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 顾老师,“四清”结束从射阳回来,学校是什么情况?
顾 :大约1966年7月,我们从射阳回来。学校在搞“斗、批、改”,批判反动学术权威,刘崧生先生是南京农学院第一个戴高帽子游街的。
问 : 第一个戴高帽子游街的啊?
顾 :反动学术权威嘛。说南农也有小“三家村”,即刘崧生、陈本炤、张周莱。刘崧生是农经系系主任,陈本炤是副系主任,张周莱是办公室主任。我记得在一次荒唐的批判会上,有人以刘崧生先生的笔记本中有“蒋山青,秦淮碧”的字句,认为这是为蒋家王朝招魂,并上纲上线。殊不知这是刘崧生先生抄录的元代诗人的诗句,并非他的自撰,但在当时情况下任何辩解都无济于事。刘崧生先生在“文革”期间被造反派关押在学生宿舍,经常与其他所谓的“牛鬼蛇神”一起接受批斗。他生性豁达,“文革”后并不过分介意,但有一件小事却难以释怀。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教授与一般职工的工资差距较大,教授二三百元,助教四五十元。刘崧生先生生性慷慨,一般外出与青年教师或学生一起吃饭,都是他付钱。然而在“文革”中竟有人贴出大字报,说他是在拉拢、腐蚀青年。对于这种恶意中伤的行为,他感到很不可理解。
问 : “文革”爆发,学校停课闹革命,您是什么状态?
顾 :大概在1966年11月,我串联到北京。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一共接见了八次,我是倒数第二次被接见的。我们去了八九个人,自发的,我们自认为是革命教师。我们当中只有一个姓刘的老师是红卫兵,因为他是中农出身,是红卫兵中的黑字红卫兵,保守派的红卫兵。当时还没有被夺权,所以他那个红卫兵还管用。有一个红卫兵带领我们,我们就可以去了。
问 : 您不是红卫兵?
顾 :我不是。红卫兵必须是“红五类”,就是家庭出身好的。当时串联,吃饭不要钱,住宿不要钱,乘车不要钱,到处都有接待站,我们学校也有接待站,没有衣服穿可以发衣服。我们先串联到上海,然后从上海再串联到北京。从上海到北京乘火车也不要钱,反正挤上去就行了。挤到什么程度呢?整个车厢连厕所里都是人,要上厕所也不好上,没办法。那辆车也不正规,正好北京有一批被接见的红卫兵要出来,要让车,我们乘坐的火车就开开停停,从上海到北京开了五天五夜。那时是11月份,天已经很冷了,那个受罪呀!因为我们从窗子爬进爬出,农学系的陈鹤清老师穿的棉袄原本五个纽扣,到北京时只剩一个纽扣,四个纽扣没有了。
问 : 你们上火车是爬进去的?
顾 :人太多了,只能爬。也没有吃的,车到了一站,我们到车站搞一点水喝喝。从天津开往北京途中,到静海时实在饿得厉害,我和刘某两个人下火车。我们晓得火车停的时间不会短,就跑到农民家里去,跟人家说:“我给你粮票,你给我搞一点什么吃的。”人家给我们几个窝窝头,我们拿回来上车吃。到了北京以后就有得吃了,每个单位都有接待站,接待大串联的革命师生。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呢?住在牛街(前门大街旁边的一条街)一所中专学校里面。我们等待接见等了二十几天,等的过程中解放军来给我们训练,因为接见的时候要走正步,训练了20天。
问 : 组织得还挺严密的,到了北京以后有地方住,有得吃,还有人来训练。
顾 :开始我们住在大礼堂里面,暖气不行就感冒了。因为他们多数人也出去串联了,少数人留守在校内,很多宿舍空着。后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去找他们学校的老师,问他们:“你们的宿舍空着,能不能让我们住到宿舍里去?你们将来到南京串联住到我们南农,我们接待你们。”他们一听觉得挺好,我们八九个人就住到学生宿舍了。吃饭不要钱,但吃得很简单,就是大馒头大白菜,大白菜里面也没有肉,加一点粉丝什么玩意儿,天天吃那个,吃了20天。但是临接见前一天每人发半斤饼干、一个苹果,因为没地方吃饭了,出去以后就等着接见。接见那天,我们半夜就出发了,然后走到长安街的东面,等五六个小时才轮到我们走到长安街,到了天安门前。很有意思,到了天安门以后大家不走了,为什么?因为大家要看毛主席。
问 : 看到了吗?
顾 :看到了。“文革”期间,佩戴毛主席像章成为一个革命者的重要标志,像章种类很多,流行较广的如“毛主席去安源”“忠字化运动”“长江大桥通车”“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等,我当时收集了200多枚,几十年来大部分已散失,还有50多枚我认为比较精致的至今完好保存着。
问 : 学校里面是什么情况?
顾 :学校里面就是搞“斗、批、改”,批了不少人。学校里面还发生了武斗,武斗最厉害的是1967年。军宣队、工宣队进驻以后,两派武斗的混乱状态基本上结束。结束以后叫大联合,大联合成立联合委员会,简称“大联委”,然后成立“革委会”,“革委会”成立以后,工宣队、军宣队还在。
1967年到1971年,全校都到江浦农场进行“斗、批、改”,一边搞运动,一边参加劳动。我们全部集中住在那里,实际上还是搞大批判,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那个时候两派斗争已经结束,但是大批判还没有停止。
问 : 学生也在江浦农场劳动学习?
顾 :学生也全在那里,学生到1969年才全部结束回卫岗,在江浦农场的最后一届是1969届。我记得吃饭以前先要背“老三篇”、背《毛主席语录》。在天比较冷时,“老三篇”背完以后饭都凉了。后来我们找到讨巧的办法,只背《毛主席语录》不背“老三篇”。
问 : 为什么?
顾 :《毛主席语录》比较短嘛。最讨巧是背最短的,像“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这句语录,背一句话就可以吃饭了。
问 : 然后学校就搬到扬州去了?
顾 :学校搬到扬州是1971年。我1975年才到扬州,1971年至1974年在省委写作小组。当时省委把一些大学里面,尤其是重点大学里面所谓“笔杆子”抽调到省委宣传部,成立一个写作小组,大概十几个人。我在那里面写了四年文章。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给《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写文章。我们被分成三个组:第一组是政治和哲学,第二组是经济,第三组是文化和文艺。写作组中几个有名的人,一个是第一组的刘林元,是南京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他现在还健在。第三组一个有名的人叫潘震宙,是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后来做文化部副部长。我在第二组,实际上最后在《红旗》杂志发表的由我执笔的就一篇关于农业科学史的文章,题目是《实践是农业科学发展的源泉》。《红旗》杂志每一期有一个专栏叫《科学史研究》。这一篇是我和阎韬、刘林元三个人执笔,还有两个人参与,即李长年和胡锡文,两位老先生给我们做参谋。这篇文章写了六个月,我现在还保留着呢。当时我们有两个笔名,一个叫江虹,还有一个叫金枫。
问 : 到扬州以后您是到农经系吗?因为苏北农学院的农经系和南农的农经系合并了,组建为江苏农学院农经系。
顾 :因为我在省委写作小组呆过,所以1975年到扬州以后,我被安排到政工组,当时政工组组长是王树桐。政工组下设宣传和组织两个组,相当于现在学校的宣传部和组织部。我在宣传组,主要工作就是搞学习材料。
在江浦农场的时候,我也被王树桐调到政工组去搞学习材料。搞学习材料,我最担心的一点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怕有错字。学习材料都是毛主席讲话或者最高指示、最新指示,或者《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文章,这个不会错。实际上我们做的工作就是汇编,但是不能有错字。现在可以扫描,当时不能扫描,都是铅字排版,一个字一个字排出来。排字工人拿错一个字就错了,那很可怕。如果错了一个字就不得了。
我们资料在哪里印的呢?在7452厂,就是南京大学旁边部队的工厂。《毛泽东选集》就在那里印的,他们那里绝对不会印错,但是校对得我们自己来做。我很紧张,就请教印刷厂的人。我问:“《毛泽东选集》印出来怎么会没有错字呢?”他教给了我一个方法,他说:“你要有人。”我说:“人没有问题。”学校当时不上课,人有的是,我在政工组,叫哪个教师来协助我工作,他们都愿意来。那时政工组既管组织也管宣传,还是有点权威的。怎么做呢?清样出来以后,1个人念,3个人对原稿,30个人拿着30份样稿看。3个人监督念的人,看他有没有念错;30个人听他念,看打出来的样稿有没有错字,那肯定念一遍就准,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有一个字错总有一个人看出来吧,不会30个人都看不出来,所以这个经验很好。自从我采取这个方法以后,就没有出现错字,但是这个方法要花人工。
到扬州以后,我们宣传组管什么事呢?一是管学习材料,二是管放电影。每个礼拜都要放一场电影,都是最新的电影,而且江苏农学院的礼堂是扬州最好的礼堂,当然现在不是最好的,所以我们当时在扬州出名了,全扬州的人都希望到江苏农学院来看电影,一票难求。
我在江苏农学院做了两年政治宣传工作,1977年招生以后,我要求回农经系当教师,于是就回农经系了。然后1979年南农复校,搬回南京了。从扬州回来恢复的第一个系就是农经系。
问 : 当时搬迁的情况您还有印象吗?
顾 :当然记得了,当时没什么东西,就是一张床,我唯一的财产是五斗橱,橱还是我爱人从她家里带来的东西。床是学校的,板凳也是学校的,我现在还留着三张学校的板凳做纪念,上面都有号码。回来时,就像下放的人从农村回来差不多。我们去的时候也像下放,东西一拎大客车一拉就走了。
刚回来时,主楼还没全部收回,好多外单位占领了校园,甚至还有卫星地面站。最早占领南农卫岗校园的第一批人是谁呢?是文艺单位。我们1971年到扬州以后,文艺界在这里搞“斗、批、改”,他们也每天开会、批判、搞劳动。文艺界的人劳动肯定不行,所以那时候形容文艺界的人在这劳动,戏称“黛玉葬花”“董永锄禾”。然后省委党校搬来,我们要感谢省委党校,它来了以后别的单位就进不来了,给我们保留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校园。如果是小单位进来,恐怕很难迁走。由于校园内有些被占的校舍尚未归还,农经系教师和行政办公室挤在主楼二楼有两三年时间,直到校舍归还才搬到教二楼。
问 : 不过南农有些地方还是被占了。
顾 :反“右”“拔白旗,插红旗”“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从1949年到1979年30年间的政治运动,我大部分都经历过。我感觉在政治运动里面把握自己的方向很不容易,当时我就下定决心,我不祈求在这里面抛头露面,我绝不捞什么好处。但我也不能挨整,我要密切地注意阶级斗争动向,要掌握自己,避免被批判。我不想做动力,我也不想做批判的对象,所以一路半逍遥状态走过来。
“文化大革命”因为反复太多,只要你有私心,你一定会掉进去。如果你想从中捞取什么,这次没看准,下一次运动又翻过来,你认为看准了,然后你就表演了,但再翻过来,你就挨批斗了,反复太多。所以,“文化大革命”中有句话就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有的人总是受蒙蔽,其实他不是真正受蒙蔽,而是想从中捞取什么好处,表现一下自己,那下一次就轮到他被批判了。
那时我看了很多书,特别是在省委写作组期间。我们开始在建邺路那里的省委党校,虽然省委党校已经停办,但校内图书馆对我们开放。省委宣传部的图书馆也对我们开放,别人不能进去,我们可以看任何书。我和蒋青萍去北京《红旗》杂志社送稿改稿时,住在沙滩北街2号中宣部大院内,那里面也有个图书馆,我们都可以随便看书。所以那四五年里我看了大量的书。一个是本身写作的需要,另外一个是反正空闲,没有事。
“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基本上没有做积极分子,我也没有被批斗,当时我也还年轻,基本上处于这个状态过来的。
问 : 顾老师,您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能看透,很有智慧。
顾 :1967年10月,中央号召要复课闹革命,我自告奋勇,我愿意参加教育革命调查,也就是搞调查研究。我带了几个学生在江浦汤泉人民公社住了大半年,去帮他们搞“四五”规划,从测量开始,测地形地貌,去规划一个大队怎么发展经济,发展生产。成立“革委会”时我回来了,两派斗争的时候我基本上不在。后来我和王万茂等老师带了一帮学生,到外面去调查。我们到洪泾大队,就是学“毛选”的模范大队去调查过,到上海农村也调查过,了解了不少农村的实际情况,收集了很多材料。
总体上来说,在我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1966—1977年,也就是30—40岁这个黄金时期,我在学术上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