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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地藏菩萨

我徘徊在神社与庙宇之间,又度过了一个整日。我目睹了许多奇闻趣事,却未能见到佛陀的本来面貌。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登上漫长的石阶,穿过无数座镶有象头或者狮头怪兽的鬼瓦大门,赤脚踏入祥烟缭绕的清净佛室,抑或是进入布满人造金莲的极乐殿堂,直到眼前的昏暗消失,却始终未能见到一尊真正的佛像。所到之处,不外乎眼花缭乱的祭坛、若明若暗的神灵、奇形怪状的神器、谜团般的经文以及神秘莫测的垂悬物,所有这些都紧紧地围绕着一个四门紧闭的神龛。

让我感到印象深刻的,是普通民众对于信仰所表现出的喜悦。那其中看不到严厉、苛刻,抑或是自我压抑,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庄重。孩子们可以在阳光明媚的寺院里,乃至庙堂前的石阶上尽情玩耍;母亲可以随手把婴儿放在榻榻米上任其爬来爬去,而自己却在一旁祈祷。人们如此随意地对待自己的宗教,他们往巨大的功德箱里投入几枚硬币,在大殿前简短膜拜后便转过身嬉笑如常,甚至在大殿前抽起了烟斗。更有一些朝圣者根本不走进佛殿,他们只是站在门外简单地祈祷后,留下几个香钱。让人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对于自己创造的神佛似乎并不感到恐惧。

晃在我的房门外微笑着鞠了一躬。他脱下草屐,脚上穿着一双白足袋走了进来,再一次微笑着鞠了个躬,静静地坐在了为他准备的椅子上。晃是一位快乐的年轻人,他修整一新的脸庞,清爽的古铜色皮肤,一头垂至眉梢的黑发,加上一身宽大的长袍和一双雪白的足袋,看上去就像是个日本姑娘。

我拍手叫服务生上茶。那是旅店提供的饮品,晃称之为“中国茶”。我递给他一支雪茄,他婉言谢绝,却征得我的同意,抽起了自己的烟斗。他从腰里抽出一只烟盒,和一个用绳索连接在一起的烟袋,从烟盒里取出一个豌豆大小的黄铜烟斗,又从烟袋里捏了一撮切得像头发丝一样细的烟草,捻成一个小球塞进烟斗里,便开始抽了起来。他把一口烟吸入肺中,然后从鼻子里慢慢吐出,总共抽了三口,每次大约相隔半分钟。他抽完一袋烟,又把烟斗放回了烟盒里。

与此同时,我开始向晃发起了内心的牢骚。

“噢,今天您就能够见到佛像。”晃回答道,“我们一起去增德院,那里今天将举行佛生会,就是佛陀的生日会。不过佛像很小,只有一尺来高,您要是想看大佛,就得去镰仓,那里有一尊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大佛,足有五六丈高。”

我跟着晃,离开了旅店。“今天或许能够让您大开眼界。”晃说道。

寺庙里一片祥和的气氛。庙堂前的石阶上挤满了微笑着的母亲和一大群快乐的孩子。走进寺庙,只见妇女和孩子们围拢在玄关前的一张漆桌旁,桌子上放着一只盛满土常山茶的水罐,茶水中伫立着一尊小佛像,一只手指天,一只手指地。女人们按照习惯捐了香火钱,便用一只形状奇特的小木勺,舀起一勺茶水浇在佛像的身上,再舀起一勺茶水自己喝一口,给孩子们也各自抿一口,这便是所说的灌佛仪式。

靠近放着土常山茶水罐的漆桌旁边,另有一个较低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口梵钟,形状好似一只大碗。一位僧人手里拿着一个裹着布垫的木槌走上前,敲了一下梵钟,却听不到声音。僧人大吃一惊,弯腰看了看,从里面拽出一个笑嘻嘻的孩子。孩子的母亲笑着跑过去,从僧人手中接过孩子。僧人、母亲和孩子满心欢喜地望着我们,我们也跟着一起大笑了起来。

晃走上前,对着寺庙的僧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只古怪的漆盒跑了回来。那漆盒约一尺来长,四边各约四寸左右,只在一头开了一个小孔,看不到任何类似盖子的地方。

晃说:“喂,如果您愿意支上两文钱,就能够知道神佛是否为我们带来好运。”

我支付了两文钱,晃摇了摇漆盒,从里面掉出了一根细细的竹签,上面有汉字:

“吉!”晃大叫了起来,“好运!签号是五十一。”

晃又一次摇晃起漆盒,小孔里掉出另一根竹签。

“大吉!这次是大吉,签号是九十九。”

他再次摇晃起漆盒,从里面再次掉出一根神秘的竹签。

“凶!”晃笑了笑,“大祸降临,这回是六十四号。”

他把漆盒还给僧人,从僧人手中得到三张神秘的纸符,分别与竹签上的编号相对应。人们把这小小的竹签称为“神签”。

根据晃的翻译,第五十一号纸符上的文字大意如下:

“抽得此签者,宜顺应天意,膜拜观音,遂祛病消灾,失物复得,官司必胜,如求淑女,只需等待,定得芳心,且喜从天降。”

“大吉”签上的谶语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抽得此签者不必敬拜观音,而应跪拜财富之神大黑天、毘沙门和弁天。且幸运之人无须等待,只要一味地追求。但“凶”签上的谶语却是这样说的:

“抽得此签者,应顺天意,膜拜大慈大悲之观世音菩萨,患病不可除,失物不复得,官司则必败,若入爱情之河,定无法得其芳心,唯有勤勉虔诚,方可免除悲惨厄运,此人生不逢时。”

“可我们是幸运的!”晃断言道,“三次当中两次是‘吉’,现在我们可以去拜见另一尊佛像了。”说着,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条弯曲的小巷,向城南走去。

眼前是一座小山,在一片茂密的雪杉和枫树之间,一条宽宽的石阶路直通山顶。我们爬上石阶,两头佛陀狮子——雄狮张着大嘴,雌狮则双唇紧闭——早已在那里等候。我们穿过两头狮子,进入一座宽阔的庭院,庭院尽头是一座雄伟的木结构建筑。

这里是一座寺庙,庙顶上铺着蓝色的青铜瓦片,四边是高高翘起的屋檐,屋檐上赫然矗立着鬼瓦和腾龙。偌大的寺庙建筑似乎饱经风雨,颜色早已变得模糊。寺庙的大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阵阵哀婉的旋律,像是在告诉人们,僧人正在做午间礼拜。他们在诵读翻译成汉文的梵经《妙法莲华经》。其中一人边诵经边打着节拍,他用一根裹着棉布的木槌,敲击着一个涂满大红色和金黄色,像是海豚头一样的古怪的东西,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这便是“木鱼”。

寺庙的右边是一座小佛堂,四围香气弥漫。透过香烟,可以看见一只盛满烟灰的小香炉,里面直立着六炷香,冒出缕缕青烟。远处昏暗之中,可以看到一尊满身黑色、头戴冠冕的佛像。它颔首低眉,双手合十,与平日所见日本人站在寺院门外拱手遥拜的样子毫无二致。这座木雕的佛像,无论做工还是色彩都显得十分粗糙,唯有那平静的面孔,令人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穿过寺庙的庭院,庙堂左侧参天古树之间另有一排石阶,倾斜着通向远处的小山。我们沿着石阶登上山顶,看到两头小狮子象征性地把守在门外。猛然间,我感觉到一阵寒气逼人,随后被眼前那阴森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在一片黑色的,甚至是漆黑的土地上,千年古树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脚下留下星星点点的斑痕。一道轻柔而肃穆的光线,照射出一群奇异的灰色物体。它们表面布满青苔,像是一座座圆形的石碑,上面雕刻着汉字。在它们的左右乃至后方,竖立着一束束细长的木牌,密集得像是沼泽边上的蔺草,上面同样书写着奇妙的文字;又像是成百上千条木桩,刺破茫茫的大地。

我无须看到更多的细节,便知道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坟墓之中。这里是一座古老的佛教墓地。

墓地里的木牌,日本人称之为“卒塔婆”。木牌上方左右两侧刻有五个凹痕,表示五轮塔。木牌两面书写着汉字,一面为死者的戒名并写有“成佛”字样,另一面为梵语的经文,甚至主持葬礼的僧侣也不曾记得其中的含义。墓碑竖起后,就要在碑石后面插上一根这样的木牌。在此之后的四十九天时间里,每隔七天便要再插上一根木牌。接下来到了百天祭日和周年祭日,还要各插上一根木牌。以后间隔时间逐渐拉长,百年之内每隔三年就要再插上一根木牌。

在每一群卒塔婆当中,都可以看到几块刚刚竖起的洁白的木牌,与其他因年事久远而表面变灰变黑的木牌一起,守护在墓碑旁边。还有一些更为古老的木牌,上面的文字已经很难辨认。有些木牌歪倒在潮湿的地面上,更多木牌则插在松软的土壤当中。每当风吹草动,便会有一些木牌被刮得东倒西歪,发出嘎嘎的声响。

同样形状古怪、显得颇为有趣的是那里的石碑。我早就听说过这种石碑,它的形状代表着佛教的五种元素。一个立方体上支撑着一个球体,球体上支撑着一座尖塔,上面放着一块四边形的方石盘;石盘的四边为月牙形,四角略微翘起;石盘中央置一顶端朝上的梨形物体,它们分别代表着土、水、火、风和空气。这五种物质构成人体,人死后又会还原成为这五种元素。只是这里缺少了第六种元素,即象征着“知识”的标记,不禁触发起人们无尽的遐想。从象征意义上说,这种疏忽似乎很难在西方人头脑当中引起共鸣。

在所有墓碑当中,更多的是略为低矮、顶端扁平的方形柱子,上面用黑色或者黄色字迹印有日文碑文,有些则直接雕刻在石头上。此外还有一些形状不一、高矮不同的直立石板,多数顶部为圆形,通常上面刻有浮雕。最后是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即天然的石块,只在其中一个光滑的平面上刻有图案。这些不规则的石块同样具有特殊的含义。它们通常是沿五个不同的角度,从巨大的岩床中开采出来的。如何使其保持平稳,垂直竖立在基座上似乎是个谜。如此走马看花式的观察,无法发现其中的奥秘。

基座本身的结构同样形态各异。多数情况下,墓碑石的正面底座上开有三个孔,一个椭圆形的大孔和两边的两个小圆孔。两个小圆孔用来摆放线香,大孔则盛满了净水。我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我的日本同伴告诉我:“在死者面前洒上一注净水,是日本的古老习俗。”墓碑的两侧,各摆放着一个插花的竹筒。

墓碑上雕刻的,大多是静坐的佛陀像,抑或是现身说法的佛像。其中也有睡佛,像是睡梦中的日本小孩儿一样面容安详。这种形态意味着涅槃。在所有墓碑雕刻中,几乎都能够见到两支盛开的莲花,花茎交叉而立。

我看到一块墓碑上雕刻着一个英国人的名字,名字上方还刻着一个粗糙的十字架。很显然,佛教僧侣也曾如此宽宏大量,因为那毕竟是一座基督教徒的坟墓。

多数墓碑看上去已经残缺不全,表面布满了青苔。成百上千座灰色的墓石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笼罩在巨大的树荫下,彼此相隔只有二到五厘米的距离。头顶上方,无数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一时间让空气变得异常甜美。远处,石阶下隐约传来僧人们沉闷的诵经声,像是阵阵蜂鸣,显得那么忧伤。

晃一言不发,默默地带我走下台阶,来到一片更为阴森、更加古老的墓地。我看到,台阶尽头右手边散落着几座巨大的墓碑,样子十分宏伟,依旧布满了绿苔,灰色的碑石上深深地刻着几个大字。墓碑后面,分别矗立着数根大型卒塔婆,每根都有三四米高,像是寺庙屋檐上的椽梁,粗壮、有力。这些是寺院里僧人的坟墓。

走下阴暗的台阶,眼前出现六尊近三尺高的佛像,并排矗立在一块青石板上。第一尊佛像手持香盒,第二尊佛像手持莲花,第三尊佛像手持禅杖,第四尊佛像手捻念珠,第五尊佛像双手合十,第六尊佛像一只手高擎六环锡杖,一只手握着一串神秘的如意宝珠,像是在祝福成就所愿。这六尊佛像形态各异却表情如一,手中宝物亦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六尊佛像皆面带笑容,每尊佛像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白色的布袋,里面装满了小石子。佛像的脚下、膝前、双肩,甚至头顶光环上也都高高地堆满了小卵石。这些仿佛孩子般温柔的佛面,显得古老而神秘,莫名其妙地牵动着人心。

人们把它们称为“六地藏”。在日本的许多墓地里,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它们是日本民间信仰中最美好、最温顺的代表,具有先天的灵性,专为呵护孩子们的阴魂,保护他们不受恶魔的伤害,让他们在恐惧当中得到欣慰。“为什么要在佛像周围堆起小石子?”我问道。

仿佛地藏菩萨一样面带微笑的年轻佛教徒说道:“所有孩子死后都要去赛河原,他们在那里和地藏菩萨一起玩耍。赛河原就在我们的脚下,就在这地底下。

“地藏菩萨身上穿的僧袍上带有两条长袖,孩子们玩耍时会拉起他的袖子。孩子们也会在地藏菩萨面前堆起小石子,自娱自乐。你见到的地藏菩萨身边的那些小石子,则是人们为死去的孩子堆放的,通常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向地藏菩萨祈祷时放在那里的。大人死了以后不会去赛河原。”

离开“六地藏”,年轻的佛教徒带着我穿过墓地,行走在一座座墓碑之间,向我展示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佛陀雕像。

其中有些佛像古朴动人,有些佛像显得生动有趣,有些佛像则看上去十分精美。

几乎所有佛像都头顶光环,多数佛像呈跪姿而立,双手合十,仿佛古老基督教艺术当中的圣徒。它们手持莲花,像是在冥思苦想。有一尊佛像安坐在盘绕的巨蛇身上;另一尊佛像则头顶着仿佛罗马教皇三重桂冠的饰品。它长着六只手臂,一双手合十祈祷,其余则手持各种法物,举起臂膀,低头怒视,脚下还踏着一只被降伏的恶魔。还有一尊浮雕佛像,双手合十,同时从双肩背后伸出无数只手臂,手持各种法物,像是迸发出万丈光芒,显得无比神圣,仿佛在润泽众生,犹如日光普照大地。那便是圣洁的女神,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众多画像之一,通常被描绘成一位美丽的日本少女。为了拯救人类的灵魂,她宁愿舍去涅槃安乐。浮雕中所展示的,便是千手观音的崇高形象。紧靠在一旁,矗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青石板上半部雕刻着一尊佛像,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双眼低垂;下半部雕刻着三只奇怪的猴子,一只用手捂住眼睛,一只用手捂住耳朵,一只用手捂住嘴巴。“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由得问道。我的朋友分别模仿着三只猴子的模样,莫名其妙地回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经过再三解释,渐渐地我也能够辨认出一些佛像的名号。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手持宝剑,浑身燃烧着火焰的是不动明王,它手中的宝剑代表着智慧,燃烧的火焰象征着力量。有一种菩萨手里拿着一卷绳子坐地冥想,那便是佛陀,它用手中的绳子束缚七情六欲。另有一种佛陀,紧闭双眼,一只手托起脸颊,像是熟睡中的婴儿,看上去平静、安详,似乎已经进入涅槃境界,那便是卧佛。宛如美丽少女伫立在百合花上的,是日本的圣母观音菩萨。还有一尊坐佛,一只手拿着花瓶,另一只手高高擎起,像是一位威严的教师,那便是医治百姓疾苦的医生、灵魂的医师——药师如来。

我还看到了一些动物的雕像。《佛本生经》中的梅花鹿石像,优雅地站立在雪白的大理石还愿灯顶端。在一座墓碑上,一条概念中的神鱼,像是希腊艺术中的海豚,雕刻得活灵活现。它在石碑顶端张着大嘴,露出“锯齿”,在它的下方刻着死者的戒名。它那高高翘起的背鳍和摇摆着的尾鳍,凝聚着雕刻家的匠心。“那就好比是木鱼。”晃解释道。它就像僧侣诵经时,用裹着棉布的木槌敲打的、表面涂成红色或是金黄色的中空木鱼,也是佛教的一种象征物。最后,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我还看到两只动物坐在地上,它们是一对神秘的物种,有着猎狗一般轻盈的身躯。“那是狐狸。”晃说道。如此看来,那的确是两只狐狸,我曾经听说过有关它们的神话。它们美若天仙,被赋予神灵的色彩。它们长着一对阴险、细长而又明亮的眼睛,经常被雕刻在青石板上,似乎总是在发出嗥叫。它们是稻谷之神,是稻荷神社的卫士。准确地说,它们不属于佛教,而是神道的象征。

这里的墓碑上,看不到类似西方墓碑石上的墓志铭,上面只有死者和亲属的姓名,以及雕刻在墓碑顶端的家徽。家徽通常为花纹图案。在卒塔婆表面,用梵文抄写着经文。

继续往前,偌大的墓地当中,我又一次看到了浮雕地藏。其中的一尊地藏佛像,雕刻得十分精美,从它旁边走过,让我不忍离去。那死去的孩子们的伴侣、雕刻在青石板上梦幻般的地藏佛像,仿佛一位英俊的少年,慈眉善目,莲眼低垂,面带佛教艺术特有的微笑,向众生传递着无限的温情和慈爱,任何基督教的塑像都无法与之比拟。实际上,地藏菩萨的形象被描绘得如此完美,以至人们在日常的言谈当中,总是用地藏比喻年轻美貌的人,称其为“菩萨相”。

最终,我们走出这座墓地,来到了一片小树林旁。

树林外一派阳光明媚,碧日蓝天飘浮着几朵白云,大地一片安详。热带的天空总是显得低沉,站在屋顶上沐浴着细细的春雨,似水的蓝天仿佛触手可及。这一带天空,似乎更加轻柔,更加朦胧,笼罩着大地。白云仿佛一条飘带,又像是一片幻影,引来众多幽灵,人们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猛然间,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小女孩儿,抬着头好奇地望着我的脸。她那飘然的跫音,如落叶一般轻盈,像鸟鸣一样清脆。她身穿一件日本和服,但她的目光,一头蓬松的金发,却显示出异国风情。从她那双碧眼可以得知,或许她和我一样,亦是来自另一个种族的幽灵。无疑,这里是她玩耍的绝佳场所。这里的一切,对于这个幼小的幽灵来说或许并不那么奇妙,也并不那么陌生。相反,对她来说我才显得更加古怪。她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前生,忘记了自己父亲的世界。

一个贫穷却又美丽的混血儿,流落在这异国的港湾。孩子!你最好和这座墓地里的人在一起。对你来说,那未知的黑暗胜过这一片温暖的阳光。那里有仁慈的地藏菩萨,在他那宽大的衣袖下,你可以躲过一切恶魔,与他一同玩耍。你那被遗弃了的母亲,正在为你祈求施舍,强忍着心酸,微笑着默默地抚摸着你那俏丽的脸蛋儿,愿你能够早日找到一处安息的地方。

“喂,晃!我想知道更多有关地藏菩萨,以及赛河原孩子们亡灵的故事。”“我已经讲了许多,没有再多可讲的了。”见我对这里的神佛如此感兴趣,晃笑着回答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久保山,那里有一座寺庙,里面保存着一些画卷,描绘的是赛河原、地藏菩萨以及阎罗王审判小鬼的事情。”

于是,我们分别乘坐两辆人力车,来到了久保山的琳光寺。我们先是穿过一条不足两公里的狭窄的日本繁华小镇,随后又在小镇郊外行驶了大约一公里。道路两侧是一座座宅院,修剪过的树篱背后是一栋栋漂亮的民房,像是柳条编制的大笼子。我们下了车,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徒步登上一座绿色的山丘,穿过一片田野和农场,又在烈日下继续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来到了一个几乎被寺庙和神社充斥的小村庄。

这个偏僻乡村的圣地隶属于真言宗,竹篱笆墙内矗立着三座建筑。进入寺庙,左侧一个开放式的佛堂最先进入我们的眼帘。那里是安放死者棺柩的地方,一副日本式棺架摆放在中间。正对着大门,祭坛上摆放着众多佛像。

在众多小佛像中间,一个满脸通红的魔鬼形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瞪着一双黑洞般的大眼睛,咧着大嘴,像是在发出怒吼。它紧皱着眉头,赤红色的胡须一直垂到朱漆的胸前。它头戴一顶奇特的王冠,王冠被涂成黑色和金色,上面带有三枚神奇的叶片。左边叶片上画着月亮,右边叶片上画着太阳,中间叶片一片漆黑。在其下方的金边黑帽圈上,一个神秘的“王”字发出耀眼的光芒。帽圈下方左右两侧,倾斜着伸出两根镀金的笏板,佛像的一只手里同样握着一根更大的象征着王权的笏板。接下来晃解释道:

“那就是冥界的殿主、灵魂的判官、死者的大王、赫赫有名的阎魔王。在日本,面相可怕的人常常被形象地比喻为‘长着一副阎王脸’。”

阎魔王的右边,是立在多瓣玫瑰莲花座上的白色地藏菩萨。

阎魔王的左边,是一个可怕的老妇人雕像。她名叫“夺衣婆”,专门守候在流经冥界入口处的三途河畔,剥掉死者的衣衫。她身穿一件青白长袍,头发和皮肤都是一水儿的煞白,满脸的皱纹,眯缝着一对狡猾的小眼睛,看上去十分阴险。雕像显得非常古老,颜色早已脱落,这更为她平添了几分麻风病的阴森。

那其中,还有海上女神弁天和观音菩萨的雕像。它们坐落在微型景观的山顶上,排列成奇特的造型,被点缀得五彩斑斓。为了避免有人不经意触碰到佛像,整个佛龛沿祭坛用铁丝网紧紧围住。弁天生有八只手臂,其中两只手合十祈祷,其余手臂高高举起,分别持有刀枪、法轮、弓箭、钥匙和一颗神秘的宝石。在她的宝座下方,沿着山坡站立着十位侍女,她们身穿长袍,衣袖垂落,拱手祈祷。在更远的下方,一条巨大的白蛇袒露着胸膛,从一个岩缝中伸出尾巴,从另一个岩穴里探出蛇头。山脚下,横卧着的一头黄牛表现出极大的忍耐。另有一尊千手观音,用她那无尽的慈悲,给人们送去丰厚的馈赠。

然而欣赏这里的祭坛却并非此行的目的。那些描绘天堂地狱的画卷,正在附近的禅宗寺内等待着我们的光临,我们不得不加快脚步。

一路上,我的向导告诉我:

“人死后,要为尸体剃头,刮脸,清洗全身,然后穿上巡礼的白色寿衣,还要在死者的脖子上挂上一个‘三衣袋’,里面放进三厘钱,这钱要同尸体一起下葬。

“因为除了孩子以外,所有死者在渡过三途河时,都要付上三厘钱。亡魂来到河岸边,会发现‘夺衣婆’早已在那里等候。她和她的丈夫‘悬衣翁’就住在三途河畔,如果有谁不向她支付三厘钱,她就会把死者的衣服扒下来挂在树上。”

寺庙小巧而整洁,阳光透过敞开的纸拉窗,把庙堂照射得通明。晃像是和寺庙的僧人很熟悉,十分热情地打着招呼。我施舍了些钱财,晃转达了我们此访的目的。随后,我们被让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耳房,由此可以俯瞰花园的美景。主人在榻榻米上铺好坐垫,端来一只烟盘,还摆上了一张半尺来高的小漆桌。就在一位僧人打开壁橱寻找画卷的同时,另一位僧人端来了茶水和一盘糕点。糕点用砂糖和米粉混合制作成美丽的造型,一块是盛开的菊花,一块是精美的莲花,其余则是些粉红色的菱形糕点,上面绘有飞鸟、仙鹤、鱼虫,甚至还有风景。晃夹起菊花糕点,执意要我尝一尝。我强忍住内心的懊悔,一瓣一瓣地拆开了美丽的花朵。

就在这时,一位僧侣取来了几幅画卷,分别打开挂在了墙上。我起身仔细观察着画面。

画面内容十分精美,表面色彩非常柔和,属于日本绘画鼎盛时期特有的色彩,是绘画当中的奇迹。整个画卷尺幅庞大,每一幅都有五尺来高三尺来宽,是一些绢本作品。

以下是有关每一幅画卷的说明。

第一幅画卷:

画卷的上半部,展示的是人世间的“娑婆世界”,即人们所说的世间尘世。墓地里栽种着绿树,盛开着鲜花,哀悼者跪倒在墓前,一切都笼罩在日本的蓝天白云之下。

画卷的下半部,则是幽冥世界,几个亡魂正穿越地壳直转而下。在这里,它们身着白衣飞快地掠过无尽的黑暗。再往下,暮色之中,亡魂们正蹚过幽灵般的三途河水。在它们的右旁,三途河的“夺衣婆”早已在那里等候。她面色惨白,像是梦魇中的巨人,正在从亡魂的身上扒下它们的衣服。在“夺衣婆”的身旁,一棵大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亡魂们的衣衫。

再往下看,一群恶魔正驱赶着四处逃散的亡魂。它们浑身是血,相貌十分丑陋,长着狮子般的大脚、半人半牛的面庞,像是古希腊神话中发狂的“人身牛头怪”。一只恶魔正在撕碎一个亡魂的身躯,另一只恶魔正在迫使亡魂们转世化身成为牛马或是猪狗。已经转世化身的亡魂,相继躲藏在阴暗的角落之中。

第二幅画卷:

那是只有在海洋深处才能够见到的、令人恐怖的幽暗。画面中央,黑檀色的王座上,坐着一个冷酷无情的凶神——死者的大王、亡灵的审判官阎魔王。在它的四周,一群手持器械的小鬼四处徘徊。左手边,王座下方显著的位置上竖立着一面神秘的魔镜,它可以照射到所有亡灵和人世间万事万物。眼下,魔镜中照射的是一片风景,有悬崖峭壁和海滨沙滩,海面上漂流着一只小船。沙滩上躺着一具尸体,像是被刀劈斧砍致死,而凶犯正在潜逃中。魔镜前,站立着一个战战兢兢的亡魂,被恶魔强行提起头盯着镜面里的凶犯,以确认那就是自己。王座的右手边,是一个高脚平台,像是寺庙里的祭坛,上面摆放着一堆奇妙的东西。那是一个刚刚被砍掉的双面头颅,直立在半截脖颈上。这双面头便是证人,充当“眼睛”的女人,注视着娑婆世界芸芸众生;充当“鼻子”的满脸胡须的男人,能够嗅到人间烟火,得知人类的一切所作所为。在它们附近的条案上,翻开摆放着一本厚厚的黄册,那便是记录人类行为的档案簿。在魔镜与证人之间,那个颤抖着的苍白亡魂正在等待审判。

再往下看,是那些早先受到审判的苦不堪言的亡灵。一只在娑婆世界说尽谎言的亡灵,被恶魔用烧红的铁钉将舌头拽出。另一些亡灵,则被成批扔进炽热的拖车内,拉去接受酷刑。车子是用铁条打造的,形状与日本街头的排子车相似。赤脚的车夫们,总是会“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拉着拖车到处奔跑。眼前的这群魔鬼车夫,赤身裸体,浑身是血,长着一副牛头狮脚,却和普通的车夫一样,依旧拉着炽热的拖车四处飞奔。

以上亡灵,均为成年死者。

第三幅画卷:

一只焚化亡魂的燃烧炉,在黑暗中喷射出熊熊烈火,魔鬼们用一根铁棒拨动着炉膛中的火焰。昏暗中,一个亡灵正倒栽葱坠入燃烧的烈焰之中。

这幅画面的下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荒野。暗淡无光的山峦与峡谷之间,三途河蜿蜒流过。苍白的赛河原堤岸上,成群的孩子们的亡灵正在堆砌着石塔。那是些极其可爱的孩子们的亡魂,与现实中的日本孩子毫无两样。(日本画家如此准确地表现出孩子们的甜美,更是令人惊叹不已。)孩子们各自穿着一件短小的雪白衣衫。

画面前方,一个可怕的恶魔手举铁棒,将一个孩子堆起的石塔推倒在地,并将石子打散。可怜的小亡灵坐在废墟旁大声哭泣,两只漂亮的小手不停地擦拭着双眼,魔鬼则在一旁冷笑。其他孩子们也在流泪。可是,看!地藏菩萨来了!他背负着巨大的光环,像是一轮明月,看上去光彩夺目。他伸出一根坚实而神圣的锡杖,小亡灵们则抓住锡杖,攀附在上面,被地藏菩萨拉进他的保护圈内。其他幼小的孩子们则拽住地藏菩萨长长的衣袖,有些甚至攀附在地藏菩萨的胸前。

在赛河原场面的下方,是另一片冥界的竹海,其间一群白衣女人的身影依稀可见。女人们在哭泣,手指间流淌着鲜血。她们必须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指尖,永世不休地采摘那锋利的竹叶。

可惜,只有这几幅画卷!原本还有一些,却是早已遗失。

不,原来那只是个误会。寺院的僧侣从一个隐蔽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幅更大的画卷,将其展开,与其他画卷一起挂在了墙上。那着实是一幅绝佳的美景。可是,它与这信仰和亡魂又有何关?画卷的前景,是一座碧绿的湖边庭园,宛如位于神奈川的花园,上面布满了精美的微型景观,其间有瀑布、洞窟、荷塘、曲桥,树上开满了雪白的花朵,平静的水面上亭台林立。远处天空中,轻柔的白云托起长长的飘带。白云之上,一座座童话般的宫殿遥相辉映,在云霭中时隐时现,飘然若仙,轻盈如梦。庭园里宾客云集,她们是美丽的日本少女,身披光环,星光闪耀。她们是一群来自黄泉的精灵。

如此说来,这里乃是天堂,西方极乐世界,那些神明便是菩萨。我走上前仔细观察,看到了更加奇妙的景象,也有了更新的发现。

那些慈悲的菩萨,正在经营着园艺。他们抚摸着莲花蓓蕾,用天赐的圣水滋润着花瓣,以助花儿早日盛开。花蕾的颜色格外鲜艳,绝非娑婆世界所有。有些蓓蕾已然开始绽放。在那明亮的花蕊当中,伴随着黎明的光辉,端坐着一个个裸体的小婴儿,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小小的光环。他们是一些小亡灵、新生的佛,喜降乐土。他们有些很小,也有些较大,却是眼见着正在成长。他们可爱的奶娘,正在用一种神仙的芳香,滋养着他们的心田。我看见其中一个,正欲离开莲花摇篮,在上界地藏的引导下,走向更高更远的辉煌。

在最上方的苍空,飘浮着一群天女,她们是佛教天国的天使,是长着一双凤凰翅膀的少女。其中一人,正在用象牙拨子拨动起琴弦,就像舞女弹奏起三弦琴。其他天女,则吹奏起由十七支管子组成的唐笛,这种乐器至今依然保留在大寺院的圣乐当中。

晃解释说,这天堂酷似人间。尽管有极乐世界的莲花,可那庭院仿佛寺庙中的花园,湛蓝色的宫殿屋脊,让我联想起西京的茶舍。

由此看来,任何一种信仰中的天堂,不过是记忆中幸福时光的重现,抑或是幸福时光的延伸。它唤醒人们昔日的梦幻,并使之成为永恒,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有人说,日本的这种记忆过于单纯,如果有人认为,在描绘天堂时,除了庭院、寺庙和茶舍,还需要更多有关物质生活的衬托,那么只能说他对日本的万里晴空、湖光山色、往日的辉煌,以及它所表现出的无限魅力一无所知。所有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能够唤起无限的美感。它并非人的主观臆造,而是爱的力量创造出的奇迹。

“这里有一本关于地藏的偈文。”晃一边从壁柜中取出一本破旧的蓝皮册子,一边说道,“偈文,就像是西方的圣歌,抑或是赞美诗。这本书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书名叫作‘赛河原口述传’。”接下来,晃打着节拍,朗读起赞美地藏菩萨的诗篇。那声音像是小亡灵们在窃窃私语,又像是赛河原上发出的呼叫。

这个伤心的故事不发生在尘世,

那是有关赛河原的故事,

发生在死亡途中的脚下。

这个传说不发生在尘世,却听起来让人心碎。

在赛河原,聚集着成千上万稚嫩的孩子,

他们是两岁、三岁的婴儿,

他们是四岁、五岁,更多不满十岁的孩子。

他们聚集在赛河原畔,

渴望听到父母的声音,

为远离父亲母亲而哭泣。

“想见爸爸!想见妈妈!”

那哭声不同于尘世间的孩子,

听起来是那样的悲惨,

仿佛椎心刺骨的撕痛。

他们的故事同样令人感到悲伤。

他们在河畔聚集起小石子,

搭建起祈祷的石塔。

第一座石塔祈祷父亲安康,

第二座石塔祈祷母亲幸福,

第三座石塔祝福兄弟姐妹和一切所爱的亲人。

白天,他们就这样凄凉地度过。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

地狱里的魔鬼就会出现,

对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看!你们的父母还活在娑婆世界,

却从不虔诚祈祷,慷慨布施。

他们从早到晚只顾为你们哀悼。

啊,多么可怜!多么无情!

你们所受痛苦的根源,

正是父母哀悼、悲哀的结果。”

魔鬼们继续说道:“不要责怪我们!”

他们推倒了堆起的石塔,

用铁棒把石子打散。

可是,看!地藏菩萨出现了。

他静静地走来,安慰着哭泣的孩子们。

“不要害怕!亲爱的孩子们,不要害怕!

可怜的小亡灵,你们的生命如此短暂,

如此过早地就被迫踏上了漫长的黄泉之路,

那通向死亡的漫长旅途。

相信我吧!我就是你们在冥界的父母,

所有孩子们在死亡境内的父亲。”

地藏菩萨用他那闪光的长衫遮挡住孩子们。

他如此仁慈,对孩子们充满怜悯。

他把坚实的锡杖伸向那些不会走路的婴儿。

他拍着孩子们的头,抚摸着他们,将他们抱在温暖的怀抱中。

他如此仁慈,对孩子们充满怜悯。

南无阿弥陀佛! fYMeivIx+zEBQ5a/3rlbIRJvdwy99R9RPG7IGS/rz7cOYxjO9/2JAf/0+J0wKq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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