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八十岁,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秋园》,以此重现已逝去十几载的妈妈在这人世的雪泥鸿爪。妈妈平凡如草芥,早已湮没于大地,只是我再也没想到,借助于我粗陋的笔墨,她的生平竟得以复活。许多读者为秋园流下同情的泪水,年轻人说想到了自己的奶奶或外婆、姨婆;一些读者不仅自己看,还买来送给长辈。
而最令我欣慰的是这样的声音:看来我也要去听外婆的故事,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的确,一个最微小的个人,也可以呈现与记录鲜活的历史。一个平凡的生命,当你如实呈现,也会焕发出感召他人的力量。
《秋园》的书稿,其实是十七年前就完成了的。这十七年中,我还写了其他一些故事。我一直对人、对人的生活感兴趣,想来本质上我是非常热爱生活的吧。当出版公司表示愿意出版我的第二本书时,整理文稿的过程中,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写下了这么多东西!
这样就有了《浮木》。
《浮木》是一个短篇集子,里面的内容大概有这样几类:
其一是关于《秋园》的补漏拾遗。
《秋园》如果说有遗憾,是因为它以小说面世,为结构的紧凑,删去了弟弟杨锐这个人物。杨锐是家中最小的弟弟,十三个月大时因受寒引发肺炎,咳嗽不止,最后死在我怀抱中。杨锐之死,我和妈妈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艰难困苦的生活让人情感麻木了。
反而在日后,生活有了余裕,麻木与迟滞消失了,每每想起早夭的小弟弟,都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当我八十岁时,杨锐依然一岁多,模样如在目前。我记得他曾有过的活泼的生,记得他不得不为的安静的死。我记得,统统记得!这只在人间停留一年有余的生命,从未在记忆中消失。《秋园》中缺失了杨锐令我耿耿于怀。幸亏由《秋园》带来的《浮木》迅速帮助弥补了这个遗憾:我把小弟弟写在《浮木》中了,我们一家人终于齐全了。
田四与大哥子恒在《秋园》中有写到,但笔墨均少,我对他们的故事做了更多补充,一并收录在《浮木》中。
其二,许多读者认为《秋园》结尾不免仓促,之骅后面的人生少有交代。虽是责备之意,我却不感到不悦,感到的甚至是欣慰与荣幸:这说明读者在阅读中被打动,有了深刻共情,如此才会想得知书中人物余后的命运。作为一种无意为之的回应,《浮木》中有一部分可说是《秋园》的后传,那就是关于之骅,亦即我本人的故事。这部分略有拉杂之嫌,有工作中印象深刻的往事,有与老伴的相处,有与孙辈的隔代之情……毕竟一个八十岁老年人的生平故事,时空跨度那是相当可观。我检索了当中还算有趣味的事情,一并置于《浮木》中。
此外,也是《浮木》中篇幅最大的部分,是关于我所认识的那些乡间人物,他们的生生死死。这些以悲剧为主的故事似乎不能给人带来快乐,这让我有些抱歉。就我自己而言,其实也不想和那些悲惨的人物再见面,那些人和事至今压迫得我胸口作痛。但我又忘不了他们。他们的形象在我脑子里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恍惚间我窥见了他们,画面如此清晰。
他们多是劳碌一生的人物,许多人没有善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其时也,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因造化安排,我比他们活得长久些,因而才有机会写下我所记得的一切。如同我愿意写下平凡如草芥的母亲,我也愿意写下平凡如草芥的与我有过交集的乡民。我还相信人们依然渴望阅读他人的故事与生活,依然需要文学,需要根植于这块土地、与他们产生共振的文学。
佛教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非佛教徒,但佛教的思维总是渗透在中国人意识深处的。回头看十几年中陆陆续续写下的这些文字,文字中涉及的生命多数不复存在,恰如泡影破灭于水面、闪电消失于天空;而我写下的这些故事则犹如梦幻——只是一场记忆。
这是一颗露珠的记忆,微小、脆弱。但在破灭之前,那也是闪耀着晶亮光芒的,是一个完整的宇宙。
八十,对一个人是个不小的数字,我也窥见我和死若即若离了。好在告别此岸之前,我以《秋园》,以《浮木》,留下了一颗露珠的记忆。
我还想表达我最深挚的谢意:感谢虫虫,十七年前她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追读我的回忆录,是她向乐府文化出版公司总编辑涂志刚先生举荐,才有了我与乐府的缘分;感谢涂志刚先生,没有他的慧眼与勇气,就没有《秋园》与《浮木》的面世。我要格外感谢我的二女儿章红,当我萌生写作意愿时,她不遗余力加以推动,她永远是我的书的第一位读者,以及第一位编辑。感谢我所有的家人,愿我们成为彼此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