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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东洋第一天

“你一定要尽快记录下到达日本之后的第一印象!”来到日本后不久,我遇到的一位热情的英国人巴兹尔·霍尔·张伯伦教授 这样对我说道。“第一印象会逐渐消失,印象一旦淡化,就很难重新恢复。在这个国度里,无论你今后遇到怎样动人的场面,也不可能像最初那样,使你感受到巨大的震撼。”为此,我正在努力把当初的零星记录整理成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些记录与其说具有迷人的魅力,实在不过是一时的感受。其中有些已经开始从记忆当中消失,很难重新恢复。本来,我打算忠实地履行那位英国教授的教诲,却由于一时疏忽错过了良机。在到达日本后的最初几周内,我根本无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伏案写作。漫步在阳光灿烂的日本那迷人的小镇上,眼睛见到的、耳朵听到的、亲身感受的,所有这一切令我应接不暇。我不知道能否让早已失去的第一印象重新恢复,更不知道能否将它们如实地记录下来。到达日本后的第一印象,如同香水一般漂泊不定,让人难以捕捉。

既然如此,就让我从横滨的外国人聚居地出发,从乘坐人力车踏上日本国土的那一刻开始说起吧!我将尽力回忆,把内心的感受真实地记录下来。

第一次乘坐人力车,奔跑在日本的大街小巷,那种体验让我既惊喜又欢畅。一路上,我拼命地挥动着双臂,依靠手势和表情与车夫沟通。这似乎让我产生了好奇,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悦。那时我切实感受到,我的确已经置身于曾经只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个让我梦寐以求的远东国度之中。毫无疑问,我亲眼见到了迄今为止一无所知的世界。这一平淡无奇的事实,令我为之陶醉。那天,面对全新的景象,我的思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清晨,从白雪皑皑的富士山顶吹来阵阵微风,空气当中夹杂着清香,大地一片春意盎然。在晨光的照耀下,透明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万里晴空飘浮着几朵白云,透过蓝天白云,大地一览无余。春风送暖,万物生辉,我一个人坐在人力车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车夫脚踩一双草鞋,头戴一顶蘑菇斗笠,大步流星地奔跑在街道上。随着车轮的转动,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我浮想联翩。

在我看来,这个国度宛如奇幻的精灵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小巧玲珑,使它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蓝色的屋顶、低矮的房檐、质朴的暖帘、狭小的店铺,以及那些身穿蓝色长衫、身材矮小的店员,无不对我发出甜美的微笑。不时地,也会有几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走过,加上偶尔映入眼帘的几行洋文招牌,打破了原本完美的梦幻世界,让人暂时回到现实空间。尽管如此,异国情调丝毫无损于滑稽小镇展示出的强大魅力。

放眼望去,天空中五颜六色的鲤鱼旗漫天飞舞,道路两旁蓝色的暖帘迎风飘扬。暖帘上假名和汉字的完美结合,像是一幅幅画卷渗透出几分神秘的色彩,在我的视野中产生出奇妙的幻觉。道路两旁的房屋高低错落,设计别具匠心,看上去古朴典雅,让人耳目一新。我独自坐在人力车上,沿小镇大约奔跑了一个时辰,朦胧地感受到了小镇的诸多魅力。这里的建筑多为木质结构,人字形屋顶上整齐地瓦着青瓦;错落有致的房屋表面几乎无一涂有外层涂装;一层的大门似乎永远敞扬开着。房屋的正面是一排细长的屋檐,屋檐倾斜着伸向路边,遮挡住烈日的光。房檐的顶端连接着二层拉窗,拉窗的内侧是一个小小的走廊。道路两旁的店铺更是别具一格。沿着路边登上台阶,是一层铺有榻榻米的地面;店铺门口的招牌上,竖排书写着店铺的名称。招牌被擦得锃亮,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悬挂在店铺门口的暖帘多为深蓝色,偶尔也可以看到明快的浅蓝色、白色和红色(却看不到绿色和黄色)。与门前悬挂的暖帘一样,商店店员的制服上同样印刷着精美的文字,给人以别样的感觉。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种装饰,其中的表意文字无疑赋予了它特殊的含义。店员制服的背后,通常以蓝地白字书写着几个大字(文字印刷在被称作“法披”的外衣背后),以表示该店员所属的店铺,远远地看上去一目了然,更让那薄薄的廉价制服显得格外醒目。

随着众多个奇迹被逐一发现,在上天的启示之下,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的脑海中闪过。在我看来,诗情画意般美丽的小镇建筑,从门前立柱到内部设置,无一不被无数个黑、白、蓝、红的日语假名和汉字所装点。说到这里,或许马上会有人联想到,如果用英文字母替代这些魔术般的文字,那会是怎样一种情景?稍具一些审美观念的人都会知道,这种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据说,对于那些希望在日语当中导入拉丁文字的所谓“日语罗马字协会”的功利主义集团,更多的人给予了坚决的抵制。

表意文字在日本人的头脑当中产生的印象,与枯燥无味的声音符号在西方人的头脑当中形成的感觉截然不同。对于日本人来说,文字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毫无疑问,表意文字本身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它们与你对话,向你述说。在日本的小镇空间,到处充满了这种活生生的文字。它们有时微笑着向你呼唤,有时也会皱起眉头向你发难。

关于汉字与毫无鲜活感可言的西洋文字之间的不同,只有生活在这个远东国度里的人,才能够有所体会。即使是日本的假名和汉字,一旦成为印刷文字,与作为装饰的美术雕刻相比较,就也失去了其应有的魅力。毫无疑问,在利用这些文字进行创作时,原本不存在任何限制。人们互相切磋,力求达到完美的极致。从古至今,几代人的艺术家经过若干个世纪的不懈努力,最终将这一原始的象形文字发展到了美得令人窒息的境地。诚然,汉字是一笔一画的集合。在那每一个笔画当中,无不蕴含着典雅、均衡、细微的变化和难以言喻的奥秘。正因为如此,汉字被赋予了生命。书法家奋笔疾书的那一瞬间,乃是他们追逐理想的完美体现。无疑,书写技巧本身并不代表汉字的全部。那一横一竖的巧妙组合,使得汉字具有了神奇的魅力,甚至让日本人也为之倾倒。有关汉字的美好传说不胜枚举。品味日本的汉字,从她那美丽的字形、生动的形象以及神秘的历史当中,人们似乎看到了神的化身,而汉字的存在也为人神对话铺就了一条道路。

我所乘坐的人力车,车夫自报家门“茶”。他头戴一顶巨大的蘑菇斗笠,上身披着一件蓝色宽袖短上衣,下身穿着一条连接脚踝的深色紧腿裤,赤脚踏着一双轻便草鞋,一条棕榈绳将草鞋紧紧地系在脚下。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极富耐心、忍耐力极强,又极有诱惑力的典型的车夫。有据为证,我已经为此支付了超出法律规定的酬劳,尽管有人提醒我,但我宁愿以此表达对他的感谢。他双手紧握车辕,一路小跑健步如飞,拉车奔走数个小时,却丝毫也没有显示出疲劳。相反,我第一次乘坐人力车,目睹人取代马拉车,实在让我于心不忍。在我的眼睛里,这位车夫的内心充满了希望,满怀激情,并且极其善解人意。他不时地朝我微笑着,对我释放出的每一点善意均报以由衷的感谢。他这样做反倒令我无地自容,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我见他汗流浃背,不由得担心起他是否会患上感冒、充血、胸膜炎,甚至开始担心他心跳是否会加快,韧带会不会被撕裂。茶的外衣已然被汗水湿透。他不时地用一条浅蓝色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在拉车时,便会把那条绘有竹枝和麻雀的毛巾系在左手腕上。

乘坐茶的人力车行走在小镇上,从熙熙攘攘过往人群的视线当中我可以看出,所有人都能够感觉到,我并没有把茶仅仅当成一名车夫,而是被他那神奇的魅力深深地吸引。或许,今天早晨那令人兴奋的美好印象,同样来自小镇上人们那诚挚的目光。所有人都向我投以好奇的眼神,却没有让我感觉到不愉快,也没有让我产生任何反感。他们当中的多数人,还向我报以甜蜜的微笑。置身于这个充满温情的小镇,沐浴着人们温暖好奇的视线,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的人,无不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童话世界。我这样形容,难免引起人们的误会,或许也会让人感到失望。但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是,所有到过这个国家的人,在谈论起第一印象时都会异口同声地说道,日本无疑就是一个童话的世界,生活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小人国中的一员。置身于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世界,“童话世界”成为了他们的共同选择。在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细小的世界里,世间万物变得如此优雅——人们彬彬有礼,和睦相处,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微笑;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看上去平静祥和;宇宙、大地、人间,仿佛感觉来到了世外桃源;又仿佛感觉来到了人间仙境。从小听着英国民间故事长大的人,或许会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便是梦幻中见到的精灵世界。

走江湖的人,来到一个社会大变革的国家——尤其是猛地来到一个正在由封建社会向民主社会转变的国家,对于旧的美好事物的衰退和新一代丑陋事物的抬头,都会从内心里感到不悦。可是不久你就会发现,这两者将同时出现在你的面前。在这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小镇上,新旧事物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它们相互交融,相得益彰。你可以看到竖立在道路两旁、通过汉字和假名将全世界的新闻迅速传递到每一个角落的电线杆;你可以看到悬挂在道路两旁茶坊门前、印有东洋经典章句的象牙风铃;你还可以看到制作出售菩萨像的店铺旁边,并排着出售美国制造高级缝纫机的时髦商店;还有那和草鞋作坊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摩登照相馆,所有这些看上去不会给人的视觉带来任何抵触。在这里,人们把西洋的技术革命镶嵌在东洋的镜框当中,使之成为一幅具有完美东方色彩的画卷。即使如此,作为一名异国的访客,在东洋的第一天最先映入眼帘的,仍然是日本那古老的一面。传统的日本给人的第一印象,依旧是她那细致入微的品行,和她对完美极致的追求。用宣纸包装的、表面绘有精美图案的木箸,用三色文字点缀的、紧裹在小纸包里的樱木牙签,人力车夫用来擦拭汗水的、绘有飞雀图案的浅蓝色方巾,所有这些无不体现出一个相同的理念。日本的纸钱和普通硬币,同样让人感觉美不胜收,甚至商店店员用来捆绑商品的彩色包装绳,看上去也成了难得一见的珍品。如此奇珍异宝,所到之地随处可见,令人目不暇接。

这里的一切都让你爱不释手,进而激发起你的购买欲望。否则,店员就会微笑着走到你的面前,拿出同类商品的不同类型供你选择。这时你会发现,摆在你面前的所有商品都是那样的诱人,以致令你失去理智。为了防止购物冲动,你只好忍痛割爱,远离店铺。店员不会强迫你买东西,只是你一旦着了迷,便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俗话说,便宜吃死人。这里,似乎蕴藏着无尽的艺术宝藏等待你去挖掘。就算你乘坐一艘横渡太平洋的巨轮,也无法承载你所购买的一切。即使你不愿意承认,但在我看来你倾心想要得到的,或许并非只是陈列在店铺里的商品。你想要得到的是那个店铺,是那里的店员,是包括那里的店铺和那里的居民在内的全部街道。更有甚者,你想要得到的或许是整个小镇,是那里的港湾,是环绕在小镇四周的群山,是那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实际上,如果你有足够的胃口,你必定想把包括树木山川、阳光大地,乃至所有的城市、村庄、庙宇,以及四千万国民在内的整个日本,一举全部收入自己的囊中。

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了一位颇讲究实惠的美国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在听到日本着起大火时就会说:“在日本火灾并不可怕,因为日本人的房子很简陋,值不了几个钱。”的确,一般老百姓居住的木制房屋,建造起来并不需要很多钱,如果遭遇灾害随时可以重建。但是,原有房屋的传统美德,却永远不可能得以再现。如此看来,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任何自然灾害无疑都是悲剧。这一点,对于这个一切都依靠手工制作的国家来说更是如此。在这里,人们还没有达到利用机械制造出统一的廉价商品,以满足简单实用需求的地步(无疑,为了满足外国人的需要,为庸俗的市场生产低级趣味的产品则另当别论)。每一位工匠或手艺人制作出来的产品都各有不同,甚至他们自己的作品也各自相异。为此,每当遇到一次火灾,就会有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匠心设计因此而消失。

幸运的是,在这个火灾频发的国度里,对于艺术灵感的冲动,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在几代艺术家的努力下被顽强地保存了下来。面对一代名匠曾经的劳作一次又一次被化为灰烬,他们并没有屈服。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面前,他们勇敢地站了起来。那其中的匠心,即使代表它的作品已经消失,在经过一个世纪后,又会以不同的创作形式涅槃重生。现实当中,尽管形式发生了改变,人们依然能够轻松地在一些作品当中找到传统的创作理念。所谓艺术家,原本只是一些被灵感驱使的手艺人。他们之所以能够领悟出高超的艺术表现,并非在时光的搓挪中自我牺牲的结果。这种曾经的自我牺牲,已经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在他们的笔下,之所以能够描绘出鸟儿飞翔,云雾弥漫,骄阳似火,百花争艳,完全是因为有了众多逝者的相伴。几代艺术家传承下来的表现手法,在这里形成了艺术的集大成,并以全新的面貌展示在世人面前。当初刻意做出的努力,在数个世纪之后已经变得习以为常,成为了艺术家条件反射下的直观艺术。正因为如此,原本不值分文的北斋和广重 的彩色版画,如今却成为了拥有更高价值的艺术珍品,其实际价值远远超过了价值连城的西方绘画作品。

眼前的小镇,就像北斋版画中所描绘的那样,南来北往的人群川流不息。一群身披蓑衣、头戴蘑菇斗笠、脚踏草鞋的农夫穿梭而过。风吹日晒使得他们的四肢变得黝黑。看上去性格坚韧的母亲,背上背着抿嘴的娃娃,脚上趿拉着一双木屐(高起的鞋跟,发出阵阵悦耳的声响)漫步在街头。身着宽大和服的商人,盘腿坐在店铺中央,嘴里叼着一根黄铜烟袋,身边堆满了各类奇形怪状的商品。

这时我猛然发现,眼前这些人的脚,看上去都是一样的精巧。无论是被晒得黝黑的农民的赤足,还是踏着一双精致木屐的儿童的漂亮小脚,抑或是穿着一双雪白足袋的姑娘们的玉足,看上去千篇一律都是那样的小巧玲珑。足袋,是一种拇指与其他四个脚趾分开的白色袜子。无论是赤脚,还是穿着木屐和足袋,日本人的脚都无一例外地洋溢着古朴的匀称美。倘若有一天,她被臭名昭著的西洋人的大脚大鞋所破坏,那无疑将会给日本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日本人穿上木屐,走起路来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而且左右脚总会有细微的差别。小镇上随处可以听到那有节奏的行人的脚步声。特别在诸如火车站等铺着沥青的柏油马路上,情况就更是如此。有时在人多混杂的地方,人们似乎刻意统一了步调,于是木屐的踢踏声就越发显得滑稽。

“我要去寺庙!”

我不得不暂时回到洋式旅店。那倒并非是为了吃午餐,老实说为了节省时间,我宁愿舍弃一顿午饭。我无论怎样也无法让茶明白,我要去一座寺庙。最终,我总算让茶弄清楚了我的意图。旅店的主人教给了我一句神秘的日语:“我要去寺庙!”

穿过庭院,走过一条表面奢华,却是徒有其表的西洋建筑林立的街道,没过多久,车夫拉车来到了一条运河的岸边。运河上漂浮着一条小船,船身为原木色,船头尖尖的,一副古怪的造型。跨过一座木桥,人力车再次进入一条道路狭窄、屋檐低矮,却是井然有序的小巷,不久我们便来到了另一座日本的小镇。小镇里随处可见形同方舟的民宅,通常是两层,二楼比一楼略为狭小。茶全速奔跑在小镇上。这里到处是陌生的小店,小店屋顶铺着蓝色的瓦片,瓦片倾斜着通向二楼房间的纸窗。每一家店铺的正面,毫无例外地都悬挂着深蓝、乳白或者深红色的布帘。在那张宽三十厘米的布帘上,蓝地白字、黑底红字,抑或是白地黑字,印染着一些精美的日文文字。遗憾的是,所有这些文字都像梦幻一般,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滑过。人力车再次跨过运河,穿过一个狭窄的小镇,来到一座小山脚下。在一条宽阔的石阶前,茶猛地停下了脚步。他放下车辕,示意我下车,指着石阶大声地说道:“寺庙!”

我下了车,沿着石阶攀登而上,不久便来到了一块空地上,眼前是一扇雄伟的大门。那是一座中国式建筑,屋顶略微反曲,屋角微微翘起,屋檐富有曲线,造型奇特的雕刻比比皆是。打开大门,楣窗上交错雕刻着两条巨龙,大门上同样刻有各种珍奇异兽。屋檐下方,两头怪兽般的狮子雕像横眉立目。无疑,这些巨石原木雕刻的狮子怪兽,无一不静静地各守着一方。只是在我的眼睛里,它们却像是乌云遮日,咆哮着从天而降。

我猛地转过身,透过一缕灿烂的阳光,向山下望去。远处碧海蓝天相连,浑然一色。眼前的小镇,蓝色屋顶的房屋鳞次栉比,小镇右边连接着一汪平静的海湾,两侧倚靠着一座青葱翠绿的丘陵。半圆形丘陵的远方是一片群山,将小镇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一道幻影,与太空遥相辉映。群山之中,一座白雪覆盖的高峰,薄雾里显得格外醒目,远远望去令心灵受到洗礼。如果不是远在太古时代就熟知了她的容貌,人们或许会以为那只是一朵白云。她美丽的身躯与蓝天白云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分辨。万年的积雪覆盖着她梦幻般的山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幻影,高悬在大地与太空之间。那便是日本唯一的灵峰——富士山。

我站在阴森森的寺庙大门前,猛地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冲击。我不知道那是梦,还是心生疑虑,它让我不知所措。只见那石阶、那群龙聚首的大门、那俯瞰小镇的碧空、那幻影般美丽的富士山,还有倒映在灰色石级上的我的身影,一时间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幻觉?究其原因,或许是眼前的这一切,那弯曲的屋顶、席卷而来的巨龙、中国式的怪兽狮子,所有这些并非我第一次所见,它们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睡梦当中,如今再次看到它们,让我一时间想起了童年梦中画卷的情景。片刻之间,所有幻觉再一次消失,我又重新回到了现实当中诗一般的境界。空气中神秘的透明感,远处神奇般的色彩,万里无云的浩瀚天空,加上大地上的明媚阳光——这一切,又都以一种全新的感受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沿着石阶继续向前,便来到了同样雕有滴水兽嘴和群龙的第二道大门前。穿过大门,两排别致的石灯笼像石碑一样排列在两侧。左右两边摆放着一对古怪的佛陀狮子,一雌一雄相向而立。狮子背后,是一座高大的木结构建筑。建筑屋顶呈人字形,成排的碧瓦连接着两侧的山墙。建筑的入口处横卧着三段原木台阶,正门两侧是两扇木制的纸拉窗,这便是寺庙。

我在入口处脱下鞋子。这时,从紧闭着的拉门一侧轻轻走出一位年轻男子,彬彬有礼地迎接我的到来。我脚踏着床垫般柔软的榻榻米,走进了寺庙。那是一间宽敞的正方形房间,空气当中弥漫着从未体验过的清香,那是日本线香的香气。猛地从阳光灿烂的户外走进寺庙,阳光透过纸窗照射进来,像是暗淡的月光,又像是幽静中一缕金色的彩霞。待两眼慢慢适应周围环境后,我看到一扇三面环绕内殿的纸拉门上,透过白色光影隐约映照着一只巨大的花环。走到近前仔细观察,原来是一束纸花。那是佛教的象征——色彩斑斓的莲花。莲花枝条向外翻卷着,叶子的正面呈金黄色,背面是明亮的绿色。正前方,幽暗之处是一座佛坛。那富丽堂皇、高高在上的佛坛正面,摆放着一座的佛龛。佛龛的左右并排点缀着青铜器及佛器。这里看不到本尊佛像,只在佛龛和佛坛背后的幽暗处,神秘地摆放着一些闪闪发光、形状怪异的金属饰品。我不知道,那幽静深处是否就是内殿。

这时,那位负责接待的年轻男子慢慢地走到了我的身边。令人惊讶的是,他用手指着摆放在佛坛上蜡烛台间那装饰华丽的金阁子,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大声讲解道:

“这里摆放的,是供奉佛像的佛龛。”

“我想在菩萨面前摆上一些供品。”我试着提出了请求。

“不,您现在不必上供品。”那个男子面带微笑,认真地回答道。

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取出了一件小小的供品,代我放在了佛坛上。随后,他又请我来到位于正殿一侧他的房间。那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房间里没有摆放家具,地上铺着漂亮的榻榻米。我们面对面坐在榻榻米上,开始交谈了起来。他告诉我,自己是寺庙里的学生,曾经在东京学过一些英语。他说起英语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本地腔调,用词表达却显得十分谨慎。最后,他向我问道:

“您是一位基督教徒吗?”

“不,我不是。”我如实地回答道。

“那么,您是一位佛教徒啦?”

“不,我也不是佛教徒。”

“既然不信奉佛教,您为什么还要在佛像面前上供呢?”

“我觉得,佛教的教诲很伟大,我非常崇敬佛教徒的信仰。”

“在英国和美国,也有很多佛教徒吗?”

“我不清楚,但至少有许多人对佛教的哲学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接着,他从壁龛里取出一本小书,递到了我的手中。那是一本奥尔科特撰写的《佛教教义问答》的英文书。

“为什么这座寺庙里没有佛像?”我问道。

“佛坛上的佛龛里供奉着一尊小佛像。”那位学生回答道,“可是,佛龛的门现在关闭着。在这座寺庙里保存着几尊大的佛像,但并非每天都开龛。只有在赶庙会的日子里才会开龛。其中,有些佛像一年当中只能见到一两次。”

这时,从我所在的位置望过去,只见寺庙的门敞开着,一些男女信徒登上台阶走进寺庙,随后便跪倒在佛坛前参拜起来。他们皈依佛门,虔诚祈祷,动作看上去十分典雅。与日本人相比,前来庙里拜访的西方人举止却显得有些笨拙,像是犯下了大过。我看到一些日本人双手合十,而另一些日本人则慢慢地击掌三声。他们低下头默默祈祷,然后抬起头转身离开。简短的祈祷却显得十分庄重,新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时地,从摆放在入口处硕大的木制功德箱内,还会传出几声投掷铜币发出的哐当声。

我转过头,接着对学生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在祈祷前拍三下手?”

学生回答道:“三下,代表三才,即天、地、人。”

“难道说,日本人在向神灵祈祷时,要像招呼用人一样拍手召唤吗?”

“不,不是那样。”他回答道,“拍手三下,意思是把人们从长长的夜梦中唤醒。”

“那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什么样的睡梦呢?”

他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这样回答道:“佛说,一切众生都只是在个这不幸的无常世间一味地做着各自的梦。”

“就是说,拍手意味着祈祷时灵魂可以从睡梦中觉醒过来吗?”

“是,是的。”

“你知道我所说的‘灵魂’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佛教认为,灵魂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永远存在。”

“即使涅槃之后吗?”

“是的。”

正说着,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住持带着两位年轻僧侣走了进来。学生立刻把我向大家做了介绍。三位和尚的头剃得锃亮,他们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像活佛一样端坐了下来。抬头望去,三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面对不带微笑的日本人,我还是头一次。三个人仿佛雕塑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即使在学生向我翻译他们提出的问题,或是我向他们介绍自己是如何翻译了《东洋圣典丛书》中的经典,以及向他们解释比尔、布尔诺夫、费尔、戴维斯、克恩的大作时,他们也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倾听着我的每一句话,脸上依旧毫无表情。通过学生的翻译听到我的意见以后,他们仍然一言不发。不久,伴随着一个荷叶形黄铜茶托,一只小茶杯放在了我的面前,主人端上了茶水。与此同时,主人还端上了一块印有象征古印度法轮卐字符的小点心。

当我提出要告辞时,在座的所有人一起站了起来。在进门的台阶处,学生询问起我的姓名和住所。“我们不会再在这个寺庙里相见,因为我即将离开这里,有机会我会到您的驻地拜访。”他随后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我叫晃。”他回答道。

走到门口,我向对方鞠躬表示告别。对方也深深地对着我鞠了一躬,其中一人露出一头青黑色的毛发,其他三人则亮出了各自像水晶球一般锃亮的光头。我转身离开时,只有晃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寺庙?”我走下石阶回到人力车上,这时茶手里拎着巨大的白色斗笠向我打着招呼,似乎在问是否还要继续参观寺庙。的确,他说得不错,因为我还没有见到佛像。

“是的,寺庙,茶!”

于是,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奇特的景象,各色的店铺、低矮的屋檐、比比皆是的莫名其妙的文字。我全然不知茶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唯一知道的是,人力车再次走进了一条渐渐狭窄的街道,街道两旁依旧是那仿佛用树枝搭建的鸽子笼似的房屋,再就是我们还曾经跨过了几座桥梁。我正在前后思考着,不觉之间人力车停在了另一座小山的脚下。这里同样是一段通向山顶的石阶,前方是一扇巨大的山门,似乎象征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它与以往见到的寺门不同,有着独特的形状,巍然屹立在我的面前。令人吃惊的是,它整体轮廓清晰,上面既没有雕龙刻凤,也没有文字绘画,却给人以特殊的美感,令人肃然起敬。经询问得知,这就是所谓的牌坊。

茶告诉我,这里是“神社”。它与寺庙不同,是所谓的神殿,是祭祀这个国家古代神明的地方。

我独自站立在神道的象征——神社前那座巨大的牌坊下。在此之前,我只是在绘画当中看到过牌坊。对于那些甚至从未在照片或者版画上见到过牌坊的人,我不知道应当如何描述它的形状。像门柱一样,两根直立着的巨大圆柱上方,水平地支撑着两根横梁。下面一根横梁略短,位于立柱顶端下方,横梁两端镶嵌在立柱中央。上面一根巨大的横梁,在立柱的顶端,左右两侧探出,这便是牌坊。建造牌坊的材料或是巨石,或是原木,也可以是金属,但构筑牌坊的匠心却始终如一。仅这些,仍不足以准确地表现出牌坊那宏伟壮观的外貌,以及它作为神社大门的庄严形象。第一次见到那座气势磅礴的牌坊,或许可以把它想象成为耸立在空中,具有完美造型的一个巨大汉字。牌坊的每一根线条,无不生动地体现出表意文字所具有的高尚品德。它宛如书法家奋笔疾书的一个四笔大字。从它大胆的角度和曲线当中,人们完全可以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穿过牌坊,登上一条多达百级的石阶,石阶的尽头伫立着第二座牌坊。在第二座牌坊的第二根横梁上,系着一条神秘的“注连绳”。它以黄麻编织而成,直径大约五厘米,像蟒蛇一样中间粗两头细。按照传统,注连绳多以稻草编织而成。倘若牌坊本身以青铜制作,则亦有青铜制的注连绳。根据张伯伦教授翻译的《古代神道神话》记载,怪力大神“天手力男命”将太阳女神“天照大御神”从天岩屋拽出时,女神“太玉命”迅速绕到“天照大御神”的身后,将注连绳系在天岩屋的石门上,以堵住“天照大御神”的退路,注连绳的故事由此而来。注连绳最初的形式,是一根细绳,每隔一段距离垂下一把稻秸。原本稻草是连根拔起并搓成草绳,为此搓合部分必然露出草根。

牌坊的对面,小山顶上是一片空地,像是一座公园或是游乐场。右侧是一间庙宇,庙宇的大门紧闭着。据一些书籍记载,神社里面大都空无一人,以致让人感到失望,但我却觉得不虚此行。即使没有见到神主,我依然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那是一片盛开着的樱花树,绚丽多姿的自然景色令人陶醉。一簇簇樱花悬挂在枝条上,粉红色的花瓣如云似霞,漫天飞舞让人眼花缭乱。樱花纷纷扬扬撒落在地上,仿佛给大地铺上了一条厚厚的绒毯,又好像是落下了一片洁白的雪花,散发出扑鼻的清香,看上去别有一番情趣。

美景的不远处,是一座花园簇拥着的祠堂。祠堂旁边有一个奇妙的人工岩洞,洞穴里聚集着神话般的奇鸟怪兽。岩洞四周以盆景山水庭院点缀,有郁郁葱葱的矮树,更有微缩景观的小桥流水及山川瀑布与之遥相呼应,附近的公园里一排秋千摇荡。小山顶的另一端是一个瞭望台,站在那里纵眼望去,美丽的小镇景色一览无遗。远处静静的海湾里,隐约可以看到几只渔船在水中漂荡。遥望大海,透过万道霞光伸向远方的海岬依稀可见。青山绿水、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画卷之中,实在是美不胜收。

为什么日本的树木如此美丽?在西方,梅花或者樱花即使盛开,却也难以形成景观。可在这里,那奇迹般的美景让人眼花缭乱。无论事先读过多少相关的描写,亲眼所见依旧令人惊叹不已。树上见不到一片绿叶,但见一簇簇粉白色的花朵,仿佛一片云雾竞相开放。在这个上帝创造的国度里,树木在人类的精心培育下被赋予了灵魂,像是备受宠爱的女人,显得格外娇艳,并对人类的关爱给予丰厚的回报。毋庸置疑,树木就像是漂亮的仆奴,她以自己天然的美貌,令这个国家的人为之心醉。“请不要伤害树木”,不时地,可以看到用英语书写的类似招牌。之所以如此,一定是那些野蛮的外国游客也曾到此一游。

“寺庙?”

“是的,茶,寺庙!”

不久,穿过一条纯粹日本风格的小街,小山脚下的人家开始变得稀疏。紧接着,越过一条峡谷,小镇变得越发遥远,最终消失在山谷背后。人力车行走在一条弯曲的山路上,道路右边倾斜竖立着一座绿树成荫的山包,左手边放眼望去是一片暗褐色的海滨,海水拍打着沙滩溅起白色的浪花。浪花远远地连成一条白线,消失在沙滩的尽头。海水退去,海滨上涌来了一群拾贝的人。再次放眼望去,人们弯腰拾贝的情景,活像一只只小小的叮叮虫,在阳光照射的沙滩上闪闪发亮。一些人提着满满的一筐收获,离开沙滩与我们并排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像英国的少女一样,姑娘们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绯红。

人力车奔跑在大道上,车轮碾轧着道路发出阵阵声响,道路一旁的小山包变得越发挺拔。这时茶猛然停下了脚步,眼前出现了一排陡峭的石阶,石阶的尽头则是一座寺庙。

我下了车,一鼓作气爬上了石阶,途中只感觉腿部肌肉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爬上山顶时,已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大工夫,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对石狮子中间。其中一头狮子龇着牙咧着嘴,另一头狮子则紧闭着双唇。我的眼前,是一个被低矮的悬崖三面环绕着的院落,院落的正中央有一座寺庙。那寺庙看上去并不大,却显得十分古老。寺庙左侧高高的岩石顶上,一道细细的瀑布顺流而下。瀑水落在栅栏围绕的瀑潭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四下里寂寞无声,阵阵海风吹过,明媚的阳光下却感到寒气逼人。置身于庭院当中,四周一片荒凉,似乎数百年来不曾有人到此祈祷。

我在残缺的台阶前脱下鞋子,茶四处拍打招呼着寺庙的主人。大约过了一分钟时间,纸拉门的内侧,随着一阵沉闷的咳声,隐约听到有人走了过来。不久拉门被打开,一位身着白色装束上了年纪的僧侣出现在面前。他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一只手招呼着我们进了寺庙。只见那僧人满脸温和,面带微笑,显得格外热情。不久,那老僧再次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很厉害,以至让人担心下次是否还能见到。

我脚踏着全日本无处不见的舒适整洁的榻榻米,来到了正殿。绕过一口寺庙中必备的大钟,穿过一张涂漆的经卷案几,眼前并列着一排顶天立地的纸拉门。老僧依旧一边咳嗽着,一边推开了右侧的一扇拉门,用手示意让我进到内殿。内殿里光线幽暗,空气中飘浮着阵阵清香。一只巨大的青铜制长明灯,首先映入了我的眼帘。在长明灯粗大的支柱上,一条盘龙翩翩起舞。经过长明灯下时,我的肩膀无意中碰到了悬挂在天顶下方形似莲花的饰网,引起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昏暗之中,我莫名其妙地摸索着来到了佛坛下。这时,老僧逐一推开了拉门,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映照得黄铜佛具和佛具上的碑文闪闪发亮。只见佛坛上环绕着一组蜡烛台,我在上面寻找着本尊佛像,此时见到的却是一面高悬的明镜。那苍白光亮的金属镜面当中,映照出的竟然是自己的面孔。那滑稽的镜像背后,幻影之中竟是一片苍茫的大海,如烟如梦。

只有一面镜子吗?它象征着何物?是幻影?还是反映人类灵魂的宇宙?抑或是象征着佛教中“自省自悟”这一中国自古以来的教诲?也许,这个谜团终有一天会被解开。

我回到寺庙门口,坐下来穿好鞋正要离开,热情的住持再次走到我的身边,向我鞠了一躬,将一只小碗递到了我的面前。我原以为那是施舍用的钵,赶忙取出几枚硬币放了进去,没想到里面满满地盛了一碗热茶。见此情形,老僧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让我因误会而感到丝毫窘迫。他微微地笑了笑,一句话不说收起小碗,取出另一只空碗,从一个小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示意请我用茶。

按照规矩,老僧对每一位来到寺庙参拜的客人都要敬上一杯茶。这座小寺庙看上去十分贫寒,我甚至怀疑庙里日常的必需品都开始变得匮乏。我迎风走下高台阶,准备回到大路上。我不时地回头向寺庙张望,看到老僧依旧站立在门前目送着我远去。与此同时,我的耳边再次传来他沉闷的咳嗽声。

这时,那个映照出自己面孔的镜像,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我能否在自己以外的世界,即在自己内心所描绘的空想之外的世界中,找到自己所要寻找的一切。我开始对此产生怀疑。

“寺庙?”茶再一次问道。

“噢,不!天色已晚,该回饭店了。”

返回的路上经过一条狭窄的街道,拐过一个路口,在一座不知是神社还是寺庙的前面,茶停下了脚步。那小寺的大小不足一家日本店铺的面积,但其中的两尊雕像却是闻所未闻,让我感到十分惊讶。那两尊雕像形同怪兽,分别立于寺庙入口的两侧。它们像两只红鬼,上半身裸露,筋骨隆起,双脚像狮子的大爪。它们身披闪电,横眉怒目,被称为“哼哈二将”。它们是佛教中的护法守护神。有趣的是,在那两尊深红色的怪兽之间,站立着一位少女,正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张望。那位少女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和服,系着一条紫色腰带,看上去楚楚动人,在黄昏的余晖下显得格外醒目。她气质非凡的脸庞,更是让人感到无限的魅力。此时此刻,她伫立在两只怪兽之间,与那凶神恶煞般的哼哈二将形成鲜明的对照,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奇特效果。如此年轻美貌的女子,却对哼哈二将无比敬畏。见此情形,我不禁对自己厌恶那两只庞然大物而感到惭愧。在注视着彩蝶般婀娜多姿的少女的同时,我开始感到那哼哈二将,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丑陋。但那位少女,对眼前的这个外国人曾经极度厌恶哼哈二将却是一无所知,始终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望着我。

何谓哼哈二将?从艺术角度说,他们是从梵天和帝释天转变而来。据说,在融合万物却又变化多端的佛教那神秘的气息感召之下,因达罗神身披雷电,守护着曾经将自己贬黜的宗门,成为了佛教的守护神。也就是说,他们曾经一度被降为寺庙的门神。不仅如此,如果他们被放置在供奉着未能成佛的观音菩萨的庙堂里,自然也就变成了菩萨的仆人。

“饭店!茶,回饭店!”我再一次大声喊道。天色已晚,返回的道路依旧漫长。那是一个金色阳光洒满大地的黄昏。今天,我始终未能参拜到释迦佛像(日本人称之为释迦牟尼),也未能拜见到佛陀的尊容。明天,或许仍然要穿过木屋连绵的小巷,登上未曾到访过的小山,去寻找那令人神往的佛像。

日落西山,最后一缕阳光渐渐消失在远方。茶停下脚步,点亮了手里的提灯。于是,一排排高悬在街道两旁店铺门前的挂灯,也随之开始从我的眼前飞速驶过。那一个个并排悬挂着的挂灯,像一串串闪耀着的明珠,径直通向小巷的尽头。突然间,一阵深沉肃穆的钟声,穿过小镇的房檐屋顶,传到了我的耳边。那是野毛山上寺庙里的梵钟声。

这一天,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我的两只眼睛始终暴露在阳光下,像是浏览着一幅巨大的魔法画卷,被那些铺天盖地的神秘汉字招牌散发出的魅力所迷惑。此时此刻,面对眼前那一只只烛光摇曳的灯笼,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疲倦。无疑,在那一盏盏灯笼的上面,同样写满了像是从魔法书中摘录下来的各色文字。最后,似乎被魔术师施与妖术,我终于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十一

“按摩,上下,五百文。”

夜幕之中,传来了女人的吆喝声。那声音透过敞开的楼窗,像是荡漾的笛声随风飘来,句句清晰,字字分明。能讲几句英文的房间女佣,向我解释了那吆喝声的含义。

“按摩,上下,五百文。”

在那委婉动听的吆喝声之间,还伴随着凄美的口笛声,最初是一声长音,接下来变换着调子发出两声短音。那是按摩的笛声。贫穷的盲人妇女走街串巷,为病人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按摩以维持生计。这口笛声,是为了引起过往行人或人力车夫,对这个双目失明的女人的注意。听到她的吆喝声,那些病人或者疲劳的人们便可以将她召唤到自己的家中。

“按摩,上下,五百文。”

女人的吆喝声夹杂着口笛声显得悲凉,却又如此地扣人心弦。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只要支付“五百文”的现金,便可以得到“由上到下”的全身按摩,用以去除身体中的疲劳和痛苦。五百文相当于五钱(“文”:日本的货币单位)。一钱等于十厘,一厘等于十文。女人甜美的声音久久地缭绕在我的耳边,始终挥之不去。我甚至希望自己会感觉到不适,也好付上五百文钱,请她为我解除痛苦。

我躺在床上,开始进入梦乡。我梦见,小镇上比比皆是的汉字,正朝着同一个方向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无论是书写在广告牌上、推拉门上,还是印刷在脚穿草鞋的男人后背上的黑白表意文字,无不朝着同一个方向随风而去。它们似乎被赋予了灵魂,具有了某种意识。那众多的汉字生物,驱动着身体的某一部分,像一条巨大的竹节虫蠢蠢欲动。我坐在梦幻般的人力车上,行驶在狭窄却又充满生机的小巷之中。我听不到车轮的声音,却总是可以看到茶那顶巨大的蘑菇般的白色斗笠,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动着,奔向无尽的远方。 oHgr9LwES2r2X3HWCWhFoZpOjkkBxpWQTHYMiR60D5bqIA08X5Ywypb1Sg0fBm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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