不请你吃饭,你就不让我吃饭了!”说着掀起门帘,寿亭笑着进了屋。
王掌柜堂而皇之右首上坐,伸手让寿亭坐在下首椅子上。
寿亭笑笑:“叔,咱爷儿俩差着一辈呢,我坐在你跟前,也好给你倒倒酒。”随手搬个凳子坐在桌角,紧靠着王掌柜。
王掌柜伸手拿酒壶,寿亭抢在前面拿住,按下王掌柜的手:“叔,我整天忙得天黑地暗,也难得给你老人家倒个酒。”说着把酒倒上,表情十分谦恭,像个听差。
王掌柜说:“你也满上。”
寿亭笑笑:“叔,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对饮。这规矩可不能破!再说了,我也是尿壶放在搁几上—不是盛酒的家伙!你喝,叔,我给你端起来。”说着把酒端起。王掌柜看了寿亭一眼,叹口气,一饮而尽。
寿亭接着给王掌柜斟酒。
王掌柜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寿亭,咱爷们儿相处也快十年了,你没来之前,我是周村城里第一大的染坊!这周长福也不知道哪辈子积下的德,让你昏在他门口!明明是个要饭的,大字不识一个,我就不明白你这是哪来的本事!”说罢摇头叹气。
寿亭笑笑:“叔,本事谈不上,一个小染匠,还说什么本事呀!至于我爹哪辈子积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当辈子行了好!所以我才玩命地干。”寿亭的话字字铿锵。
王掌柜苦笑一下:“好嘛,你是玩命干了,我可受不了了!你没来之前,周家那染坊都想卖给我了。可偏偏你来了,这是命呀!”
寿亭委屈地说:“叔,你嫌我?”
王掌柜说:“不是嫌你,寿亭呀,你快把你叔挤煞了!”
寿亭傻里透精:“叔,瞧您老这话说的!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那边看着挺热闹,白忙活!不赚钱!”
王掌柜说:“还想怎么赚钱?这几年,周家添了十八口染缸,连着买了仨铺子。往下该买我这大昌染坊了吧?”
寿亭又给王掌柜斟酒,他自己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好像是专门来侍候人的:“叔,咱们门靠门,周记和大昌是一回事。过去讲的是‘家贫望邻富’,我那买卖好了,来往的人多,你这里也跟着沾光。”
王掌柜把眼一瞪:“寿亭,拿你叔耍着玩吧?你那价钱那么低,让我怎么干?还沾光?尽给我说些甘甜不垫饥的。”这时,王掌柜已经有些酒意。
寿亭往后拉了一下凳子,装作茫然地说:“不低呀?叔。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不低。你那里买卖多,一缸染料染十几匹布。用的又是德国颜色,又鲜亮,又不掉色。”
“叔,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德国染料又不是光卖给周家,不卖给你。你也能用呀。要是你那些伙计不会用,派两个灵透的去我那儿,我说给他们怎么使。”
王掌柜用鼻子哼了一声:“寿亭,这不用你教。我现在是一缸染料用半月,就是这样,还赔本。那德国料不能过夜,你买卖多,当然行。十几匹布一齐下,既合算,又漂亮,我敢吗?那德国料放上一天,第二天变色了。你让我一缸料染一匹布?”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这怨不得我。我不能为了照顾你,把布染得乌了巴叽的。那不仅不能照顾你,连周记也得完蛋。买卖少,想找缘由,为什么买卖少,咱找到了缘由也就找到了病根,咱想法儿治!不能你这边长肺病,我也得跟着咳嗽。”
王掌柜见寿亭眉毛立起来,口气又缓和了些:“好,你用你的德国料,叔不说了。你把那价钱抬起来,这可行吧,寿亭?”
“叔,你知道,我原来是个要饭的,俺爹收了我,也就是收了个劳力,我是跟着干活儿,做不了主!哪有伙计支使柜上的?”
院子里,写大仿的大儿子停下了笔,把凳子朝门口搬,两眼乱转,想听听屋里说什么。
王掌柜自己拿过酒壶,一头将酒壶倒杵在茶碗里,端将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碗往桌上一蹾,盯着寿亭说:“寿亭,叔看你是个明白人,我有句话对你说。这么着,叔也别给你说些用不着的了。”他身子向后一挺,“你把价钱提起来,少用或者不用那德国料,年终大昌挣的钱里有你二成。这可行了吧?”
寿亭惊异地摇摇头,然后眉毛渐竖:“叔,我陈六子是个要饭的,我都饿得快死了,也没偷过人家一个棒子,冬天脚都冻烂了,我去要饭,人家那棉鞋就晒在窗户台上,我也没偷来穿。我活得就是个直立!这种吃里爬外的事,陈六子今生不干!”
寿亭说罢从裆里抽出凳子放回原处,站起来走了。院中,他见王掌柜的大儿子看他,就大声说:“兄弟,好好念,念好书,直直立立地做人!”
王掌柜透过帘子,看着寿亭离去。
寿亭回到周家,饭都摆好了,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大家见他面有怒气,都多少有些害怕。柱子站起来就想走:“我和伙计们一块吃去。”
寿亭吼道:“在这里吃!”
柱子胆怯地看他一眼,坐回原处。
周掌柜小声说:“老王气着你了?别和他一样。”
采芹不怕他:“别人气了你,别回家来撒气!喝口酒吧。”说着碰了寿亭一下。
寿亭的怒气减了一些,眉毛也落了下来。
周太太赶紧拿过酒:“快倒上,给柱子也倒上,你爷仨喝两盅。”
寿亭说:“街坊邻居地住着,没往死里挤你,就是留着面子,他娘的,还往我嘴里按苍蝇!”说罢,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柱子端起酒来不知如何是好,寿亭一看他一下子把酒倒进去。
采芹看着柱子笑。寿亭问:“你笑什么?”
采芹说:“我笑什么?我笑柱子这辈子不容易,碰上了你。”
寿亭也笑了,夹一块鸡蛋放在柱子碗里。
王掌柜的内弟一挑门帘从里屋走出来。这人三十五六岁,土分头,脸上骨多肉少。时下虽然已到秋后,可还穿着香云纱的褂子。这香云纱表面看上去像黑油布,实际上是很薄的一种丝织布料,也叫拷纱。“这个鸡巴要饭的,还他娘的挺难对付。”
王掌柜泄气地晃晃头:“哎!这样的人咱也遇不上,咱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吧。这周村城里大大小小十九家染坊,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让他顶死。”
内弟拿过酒瓶,把酒顺到壶中,先给姐夫倒上,自己也满上一盅,冲着王掌柜一举,㨄了下去。“啧!”他一咧嘴,“姐夫,还是我说的那法儿灵,绑了他,看他怎么硬。”
“老三,”王掌柜把眼一瞪,“这勾结土匪可是犯法呀!”
王太太过来倒水,添油加醋地说:“这也比等死强。三儿说得有理。咱绑了他,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害怕就行了,咱又不伤他,雇土匪也花不了几个钱。”
王太太梳着一个蝎子纂儿,个子却挺高,显得不甚协调。她见大儿子在门口,赶紧出来:“上西屋写去。小孩子家,净听大人说话。”
大儿子不敢抬头,端着他那套家什朝西屋走去。
王太太放下帘子:“他爹,我看就这么办吧。三儿,可千万不能伤人呀。现在周家成了大买卖,咱就是和人家打官司,可打不过人家,记下了?”
内弟冷冷一笑:“我非让他叫了爹不可。”
王掌柜叹口气,端过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把盅子扔了,盅子在桌上滚动。
早晨,周记染坊门里,寿亭把褡子往肩上一背,冲着采芹幸福地傻笑:“采芹,我天不黑就能回来。咕嘟下豆腐等着我。”
采芹说:“嗯。你去收账,人家要是当时给不了钱,你可别着急,更不能骂人。你在咱家里怎么骂都行,可出去万不能。记下了?”她的口气像母亲。
寿亭挠挠头:“我是骂咱那些伙计,他们干点事儿,让人着急!我反正又没骂过你。”
采芹笑了:“人家整天侍候着你,再赚得你骂?真是!快走吧,你走了,柱子他们也轻快一天,省得听你骂!当初我要是知道你有这毛病,就不让收下你。收了账早回来!”
“就去收几家,都是大户。小户人家也不用去催,人家有了钱就自动送来。”
“那就快去快回。”
寿亭答应着,抬头看了看天:“嗯。这天眼看就冷了,锁子叔还有瞎婶子那棉衣裳你还得赶紧做。说不定下场雨就能冷了。”
采芹说:“我都拆洗完了,全是去年的新棉花,做起来就是。”
寿亭说:“唉!人老了,禁不住冻了,你再给他絮上一层。”
“这还用你操心!咱爹在口外有个朋友,前些日子就打了信,说是让给锁子叔买个西口滩羊的皮筒子,好做个皮袄,给瞎婶子买个皮坎肩子,兴许这几天就能捎来。咱爹说,人老了以后,离了皮衣不暖,离了肉食不饱。你先拐个弯,割点肉给锁子叔送去。”
寿亭很感激:“唉,还是咱爹会办事!我心里就锁子叔这点念想!”
采芹怕寿亭难过,就故意说:“就不念着我?”
寿亭转哀而笑:“念!念!回吧。”
寿亭走去,采芹站在门外目送他,寿亭随走随扬手让回。
周村城里,广源粮号,门口竖着些装粮食的粗布布袋,袋口挽着,展现着里面的粮食。
寿亭来到粮号门口。掌柜的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别处,一见寿亭在跟前,赶紧跑下来:“陈掌柜的,来了,里边坐。”
掌柜的有三十多岁,胖乎乎的,挺和善。
寿亭笑笑:“不进去了,我锁子叔那粮食送了吗?”
“送了,陈掌柜的,五十斤三合面,二十斤白面。不是我不按你的意思办,陈掌柜的,你锁子叔还是留下了五斤面,其他的又给送回来了。陈掌柜的,你这人孝,满周村城没有不知道的。可是你让我把面罗三遍,面罗得那么细,锁子叔又给我送回来,我卖给谁去呀?谁吃得起呀?”说着拉着寿亭往店里走,“我说,陈掌柜的,一会儿呀,你费费心,拐个弯儿去一趟你锁子叔家。让他每月给我个准数,到底是要多少面,你看看,这是上个月送回来的十五斤,这是这个月的,我撑不住呀!”
寿亭坐下:“没什么撑不住的,送回来的这些面,你就按罗两遍的价钱卖,中间的那个差,算我的。”
“谢谢陈掌柜的。狗子,快倒茶!”他朝里喊。
寿亭制止:“我坐不住。李哥,你这街上一溜七八家粮号,我没找别人,是看着你实诚。你罗三遍也好,罗两遍也好,长上俩钱儿也没事,你可千万给够秤。俺锁子叔要面子,他要是吃了不够,也不会找我说。李哥,你可给我记着,锁子叔对我有活命的恩情啊!”
掌柜的有点慌:“陈掌柜的,我敢吗?就是敢也不能那么办呀,那缺大德呀!”说着急得跺脚。
寿亭站起来:“好了,好了,我是这么嘱咐你。以后,头天送了粮,第二天就到我柜上支钱。你知道我不认字,时间长了我忘了。”
说着寿亭出来。
掌柜的在后面追着送。
广济药铺,金字招牌。两旁的对子是:“云贵川浙地道药材;丸散膏丹遵古炮制”。寿亭刚到门口,撩帘的已把门拉开:“陈掌柜的。”
寿亭点点头。
药铺掌柜的一见寿亭,招呼着就从柜台里转出来:“稀客,稀客!陈掌柜的,坐坐。”这位有四十多岁,黑对襟夹袄,头戴瓜皮帽。墙边一个半圆桌,寿亭坐下,掌柜的吩咐冲茶。寿亭说:“刘掌柜的,我坐不住,忙!这治咳嗽的药有好的吗?”
“你锁子叔咳嗽?”
“这天眼看着就冷,我怕他那饿痨再犯了,先吃上点儿药滋润着。”
掌柜的低头唏嘘不已:“唉,陈掌柜的,你要是发不了财,那就没了天理!你这知恩图报,谁见了,都比你矮半截。唉!杜先生—”他冲着柜台喊,杜先生快步来到柜台这边,“新近的陈李济枇杷膏来十瓶,打个六花包,陈掌柜的好提着。”
杜先生答应着去了。掌柜的转向寿亭:“陈掌柜的,这药是新从广东进的,治你锁子叔那病最好,平和。陈掌柜的,别人的钱我挣,这药,我多少钱进的多少钱给你,就冲你这番心思。”杜先生把药递给寿亭。
“刘掌柜的,你的心意我领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打发个伙计到我柜上去结账!告辞!”寿亭说着站了起来。
几个老者坐在太阳下聊天,锁子叔倚着墙,低着头,大概是睡着了。
寿亭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一块当腰肉,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块肉约有五斤。
一个老者拿手推了一下锁子叔的膝盖:“锁子,醒醒,你干儿来了,陈六子!陈掌柜的。”
锁子叔睁开眼寻找:“在哪?”
寿亭看见了锁子叔,三步两步走上来,先和那些老者打招呼:“叔叔大爷好呀!”
“好!好!”
寿亭弯腰挽起锁子叔:“锁子叔,我不是不让你在外头打盹吗!”
锁子叔笑笑,老眼昏花地看着寿亭:“来啦,六子。走,家去。”
寿亭搀着他,他手里提着马扎走去。
那些老者羡慕地望着这爷儿俩走去,赞许地点头,感怀地叹气。
锁子叔住的房子,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现在败落了。虽是青砖大瓦,但门楣却已破旧。
瞎婶子正在洗衣裳,手在搓板上搓。但听见了寿亭的动静,停下手,认真听。
寿亭搀着锁子叔进了院,瞎婶子忙在衣襟上擦擦手,伸着手说:“是俺儿来了吗?”
寿亭放下锁子叔,赶紧迎上去:“婶子,是我呀!”说着主动伸过脸让瞎婶子摸。
瞎婶子摸着:“俺儿都瘦了。”
“没瘦。婶子,来,咱屋里去。”寿亭搀着瞎婶子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床,还有两个箱子,冲门是桌椅。
寿亭扶二老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
“锁子叔,我说了多少遍了,还是雇个丫头,别再让俺婶子侍候你了!”
锁子叔摇头:“这—满周村人都说我,摔跟头拾了个金元宝!再雇丫头,人家就笑话了。”
寿亭不以为然:“谁笑话谁,不用管那些,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办!”
瞎婶子急了:“六子,这万万使不得!要是那样,你就是成心折你锁子叔的寿。不行,不行!”
房东听见寿亭来了,从北屋出来,朝这边走来。他三十多岁,面目黄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错,但都破了。
他笑嘻嘻地进来,冲寿亭鞠躬:“陈掌柜的,这有日子没来了。”
寿亭转过身,把凳子侧放,房东坐在了床边上。“整天忙活,今天也待不住,我来看看锁子叔,还得出去催账。”
房东一听寿亭坐不住,搓着手,嬉皮笑脸:“嘿嘿,嘿嘿。”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有事?”
“嘿嘿,陈掌柜的,你能不能先给点房钱?”
寿亭的眉毛当时就立起来:“今年全年的钱我都给你了,还他娘的给什么房钱?”
“今年的是给了!是给了,我是说陈掌柜的帮帮我,先支上明年的。”
寿亭正色道:“老李,你这房子我本来是想买下的。一是俺锁子叔老两口住不了,再说了,我要是一下子把钱给了你,你一个月就能抽光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好端端的一个家,让你卖得还剩什么?抽大烟,多少人家抽败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给了明年的房钱,你几天就抽干净了,那你明年怎么吃饭?出去,我得和锁子叔说话。”
老李站起来,但脸上的笑却还在:“戒了,戒了。嘿嘿,陈掌柜的,给一块钱也行。”
“一块?”寿亭一眼看见了门前的那个衣裳盆,“把你老婆叫过来!”
“叫她干什么?”
“快去!”
老李吓得跑向自己屋。
寿亭对锁子叔说:“锁子叔,俺婶子也老了,眼又不济。你俩安安生生的,也少了我一份子心事。我让老李他老婆帮你洗洗涮涮的,同院住着,近便。我看那娘儿们还正道,就是嫁错了男人。挺好的一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锁子叔忙说:“不行,不行,人家是房东,李家当初也是大户人家,也是周村城里有名的富户。”
寿亭笑笑:“狗屁富户!此一时,彼一时!咱先让这大户人家侍候侍候咱。”
老李领着他老婆进来了,寿亭赶紧站起来,让着那妇女坐下,然后探身说道:“嫂子,我有这么个事儿托付你,俺叔老了,俺婶子眼又看不见,挺难。我看你也闲着没事儿,你就帮着这老两口子洗洗涮涮,也帮着做做饭。你也算有了个挣钱的差使,现在是八块大洋一亩地,一块大洋买俩丫头。甚至不花钱光管饭,也有抢着来的。我也不给你讲价钱了,这样,我三个月给你一块大洋,你要是把我这二老侍候好,到了年下,兴许还得多给。拿着,这仨月的工钱清了。”说着掏出一块大洋,递给那妇女,根本没给对方喘气的机会,直接就是命令。
那妇女喜形于色,把大洋抱在手里,连连作揖:“陈掌柜放心,放心,我一定让你叔你婶子穿得干干净净,他俩的饭也归我做。做完了他俩的,我再做自家的。陈掌柜放心。”
老李瞅着他老婆手里的那块大洋,两眼发直。寿亭面色严厉:“老李,我先把话说到头里。我陈六子不是有钱没处花!是因为我叔住在这里。我给了嫂子一块大洋,是为侍候我锁子叔,不是让你抽大烟的!嫂子,这钱不能给他。老李,你也不能要。你要是胡搅蛮缠,让我知道了,我一脚踢死你!听见了?”
“知道,知道。”二人说着出去了。
锁子叔说:“哼,一会儿他就要了去。”
寿亭笑笑:“那咱就不管了,只要她侍候好你俩就行!叔,婶子,我得走了。”
瞎婶子站起来:“咱啥时候成亲呀?”
寿亭拉着婶子的手:“婶子,快了,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我让你和俺锁子叔坐在上首大席上,我和你侄媳妇过来给你行大礼!”
寿亭出门时,老李的老婆已经开始洗那盆衣裳了……
城外,一片还没收割的庄稼地,天色渐晚,寿亭背着褡子往回走,手里提着截柳树棍。
他路过一个土崖子,这时,从上面跳下两个人,一闷棍打在他头上,另一个拿麻袋套在他头上……
一处破旧的关帝庙,门前有火把,站着几个土匪。
借着那火把的火还能看清庙门上的对子,红漆早就褪去,字迹也有些斑驳。
横批是“亘古一人”,上联为“写春秋读春秋一部春秋”,下联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冲门的关羽金身破旧;旁边的周仓手里的刀头也没有了,只攥着一根棍子;关平上身不在,只有半截腿。
土匪知道寿亭跑不了,也没绑着,只是一根绳子松松地把他拦在关平那半截腿上。寿亭神情镇定,微笑着看那几个人。
七八支火把熊熊燃烧,庙里人影幢幢。
土匪头领凑过来,这人二十七八岁,光头浓眉,少个门牙。“兄弟,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寿亭一笑:“大昌染坊,有话就说吧!能答应我就答应,我答应不了的,你宰了我也没用。”
土匪跟进一步:“好,痛快!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大昌染坊出的‘签子’?”
寿亭乐了:“嗨,这还不容易?我就是一个染匠,既没钱,也没地,也没得罪人。不是大昌能是谁?哥,有话你就说吧。”
土匪挺高兴:“兄弟,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咱弟兄们也是受人之托,事儿很简单,把你那价钱抬上去,也别用什么德国染料。你只要答应这些,我就放了你。你痛快,我也痛快!怎么样?”
寿亭装傻:“大哥,这事大昌染坊的王掌柜找过我。他们这是给你出难题,你想呀,我是个伙计,这事我能做得了主吗?”
土匪怒目:“那就绑你掌柜的!”
家里,采芹站在街边瞭望,望穿双眼。
周掌柜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
桌上的饭都摆好了,寿亭的那碗豆腐也凉了。周太太面露焦急,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她试着说:“她爹,该不会让土匪绑了吧?”
周掌柜猛然停下来,回眸视妻。他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能!土匪绑票是要钱,可咱没收到‘票儿’呀?不能,不能。兴许是碰到熟人了。采芹说他今天还到他锁子叔那里去,还能是在锁子哥那里吃饭?”
周太太摇摇头:“不会,他不会在锁子哥那里吃饭。就是在那里吃,他也得打发个人来送信。要不这样,让柱子去锁子哥那里看看?”
周掌柜忙说:“可不行!要是一看没在那里,锁子哥知道寿亭到这没回来,还不得急死?瞎嫂子还不得疯了?不要紧,再等等,再等等,兴许咱说着道着就能一步迈进来。”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从门缝里向外看,他看见采芹焦急地站在街心。
王妻过来了,小声说:“回来没?”
王掌柜一甩手:“都是你兄弟出的这主意!要是弄出个好歹来,全得进局子!”
“没事,不是说好就是吓唬吓唬吗?”
“那是土匪!知道吗?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六子性情又刚强,宁折不弯,双方要是戗起火来,土匪还不杀了他?你回去吧,我自家在这里看着就行!”
破庙里,土匪头子用酒洗刀,然后拿着刀在灯下照。
寿亭坐在那里看着,好像盼着土匪动手。
土匪头子见他面容平静,有些为难:“兄弟,我是邹平常山柳子帮,常来你周村办差使。既然自报了家门,就不怕你告官。常山的局子我也敢炸。兄弟,自打干上这一行,我就没想着这辈子落个囫囵尸首!咱俩也无冤,也无仇,认识了,咱好说好散,家里也等着你。这样,你把价钱抬起来,又多挣了钱,你也少受了罪!别逼着哥哥动手,见了彩!这荒坡野地的,何必呢?”
寿亭替他解忧:“大哥,我过去是个要饭的,你这一行我见过。当初咱还差点成了同行—就是因为我年岁小,跟不上趟,人家没要我。大哥,咱这么说,各行都有自己的规矩,你就捅我两刀交差吧。兄弟不怪你,你这也是买卖。”
土匪有点急:“嘿,有点儿意思!头一回见。”
王掌柜的内弟老三沉不住气了,从门外冲进来:“他妈的,老子这就撕了票!让你他妈的充硬汉!”说着就要去夺刀。
那土匪头子把眼一横:“老三,杀人撕票可不是这个价!要杀,我放了他,你自己再去杀。”
老三嘟嘟囔囔地退到一边。
土匪说:“兄弟,就这么着吧!我看你是条汉子,不忍下手,想交你这个朋友!听我的,把价钱抬上去!”
寿亭说:“大哥,这价钱是我让掌柜的落下来的。全周村城都知道。我要是再抬上去,还有人信得过我陈六子吗?大哥,人活一口气,佛求一炷香。关二爷就站在这里—当初曹操上马金,下马银,美女十二人,他老人家都不动心!我陈六子宁可让掌柜的来收尸,也不能坏了人家的买卖。”
土匪急了:“好呀,小子!你算是让我开眼了!来,先给他上炷香!”
他的手下早把香点着了,那炷香有烟囱那么粗,香头燃着,熠熠放光。那家伙用嘴一吹,呼呼地冒火。他双手拤着走向寿亭。
土匪向上一扬手:“把他的衣裳扒了,我看看这一炷香下去,你还说什么!”
寿亭的衣裳被扒下来,绳子也松开了。
寿亭赤着上身,说:“好吧,大哥,我答应你,把价钱抬上去,也不再用德国料子。关二爷当初降曹,土山约三事,也是被逼无奈。你把那香递给我,让我对着关二爷讲讲,不是我陈六子不肯受苦,是怕家里惦记着,我想早回去!”
土匪高兴了:“这就对了嘛,什么叫识相?这就是识相,好汉不吃眼前亏。”说着,示意手下把香递给寿亭。
寿亭把香接过来,冲着香头呼呼地吹了两口气,香火更旺。他倚定关二爷的脚台,微微一笑,回手把香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咝—”一股黄烟升起。然后保持姿势,转身面向关二爷:“关二爷,我算条汉子吗?你老人家说句话!”随之,他又回过身来,土匪开始后退。他和颜悦色地问:“行了吗?大哥?”
土匪傻了,那几个拿火把的不敢再看,把脸转了过去,有的把眼都闭上了。
寿亭向前一步问:“大哥,你要是觉得不过瘾,我再来一下?”说着把香拿开,有些香头还粘在胸口的肉上,细烟缕缕。他正要挪地方,土匪头子急上前,双手夺下:“兄弟,好样的!快快,快拿香油,你他娘的快呀!”
老三见事不好,撒腿跑了。
寿亭躺在炕上,采芹坐在旁边,心疼地掉泪。寿亭攥着她的手,冲她苦笑:“过去要饭,三天两头让狗咬着,比这疼得多。那时候,狗咬着还没人管,看这,还有人心疼。”
采芹的泪落在那双握着的手上:“疼煞我了,这王家咋这么坏?”
寿亭笑着:“妹子,这人生下来就是受苦,我这还算命好的,遇见咱爹咱妈,还遇见你,唉,这不比那天冻煞强?”
采芹把头伏在寿亭的脸上,泪如雨下,嘤嘤有声,身体抽搐着……
早上,织染街西头,两头毛色放光的骡子飞驰而来,两个人骑在骡子上,旁若无人,风掀衣襟,能看见腰里的盒子炮。
骡子停在了通和染坊门口,街上的人都驻足观看,小声议论。
二人下了骡子,从骡子上拿下一个油罐子和一根带蹄子的猪腿,抬头看看招牌,推门而入。
周掌柜和太太都在,一见这二人,知道来了土匪,面有惊色。其中没拿东西的那一个对周掌柜一抱拳:“周掌柜吧?”
周掌柜忙还礼:“是是是!”
土匪把东西放在柜台上:“我是常山柳子帮的王志武,昨天得罪了陈六哥,我大哥打发我来赔个不是!”
周掌柜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太太赶紧倒茶,让着那人坐下。
王志武坐下之后说:“六哥这样的人,我们没见过!我们回到客栈之后,就打听这陈六子是个什么人。客栈里的人都熟悉六哥,说当年一个老头子给了六哥半块饼,六哥至今不忘,现在六哥发了财,供了十年的白面。我大哥听得都掉了泪!大骂自己绑错了人!他佩服六哥的人性,又不好意思来,就让俺兄弟来了,这罐子是獾油,一个肘子。周掌柜,你进去问六哥一声,只要六哥一句话,我们就把老三宰了,给六哥出气!”
周掌柜慌了:“不用问,不用问,香是你六哥自己摁的,不碍老三的事。二位英雄,咱是买卖人,图个安生。我求二位了。”说着就下跪,土匪赶紧搀住。
“那好,就按你的意思办,放了老三这个下三烂。我大哥回常山了,他说了,等六哥好了,他在周村最大馆子摆席,要和六哥喝几碗,交下这个朋友!好,告辞。”说罢,抱拳而去。
周掌柜赶紧送出来,二人再抱拳,土匪扬长而去。
站在街对面的人目送着……
掌灯时分,街上的人少了,王掌柜先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人,然后迈脚出门,手里提着礼物。
寿亭躺在床上,刚吃完饭,采芹正给他擦嘴。
周掌柜进来了,采芹忙躲开。周掌柜小声问:“寿亭,老王来看你,见不?”
“见。”他挣扎着想起来,采芹忙按住:“他绑了咱,他还有理了!”
柱子在一旁怒目而视,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腮后槽牙肌肉绷动。
王掌柜提着点心盒子进来,一见寿亭就扑来:“寿亭呀—大侄子!都是那个吃喝嫖赌的东西干的。大侄子,你让老叔怎么说!”王掌柜顿足捶胸。
寿亭伸手拉他坐下:“叔,你坐,三舅是为你着急!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老就放心吧!这街坊邻居地住着,又是同行,有点争执不算什么。”
王掌柜拉着寿亭的手,热泪盈眶:“大侄子,叔老了,你兄弟还小,我进了局子,这一家子就托付给你了。”说着要下跪,周掌柜提住他。
寿亭说:“叔,你老这是什么话!这好好的,怎么出来局子了!没事。我是和柳子帮开个玩笑。没事,叔,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让三舅回来吧,这事过去了。香是我自己摁的,怨不着三舅!”
王掌柜说:“大侄子,这染坊我是不干了,你好了,就盘过来吧!”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你这是成心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借着这点儿事,抢人家的买卖。你还让我在周村城里做人不?”王掌柜相当意外,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寿亭。
寿亭接着说:“叔,以后呀,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就当没这事!我这回见了土匪,也算长了见识!咱们门挨着门。远亲不如近邻呢。你放心,叔,不仅干,以后我还得帮着你。回头你打发两个伙计来,我教他这里头的窍门。”
王掌柜回到家里,一头大汗,妻子赶紧递过手巾。然后忙着倒水。
王太太问:“他告局子吗?”
王掌柜一拍大腿,接着又松下来:“唉—!没想到哇,人家一句难听的都没说。这是干的什么事儿。让老三回来吧,人家不追究!这小子,将来准能成大事。”
王太太冲着菩萨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无动于衷。
王掌柜喝口水,气急败坏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的烧香,咱怎么就拾不着这样的伙计呢?”
柱子愤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了!告了他,让官府拿了这个老王八。”
寿亭淡淡一笑:“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就这样吧,咱不告,满城的人都为咱传名。这一城的人都说他不仁义,他那买卖还能有个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陈六子是什么人了,谁再想雇土匪绑咱,那就得先想好了。这不是什么坏事。柱子,这两天我动不了,柜上的买卖你多盯着。”
柱子答应着出去了。刚到门口,寿亭又喊住他:“你嘱咐咱那些伙计,这事千万不能让锁子叔知道。”
柱子答应着去了。
采芹给寿亭擦脸,说:“周村城里都传遍了,锁子叔能不知道?我看还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乱着急。”
“好好,这主意好。”
采芹说:“你咋对老王家那么好,气死我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声音很小,装着有气无力,采芹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你怎么着?”
“我操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骂人!真是!”
寿亭不笑了,他攥着采芹的手说:“采芹,你记着:周村城里这些开染坊的,谁离得咱近,谁就得先关门!王家是头一个。我陈六子就是他灭门的灾星。早早晚晚,周村城里就只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头:“六哥,咱过平安的日子吧。咱的买卖已经够好了,钱多了没用。我这想起来,咱那小的时候多好呀,也没有心烦的事儿。现在咱的买卖是大了,可你倒是让我整天揪着心。”
寿亭说:“妹子,开弓没有回头的箭,这买卖不是干大了,就是干没了。这也由不得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