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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又名《春秋外传》或《左氏外传》。相传是春秋末期鲁国史官左丘明所撰，但现代学者从内容判断，认为是战国时代的学者依据春秋时各国史官记录的原始材料加以整理与编辑而成。
《国语》是我国最早的国别体史书，共有二十一卷（篇），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进行记事。记事时间起自西周中期，下迄春秋战国之交，前后约五百年。
相对于《左传》，《国语》所记事件多半不相连属，偏重记言，大多通过言论来反映事实，以人物之间的对话来刻画人物形象，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厉王虐 ① ，国人谤王 ② 。召公告曰 ③ ：“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④ 。
① 厉王： 周夷王的儿子，名姬胡，是西周国第十代君王。 虐： 残暴无道。② 谤： 公开指责他人的过失。③ 召公： 姬虎，周厉王身边的卿士，后辅佐周宣王。谥号穆公。④ 以目： 用眼神示意。
周厉王残暴无道，国都的百姓都议论指责他。召穆公对厉王说：“百姓忍受不了你的暴虐政令啦！”厉王听了勃然大怒，找到一个卫国的巫师，派他暗中监视敢于指责自己的人。只要巫师来报告，厉王就把指责他的人杀掉。于是国都的人不敢随便说话，在路上相遇也只能用眼神示意。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① 。”召公曰：“是 鄣 之也 ②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 ③ ，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 ④ ， 瞽 献典 ⑤ ，史献书 ⑥ ，师箴 ⑦ ， 瞍 赋 ，矇诵⑨，百工谏⑩，庶人传语⑪，近臣尽规 ⑫ ，亲戚补察 ⑬ ，瞽、史教诲，耆、艾修之 ⑭ ，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 隰 ⑮ ，衍沃也 ⑯ ，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① 乃： 他们，指代百姓。② 鄣： 筑堤防水，阻塞。③ 壅： 堵塞。 溃： 水冲破堤坝。④ 公卿： 旧时官衔，即三公九卿。三公，指太师、太傅、太保。九卿指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 列士： 大夫之下官位，所有元士、中士、庶士等官员，统称列士。 诗： 指有讽谏意义的诗篇。⑤ 瞽： 盲人，此指乐师。古时的乐官多为盲人，因此又称乐官为瞽。⑥ 史： 史官。 书： 指史籍。⑦ 师： 少师，位于乐官太师之后。 箴： 具有劝诫、规范性的文辞。⑧ 瞍： 没有眼珠的盲人。 赋： 公卿列士所写的诗篇。⑨ 矇 ：有眼珠的盲人。 诵： 朗读。瞍、矇均指乐师。⑩ 百工： 周王朝的官名，专门掌管营建、制造等事务。⑪ 庶人： 百姓。⑫ 近臣： 侍奉君王身边的官员。⑬ 亲戚： 指与君王有亲属关系的人。⑭ 耆： 古代老人称谓，指六十岁的人。 艾： 旧时指年满五十岁的人。 修： 劝诫。⑮ 原隰： 指平原和低湿的地方。⑯ 衍沃： 指平坦肥沃的良田。
周厉王很高兴，他告诉召公说：“我能阻止人们对我的指责了，他们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召公说：“这样做是堵住了人民的嘴。堵住人民的嘴比堵截河流的危害还要大。河流被堵塞，一旦水冲破了堤坝，受伤害的人一定很多，堵住老百姓嘴巴的也一样。因此治理河道的人，要疏通河道使流水畅通；治理百姓的人，要引导百姓使他们畅所欲言。所以君王处理政事，让三公九卿及各级官吏进献讽喻诗，乐师进献民间乐曲，史官进献记载史实的书籍，少师诵读箴言，没有眼珠的盲人吟咏诗篇，有眼珠的盲人诵读讽谏之言，掌管营建事务的百工能直言进谏，平民把自己的意见传达给君王，左右近臣尽心规劝，君主的内亲外戚弥补过失、察正是非，乐师和史官用乐曲、礼法教导、训诲天子，年高有德的人劝诫天子，然后由君王自身斟酌取舍，因此，政事施行起来才不违背情理。百姓有口就像大地有高山河流一样，财富、器物全从这里产生；又像大地有高原、洼地、平川、沃野一样，衣服、食物全从这里获得。人们用嘴巴发表议论，国家政事的成败得失就能表露出来。推行好的、避免坏的，这是增加财物、器用、衣服、食物的途径啊。人民在心里考虑，用嘴表达，反复思虑成熟了就会付诸行动，怎么能堵住他们的嘴呢？如果堵住他们的嘴，那支持您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谏鼓谤木
周厉王不听召公的劝诫，从此，国都的人民都不敢议论政事。过了三年，厉王就被流放到彘这个地方去了。
宣公夏滥于 泗 渊 ① ，里革断其 罟 而弃之 ② ，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 ③ ，水虞于是乎讲 罛 罶 ④ ，取名鱼，登川禽 ⑤ ，而尝之寝庙，行诸国人，助宣气也 ⑥ 。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 罝 罗， 矠 鱼鳖以为夏槁，助生阜也 ⑦ 。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 罜 䍡 ，设阱鄂 ⑧ ，以实庙 庖 ，畜功用也。且夫山不 槎 蘖 ，泽不伐 夭 ⑨ ，鱼禁鲲 鲕 ⑩ ，兽长 麑 䴠 ⑪ ，鸟翼鷇卵，虫舍 蚳 蝝 ，蕃庶物也，古之训也。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
① 宣公： 姬俀，即鲁宣公。 滥： 用网捕鱼。 泗： 水名，发源于山东蒙山南麓。 渊： 水深处。② 里革： 鲁国大夫。 罟： 渔网。③ 土蛰： 动物在冬天时候，蛰伏于土中或者洞内的样子。这里指已经进入冬眠状态的动物。 发： 奋起。此指冬眠结束，钻出土来。④ 水虞： 官员名，掌管水产和与之相关的事务。 罛： 大鱼网。 罶： 捕鱼的竹笼，口径大，颈项窄小，腹部鼓胀，没有底。⑤ 登： 通“得”，求取。⑥ 尝： 尝新，古代秋天举行的祭祀，用刚收获的食物供奉祖先。 寝庙： 古代宗庙分两部分，供祀祖先牌位的称庙，收藏祖宗衣冠的称寝，两处合称寝庙。 宣： 发泄，散发。 气： 指阳气。⑦ 兽虞： 官位名，专门掌管鸟兽事宜。 罝： 捕兽的网。 矠： 刺取。 槁： 干枯，这里指鱼干。 阜： 生长。⑧ 罜䍡 ：小鱼网。⑨ 槎： 砍伐。 蘖： 树木的嫩芽，也指树木被砍伐后所生的新芽。⑩ 鲲： 鱼子。 鲕： 鱼苗。⑪ 长： 使成长，抚养。 麑： 幼鹿。 䴠： 小麋鹿。
鲁宣公夏天到泗水的深潭中撒网捕鱼，里革割破他的渔网扔掉了，说：“在古代，大寒节气过后，冬眠的动物才苏醒过来，掌管水产的官在这时计划用渔网、鱼钩去捕获大鱼，捉取鳖、蜃等水产，拿这些东西到宗庙去祭祀祖宗，之后才让国内百姓去捕捞，这是为了散发春天的阳气。春季鸟兽开始孕育后代，水中的动物已经长成，负责打猎的官员这时便禁止用网捕捉鸟兽，只准捕获鱼、鳖等水产，并把它们制成鱼干以供夏天食用，这是为了帮助鸟兽生长。当鸟兽已经长大，鱼鳖开始孕育的时候，水虞便禁止用小网眼的网去捕捉鱼鳖，只设计陷坑、埋尖桩来捕捉兽类，用来供宗庙和厨房使用，并把它们储备起来，以备需要时享用。而且到山上不能砍伐新生的树枝，在水边也不能割取幼嫩的草木，捕鱼时禁止捕捉小鱼、鱼卵，捕兽时要留下小鹿和小麋鹿，捕鸟时要保护雏鸟和鸟蛋，捕虫时要留下蚁卵和蝗虫的幼虫，这都是为了使万物繁殖生长，这也是古人的教导。现在正当鱼类孕育的时候，却不让它们长大，还下网捕捉，真是贪欲没有限度啊！”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 ① 。使有司藏之 ② ，使吾无忘 谂 ③ 。”师存侍 ④ ，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
① 为我得法： 让我得到了很好的教训。② 有司： 主管的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③ 无： 不要。 谂： 规谏，规劝。④ 师存： 乐师，名存。
宣公听了这些话说：“我有过错，里革便纠正我，不是很好吗？这个破了的渔网很好，使我得到了很好的教训。让主管官吏把它收藏好，使我不要忘记里革的规谏。”名叫存的乐师在旁边侍候宣公，说道：“收藏渔网比不上将里革安置在您的身边，这样更不会忘记他的规谏。”
叔向见韩宣子 ① ，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 ② ，无以从二三子 ③ ，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
① 叔向： 春秋时晋国大夫羊舌肸。 韩宣子： 名起，是晋国的卿。卿的爵位在公之下，大夫之上。宣子是其谥号。② 实： 财富。③ 从： 跟随，交游。
叔向去拜见韩宣子，韩宣子正在为贫困发愁，叔向却向他表示祝贺。宣子说：“我有卿的名位，却没有卿的财富，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同其他卿们来往应酬，我正为此发愁，你却祝贺我，这是什么原因呢？”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 ① ，其宫不备其宗器 ② ，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 ③ 。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 ④ ，以免于难。及桓子 ⑤ ，骄泰奢侈 ⑥ ，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货居贿 ⑦ ，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 ⑧ ，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 ⑨ ，以亡于楚。夫 郤 昭子 ⑩ ，其富半公室 ⑪ ，其家半三军 ⑫ ，恃其富宠，以泰于国 ⑬ 。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 ⑭ 。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惟无德也。
① 栾武子： 栾书，为晋国上卿，谥号武。 一卒之田： 即一百顷田地，古时上大夫的俸禄便是一卒之田。② 宫： 房屋，指家里。③ 越： 超越。指使栾武子声名远扬。④ 行刑 不疚： 指栾书拥立悼公而杀死了晋厉公，为百姓和君王称赞，从而没有受到悼公的责难。⑤ 桓子： 栾书的儿子栾黡。⑥ 泰： 过分，放纵。⑦ 假： 借给。⑧ 怀子： 栾书的孙子，名为栾盈。⑨ 离： 同“罹”，遭到，遭罪。⑩ 郤昭子： 晋国的正卿，名郤至，自恃有功，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最后被晋厉公所杀。⑪ 公室： 国家。⑫ 三军： 指中军、上军、下军，其中中军之将为三军统帅。⑬ 泰： 骄恣。⑭ 绛： 晋国的旧都，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东南。
叔向回答说：“从前栾武子没有一百顷的田地，他家里连祭祀的器具都置备不齐全，可是他能够宣扬他的道德品行，遵循国家的法令、准则，声名远扬。诸侯们亲近他，戎、狄等少数民族归附他，依靠这个使晋国得以匡正。执行法度没有弊病，依靠这个没有遭到弑君的责难。到了栾武子的儿子桓子时，桓子自满过分、奢侈放纵，贪污受贿没有限度，违反法纪任意妄为，放债取利、囤积财物，这种人本来应该遭受祸难，但依赖父亲栾武子德行的余荫，竟得以善终。到了怀子时，他如果改变父亲桓子的行为，恢复祖父武子的德行，本来是可以凭这些优点避免灾难的，但却由于父亲桓子的罪孽而逃亡到楚国。那个郤昭子，他的财富抵得上国家财富的一半，他家的用人占晋国三军的一半。依仗自己的财富和荣宠，他在晋国骄恣跋扈。最后他的尸体被放在朝堂上示众，他的宗族也在绛这个地方被灭亡。如果不是这样，那姓郤的八个人中，有五个做大夫，三个做卿相，他们所受的恩宠够大的了。可是一旦被诛灭，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德行啊！
“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 ① ，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 ② ，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 ③ 。”
① 稽首： 古时一种最恭敬的跪拜礼，叩头至地。② 专承： 独自一个人承受。③ 桓叔： 韩氏的祖先。名成师，号桓叔，是晋穆侯之子。桓叔之子名万，受封于韩邑。
“现在你有栾武子的清贫，我认为你也能有他的德行，因此向你祝贺。如果你不忧愁无法建立德行，却只担心财物不够，我要表示哀悼还来不及，哪里还会祝贺呢？”
宣子跪拜并叩头，说：“我韩起几乎要灭亡了，全靠您保全了我。这不是我一人敢独自承受您的恩德，恐怕从我的祖宗桓叔以下的子孙，都要感谢您的恩赐。”
王孙 圉 聘于晋，定公飨之 ② 。赵简子鸣玉以相 ③ ，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 珩 犹在乎 ④ ？”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
① 王孙圉： 楚国大夫。② 定公： 晋国国君姬午。 飨： 设置宴席进行款待。③ 赵简子： 名鞅，晋国正卿。 鸣玉： 古时贵族衣服上佩玉，走动时便因碰撞而发出响声。 相： 赞礼者，主持礼仪。④ 白珩： 楚国贵重的美玉。珩，佩玉的一种，形似磬而小。
王孙圉到晋国访问，晋定公设宴款待他。赵简子礼服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在一旁辅佐国君执行礼仪，他问王孙圉说：“楚国的白珩还在吗？”王孙圉回答道：“还在。”简子说：“它作为楚国的宝物，价值多少呢？”
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 观 射 父 ① ，能作训辞 ② ，以行事于诸侯 ③ ，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 ④ ，能道训典 ⑤ ，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曰云连徒洲 ⑥ ，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 ⑦ ，所以备赋 ⑧ ，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 ⑨ ，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若诸侯之好币具，而导之以训辞，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保焉。此楚国之宝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焉？”
① 观射父： 楚国大夫。② 训辞： 外交辞令。③ 行事于诸侯： 到诸侯国办事。④ 左史： 史官名，周代记载官员功、言的官职，又分左、右史，左史记功，右史记言。 倚相： 人名，当时任左史。⑤ 道： 论述。⑥ 云连徒洲： 云梦泽，也称云土、云杜，在今湖北监利县北。⑦ 箭： 箭竹。 龟： 占卜用的龟甲。 珠： 珍珠，古人视珍珠为防御火灾之物。 角： 兽角，可以用来做弓弩。 齿： 象牙，可以用来做珥。 革： 犀牛皮，多用以做甲胄使用。 羽： 鸟类的羽毛，可用来装饰旌。 毛： 牦牛尾，可用来装饰旗杆顶端。⑧ 备赋： 供给军用物资。⑨ 币帛： 玉帛，古人用来祭祀或馈赠的礼物。
王孙圉回答说：“楚国不曾把它当作宝物。楚国视为宝物的，叫观射父，他擅长辞令，到各诸侯国去办事，能使他们没有办法拿我们国君做话柄。还有一位左史名叫倚相，他擅长引用先王的书，来论述各种事物，并早晚向国君称说前人兴旺和衰败的事例，让国君不要忘记先王的功业；他还取悦于天上地下的鬼怪神灵，顺应他们的好恶，使神灵对楚国没有埋怨痛恨。还有一片沼泽地叫云梦，它连接着徒洲，是金属、木材、竹子、箭竹等出产的地方。龟甲、珍珠、兽角、象牙、兽皮、犀牛皮、鸟羽、牦牛毛，这些是用来充当军用物资，以防备意外事件的。这些又可以用来作为礼物，用它们招待和馈赠给诸侯国。如果诸侯喜欢这些礼物，就辅以优美的文辞，又有预防对付意外事情的准备，加上神明的保佑，我国国君也许就能免于得罪诸侯，而国家和百姓就能得以保全。这些才是楚国的宝物。至于那个白珩，不过是先王的玩物罢了，算得上什么宝物呢？”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圣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玉足以庇荫嘉谷 ① ，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龟足以宪臧 否 ② ，则宝之。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若夫哗嚣之美 ③ ，楚虽蛮夷，不能宝也。”
① 玉： 用来祭祀的玉器。② 宪： 表明。 臧否： 吉凶，善恶。③ 哗嚣： 喧哗，这里指佩玉发出的响声。
“我听说国家的宝物，只有六种而已：圣明之人制造和评议各种事物，借此辅助治理国家，就把他当作宝物。祭祀用的玉器能保护庄稼茁壮成长，使国家没有水灾、旱灾，就把它当作宝物。龟甲能够显示吉凶，就把它当作宝物；珍珠等水精可以抗御火灾，就把它当作宝物；兵器可以抵御兵灾、骚乱，就把它当作宝物；山林、湖泽可以供应财物用品，就把它当作宝物。至于那些叮当作响的美玉，楚国虽然是蛮夷之国，也不会把它当作宝物的。”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 ① 。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 ② 。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 ③ ，吾振旅焉。”
① 有大志于齐： 对齐国有夺取之心。指夫差想要攻打齐国，据为己有。② 而： 你们。 拂： 违背，不顺。③ 反行： 返回来。
吴王夫差告诉各位大夫：“我将要对齐国采取军事行动以征服齐国，因此我想要同意越国的求和请求，你们不要违背我的意愿。如果越国已经改过，我对它还有什么要求呢？如果它不悔改，等我从齐国回来，我再兴兵去讨伐它。”
申胥谏曰：“不可许也 ① 。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甲兵之强也。大夫种勇而善谋，将 还 玩吴国于股掌之上 ② ，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 ③ ，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 ④ ，使淫乐于诸夏之国 ⑤ ，以自伤也。使吾甲兵钝弊 ⑥ ，民人离落，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 ⑦ ，日长炎炎 ⑧ 。及吾犹可以战也，为 虺 弗摧 ⑨ ，为蛇将若何？”
① 许： 同意。② 还： 通“旋”，转动。③ 盖威： 崇尚武力。④ 从： 同“纵”，放纵。⑤ 诸夏： 春秋时期，中原地区以外的其他国家，如晋、齐、鲁等。⑥ 钝： 不锋利，用作动词，使武器受损耗。 弊： 疲敝，疲惫。⑦ 时熟： 按时节成熟。⑧ 日长炎炎： 天天增长，蒸蒸日上。炎炎，兴旺的样子。⑨ 虺： 小蛇。
伍子胥劝道：“不能同意越国的求和。越国不是诚心实意要和吴国友好相处，也不是害怕吴国军队的强大。他们的大夫文种勇敢又有谋略，他想要把吴国玩弄于股掌之中，以实现他的阴谋。他本知道您崇尚武力又争强好胜，所以，他言辞谦卑，使您放纵心志，沉溺在征服中原各国的快乐中，使我们自己受到伤害。让我们的武器损耗士兵疲惫，人民离散流落，一天比一天困顿萎靡，这之后他们毫不费力地收拾我们的残局。越王在国内守信爱民，四方人民都归顺他，年年谷物按时节成熟，国力一天天兴盛起来。趁着我们还可以战胜它，它是小蛇时不摧毁它，等它长成大蛇了，怎么办？”
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 ① ？越曾足以为大虞乎？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 ② ？”乃许之成。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 ③ ，足以结信矣。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 ④ 。
① 奚： 何以，为什么。 隆： 抬高，重视。② 春秋： 一年阅兵两次，分别在春天和秋天。 曜： 通“耀”，照耀。这里指炫耀，夸耀。③ 口血： 古时两人或者两国结盟时，要杀牲饮血以表诚意。也有另外的理解，指盟者用手指蘸牲畜的血，涂在嘴唇上。④ 荒成： 口头达成协议。
吴王说：“你为什么这么抬举越国？越国难道能成为我们的大患吗？如果没有越国，我们春秋两季到哪里去炫耀我们的军队呢？”于是同意了越国的求和。将要订立盟约时，越王又派诸稽郢推辞说：“您认为盟誓有用吗？上次盟誓时涂在嘴上的血还没干呢，足以表示缔结的信用了。您认为盟誓没有效果吗？您就放弃军队的威胁，亲自来役使我们好了，为什么要看重鬼神而看轻您自己的威力啊。”吴王就同意了这个提议，只口头达成协议而没有进行盟誓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