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逍遥游》是《庄子》的首篇，表现了庄子追求绝对自由的思想。“逍遥游”即没有拘束、悠然自得地畅游于自然和社会。庄子认为，只有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才是真正的“逍遥”。
庄子借鹏和蜩、学鸠等小动物的对比，阐述了“大”与“小”的区别，由此指出，高飞的大鹏、浮游的尘埃、御风而行的列子，它们都是“有所待”而不自由的，从而引出并阐释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道理。文章最后通过庄子与惠子就大与小、有用与无用、有待与无待等一系列哲学问题，说明不为世所用才能“逍遥”。文章想象奇伟，构思精巧，言语间透着浪漫主义的色彩。
另外，本文在写作方法上充分体现了庄子散文的特点。庄子寓理于寓言之中，文章整体上雄奇怪诞，其比喻也丰富多样，亲近自然，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并且虚实结合，说明了其种种寓言和比喻皆为现实而设，进而使文章更显得光怪陆离。
原 文
北冥有鱼 [2] ，其名为 鲲 [3]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4]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 [5] ，其翼若垂天之云 [6]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7] 。南冥者，天池也 [8] 。
《齐谐》者 [9] ，志怪者也 [10]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 [11] ， 抟 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12] ，去以六月息者也 [13] 。”野马也 [14] ，尘埃也 [15]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16] 。天之苍苍 [17] ，其正色邪 [18] ？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19] ？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 [20] ，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21]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 [22] ，则芥为之舟 [23] ；置杯焉则胶 [24] ，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 [25] ，而后乃今培风 [26]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 阏 者 [27] ，而后乃今将图南 [28] 。
蜩 与学鸠笑之曰 [29] ：“我 决 起而飞 [30] ，抢 榆 枋 而止 [31] ，时则不至 [32] ，而控于地而已矣 [33]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34] ？”适莽苍者 [35] ，三餐而反 [36] ，腹犹果然 [37] ；适百里者，宿 舂 粮 [38]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39] ！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 [40] ， 蟪 蛄 不知春秋 [41] ，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 [42]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 椿 者 [43]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 [44] ，众人匹之 [45] ，不亦悲乎？
● 汤
汤之问棘也是已 [46] 。穷发之北 [47] ，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 [48] ，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49] ，绝云气 [50] ，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 䳛 笑之曰 [51]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 [52] ，翱翔蓬蒿之间 [53] ，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54] 。
故夫知效一官 [55] 、行比一乡 [56] 、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 [57] ，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58] 。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 [59] ，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60] ，定乎内外之分 [61] ，辩乎荣辱之境 [62] ，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63] 。虽然 [64] ，犹有未树也 [65] 。
夫列子御风而行 [66] ， 泠 然善也 [67] ，旬有五日而后反 [68] 。彼于致福者，未数 数 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69] 。
● 列子御风
若夫乘天地之正 [70] ，而御六气之辩 [71] ，以游无穷者 [72] ，彼且 恶 乎待哉 [73] ？故曰：至人无己 [74] ，神人无功 [75] ，圣人无名 [76] 。
注 释
[1] 逍遥游： 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的样子。 [2] 北冥： 即北海。下文的“南冥”和“冥海”即“南海”和“冥海”。 [3] 鲲： 这里指大鱼。 [4] 鹏： 据《说文解字》鹏为古“凤”字，指传说中的大鸟。 [5] 怒： 通“努”，奋发，奋力。 [6] 垂天： 天边。垂，通“陲”，边。 [7] 海运： 指海啸所引起的海波动荡，形容海动风起之时，大鹏可乘风南飞。 [8] 天池： 天然形成的池子，这里指大海。 [9] 《齐谐》： 书名，是一本出于齐国的志怪小说集。 [10] 志： 记述，记载。 [11] 击： 拍，拍击。 [12] 抟： 又作“搏”，表示拍打、盘旋上升。 扶摇： 海中回旋向上的暴风。 [13] 息： 这里指风。 [14] 野马： 好似野马的游气。 [15] 尘埃： 大气中飞扬的尘埃。 [16] 以息相吹也： 因气息的吹拂而飘荡。 [17] 苍： 这里指深蓝色。 [18] 正色： 真正的颜色。 [19] 邪： 通“耶”。 [20] 且夫： 助词，表示下文要进一步地论述。 [21] 负： 载。 [22] 覆： 倒。 坳堂： 屋前地上的凹坑。 [23] 芥： 草，小草。 [24] 胶： 动词，粘着，粘住。 [25] 斯： 就。 [26] 培风： 凭借风力。培，凭。 [27] 夭： 折，挫折。 阏： 阻碍，阻止。 [28] 图： 图谋，谋划。 [29] 蜩： 蝉。 学鸠： 指斑鸠。 [30] 决起： 迅急跃起的样子。 [31] 抢： 冲，撞。 榆枋： 指树木。枋，檀木。 [32] 则： 或。 [33] 控： 投，落下。 [34] 奚以： 哪里用得着。 之： 往，到。 为： 疑问助词，犹“呢”。 [35] 适： 去往，到。 莽苍： 近郊，郊野。 [36] 反： 通“返”，返回。 [37] 果然： 饱饱的样子。 [38] 舂粮： 把谷物放在臼里，捣掉外壳，指准备粮食。 [39] 之： 指示代词，这。又何知：又怎么会知晓呢。 [40] 朝菌： 生命极为短暂的菌类，只有一个早晨。 晦朔： 指黑夜与平明。晦，每月的最后一天；朔，每月的第一天。 [41] 蟪蛄： 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42] 冥灵： 大龟名，与下文大椿并为神话传说。 [43] 大椿： 树名，指椿树，传说是神树。 [44] 彭祖： 传说中寿达八百岁的人物。 [45] 匹之： 和他相比。 [46] 汤： 商汤，商朝的建立者。棘：人名，指夏革，相传是商汤时的大夫。 [47] 穷发： 不生草木的地方。 [48] 修： 长。 [49] 羊角： 形如羊角的旋风。 [50] 绝云气： 穿越云气。绝，超越，越过。 [51] 斥䳛： 生活在小池泽中的一种小雀。 [52] 仞： 古代的长度单位之一。 [53] 蓬蒿： 指低矮的草本植物。 [54] 辩： 通“辨”，区别。 [55] 效： 这里指胜任。 [56] 行： 行为，品行。 比： 合于，合乎。 [57] 其： 指上述三种人。 [58] 宋荣子： 战国中期的思想家宋钘。 犹然： 嗤笑的样子。 [59] 誉： 赞美、赞扬。 劝： 勉励，努力。 [60] 非： 批评，指责。 沮： 消极，沮丧。 [61] 分： 分际。 [62] 辩： 通“辨”，辨别。 [63] 数数： 着急，急促。 [64] 虽： 即使。 [65] 树： 立，树立。 [66] 列子： 郑人，名御寇，战国时代的思想家。 御： 驭，驾驭。 [67] 泠： 轻快，轻妙。 [68] 旬： 十天。 有： 通“又”。 [69] 待： 依赖，依靠。 [70] 若夫： 至于。 乘： 顺，顺着。 [71] 六气： 最早是指阴、阳、风、雨、晦、明六气。 [72] 无穷： 无始无终之境。 [73] 恶： 何，什么。 [74] 至人： 境界最高的人。 [75] 无功： 不求功名。 [76] 无名： 不求名望。
译 文
北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的体积很大，不知道有几千里；变成一种巨大的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大鹏奋起而飞，它的翅膀像是天边的云。这只鸟，海风起时就要飞到南海去；那南海，是天然形成的大池。
《齐谐》，是记载怪异事件的书；《齐谐》中说：“鹏迁往南海的时候，翅膀拍打水面激起了三千里的波涛，它乘着狂风盘旋而上到九万里，凭借六月的大风离开北海。”野马般奔驰的游气，空中的尘埃，都是生物用气息吹拂的结果。天空苍茫湛蓝，那是它真正的颜色吗？天的高远难道就真的无穷无尽吗？鹏从高空向下看，也不过像这样罢了。
再说如果水积聚得不够深，那么它就没有力量托载大船。在庭堂前低洼的地方倒一杯水，放一根小草就可作船，而放置一个杯子就粘在地上了，这是由于水太浅而船太大了。如果风积聚得不够大，那么它负载巨大的翅膀就没有力量。所以鹏飞上九万里高空的时候，风就在它的下面，然后才乘着风向南飞；背负青天，并且没有什么能阻止它，然后计划着飞向南海。
蝉和斑鸠嘲笑大鹏说：“我迅速飞起，触到榆树、檀树就停下来了，有时候飞不上去就落在地上罢了；何必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飞向南边呢！”去郊野的，只需准备三顿饭当天就回来了，肚子还是饱饱的；到几百里以外地方去的，需要准备一夜的粮食；到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去的，需要准备三个月的粮食。这两只小虫鸟，又怎么会知道呢！
小智慧无法了解大智慧，寿命短的无法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它是这样的呢？只活一个早晨的菌类不知道昼夜的更替，只活一个夏季的小虫不知道四季的变化，这就是“小年”啊。楚国的南边有一个叫冥灵的灵龟，把五百年当作春天，五百年当作秋天；远古有一棵叫大椿的古树，把八百年当作春天，八百年当作秋天，这就是“大年”啊。彭祖而今凭借长寿闻名于世，众人和他相比，这不是很可悲的吗？
汤问棘的话是这样的：“在北方不长草木的荒远之地，有一个深海，那就是天池。那里有一只鱼，它身宽有几千里，没有人知道它的长度，它的名字叫作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作鹏，脊背像泰山一样，翅膀像垂挂在天边的云；乘着狂风腾飞盘旋而上到九万里，穿越云气，背负青天，然后才向南飞去，将要到南海去。斥䳛讥笑它说：‘它将要飞到哪里去呢！我奋力跳起来往上飞，不过几丈就落下来了，在蓬蒿之间翱翔，这就是飞翔的极限了。而它打算飞到哪里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之处啊。
所以，那些才智可以胜任一个官职，品行合乎一乡人心愿的，德行符合君主的心意，能力使一个国家信任的人，他们自以为得意，也就像那小雀一样罢了。而宋荣子讥笑他们。宋荣子能够做到全社会的人都称赞他，他也不会因此更加勤勉，全社会的人都指责他，他也不会因此更加沮丧，他能认清内我和外物的区别，辨别荣誉和耻辱的界限，就这样而已；他在世上，没有急切地追求声誉。即便这样，还有未曾达到的境界。
列子乘风行走，样子很轻妙，十五天后返回；他对于寻求幸福的事，并没有急切追求。这样虽然免于行走，但还是有所依凭。
如果顺应万物自然的本性和规律，把握六气的变更，遨游在无穷无尽的境界之中，还有什么必须依凭的呢！所以说，道德修养最完善的人能达到忘我境界，修养达到出神入化的人无意于建立功业，道德智慧最高的人不追求功名。
原 文
尧让天下于许由 [1] ，曰：“日月出矣，而 爝 火不息 [2] ；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 [3] ；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 [4] ，而我犹尸之 [5] ；吾自视缺然 [6] ，请致天下。”
● 帝尧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 [7] ；吾将为宾乎？ 鹪 鹩 巢于深林 [8] ，不过一枝；偃鼠饮河 [9] ，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 [10] ，尸祝不越樽 俎 而代之矣 [11] ！”
肩吾问于连叔曰 [12] ：“吾闻言于接舆 [13] ，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 [14] 。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 [15] ，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 [16] ，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 淖 约若处子 [17]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18] ，使物不 疵 疠 而年谷熟 [19]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 瞽 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 [20] ，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21]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 蕲 乎乱 [22] ，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23]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 [24] ，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 秕 糠 将犹陶铸尧 [25] 、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26] ？”
注 释
[1] 尧： 相传为古代的帝王。 许由： 传说是尧时期的隐士。 [2] 爝火： 火把，火炬，这里指人为是多余的。 [3] 浸： 润泽，浸润。 灌： 浇灌。 [4] 夫子： 这里指许由。 治： 太平。 [5] 尸： 本指庙中的神像，后引申比喻人居其位而无所事事，这里指掌管，主持。 [6] 缺然： 缺乏能力自愧的样子。 [7] 宾： 从属、派生之物。 [8] 鹪鹩： 一种小鸟，善于筑巢。 [9] 偃鼠： 即鼹鼠，善于钻洞，好饮河水。 [10] 庖人： 厨师。庖，烹饪一类的事。 [11] 尸祝： 古代祠庙中掌管祭祀的司仪。尸，代表死者或神灵；祝，主持祭祀礼的司仪。 樽： 酒器。 俎： 盛肉的器具。 [12] 肩吾、连叔： 都是庄子虚构出来的人物。 [13] 接舆： 楚国的狂士和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 [14] 惊怖： 惊怪，惊恐。 [15] 大有径庭： 指差别非常大。径，门前的路。 [16] 藐： 通“邈”，遥远渺茫。 姑射： 传说中的仙山名，是北海中神人居住之山。 [17] 淖约： 轻盈柔美的姿态。 处子： 处女，这里指其不急不躁的静态特征。 [18] 凝： 凝聚专一。 [19] 疵疠： 指疾病，灾害。疵，小毛病；疠，恶疮。 [20] 瞽： 盲人、瞎子。 文章： 指纹理和色彩。 [21] 时： 通“是”。 女： 你。 [22] 蕲： 求，祈求。 [23] 弊弊： 疲劳，疲惫。 [24] 大浸： 洪水淹没。 稽： 至。 [25] 尘垢秕糠： 这里指糟粕。 陶铸： 这里指造就。 [26] 物： 外物，这里指世俗之事。
译 文
尧打算把天下让给许由，尧说：“日月已经出来了，火把还没有熄灭；它和日月相比，不是很难堪吗？季雨及时降了，还在人工灌溉；这对于润泽土地，不是徒劳无益的吗？如果先生在位，天下就会太平，可是我还占着这个位子，我觉得自己能力不足，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您吧。”
许由说：“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太平了；可是我还替代你，难道我是为了名声吗？名声，是实派生的东西；难道我还会追求这派生的东西吗？鹪鹩在深林中筑巢，不过是占一棵树枝；鼹鼠喝河里的水，不过是喝饱肚子。您回去吧，我要天下有什么用呢！厨师即使不下厨，主持祭祀的人也不会越过职位去替代他的！”
肩吾向连叔求教：“我从接舆那里听他说话，滔滔不绝没有边际，一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我对他的言谈感到很惊讶，好像银河一般没有边际；跟一般人的言谈距离很远，和情理也不相符。”
连叔说：“他说了些什么话呢？”
肩吾转述接舆的话说：“‘在遥远的姑射山上，有一个神人居住在那里。皮肤像冰雪一样洁白，轻盈柔美如处女一般，不吃五谷，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驭飞龙，在四海之外自由自在地闲游。他的神情十分专注，使万物不染疾病，年年五谷丰登。’我认为这是虚妄之言，不值得听信。”
连叔听后说：“是这样啊！无法与盲人一同欣赏花纹和色彩，无法与聋子一起聆听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形体上有聋有瞎吗？智慧上也有啊！这个话，说的就是你呀。那位神人，他的德行，把万物合为一体，人世纷纷扰扰，谁会忙碌劳累地把天下当作自己的事情啊！他那样的人，外物没有能伤害到他的；大水滔滔不能淹没他，大旱就是使金石熔化，使土山焦裂，他也不会感到燥热。他丢弃的尘埃瘪谷仍然能铸造出像尧舜这样圣明的君主，他怎么肯把世俗之物作为自己的事情呢！”
原 文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 [1] ，越人断发文身 [2] ，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 [3] ， 汾 水之阳 [4] ， 窅 然丧其天下焉 [5] 。
惠子谓庄子曰 [6] ：“魏王贻我大 瓠 之种 [7] ，我树之成而实五 石 [8] 。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9] 。非不 呺 然大也 [10] ，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11] 。”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 [12] ，世世以 洴 澼 澼 絖 为事 [13]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 鬻 技百金 [14] ，请与之。’客得之，以 说 吴王 [15] 。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 [16] 。能不龟手一也 [17] ，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 [18] ，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 庄子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 樗 [19] 。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 [20] ，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 [21] ，立之涂 [22] ，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 狌 乎 [23] ？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24] ；东西跳梁 [25] ，不辟高下；中于机辟 [26] ，死于罔 罟 [27] 。今夫 犛 牛 [28] ，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29]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 [30] ，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 [31] ，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 [32] ，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 释
[1] 资： 贩运。 章： 冠，帽。 适： 往。 [2] 断发： 剪断头发。 文身： 即纹身。 [3] 四子： 指王倪、啮缺、被衣及许由四人，都是虚构的人物。 [4] 阳： 河的北面。 [5] 窅然： 怅然若失的样子。 [6] 惠子： 指惠施，宋国人，庄子之友。 [7] 魏王： 指魏惠王，又称梁惠王。 贻： 赠给、赠送。 大瓠之种： 大葫芦的种子。瓠，葫芦的一种，又称瓠瓜。 [8] 树： 培植、种植。 实： 容纳，容量。 [9] 落： 平浅的样子。 无所容： 无可容之物，这里指瓢太大无处可容。 [10] 呺然： 大而空虚的样子。 [11] 掊： 打破，击碎。 [12] 不龟手之药： 防止冻伤的药。龟，通“皲”，皮肤因寒冷受冻而裂开。 [13] 洴澼： 漂洗，一说即漂洗棉絮时击打的声音。 絖： 通“纩”，即絮衣服的丝绵。 [14] 鬻技： 出卖、出售技术。 [15] 说： 劝说、游说。 [16] 裂： 割。 [17] 龟： 指皮肤因受冻而破裂。 [18] 虑： 考虑。樽：一种状似酒器的腰舟。 [19] 樗： 一种木质低劣的乔木，臭椿树。 [20] 大本： 主干。 拥肿： 指树干肥粗不端正。拥，通“臃”。中：符合、合乎。 绳墨： 木匠画直线的工具。 [21] 规矩： 木匠用以画圆、方的工具，规为圆，矩为方。 [22] 涂： 通“途”，道路。 [23] 狸： 野猫。狌：黄鼠狼。 [24] 敖： 通“遨”，遨游、嬉游。 [25] 跳梁： 跳跃腾动。成语“跳梁小丑”的出处。梁，通“踉”，跳跃。 [26] 中： 踩中，触到。机辟：弩机陷阱，捕猎走兽的工具。辟，通“避”，躲避。 [27] 罔： 通“网”，罗网。 罟： 网的总名。 [28] 犛牛： 即牦牛。 [29] 执： 捉拿。 [30] 无何有之乡： 宽旷无人的地方。无何有，什么都没有。 [31] 彷徨： 闲游自得。无为：随意，悠然。 [32] 夭： 折断，夭折。斤：大斧。
译 文
宋国人贩卖礼帽到南方的越国，越人不蓄头发，身上刺满了花纹，用不到帽子。
尧治理天下万民，安定海内的政局，于是到姑射山上和汾水北面，拜访四位得道高人，怅然若失，忘掉了自己统治天下的名位。
惠子对庄子说：“魏惠王送给我一种大葫芦的种子，我把它们种起来，长大后，果实有五石的容量。用它去盛水，它的坚固程度却承受不了自己的容量。把它切开做成瓢，瓢很大而没有能容纳的地方。这个葫芦不是不大，而是我认为它没什么用处，就把它砸破了。”
庄子说：“你实在是不善于使用大东西啊！宋国有个人，善于调制不让手冻皲裂的药，世世代代都以在水中漂洗丝絮为生。有个客人听说了这件事，希望用百金购买他调制这种药的药方。他聚合家族的人一起商量：‘我们世世代代在河水里漂洗丝絮，只有很少的钱；现在只要卖掉就有百金，就把药方卖给他吧。’客人得到药方后，拿它来游说吴王。越国对吴国发难，吴王让他统帅部队，冬天和越人在水上交战，大败越军，吴王划分出一块土地赏赐给他。能使手不冻皲裂的药方是一样的，有的人凭借它获得赏赐，有的人却还在以漂洗丝絮为生，这就是使用方法的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大葫芦，为什么不考虑把它做成腰舟而在江湖上浮游，反而担忧它太大没有容纳的地方呢？可见你的心智还像卷曲的蓬草一样，没有开窍啊！”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叫它为‘樗’。它的树干木瘤结聚，不符合绳墨取直的要求，它的小枝弯弯曲曲，不符合圆规取材的需要，生长在道路旁边，木匠看都不看它。现在你的言谈，大而无用，大家都弃你而去了。”
庄子说：“您难道没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匍匐在地上，等待来往的小动物；东蹿西跳，不避高低；常常踏中捕兽的机关陷阱，死在网中。再看那牦牛，它庞大的身体就像是天边的云。它可做大事，但不会捕捉老鼠。现在您有这样一棵大树，却担心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或者广大辽阔的旷野，随意悠闲地在树旁自由徘徊，逍遥自在地在树下躺着。不因遭到刀斧砍伐而夭折，没有东西去伤害它，虽然没什么用处，但又有什么困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