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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之岛朝圣之旅

镰仓。

在一片丛林覆盖的低矮山丘之间,散落着一座小村庄。一条小河从村中流过,两岸立着古老的民宅。木板墙和纸窗格的上方,支撑着陡峭的茅草屋顶,屋顶上长满了青草。在一排排形如田埂的屋脊上,更是长满了茂密的马莲,开放出鲜艳的紫花。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日本特有的气息。清酒的味道、紫菜酱汤的味道、当地产大萝卜的气味,加上笼罩在其中的强烈沉香,不时地从附近的寺庙中扑鼻而过。

为了今天的朝圣巡礼,晃共租用了两辆人力车。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大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当我们行驶在一条小溪旁,看到一排排屋顶长满杂草的农舍,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油然而生,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这座颓废的小镇,曾经是大将军源赖朝的国都、幕府时代的重镇。那时,为了征收贡赋来到这里的忽必烈使者们,由于极度施暴而遭到斩首。时至今日,昔日繁华都市中香火旺盛的众多寺庙,免于十五六世纪的大火而幸存下来的建筑已是寥寥无几。那些至今尚存的庙宇,无疑受益于被建在了地势较高的地方,抑或是因为宽阔的庭院将它们与大火隔开。那些寺庙当中的古老神佛,如今依旧深居在一片沉寂当中,早已破烂不堪,没有人前来朝拜,更无人上香布施。附近是一片荒芜的稻田,蟾蜍的鸣叫声取代了往日城市海潮般的喧嚣。

我和晃跨过一座小桥,穿过一条护城河,来到了古镇名刹圆觉寺的门前。大门顶端是一排中式的屋梁,表面全然没有任何雕刻。我们走进大门,踏上一段宽阔的石阶,走过一条茂密的丛林大道,来到了寺院的山门前。这座山门造型十分独特。它是一座巨大的双层建筑,四边屋檐高高翘起,两侧山墙威严耸立,看上去十分壮观。山门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饱经沧桑却看不出任何败落的痕迹。粗壮的原木支柱与山梁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支撑着复杂的上层结构。山门宽阔的屋檐下筑满了鸟巢,不时地传来鸟儿的叽喳声,宛如一汪清泉湍流而下。整个山门规模庞大,气势宏伟,稳如磐石,显示出寺院特有的威严。它没有雕龙刻凤,没有滴水嘴怪兽,却从屋檐下探出纵横交错的七梁八柱,显示出独特的魅力和如痴的梦幻,引起西方看客无穷的遐想。走进寺庙,我依旧环顾四周寻找着狮头、象面、龙首。令人大为惊叹的是,映入眼帘的仍然只是四根突起的方梁,这让我始料未及。事实上,这座建筑的威严根本无需狮子、大象、蟠龙的雕像刻意强化。

进入山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排千年古木。穿过一条森林密布的小路,登上一段宽阔的石阶,便来到了寺庙的正殿,只见门口端放着两座美丽的石灯笼。正殿建筑并不大,却与山门一样气势辉煌。正殿上方高悬着一块匾额,上面用汉字书写着几个大字:“大光明宝殿”。正殿入口处设有木栏杆,游人一律禁止入内。我透过木栏,借助一缕光线向殿内张望。我先是看到了正殿内大理石的地面,随后便是一条长廊,两排高耸的立柱支撑着暗淡的廊顶。长廊尽头,释迦牟尼雕像端坐在一张直径约十二米长的巨大莲花宝座上。隐约之中,只见佛像面色黧黑,身披金丝长袍;它的右边立着一尊白色的神秘雕像,手持一只香炉;它的左边同样立着一尊白色雕像,仿佛在拱手祈祷。两尊雕像的身高均超乎寻常。由于殿内光线幽暗,我无法辨认它们的真实身份——或是佛陀弟子,或是神仙,抑或是哪路圣人?

大殿的正后方,是一片镌刻着年轮的松杉翠柏,其间簇生着青色的毛竹,仿佛一根根刚劲挺拔的桅杆,绿色的枝叶与高大的树梢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派美丽的热带风情。穿过这片竹木林,爬上一段宽阔的青石板坡道,另一座孤寂的小庙出现在眼前。登上石阶,一行人来到了小庙的山门前。面前的这座山门,与先前那座山门相比规模虽小,却是十分奇特,上面刻满了形态各异的蛟龙。看那雕刻技法,堪称空前绝后。只见它们各个羽翼生辉,扭动着身躯,势如翻江倒海。左侧门扇上一条青龙双唇紧闭,右侧门扇上一条青龙龇牙咧嘴,大有毁天灭地之势。这一左一右两条巨龙,仿佛侍奉佛陀的两头睡狮,一雌一雄各守一方。脚下是激流翻滚的旋涡,头顶是波涛汹涌的巨浪,那大胆的浮雕设计,更使得整个壁面如日中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其间的灰色木框也变得如磐石一般坚硬。

小庙当中似乎并无值得称赞的佛像,只有一颗佛舍利,却是远渡重洋来自遥远的印度。由于守护人暂时离开,因而无缘拜见。

“我们一起去看一口大钟。”晃说道。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两侧长满青苔的六米多高的围墙,向左来到了一排荒芜的石阶前。石阶间长满了杂草,长期的践踏使得石阶极度磨损,几乎成为一片废墟,踩上去摇摇欲坠,甚至有些危险。最终我们还是安全地到达顶峰,来到了一座祠堂前。一位年迈的僧侣,微笑着迎接我们的到来。那位僧侣恭敬地向我深鞠了一躬,我们也赶忙还了礼。在正式参拜祠堂前,一行人首先领略了右手旁的一口著名的大吊钟。

大钟悬挂在一座屋檐翘起的中国式亭子当中,看上去足有八米多高,直径约四米半,钟口厚度足有二十厘米。与开口渐宽的西方吊钟不同,这口大钟上下几乎一般粗细,平滑的金属表面上镌刻着经文。用来撞击大钟的,是悬挂在屋梁上的一根粗大的钟杵,像是古代打仗时使用的攻城槌。钟杵上系着一根棕榈绳,拽动绳索,瞄准浇铸在大钟正面的莲花猛击,大钟就会发出美妙的声响。眼前的这根钟杵,已是千锤百炼饱经风霜,木质坚硬的四角形平面杵棒,像是活版排字工手中的木槌,杵头已经被敲打成凸起的圆盘状。

一位僧人示意我敲打大钟。我先用手指轻轻地拍打了一下钟沿,吊钟发出沉闷的声音。我用尽全力摆动起钟杵,霎时间一声雷鸣般的响声,好似巨大的管风琴发出的浑厚低音,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传开,在远处群山中回荡。紧接着,阵阵美妙的回声开始在耳边缭绕,像是在相互追逐,又像是渐渐地远去。我只敲击了一下大钟,却引来了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声音足足延续了十分钟之久!

据说,这口大钟已经有六百五十年的历史。

在钟亭附近的一间小祠堂里,僧人向我们展示了几幅珍奇的绘画,描绘的是大钟铸造六百周年庆典时的情景。这是一口神钟,人们相信那其中孕育着神灵。如果没有这口大钟,这间小祠堂便不会引起人们更多的兴趣。祠堂里还保留着一些卷轴,描绘的是德川家康及其家臣的画像。在将祠堂内殿和甬道隔开的门扇两侧,立着真人大小、身着甲胄的日本武士雕像。内殿的祭坛上,彩色木雕的微型景观之间,聚集着弁天女神的十五位童子。祠堂的正前方,端放着祭神用的驱邪幡和一面镜子,它们是神道的象征。这座祠堂在日本“废佛毁释”的大变革当中,一举改宗为国家神道。

在日本,几乎所有著名的寺庙均出售记载该寺庙的起源及变迁的小册子。在圆觉寺的入口处,我也看到了这种小册子,其中一幅描绘着神奇的大吊钟。在晃的帮助下,我了解到了下列民间传说。

文明十二年,这口大钟曾经不敲自鸣。听到这件怪事后对其付之一笑的人,结果遭到了厄运;相信了这个故事的人,从此兴旺发达,万事亨通。

那时,在玉绳村有一个名叫小野君的人死于病患,落入地狱,来到阎魔王的面前接受审判。冥府判官阎魔王面对小野君说道:“你如此过急,来得尚早!娑婆世界给予你的阳寿未尽,我命你立刻回去!”对此,小野君回答道:“如此漆黑一片,我如何能够重返阳间?”于是,阎魔王对小野君说道:“由此向南,于南阎浮提界可以听到圆觉寺的钟声,随着声音便得以找到归途,重回娑婆世界。”小野君按照指点向南行走,耳边果然传来圆觉寺的钟声。他穿过昏暗的冥府,最终得以重生,回到了娑婆世界。

也就是在那时,日本各地出现了一位身材巨大的佛教僧人。没有人记得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位僧人四处巡游,所到之处劝说人们去圆觉寺的大钟前祈祷。后来人们发现,这位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人便是那口神钟,他借助超人的力量化成了一个僧人。从此以后,众多百姓纷纷来到大钟前祈祷,他们无一不如愿以偿。

我们再次回到了那座中国式的山门前。“这里还有一些值得欣赏的东西。”我的向导说道。他引导我们穿过另一条丛林密布的小道,来到一座丘陵前。这座丘陵,大约三十米高,满是松软的石块,中间镂空形成几间洞室,里面摆放着一些石像。洞室仿佛一座座坟冢,石像似乎一座座墓碑。洞室分上下两层,上层三间,下层两间,上下层之间用岩石自然凿出一条狭窄的阶梯。洞室当中,沿着潮湿的洞壁,并排摆放着一些灰色的石板,形如佛教寺庙中的墓穴,石板上清晰地浮雕着佛陀像。所有佛陀均背负着耀眼的光环,它们表情真挚,有些像是西方中世纪的雕刻作品,有些则已是屡见不鲜。在久保山墓地,我曾见到过伸展着无数只手臂,跪坐在地上的女人的雕像;也曾见到过头戴冠冕,单手支颐,双膝并拢,浑然入梦的、象征着永久安息的凄凉雕像;还见到过形如圣母的雕像,她们手持莲花,脚踏一条盘曲的蟒蛇。可是在这座洞室里,我却无法看清全部雕像。其中一间洞室的岩顶已经坍塌,一束阳光透过废墟,照射在岩层下方的雕像上,让人无法靠近。

这些洞室并非墓穴,那些石像也并非我想象的墓碑。她们是大慈大悲的女神雕像,洞室便是礼拜堂,雕像则是圆觉寺的百尊观音菩萨。沿石阶上层洞室的壁龛里,竖立着一块花岗岩石碑,上面用汉字书写着一排大字:“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诸愿皆遂”。

穿过两道分别悬挂着“天下禅林”和“巨福山”牌匾的山门,便来到了建长寺。这里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圆觉寺内。因为这第三道山门,连同眼前的佛殿,与之前所见圆觉寺的建筑完全相同,皆出自同一位建筑师之手。进入那高大且庄重、华丽的山门,便来到了雄伟的佛殿前,这里端放着一只青铜制水盘。那精美的金属水盘,整体呈莲花状,中间设有喷水口,清澈的泉水溢满整个盘池。

大殿内部,地面上铺着黑白相间的正方形石板,参拜者可以穿鞋而入。从外观看,它与圆觉寺一样朴素而庄重,可进入殿内,却显得异常肃穆、凄凉。其间看不到头顶火焰的佛陀那漆黑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背负光环、吐着三条火舌的巨幅地藏菩萨雕像端坐在殿堂中央。那地藏菩萨,坐在一张褪了色的金饰莲花台上,僧袍的一角垂落在高高耸立的宝座一旁。在他的身后,是一排渐高的金漆台阶,上面整齐地排列着数百尊巴掌大小的金黄色雕像,那便是千尊地藏菩萨佛像。从本尊佛像头顶的天花板上垂落下一幅暗淡的天帐,天帐四周的饰坠透过陈年的蛛网尘埃闪烁着微光。想必那天花板也曾有过辉煌,它由众多块藻井组合而成,藻井表面为金地并绘有彩色飞鸟图案。支撑大殿屋顶的八根梁柱,曾经亦是描金彩绘,如今却只能从木纹的蛀虫表面或底座上略见一斑。门户上方的楣窗浮雕,尽管已经褪色,却依然可见品箫弄笛、歌舞升平的非凡景象。

侧廊右手边有一座小庙堂,被一扇厚重的木门隔开。负责接待的僧人拉开木门,请我们入内参观。堂内黄铜支架上摆放着一面大鼓,四周足有五米多长,令人为之惊叹。大鼓一旁悬挂着一口大钟,钟面上镌刻着经文。得知看客被禁止击鼓,不禁让我略感失望。除此之外,庙堂内还悬挂着一盏结满了蛛网的纸灯笼,上面印有卐字符图案,那是佛教神圣的象征。

晃告诉我,在《地藏经古趣意》一书当中,记载着有关建长寺地藏菩萨的传说。

从前,在镰仓居住着一位浪人的妻子,名叫曾我贞义。她依靠养蚕抽丝为生,并不时地来到建长寺烧香拜佛。一个寒冷的冬日,她来到寺院,见地藏菩萨冻得可怜,便决定制作一块头巾为菩萨取暖,那便是乡下人冬天戴在头上的兜帽。贞义回到家,缝制好头巾,将其系在地藏菩萨的头上,然后面对地藏菩萨说道:“我并不富裕,无力为您制作一套冬衣以温暖您的贵体。我是个穷人家的妇女,或许这块头巾并不足以让您的神明笑纳。”

治承五年十二月,贞义五十岁时不幸突然去世。然而三天过后,她的尸体却始终温暾不僵,为此家人无法将其入殓。到了第三天的半夜,贞义竟然死而复活。

贞义回忆说,死后当天,自己来到了冥府判官阎魔王的审判大厅。阎魔王看了她一眼,便勃然大怒地呵斥道:“你这个女人罪恶多端!你背弃佛祖的教诲,在娑婆世界肆意用滚烫的开水杀害蚕蛹涂炭生灵,现如今你应当坠入镬汤地狱,被油锅煎煮直到赎清你的罪孽!”说话间,只见一群恶鬼蜂拥而上,将她拖到一口化铁炉前,投入盛满铁水的炉中。无奈,她只好放声大叫起来。就在那时,猛然间地藏菩萨也跟着跳进了铁水当中。翻滚的铁水立刻平静得像一汪清油,炉火也不再燃烧。紧接着,地藏菩萨将她从炉中抱起,把她带到了阎魔王的面前,当着阎魔王的面恳求道:“这个女人曾经施善于我,看在我的分上,请饶恕了她吧!”于是,她便得到宽恕,得以重新回到这娑婆世界。

说到这里,我开口问晃:“这么说,按照佛祖的教诲,任何人穿戴丝绸都是不符合佛教本意的啦?”

“的确如此!按照佛教的法典,僧人被严格禁止穿戴丝绸制品。”晃说着,脸上却一反往日的平和,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果不其然,晃接着补充道:“可是,几乎所有和尚都穿着丝绸编织的袈裟。”

晃还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据《镰仓志》第七卷中记载,古时位于镰仓的延命寺内,供奉着一尊有名的地藏菩萨,被称为裸体地藏。那的确是一尊裸体的地藏菩萨,只是后人为它披上了一件僧袍。原本赤身裸体立在棋盘中央,如今朝圣者只要付上一两个硬币,寺庙的僧人便会将像的僧袍脱掉,人们可以看到,那尊雕像脸部虽是地藏菩萨的面孔,下面却是一副女人的身躯。

说起这尊站在棋盘上的裸体地藏,还有这样一段来历。一次,著名的平时赖公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与妻子下棋。数局之后,两个人约定,接下来输棋的人要赤身裸体地站在棋盘上。结果妻子输了棋,于是她向地藏菩萨祈祷,请求免于露身之耻。地藏菩萨答应了她的请求,自己站在棋盘上,脱光了衣服,瞬间将自己变成了女人之身。

我们二人乘坐人力车沿着一条坡路继续前行,此时道路变得越发狭窄,天色也开始变得昏暗。“噢,请等一等!”我的那位佛教徒向导对着两位车夫轻声说道。于是,两辆人力车平稳地停在了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一缕阳光穿过路旁树丛茂密的枝叶,照射在青石板上。“这里有一座寺庙,供奉着阎魔王,俗称阎魔堂。寺庙的名字叫作圆应寺,是一座禅宗寺庙,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里面供奉着一尊著名的佛像。”晃解释道。

我们登上石阶,只见狭小的庭院当中坐落着寺庙大殿。石阶尽头的右侧,一块花岗岩的古老石碑上,深深地刻着三个大字:“阎魔堂”。

这座寺庙,正殿的外观和内部与先前所见的寺庙并无两样。与镰仓的释迦牟尼及地藏菩萨的寺庙一样,这里大殿的地面上铺着平缓的石板,无须换拖鞋便可直接入内。大殿内一片昏暗,满是灰尘,看上去老朽不堪,不时地散发出阵阵刺鼻的霉味。柱子上的彩绘早已脱落,显露出原始的本色。正殿左右两侧的高墙前,分别立着五尊和四尊总共九尊佛像,各个面目狰狞。每尊佛像的头顶上,都戴着一个喇叭形带有装饰的奇特冠盖。由于年代久远,佛像已经变得灰白,样子酷似在久保山见到的阎魔王。于是,我问道:“这些都是阎魔王吗?”“不,它们只是阎魔王的侍从,所谓的冥界十王。”向导回答道。“可为什么只有九尊?”我接着问道。“九尊佛像加上阎魔王,正好十尊,您还没有见到阎魔王啊。”向导答道。

阎魔王又在何处?大殿深处的角落里设有一排木台阶,直通一座高台,高台上有一座佛坛。佛坛上不见佛像,只摆放着一些金银铜器和漆器佛具。佛坛背后垂挂着一幅两米见方的帷幕,帷幕原本是深红色,如今已变得难以辨认,或许是用来遮挡后面的壁龛。一位守庙人走了过来,邀请我们登上高台。我脱下鞋,登上了铺有榻榻米的高台,紧随着守庙人绕到佛坛背后,在帷幕前停下了脚步。这时,守庙人手持竹竿撩起帷幕,示意我向里张望。霎时间,黑暗之中一头怪兽正对着我怒目而视。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那竟是一张偌大的鬼脸。

这张面目狰狞的脸庞,表面呈暗红色,仿佛熔化的铁水瞬时凝固成一团黑炭,令人胆战心惊。毫无疑问,这种恐惧部分缘于守庙人冷不防撩起帷幕那戏剧性的举止。然而震惊过后,却让我意外地获得了一股巨大的能量,开始寻找起艺术家创作灵感的奥秘。其中的绝妙之处,既不在于雕像那虎一般紧皱的眉头,也不在于它咧开的血盆大嘴,更不在于它愤怒的表情和苍白的颜色。它的神秘之处,就在于那双噩梦般锐利的目光。

这座古老的寺庙,有着一段古怪的传奇。

传说距今七百年前,一位制作佛像的著名工匠不幸丧命,他的名字叫运庆苏生。运庆苏生之意,来源于庆幸“离开冥界,死而复生”。话说运庆死后,来到了判官阎魔王的面前。阎魔王面对运庆说道:“你生前不曾为我制作过一尊雕像。既然你已经见到了我,我要求你立即回到娑婆世界,为我制作一尊雕像。”于是,运庆清醒过来,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人间。他的生前好友见他死而复生大为震惊,从此人们便称他为“运庆苏生”。自从重新回到人间,运庆始终不忘阎魔王的容貌,并且开始雕刻起阎魔王的形象。结果,便有了这尊让所有人无不为之魂飞胆丧的阎魔王雕像。运庆同时雕刻出阎魔王的侍从、冥界十王的雕像,它们和阎魔王一起,端坐在庙堂的正中央。

我希望得到一幅阎魔王的画像,并将这一愿望转达给了守庙人。我的愿望可以得到满足,但在此之前先要领略一下魔鬼的尊容。我们跟随守庙人离开寺庙,走下一段布满青苔的石阶,穿过一条街道,来到了一座乡间小屋。我们席地而坐,守庙人则转而进入里间。不大工夫,守庙人再次出现在面前,并从纸拉门后拖出来一只鬼。只见那恶魔身高三尺有余,赤身裸体,浑身血色,面目极端丑陋。它长着一个斗牛犬的脑袋,一双厚颜无耻的眼睛,一对狮子般的爪子,挥舞着一根大棒,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守庙人将这个怪物转来转去,以便让我从头到脚看个透彻。屋门外,一群天真无邪的年轻人聚集在庭院,同样在欣赏着我这个异乡人和那只魔鬼。

接下来,守庙人取出一幅粗糙的阎魔王印刷版画,上面书写着几行佛教经文。待我付了些现钱,守庙人便准备在上面为我盖上寺庙的印章。印章用柔软的皮革层层包裹着,保存在一只精致的漆盒里。守庙人打开漆盒,解开包裹,取出了印章。但见那长方形的印章,为朱红色抛光石料所制,上面篆刻着几个凹陷的阴文。守庙人先在印章表面蘸上一些红色印泥,随后在这张恐怖画面的角落里盖上了红印,以此证明这笔奇异的交易永久成立。

十一

我走进寺庙院内,却不见大佛。这里的佛堂早已不复存在。穿过一片草地,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前行,大佛始终被一道密林遮挡住视线。前方转过一道弯,大佛的身影猛然出现在眼前,令人惊诧不已。或许你曾经无数次地拜见过大佛的画像,当你第一次目睹大佛真容时,你仍会感到巨大的震撼。或许你觉得自己就在大佛身边,可实际上你们之间仍然相隔百米。为了一览大佛的全貌,我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二三十米,没承想却乐坏了车夫。他以为我心生畏惧,唯恐大佛站起身来,于是打着手势催我向前。

可是即使大佛站起身,也不会令你感到恐惧。它那温顺的表情、梦幻般的容貌、湖水般平静的内心无不充满了美好,给人以无穷的魅力。相反,越是接近大佛,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仰望大佛高贵的面容,沐浴着大佛半睁半闭的目光,仿佛从那青铜眼睑中流露出孩子般温柔的神情,俯瞰着世间万物。眼前的这座大佛,宛如东方幽灵之沉稳、宁静的化身,仿佛只有大和民族,才能够创造出如此宏伟的形象。大佛之美,大佛之高尚,大佛之深邃,无一不代表着这个民族的古老文明。尽管他也曾受到过印度佛教的启迪,比如头饰及各种象征性标志的设计,但其艺术本身却表现出大和民族独树一帜的辉煌。

大佛如此光彩夺目,以至让人暂时忘记了同样妙不可言的两枝青铜莲花。它足有四米多高,插在佛像前一尊三足圆鼎的两旁,鼎上摆放着香炉。

佛像安坐的大莲花宝座右侧有一入口,由此通向佛身内部。里面摆设着一个小型祭坛,上面供奉着观音菩萨,另有一尊祐天上人的雕像,和一块用汉字刻印着“南无阿弥陀佛”的石碑。

朝圣者沿梯子可以爬到佛像内齐肩高的位置,那里有两个小窗口,透过窗口,寺院内景色一览无余。据讲解的僧人介绍,这尊佛像已有六百三十年历史。为了重新建造一座寺庙,以使露天大佛不受风雨的侵蚀,僧人恳求我施舍些钱财。

这尊大佛,原本有着自己的庙宇,因遭受地震及海啸,冲垮了殿堂四周的墙壁及屋顶,只剩下这尊阿弥陀如来大佛像,依然结跏趺坐在莲花宝座之上。

十二

我们再一次来到了远近闻名的镰仓观音寺前。观音菩萨为拯救人类灵魂,放弃了自身的永久安宁,拒绝涅槃,与人类共同经受着千百万年的苦难,她是大慈大悲的女神。

我们登上三段石阶,来到了正殿。门口的一位年轻女子起身和我们打过招呼,转身回到殿内传唤接待的僧人。不一会儿,一位身着白衣举止优雅的老人出现在面前,示意我们进入殿堂。

正殿规模之宏伟,与以往见到过的殿堂相比毫不逊色。经过六百年风雨寒霜,殿内早已变得古色沧桑。大殿顶端垂挂着各种祭祀供品、文字条幅以及众多鲜艳的灯笼。入口处的正前方,端坐着一尊酷似真人的佛像。那佛像满脸皱纹,一双奇怪的小眼睛紧盯着来客。佛像面部原本涂着肉色油彩,身上穿着淡青色衣裳。经过岁月的摧残,风尘剥蚀,如今表面已经变得一片苍白。惨淡的色彩与老朽的雕像竟然如此协调,感觉那就像是一尊活生生的托钵僧人。其形象与摆放在著名的浅草寺前、被无数朝圣者摸得锃亮的宾头卢尊者像如出一辙。入口处左右两侧分别立着哼哈二将,那高高隆起的肌肉,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朱红色的躯体上散落着朝圣者投来的白色纸屑。祭坛上方,是一尊小巧玲珑却显得十分耀眼的观音菩萨像,背负着光环,释放出火焰一般金色的光芒。

诚然,这座寺庙并非以这尊小巧的观音像而闻名。另有一尊观音菩萨的巨像,有条件地供朝圣者瞻仰。方才的白衣老僧,将一份用地道的英语书写的请愿书递到了我的面前。请愿书的内容,是请求朝圣者布施钱财,以维持寺庙和僧侣的生活。对于信仰不同宗教的信徒,则劝其牢记“但凡倡导积德行善的信仰,均受到所有人的尊重”。我捐献出自己微薄的财物,请求瞻仰观音菩萨的真容。

于是,老僧拎着提灯在前方带路,从佛坛左侧低矮的入口,进入了寺庙内部一间昏暗高大的净室。我寸步不落地紧跟在老僧的身后。四下里除了提灯的光亮之外一片漆黑。不久,老人在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物体前方停下了脚步。待两眼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一个物体的轮廓渐渐地呈现在眼前。那闪烁着微光的东西,分明是一只金色的大脚,脚背上还垂挂着一条波浪起伏的金色裙带。紧接着又出现了另一只大脚,这无疑是一尊站立着的佛像。我意识到,我们正处在一间狭窄而高大的密室里。在一片漆黑的秘境中,几根绳索从头顶上方垂下,一直垂到照射大脚的提灯光亮附近。老僧再次点亮了两盏提灯,分别悬挂在了相距一米左右的绳索钩上,随后将两盏提灯向上徐徐拉起。随着提灯摇摇晃晃地上升,金色长袍的更多部分开始显现,然后是一副巨大的膝盖,接下来是两只紧缠在雕刻衣衫下弯屈着的大腿。提灯继续摇摆着上升。黑暗之中,那金色的影子越发显得高大,我们的期待也随之膨胀。四周一派寂静,只有头顶上滚动的滑车像蝙蝠在尖叫,发出咔咔的声响。提灯升到金色腰带的上方,出现了胸部的轮廓。紧接着是一只发光的手臂,它略微抬起,似乎在表示祝福,另一只手持莲花的金手也随之映入眼帘。最终,一个清丽的少女面孔,雍容温婉的金色观音菩萨的容貌展现在面前。

此时此刻,面对从黑暗之中走出的这一光辉的女性形象——这一被遗忘了的古代技术创造出的崇高艺术,我的内心与其说是惊讶,更多的是感慨;由此引发的情感,与其说是赞叹,更多的是敬畏。高悬的提灯仅在观音菩萨的面前停留了片刻,伴随着一阵咔咔的声响,继续攀升。这时,观音菩萨那神秘的宝冠开始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神奇的象征,是由数张面孔组成的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她们是观音菩萨自身尊容的缩小版,是一群清纯少女迷人的脸庞。

此乃观音寺中十一面观音像。

十三

民间对这尊佛像的信仰十分浓厚,以下是有关她的一些传说。

元正天皇执政时期,在大和国住着一位僧人,名叫得度上人。此人前世曾经是法辉菩萨,为了拯救世间俗人的灵魂,涅槃重生回到了娑婆世界。其时,得度上人深夜行走在大和国的山谷之间,眼见一道灵光闪烁,便走上前待要看个究竟。那灵光发自一棵倒在地上的巨大樟树,树干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四射的灵光仿佛明亮的月光。见此神奇瑞兆,上人感到这必定是棵神木,如果用此木雕刻成观音像,必定大显神灵。于是,得度上人诵经念佛,诚心祈祷,祈求神灵。说话之间,一对老夫妇突然来到了上人的面前。他们面对上人说道:“我们得知,你这贫僧打算借助天力,用这根木材雕刻观音像。你应为此继续祈祷,我们答应为你雕刻神像。”

于是,得度上人遵照老人的嘱托,每日坚持祈祷。那对老夫妇轻而易举地将巨大的树干平分成两半,开始在各自的一半上雕刻佛像。两位老人连续劳作三天,到了第三天,两尊美丽的观音菩萨雕像竖立在上人的面前。上人望着观音像,对两位老人说道:“请说出您二位的尊名大姓,我要为你们祈祷。”于是,老夫回答道:“我是春日明神。”老妇回答道:“我是天照皇大神。”此话说完,两位大神摇身一变,随即腾空而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皇听说了这件事情,派遣使者来到大和,供奉祭品,营造寺庙。高僧行基菩萨也赶来为观音像举行供奉开光法会,并为奉天皇意旨修建的寺庙举行加持仪式。他将一尊雕像请进寺庙,令其“常守于此,拯救众生”;将另一尊雕像投入海中,令其“任意而行,拯救生灵”。

最终,这尊雕像漂流到了镰仓。一个夜晚,佛像漂流到附近海岸,闪烁着万道光芒,仿佛灿烂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海面。镰仓的渔民被这道灵光惊醒,乘船来到海上,发现了漂浮着的雕像,将其拖到了岸上。天皇下诏书,在镰仓海光山为雕像修建寺庙,取名新长谷寺。

十四

我们离开观音寺,行走在大街上,沿路见不到一户人家。我们一路前行,道路两侧翠绿的山丘陡然峭立,头顶上的树荫也愈加浓密。眼前时隐时现的青苔石阶、雕刻山门,抑或是鸟居牌坊,似乎预示着寺庙的存在,但我们却无暇顾及。这一带随处可见荒废的庙宇,仿佛在静静地诉说着故都昔日的辉煌。附近寺院里缭绕的青烟,伴随着阵阵幽香扑面而来。不时地,一块块散落在地上的断石残垣被我们路过,其中大都带有雕刻的痕迹——那里是一片古老的墓地,随处可见被遗弃了的坟冢,亦有梦中的阿弥陀佛,微笑的观音菩萨。它们大都年代已久,磨损褪色,栉风沐雨难以辨认。我停下脚步,凝视着一组凄凉的群雕。那是守护幼童鬼魂的六地藏,同样破损不堪,表面布满青苔。其中五尊地藏菩萨被小卵石埋到了肩膀,见证着几代人祈祷的虔诚。地藏像的脖子上均系着数条褪了色的围嘴儿,代表着对死去的孩子们的眷恋。六尊地藏菩萨当中有一尊已经支离破碎,横躺在坍塌了的碎石当中,或许是被过往的车轮撞倒碾碎。

十五

一行人沿路下山,行走在峡谷之间,两边是悬崖峭壁,前方道路异常曲折。转过一座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不觉我们即将走出大山走向海边。仰望太空,万里无云,湛蓝色的海水与蔚蓝色的天空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前方猛地一个急转弯,道路沿山峦之间迂回伸展,脚下出现一片黄褐色的沙滩。海风中夹杂着潮水的清香拂面而过,我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远处一座小岛,距陆地大约四百米,岛上郁郁葱葱一片森林覆盖——那便是江之岛,一座神圣的岛屿,岛上供奉着一位美丽的海洋女神。岛上有一座小镇,灰色屋脊散落在陡峭的山坡上。此时正值潮落时分,预计今日便可徒步到达岛上。潮水退去后,将留下一条宽阔的沙滩,仿佛筑起一道堤坝,一直通往对面的小村庄。

来到江之岛对岸的片濑小村,我们不得不暂时放弃人力车,步行穿过沙滩。连接小村与海岛之间的沙滩过于松软,人力车无法通过。在这之前,已经有几辆人力车停靠在狭窄的路边,一同等待着香客的到来。据说,今天前来朝拜弁天女神祠堂的异国人士只有我一个。

在两位车夫的带领下,我们迅速地踏上了那片潮湿而坚实的沙滩。

随着江之岛渐渐临近,小镇上的建筑物,透过薄雾开始清晰地显现出来。高高翘起的屋檐、奇特的淡蓝色屋脊、楼阁上凉爽的露台、高耸的建筑山墙,伴随着印有奇妙文字的旗帜一一展现在眼前。我们徒步穿过海涂,不久便来到了龙神之城、大海之都的门户。眼前是一座漂亮的青铜制鸟居牌坊,上面悬挂着一条同样是青铜制的注连绳和一块黄铜匾额,上面赫然刻着几个大字:“江岛弁天宫”。粗大的立柱脚下,雕刻着翻滚的海龟石像。这座鸟居牌坊,从陆地望去正对着弁天宫,乃是小岛的大门。但从片濑方向算起,这里是第三道鸟居牌坊,只是我们一路沿着岸边走来,错过了其他两道牌坊。

我们来到了江之岛。眼前是一条坡道,中间铺着宽阔的石阶,两边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和藏青色的暖帘,上面印着白色的奇妙文字,在海风的吹拂下迎风招展。道路两侧,客栈及小店鳞次栉比,我不时地驻足向店内张望。在日本,只要来到小店的柜台前,必然勾起你强烈的购买欲望。为此,我只好不停地买、买、买。

江之岛不愧为“贝壳之都”。在每一幅印有文字图案的暖帘背后,店主们都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售着精美的贝壳制品。清洁明亮的玻璃柜台上,闪闪发光的商品橱柜里,无不因珍珠贝壳的光彩而呈现出乳白色,以其精湛的工艺吸引着众多游客。一串串贝壳制作的花鸟虫鱼,闪耀着彩虹般的色彩。亦有珍珠母制作的小猫、小狗和小狐狸,更有姑娘们用的贝壳梳子,老人们用的贝雕烟嘴,精细得让人爱不释手。一只贝壳制作的小乌龟,个头只有一枚硬币大小,只要轻轻一碰,它的脖子、四肢、尾巴就会一齐舞动起来,简直是活灵活现。至于那些贝壳制作的鹳、鸟、甲虫、蝴蝶、螃蟹和小虾,更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甚至可以以假乱真。一群用贝壳制作的小蜜蜂,以钢丝固定在同样是贝壳制作的花瓣上,只要轻轻触摸它们的翅膀,就会发出嗡嗡的叫声。其间还摆放着女孩子们喜欢的贝壳首饰、各式发簪、胸针和项链。小店里同时出售江之岛风景照片。

十六

在这条神奇街道的另一端,陡峭的石阶上同样竖立着一座木制的鸟居牌坊。石阶脚下是一盏石灯笼、一口小井和一个水钵,朝圣者在进入大殿之前要在这里洗手漱口。水钵旁挂着一些鲜艳的蓝毛巾,上面赫然写着两个白色的汉字,我向晃询问起其中的含义——

“这两个字念作‘奉献’,意思是奉纳自己的钱财,就是通常所说的施舍。人们来到这里,要将毛巾奉献给弁天女神。除了毛巾之外,也有人奉献字画、花瓶、纸灯、铜灯或者石灯。人们在向神明祈祷时,通常会许诺奉献一些祭品,更有人会许诺为寺院建造鸟居牌坊,其规模的大小取决于捐赠人财富的多寡。如果是位富豪,捐献的青铜牌坊之雄伟,堪比江之岛的玄关。”

“那么,日本人会对神明遵守诺言吗?”

听我这样一问,晃的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随后回答道:“曾经有一个人,许诺如果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会用青铜建造一座鸟居牌坊。结果他如愿以偿,却只用三根细小的钢针搭起了一个玩具牌坊。”

十七

登上石阶,我们来到一座高台,在此可以俯瞰整个小镇。巨大的鸟居牌坊两侧,各立着一只石狮和一盏石灯笼,均已破损不堪,表面长满了青苔。高台的背后是一座神圣的山峰,山上丛林覆盖。高台左侧是一汪浅浅的池水,上面漂浮着几根杂草,四周立着一圈破旧的石雕栏杆。远处池塘对岸,灌木丛中一块形状怪异的青石赫然挺立,上面刻着几个大字。那是一块神石,形如一只巨大的蟾蜍,故称蛙石。沿高台四周散落着一些石碑,其中一块据说是一位朝圣过弁天宫上百次的香客所赠。高台右侧亦有一组台阶通向另一座高台,一位老翁坐在高台下,用竹坯编制着鸟笼。那老人自愿做我们的向导。

我们跟随老人,登上了另一座高台。那里有一座江之岛小学,附近也有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当地人称之为“幸运石”。自古以来,人们相信用手摸一摸巨石会给自己带来财富。为此,石头表面已经被无数香客的手摩擦得锃光瓦亮。

我们继续向上攀登,眼前出现了更多布满青苔的石狮和石灯笼。在另一座高台的正中央,立着一座小庙,那是第一座供奉弁天女神的祠堂。祠堂前种植着几棵低矮的棕榈树,祠堂内除了些神道标志之外,并无任何引人注目的摆设。小庙的近旁也有一口井,供奉着毛巾,此外还有一座来自中国的石祠。据说这座石祠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在被江之岛神道祀官继承之前,里面也曾供奉着著名的佛像,如今已然是空空如也。石祠背后的石板,被从悬崖上方坠落下来的岩石砸得粉碎;石祠上的碑文也已被浮渣侵蚀,晃隐约读到“大日本国江岛之灵石……”,其余部分已经无法认辨。晃告诉我,这附近的一座寺庙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每年只供朝圣者朝拜一次,时间是在七月十五日。

离开寺庙,一行人沿着左边的小路,行走在断崖绝壁之巅,俯瞰着远方的大海。崖顶上坐落着几间别致的茶馆,无一不面朝大海。海风轻拂,透过榻榻米茶室和开放的廊台,大海仿佛镶在镜框之中唾手可得。淡淡的海平线上漂浮着雪白的风帆,朦胧之中伊豆大岛的轮廓依稀可见,仿佛幽灵一般,又像是一座缥缈的峻峰。不久,眼前再次出现一座鸟居牌坊和一排石阶。石阶通向高台,高台被一棵巨大的常绿树笼罩,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昏暗。高台靠海的一侧,同样环绕着一组长满青苔的石栏杆。高台右侧,依旧是一段石阶、一座鸟居牌坊和一座高台,伴随着一对满是青苔的石狮和石灯笼,竖立起一座记有江之岛从佛教转为神道的历史变迁的石碑。石碑的一端,另一座高地的中央,坐落着第二座弁天祠堂。

然而这座祠堂里却看不到弁天女神,女神被神道的一双大手遮住了面孔。和第一座祠堂一样,这第二座祠堂依旧空空如也。祠堂左侧的小庙里展示着一件奇特的文物。那是封建时代的一套盔甲,其中包括一副金属铠甲、一张生铁铸造的魔鬼面具、一个带有金龙纹饰的头盔、一副巨人高擎的青锋剑和一张长五尺直径一寸的弓箭。弓箭的箭头呈月牙形,两只弯角之间的距离近九寸,月牙内侧边缘锋利如刀,能够轻易地削掉人头。晃声称,如此笨重的弓箭,只需一只手拉开弓便可以将箭射出,我对此将信将疑。其中还有一幅佛教大圣人日莲的手迹,蓝地金字,行云流水。另有一件保存在佛龛漆器中的金龙,据称出自伟大的高僧、书法家、艺术奇才弘法大师之手。

走过一条林荫小路,便来到第三座弁天祠堂。穿过鸟居牌坊,只见一块刻着猴头浮雕的石碑立在眼前。有关这座石碑的真实含义,甚至导游也无法做出准确的解释。接下来是另一座木制的鸟居牌坊。据说,这里原本竖立着一座金属牌坊,不料夜间被盗,于是重新修建了一座木牌坊顶替。那盗贼也实在是高明,鸟居牌坊至少重达一吨。随后又是一排石灯笼。石灯笼的尽头,远处高山之巅是一座宽敞的寺院,寺院的正中央坐落着第三座、也是最主要的弁天祠堂。祠堂四周围墙林立,外人无法靠近,一派浮华空虚,庸人自扰的景象!

围墙外侧,正对着祠堂石阶的地方有一座拜殿。拜殿不足数平方米宽阔,其间设一功德箱,头顶上悬挂着一只铃铛,朝圣者可在此祈祷并撒上一些香钱。围墙内,在一个不大的平台上,四根原木柱子支撑着一座中式的屋顶,后墙被一道齐胸高的格栅封闭。从围墙外的拜殿向弁天宫望去,并没有看到弁天女神像的身影。

我不住地向里张望,发觉天花板乃是藻井式,中间一块藻井中绘有一幅奇特的图案——一只缩小了的乌龟,正俯瞰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不觉感到奇怪,这时耳边传来晃和向导的笑声,接下来是一声高呼:“那便是弁天女神!”

但见一条美丽的锦缎蛇,缠绕在门窗的格子上,不时地探出头向我们张望。它看上去并不让人感到害怕,似乎也没有理由感到害怕,因为它的同类被认为是弁天女神的使者和信徒。有时,这位伟大的女神自己也会变成一条蛇。或许,眼前的这条蛇正是女神的化身。

寺院附近,坚实的基座上端放着一块奇石。它形似乌龟,身上带有乌龟壳一样的条纹。它貌似神圣,被人称为“乌龟石”。我却心中暗自疑惑,这里除了石头和蛇,或许很难再有新的发现。

十八

接下来我们要去拜访龙洞。据晃说,那里之所以被称为龙洞,并非因为弁天龙神曾经居住在此,而是因为洞窟的形状酷似一条龙。这一段下坡路,是在青石断崖上开凿出的石阶,直通岛的另一端。陡峭的山崖、崎岖的小路、湿漉漉的青石板,更有海水在脚下翻腾;海水拍打着岩礁,卷起阵阵巨浪,浪花中隐约可见一座石灯笼;站在悬崖绝壁之上,所有这一切仿佛一幅鸟瞰图展现在眼前。在一座岩石的表面,我看到了一些圆孔。从前那里曾经是一座茶馆,茶棚的立柱就深深地插在圆孔之中。我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日本人脚上穿着草鞋,很少打滑,而我则在导游的搀扶下,一步一滑地迤逦前行。在我看来,祸根就是那些朝圣者们脚下的草鞋,否则石阶也不会被磨得如此光滑,而他们到此只是为了欣赏石头和蛇。

我们沿着峭壁,最终踏上了一条高悬在岩礁与深潭之上的木板栈道。沿栈道绕过一块突起的岩石,便进入了神圣的洞窟。一行人继续前行,附近光线开始变得昏暗。黑暗之中,翻滚的浪涛不断地涌进洞内,形成巨大的回声,震耳欲聋。回头望去,洞口处像是被猛地炸开了一道裂痕,隐约现出一片蓝天。

我们走进一座没有天神的寺庙,付了香资,随后各自点亮了一盏提灯,便开始了一系列的坑道探险。洞穴内一片漆黑,开始时三盏提灯根本无济于事。不久,我发现了青石板上的浮雕石像。我曾在寺庙的墓地里见到过类似的情景。石像按照一定间隔,整齐地排列在洞窟的石壁前。我的向导将手里的提灯靠近石像,分别念出它们的名字:大黑天、不动明王、观音菩萨……有些佛龛内并无佛像,只在前面摆放着一只功德箱。即使祭神外出不在,佛龛前依旧标注着它们的神号,如大神宫、八幡神、稻荷大神……石像全部为黑色,抑或是黄色灯光使它们显得发黑,表面像是涂了一层白霜,看上去闪闪发亮。我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一座埋葬诸神的地下陵墓。看似永无止境的长廊,总算走到了尽头,那里是一座祠堂。天花板上岩石低垂,想要接近佛龛只得跪地爬行。佛龛里空空如也,这里是龙的尾巴。

我们没有立即重返光明,而是沿着一条黑道进入了横洞,这里是龙的侧翼,里面依旧是数不清的黑头佛像、空空如也的佛龛、满脸硝石的佛面石像,以及屈身俯首方能近前的功德箱。这里没有弁天神像,无论是木头的,还是石头的。

重见光明,让我感到一丝欣慰。这时,我的向导冷不防脱掉衣服,一个猛子钻进了岩石间巨浪翻滚的旋涡之中。五分钟过后,他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将一只蠕动着的海螺和一只巨虾摆在了我的脚下。他穿好衣物,我们重新登上了高山。

十九

或许读者会说:“先生此去,难道仅仅是为了欣赏牌坊、贝壳、小花蛇和碑石吗?”

是的,的确如此。但我知道,自己已经被这里的一切所吸引。江之岛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使人感到恐惧,令人难以忘怀。

江之岛的魅力并非限于它奇特的景致,更是无数感叹和思想的碰撞与融合。森林和大海散发出的泥土气息,充满生机自由飞翔的海鸟,神秘的古老石像默默地哀诉,踏上千年圣土油然而生的虔诚意念,一代代业已消逝的朝圣者艰难的足迹,由此引发出的人类的责任,以及对于信仰难以禁锢的同情,如此这番不胜枚举。

更有一些无法抹去的记忆,让我至今难忘。那是第一次透过雾霭,遥望被大海环绕的“真珠城”时的情景。我们越过天鹅绒般松软的棕色沙滩,伴随着海风来到美丽的江之岛。眼前高大的青铜制鸟居牌坊威严耸立;陡峭的街道错落有致,山墙林立变幻无穷;半空中高悬的露台一角投下清晰的倒影;妙不可言的各色暖帘迎风招展;老铺门前斗大汉字的幌子随风飘扬;店铺里耀眼的珍珠贝壳更是吸引着南来北往的过客,令人心生遐想。

还有那众神之国温暖的阳光……西方人从未经历过的白昼世界……在大海与太阳之间耸立的高山……站在高山之巅方能领略到的东方大地……仿佛幽灵般神圣的蓝天……与阳光一样圣洁的白云……与其说是白云,那更像是梦幻,仿佛融化在蓝色涅槃世界的菩萨的幽灵。

加之弁天菩萨神奇的传说,她是美丽之神、爱的化身、辩才天女,她还是当之无愧的海洋女神。自古以来,大海就是卓越的演说家,是永恒的诗人,是神秘赞歌的歌手。大海以其波涛的韵律撼动着世界,她奇妙的歌声无人可以比拟。

二十

返回时,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行走在一条曲折的峡谷之间,远处山峦起伏,丛林密布。狭窄的小路两旁是一块块绿色的稻田,凉爽的空气中充满了潮气,人力车不得不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一路奔跑。耳边不时地传来青蛙的叫声,像是有人呱嗒呱嗒地敲起了竹板。

我们沿右侧森林茂盛的小山脚下前行。这时,我的日本同伴示意车夫停下,他自己走下车,用手指了指山顶上密林中一间小寺的蓝色屋顶。“如此烈日炎炎,值得爬上去看吗?”我问道。“当然值得!”他回答道,“那里是鬼子母寺庙,供奉着鬼子母神。”

我们登上一段宽阔的石阶,爬上山顶,一对石狮在此守候。我们随后走进寺院,来到了寺庙前。一位老妇人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孩子。老妇人为我们打开庙门,我们脱下鞋子,走进了庙堂。从外表看,这座寺庙古老而陈旧,可内部却意外地干净整洁。六月的阳光,透过推拉窗射进屋内,照亮了色彩斑斓的黄铜器皿,以及五颜六色的佛教神器,其中就有佛像、灯笼、绘画、鎏金文字和书画卷轴。寺庙内共设有三座佛坛。

在中间的一座佛坛上,阿弥陀如来佛像面如师尊,端坐在神秘的金莲花上。右边的佛坛上,摆放着一座带有五个金台阶的佛龛,身穿女神或大名服装的男女雕像整齐地排列在其中。它们或端坐或直立,它们是三十番神,或曰三十卫士。佛坛的正下方,是一尊勇士智斗妖魔的雕像。左边佛坛上,则供奉着鬼子母神。

有关鬼子母神的故事,是一个可怕的传说。因为前生犯下罪孽,她转世成为了一个吞噬亲生孩子的恶魔。在佛陀的教化之下,她得到拯救,成为了圣人,从此专心守护婴儿。日本的妈妈们总是会为自己的孩子向鬼子母神祈祷;刚成为人妻的妇女们,则请求鬼子母神保佑生下一个英俊的男孩儿。

鬼子母神是一位漂亮的女神,只是她的眼神看上去异常恐怖。她右手捧着一束莲花,左手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将孩子裹在长袍里,贴在半遮半掩的胸前。佛坛下方,立着一尊倚靠在锡杖旁的地藏菩萨。但是这里的佛坛和佛像并非庙堂里最吸引人的地方。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那些用来祭祀的供品。人们在佛坛前竖起两根竹竿,上面拉上一条绳索,绳索上挂满了成百上千件五颜六色的婴儿衣裳。其中多数用粗布制作,前来上香的也都是些穷苦善良的乡下妇女。她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她们的祈祷应验了,以此对鬼子母神表示感谢。

看到那些小衣裳,不由得让我想到,其中每一件似乎都在讲述着人间的欢乐与悲伤。母亲用她那微薄的力量和真切的情怀,精心缝制着每一件衣裳,那一针一线似乎都寄托着母亲的慈爱。母亲以此温暖的心灵,表达出心中的信仰,倾诉着内心的激情。那一片淳朴的情意,又像是夏日里阵阵微风,从我的身边轻轻吹过。

瞬时间,外面的世界变得更加绚丽多姿,阳光越发明媚。在我看来,似乎是在永恒的碧空之中,又增添了一道迷人的风景。

二十一

穿过山谷,我们来到了一条大道。这里一路平坦,道路两旁古树成荫,我似乎感觉自己行走在英国的田间小道,或是在肯特郡,抑或是在萨里郡。可是这种幻觉,又不时地被那些异国风情打破。高大的鸟居牌坊、道路两旁通向山顶神社的石阶、写着汉字的标牌、路边不知名的小寺……

猛然间在道路的一侧,我发现了一些陌生的浮雕石像。在一间竹棚里,并排着一列青石板,上面雕刻着石像。我原以为那是一些墓碑,决定下车去看个究竟。那是些古老的浮雕石像,轮廓已经模糊,青石板脚下长满了青苔,一半面孔已经无法辨认。但我仍然可以认出那不是墓碑,而是某个神明的六种不同形体。我的向导告诉我,那是青面金刚,它是道路之神。浮雕石像破损严重,上半部已经开始剥落,原本的特征已经磨损殆尽。在几块石板的下方,三只猴子的浮雕像却清晰可见,它们是主人的使者。在一尊石像的前面,摆放着一位虔诚的信徒留下的一小块木牌,上面画着一只黑公鸡和一只白母鸡。木牌似乎已经放置很久,表面已经发黑,画面也已经遭风蚀或者被鸟粪损毁。与地藏菩萨不同,这些佛像的脚下没有堆积起小石子,浮雕石像的表面也已经斑驳,像是早已被世代的崇拜者遗忘。这是一个失宠了的破落神灵。

我的向导告诉我:“供奉着青面金刚的神社,就在附近的藤泽村。”于是,我决定前去一拜。

二十二

青面金刚神社就坐落在村子的中央,在一座面朝大道的寺院内。那是一座古老的木制建筑,表面没有涂漆,遭风雨剥蚀部分已经荒废,看上去一片昏暗。我们等待了很长时间,守寺人才赶来为我们打开了神社的大门。大门并非推拉式,而是两扇合页门,合页转动时发出一阵懒洋洋的低吟。大堂内无须脱鞋,地上没有铺榻榻米,上面落满灰尘,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吱吱的声响。神社内部一片狼藉,破损不堪。神龛上没有神像,只有一些神社的标志物。破旧的纸灯笼因蒙上一层灰尘而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上面的文字也已经模糊不清。我看到一个圆圆的金属镜框,却不见了镜面。镜面去了哪里?据守寺人说:“目前神社里没有神官,担心镜面晚间被盗,故将它保存了起来。”我向守寺人询问有关青面金刚像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该神像每六十一年开龛一次,这次无法见到。不过,寺院内还有青面金刚其他一些雕像。

我随守寺人去看雕像。它们整齐地排成一列,与路边见到的浮雕极其相似,而且保存得十分完好。其中一尊与先前看到的截然不同,从它那高耸的僧冠发型判断,明显是仿照印度教神像雕塑而成。这尊神像有三只眼睛,其中一只位于额头正中,且并非水平睁开,而是垂直而立。它有六条手臂,一只手托着一只猴子,一只手抓住一条蛇,其他几只手则高擎起各类法物——一只法轮、一把剑、一串念珠、一块笏板。数条蛇分别缠绕在它的手腕及脚腕处,脚下还踏着一只天邪鬼的脑袋——或曰伤心鬼。底座上方雕刻着三只猴子,神像三重冠的正面也镶有一只猴头。

我还看到了一些朝圣者供奉的石碑,上面只刻着青面金刚的大名。在附近的一座木制祠堂里,供奉着当地的土地神——坚牢地神。它制作粗糙,灰头土脸,一副原始人的模样,一只手举着一支长矛,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容器,其中的物品已很难辨认。

二十三

或许在外人的眼里——例如那些偏执的基督教徒,具有三头六臂的神佛,不过是一些奇特的怪物。但是一个能够在所有宗教信仰当中感受到圣洁的人,一旦了解了神佛的真实意义,他就会发现,那些神佛其实是在用一种神奇的力量,颂扬着更高境界的精神与道德之美。这种力量,是那些对东方人和东方思想一无所知的人永远也无法感受得到的。对我来说,千手观音菩萨,以及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圆光”“威德”“能静”,乃至乘坐玫瑰莲瓣在月光下静观水中明月的白色“水月”,她们无一不代表着理想化的人类之爱,同样都值得称赞。在释迦牟尼三面佛像的身上,我同样感受到了真理的强大力量,并深感敬畏。它以众多个太阳把天、地、人三界照亮。

试图记住所有神佛的名字和特征无疑是徒劳的。它们似乎总是在不断地自我复制,并以此嘲弄探求者。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化身竟达百种,六地藏成为了千地藏。它们出入无间,变幻无穷,让人始料不及。这一东方信仰中的幻象,好似流水无常,令人难以捉摸。涉入其中,仿佛落入茫茫大海,印度、中国以及远东的神话无一不被它所吸收、同化。试图究其渊源的西洋人,像是陷入了水神故事的传说之中,最终却发现自己的面前不过是一片汪洋大海,每当浪潮起落,都会出现一张奇特、艳丽、可怕的面孔。那是一片古老的、无边无际的海洋,海水总是在不停地交替融合,像是变化多端、无限认知的魔幻,不断地重塑着永恒的宇宙万物。

二十四

我想知道是否可以买到一幅青面金刚的画像。在日本,许多寺庙都以低廉的价格,向朝圣者出售一种用薄纸印刷的祭祀佛像。然而这座神社的守寺人却遗憾地告诉我,这里并不出售青面金刚的画像。但他又对我说,自己有一幅画着青面金刚大神的古老挂轴,如果我想看,他可以回去取来。我请求他帮忙,于是他便匆忙离开了寺庙。

我一边等待守寺人取来挂轴,一边带着几分惆怅与欢喜,继续观察着那些奇异的古老石像。我隐约感觉,原本这里的一切与我的经历相隔甚远。依靠古文书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帮助,我开始学习并且钟爱上了这一古老的东方信仰。几年之后,我突然发现这一信仰已经成为自己人生的一个部分。尽管年代久远,我却能够感受到,那些古老的神话依然活在我的身边。像是浪漫的梦幻,仿佛穿越两千年历史,重新回到了那个远比当今更加美好的世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即使那些古怪的道路之神、土地之神破损不堪,长满青苔,鲜有人拜,却依然存在于世。至少在那一时刻,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一古老的世界。或许也就在那一时期,在新哲学思潮的影响下,原始信仰正在变得陈腐,并且逐渐趋于崩溃。而我作为一名异教徒,却开始钟爱上了这一纯朴的、处于民族幼年时期的古老神灵。

那些不修边幅、天真无邪、丑陋无比的神灵们,同样需要人类的呵护。古老的神灵在佛教艺术的衬托之下展示出女性之美,并且获得永生。她们是观音菩萨和弁天女神。她们不依赖于人类的关爱。即使所有堂塔伽蓝都像青面金刚神社一样变得无声无息,无人问津,她们依然可以博得大众的敬畏。只是那些善良、古朴、老朽、怪异的神灵也曾倾听过无数天真的祈祷,为众多痛苦带来安宁,让许多心灵感到欣慰。尽管社会的“进化哲学”无可辩驳,“进步法则”无法抗拒,我仍然希望那些恩泽众生的神灵能够与世长存。

守寺人带着一幅挂轴赶了回来。挂轴很小,沾满了灰尘,像是有千年的历史,表面布满黄斑。我打开挂轴,却大失所望。那是一幅极其普通的神像,仅用几根线条勾勒起画像的轮廓。我正待仔细观察,却发现身边早已聚集起一大群百姓。其中有背着娃娃的母亲,也有学校的学生和拉车的车夫。那一张张看似善良的面孔,因平日的耕作而变得黝黑。所有人都为我这个异国人士对他们的神灵如此钟爱而表现出惊讶。尽管他们对我的压力微不足道,宛如一股温泉从身边流过,却仍然让我感到了几分困惑。我将古老挂轴交还给守寺人,布施了些钱财,便告别了青面金刚及其善良的仆人。

在我离开时,所有目光一齐在偷偷地为我送行。我顿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懊悔。我为如此匆忙地离开了那座空空荡荡、尘土飞扬的老朽寺庙而感到自责;为抛弃那座没有镜面的神坛、褪了色的灯笼、荒芜的寺院和破损的石像而感到不安;更为早早地告别了那位善良的守寺人而感到心中惭愧。守寺人手里拿着那幅发黄的挂轴,久久地凝望着我离去的背影。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似乎在提醒我,我只剩下赶火车的时间了。我知道,西方文明已经用它那钢铁般的车轮征服了这里的原始安宁。可怜的青面金刚,这里已不再是你的久留之地!往日的古老神灵,正沿着西方文明撒满灰烬的道路而逐渐消亡! qvFRPWNKCbANdD/CjVQv7CN3DpvfujTwjHpxEw0Zc/tTvQQqDE5bKYfZCLi/gs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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