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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笑之怒，甚于裂 眦 ① ，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语诚然。元微之在江陵 ② ，病中闻白乐天左降江州 ③ ，作绝句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东坡守彭城 ④ ，子由来访之 ⑤ ，留百余日而去，作二小诗曰：“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 ⑥ 。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东坡以为读之殆不可为怀 ⑦ ，乃和其诗以自解。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
① 裂眦： 形容特别愤怒的样子，眼睛瞪大，眼眶欲裂。眦，眼眶。
② 元微之： 即元稹（779—831），字微之。与白居易并称“元白”，二人交往密切，唱和频繁，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提倡诗歌要内容写实、语言通俗。
③ 白乐天： 见前《诗谶不然》注。
左降： 指被贬谪。
江州： 即九江。
④ 东坡： 即苏轼（1037—1 101），字子瞻，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东坡”是苏轼在黄州居住与躬耕之所，后以此为号，称“东坡居士”。苏轼代表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在诗、词、散文、书法、绘画等领域都有突出的贡献。
⑤ 子由： 苏轼的弟弟苏辙（1039—1 1 12），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轼、苏辙与父亲苏洵，并称“三苏”，同为“唐宋八大家”成员。
⑥ 山公醉似泥： 化用山简事。《晋书·山简传》记载，山简为襄阳太守时，“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曰高阳池。时有儿童歌曰：‘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山公，借指苏轼。
⑦ 殆： 近于，几乎。
用嬉戏玩笑表示的怒气，比怒目而视更严重；用歌声表达的悲哀，比失声痛哭更深沉。这话说得确实不错。元稹在江陵时，病中听闻白居易被贬江州，写下一首这样的绝句：“灯光熄灭黑影昏暗，今晚听闻你被贬九江，大病中我惊得从床上坐起，感到阴风裹挟冷雨吹进寒窗。”白居易认为：“这样的诗句别人听到都受不了，更何况我现在是这样失意的心境呢！”元稹的诗集中把第三句改为“垂死病中仍怅望”，“仍怅望”这三个字本来就不好，又不说明是生病时所写，这些文字就不能确切表情达意。苏轼担任彭城太守时，弟弟苏辙来看望他，住了一百多天才离开。然后写了两首诗：“逍遥堂后千丈高的参天古木，在半夜里带来潇潇的风雨声响。原以为实现了对床共听夜雨的约定而欣喜非常，竟然忘记了眼下还在彭城漂泊让人感伤。”“秋天来到时东阁寒凉似水，我离开后你肯定像山简一样烂醉如泥。困卧在北窗下怎么呼喊都不醒，只任凭秋风吹过松竹伴随凄凄秋雨。”苏轼认为这两首诗，让人不忍卒读，就写了和诗来自我宽解。到今天再读苏辙的这些诗句，仍然令人悲戚不已。
白乐天《长恨歌》《上阳人歌》 ① ，元微之《连昌宫词》 ② ，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宫》一绝句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① 白乐天： 即白居易，字乐天。见前《诗谶不然》文注。
② 元微之： 即元稹，字微之。见前《长歌之哀》文注。
白居易的《长恨歌》《上阳人歌》和元稹的《连昌宫词》，这些诗歌都写的是唐玄宗开元年间宫廷中的事情，表达得最为深刻切实。但是元稹还有《行宫》这样一首绝句：“寂寥衰败的旧时行宫，宫花孤独寂寞地绽放红蕊。那些头发花白的宫女还在，她们安闲地坐着谈论有关唐玄宗的逸事是非。”语句不多但意思丰富，含有咀嚼不尽的意味。
贯高谋弑汉祖 ① ，事发觉，汉诏赵王，有敢随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自 髠 钳随王 ② ，赵王既出，上以叔等为郡守。文帝初立，召叔问曰：“公知天下长者乎？”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舒坐虏大入云中，免 ③ 。上曰：“虏入云中，孟舒不能坚守，士卒死者数百人，长者固杀人乎？”叔叩头曰：“夫贯高等谋反，天子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髠钳，随张王，以身死之，岂自知为云中守哉！是乃所以为长者。”上曰：“贤哉孟舒。”复召以为云中守。按，田叔、孟舒同随张王，今叔指言舒事，几于自荐矣。叔不自以为嫌，但欲直孟舒之事，文帝不以为过，一言开悟，为之复用舒，君臣之诚意相与如此。
●白居易
① 贯高（？—前 198）： 曾是赵王张耳门客，后任张耳之子张敖丞相，因张敖受辱于汉高祖刘邦，贯高暗中命人刺杀刘邦，事发之后，刘邦把他和张敖一同下狱。贯高不惧酷刑，一力为张敖澄清。张敖终被释放，而花甲之年的贯高毅然自杀谢罪。
② 田叔： 西汉时赵国陉城（今河北无极东北）人。为人峻切刚直、清廉公平。曾为赵王张敖郎中。赵相贯高等谋逆事发，他与孟舒等随张敖至长安。赵王事得释，被汉高祖任为汉中守。文帝时，曾犯法丢官，后复为鲁相。不久，死于任上。
孟舒： 西汉时曾为赵王张敖属官，被汉高祖封为云中守。因匈奴犯边，士卒战死数百人，坐罪免官。文帝立，官复原职。
髠钳： 古代刑罚。要剃去头发，用铁圈束颈。
③ 坐： 因……犯罪，触犯法律。
贯高图谋刺杀汉高祖，事情被察觉以后，大汉朝廷下诏书给赵王张敖，说有胆敢追随赵王一起到长安的人就拿他的三族问罪。结果只有田叔、孟舒自己剃发束颈伴随赵王。赵王出狱以后，汉高祖任命田叔等担任郡守。汉文帝刚即位，就召见田叔，问他：“你了解天下的贤人吗？”田叔说：“原来的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东北）守孟舒，就是您说的贤人哪。”此时，孟舒正因为匈奴大肆侵入云中郡被免官。文帝问：“匈奴攻占云中郡，孟舒不能坚守，军士死了好几百人，贤人是像孟舒这样害人的吗？”田叔磕头说：“当年贯高谋反，皇帝下诏有明令，赵国胆敢追随赵王的人要被问罪三族。但是孟舒自己剃发束颈，跟随张敖，准备为他殉身而死，难道是他自己知道以后会当云中郡守吗？这就是我认为他是贤人的原因。”文帝说：“孟舒很贤德。”又让孟舒做了云中郡守。按照考察结果，田叔、孟舒一同跟随赵王到长安受审，现在田叔陈说孟舒的事情，几乎等于自我推荐了。不过田叔并不认为要避嫌，只是想澄清孟舒的事情，文帝也不认为田叔犯错，反而因其一句话有所醒悟，再次起用了孟舒，君主和臣下之间的诚意相交就是这样的。
七国虎争天下 ① ，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国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国人，如齐之田忌、田婴、田文，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奉阳、平原君，魏王至以太子为相。独秦不然，其始与之谋国以开霸业者 ② ，魏人公孙鞅也 ③ 。其它若楼缓赵人，张仪、魏冉、范雎皆魏人，蔡泽燕人，吕不韦韩人，李斯楚人。皆委国而听之不疑 ④ ，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诸人之力也。燕昭王任郭隗、剧辛、 乐 毅 ⑤ ，几灭强齐，辛、毅皆赵人也。楚悼王任吴起为相，诸侯患楚之强，盖卫人也。
① 七国： 指战国时期的秦、齐、楚、赵、魏、韩、燕七个国家。
虎争： 比喻争夺的各方势力之间势均力敌，斗争激烈。
② 谋国： 为国家谋划。
③ 魏人公孙鞅： 即商鞅（约前 395—前 338）。应为战国时期卫国人，姬姓，公孙氏，故又称卫鞅、公孙鞅。后因在河西之战中立功获封商於十五邑，号为商君，故称之为商鞅。商鞅通过变法使秦国成为富裕强大的国家，史称“商鞅变法”。
④ 委国： 将国家相托付。
⑤ 乐毅： 生卒年不详。子姓，乐氏，名毅，字永霸。中山灵寿（今河北灵寿西北）人，魏将乐羊后裔，拜燕上将军，受封昌国君，辅佐燕昭王振兴燕国。
●秦始皇出诏灭六国
战国七雄激烈地争夺天下，没有不四处招揽各地的游说人才的。然而，其他六国所任用的相国，都是他们的族人与国人，像齐国的田忌、田婴、田文，韩国的公仲、公叔，赵国的奉阳君、平原君，魏王甚至任命太子当相国。唯独秦国不这么做。开始和秦国谋划国是并且开创霸业的人是魏国的公孙鞅。其他像楼缓是赵国人，张仪、魏冉、范雎都是魏国人，蔡泽是燕国人，吕不韦是韩国人，李斯是楚国人。秦王把国家的命运都交付给他们而且毫不怀疑地听凭他们作为，秦国之所以终于能合并天下，就是这些人能力的体现。燕昭王信用郭隗、剧辛、乐毅，几乎灭掉了强盛的齐国，剧辛、乐毅都是赵国人。楚悼王委任吴起当相国，以至于其他国家都害怕楚国的强大，不过吴起原是卫国人。
汉武帝杀 戾 太子 ① ，田千秋讼太子冤曰 ② ：“子弄父兵当何罪？”帝大感悟，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公当遂为吾辅佐。”遂拜为丞相。光武废郭后 ③ ， 郅 恽 言曰 ④ ：“夫妇之好，父不能得之于子，况臣能得之于君乎？是臣所不敢言。虽然，愿陛下念其可否之计，无令天下有议社稷而已。”帝曰：“恽善恕己量主。”遂以郭氏为中山王太后，卒以寿终。此二人者，可谓善处人骨肉之间，谏不费词，婉而能入者矣。
① 戾太子： 即汉武帝刘彻嫡长子刘据（前 128—前 91），母为卫皇后。汉昭帝刘弗陵异母兄。汉宣帝刘询继位后，把祖父刘据追谥为“戾”，因称戾太子。据《逸周书·谥法解》，谥为“戾”者，指不悔前过，知而不改。
② 田千秋（？—前 77）： 即车千秋。长八尺余，体貌出众。原为高寝郎，供奉高祖陵寝。因上书为太子刘据诉冤，得到了武帝的赏识。 讼： 争辩是非曲直。
③ 郭后： 即郭圣通（约 6—52），河北真定（今河北石家庄）人。她出身高贵，母亲为真定恭王刘普之女。刘秀称帝后封她为皇后，史称“光武郭皇后”。建武十七年（47）郭圣通被废后位，贵人阴丽华成为第二任皇后。不久郭圣通被封为中山王太后，迁居北宫。接着，郭圣通长子太子刘彊亦被废。
④ 郅恽： 字君章，西平县人，生卒年月不详。东汉刘秀时，曾为皇太子教书，后任长沙太守。
汉武帝杀掉戾太子后，田千秋替戾太子申辩冤屈说：“儿子调动父亲的军队应当承担什么罪过？”武帝大为感动开始省悟说：“父亲和儿子之间的纠葛，他人很难说清楚，唯独你能阐明事情不是表面这样，先生就应当担任我的辅弼大臣。”于是任命田千秋做相国。光武帝废黜郭圣通皇后时，郅恽进言说：“夫妻之间的和睦，父亲不能从儿子那里知晓，更不要说臣子怎么能够从君主那里知道呢？这个道理是作为臣子的我没有胆量说明的。虽是如此，还请皇帝您斟酌能不能这样做，不要让天下人对国家大事有争议。”光武帝说：“郅恽擅长设身处地来替君主设想。”就改封郭圣通为中山王太后，最后让她能够善终。田千秋、郅恽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善于处理别人骨肉至亲之间的关系，进谏时，并不多费口舌，含蓄委婉，因此能被皇上听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