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 您为什么毕业后选择留校任教呢?
顾 :可能是我成绩还可以,因为我四年大学各门考试成绩全优。当时课程分为两类:一类是考试,一类是考查。考试的成绩分为优、良、及格和不及格,考查分为合格、不合格。我考试全部是优,考查全部合格,就是全优生。我还参加了南京农学院的群英大会,这说明我成绩好。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在读书期间帮助一些老师做过科研,帮助学校里写过一些材料,大概他们认为我能写。大学时期我在校报上发表过三篇短文:其一,《学耕田》,这是1958年3月在涟水县五星三社劳动锻炼的情景,是一篇记叙文;其二,《我们对统计工作发生了感情》,这是1960年在东辛农场实习时的感受,是一篇心得体会,我与陈子诚同学合作撰写的;其三,《试论自由与纪律》,是一篇议论文。大学阶段,我写过不少短文,还有诗歌和微小说,现在看来很肤浅,但我当时确有文学梦。有一次,一位当时较有名气的作家、我的表兄梅汝恺对我说,你的形象思维太差,理论思维还可以,搞文学是没有前途的。从此我也就断了文学梦,一门心思努力学习农业经济学。
当时主张我留校的两位老师:一位是刘崧生先生,他是系主任;一位是陈本炤先生,他是教师党支部书记,是会计学教授。他们两人对我非常器重。
关于是否留校,我征求过我姑父的意见,他的建议是留校。我姑父是江苏省农科院粮食研究所的所长,叫梅藉芳 ,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江苏省农科院位于孝陵卫,离南京农学院很近。读书期间,我经常到姑父家去蹭饭,基本每个礼拜天都去,平时也会去。我问他:“我将来毕业以后做什么比较好?”当时有三个去处:一个是留校做教学工作;另一个到科研单位;还有一个到机关。这三个地方,机关我是不太想去的。然后我问他:“科研单位和教学单位哪个更好一点?”他赞成到教学单位。我受他影响,积极争取留校,最后留下来了。
和我一起留校的还有好几位。一位是杨德祥,他是我同班同学,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我当过一任班长。当时我们班有三个领导人,叫“班三角”:团支部书记管政治学习、思想工作,管理的人是组织委员、宣传委员;班长管学习,负责管课代表,每门课都有课代表;还有班主席,管生活委员、体育委员、文艺委员。一起留校的还有一位叫谢仰钦,后来调到江西去了。再有一位叫章宗礼,在学校马列室。
问 : 顾老师,请您谈谈留校初期的工作情况。
顾 :留校以后,我在统计学教研室,主要的教学和研究方向是“统计学原理与农业统计学”。我过去在松江工作的时候对这个方面有一点基础,而且我对数量分析也很有兴趣,所以就承担这个课程的教学任务。我教了好几届,从1961年一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给1965年进校的学生也上过课。“文革”期间基本不上课,但有一段时间复课闹革命,我又上了一段时间。我曾经考过统计学研究生,准备到西北农学院学习,表都填好了,准备去了,恰好“文革”开始了,就没去成,如果去的话我可能就不在南农了。
作为年轻教师,我除了上课以外,还带学生实习,包括到农村调查、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我1960年毕业,张景顺老师1961年毕业,他们毕业实习在溧水县渔歌人民公社,我就和他们一起去了。1962年毕业留校的有周有忠,曾任副校长,现在还健在。1963年毕业留校的是刘葆金老师,1964年没有毕业生留校,1965年毕业留校的是吴玉林老师,1966年没有毕业生留校,1967年毕业留校的是李岳云老师。他们这几届我都带过实习。
问 : 您带他们实习,主要做什么呢?
顾 :我们主要搞统计调查。我记得当时每年都到句容、溧阳两个县搞年报。在年终的时候,每个县、每个乡、每个村都要搞生产报表,反映这一年生产的成绩等。我们老师把学生带过去,分配到各个乡,帮乡里一起搞统计调查,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整理成一个统计分析报告。
问 : 现在经济管理学院的学生应该不下乡搞这种统计调查了吧?
顾 :现在好像下去比较少,那个时候每年都要下去,一年好几次。还有一个是到江浦农场,我每年在夏收夏种的时候,都要到江浦农场去。那时候是拖拉机收割,每天要报进度,分析机械运行的情况。徐毅文跟吴玉林同届,他们那一届就在江浦农场实习,我带他们去的。
问 : 您带学生帮着做农业生产方面的统计工作?
顾 :做农业机械化统计分析,就是对作业的进度、效率、产量等进行统计分析,每天要分析进度。基于实践之上的理论思考,我撰写了论文《关于统计学的对象》,发表在《江海学刊》1962年第10期,这篇文章当时是有点影响的。我刚大学毕业,就能在这样一个比较高级的刊物上发表文章,这很不容易,即使现在在《江海学刊》上发表文章,也不太容易。这篇文章首先在经济学会年会上提出来,当时在学会上提出来的有两篇统计学文章,一篇是我的《关于统计学的对象》,还有一篇是南京大学统计学教授孙本文的文章。后来我的文章在《江海学刊》上发表,有8000字,是比较长的文章,这是我第一篇公开发表的论文。
1964年,我有幸参加了华罗庚在南京举办的“统筹法”和“优选法”学习班,这是华老为了把数学应用于生产工艺的一次普及活动,他把数学的应用讲得深入浅出。我记得第一堂课,他开头就说:“数学逻辑实际上人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应用。早上起来,你一定先打开炉门 ,然后去洗脸刷牙,等洗漱完毕后,炉火上来了,正好热牛奶或煲饭,这是一个合理的活动顺序。如果先去洗漱再去开炉门,等待炉火上来,就浪费了时间,就是一个不合理的安排。前者是活动顺序的合理安排,就是‘优选法’的逻辑。”他这一番话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一个深奥的数学原理用最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才是水平。从那之后,我在数十年的教学工作中,一直以此为榜样。
问 : 这个时期有很多政治运动吧?
摄于1964年
顾 :是的,我1960年毕业以后就参加了“整风整社”运动。 我随陈本炤教授和农经71、72班同学一起赴溧水县渔歌公社。南京农学院师生去了200多人,加上省级机关干部共数百人,在省水利厅厅长陈克天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进渔歌公社,发动群众,整顿干部作风,历时半年多。在薛家大队,从大队长到小队长都是我们的学生,我在队部。我们去了以后,把乡镇干部的权全部夺过来,由我们掌权,乡镇干部全靠边站,我们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现在看,这种做法是极端了一些,但是当时干部作风问题确实很严重。
反“五风”,就是纠正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和生产瞎指挥风。浮夸风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前无古人,登峰造极。例如,说鱼塘亩产1万斤。哪能亩产1万斤鱼呢?还有把坟上面用青草一盖泥巴一糊,说这是堆肥。
问 : 为什么这么做呢?
顾 :有人来参观的时候,一看一堆,好像是堆肥。有一个叫狮子山的地方,在山上面种水稻。用抽水机一道一道往上翻水,实际上是做样子。渔歌公社离县城大概有几十里路,晚上组织一些人挑着担子在山上面走来走去,然后用强光灯一打,从县城里面往这边看,大家在挑灯夜战,大干苦干,实际上都是空担子挑来挑去,做样子。
那个地方本是鱼米之乡,这样瞎折腾导致老百姓没有饭吃,我们也没饭吃。那时候吃食堂,食堂里面只有稀饭,一天三顿稀饭。用什么东西吃?用瓦钵吃,就是宜兴陶瓷做成的瓦钵。大家就喝几碗稀饭,饿得难受。很多人回来都得了浮肿病,包括我们的学生。
这股风也刮到了我们学校,当时黑墨营实习农场曾提出亩产山芋20万斤的口号,校报上写了一个长篇报道,还刊登了山芋藤搭架子和夜间用日光灯照射的照片。
问 : 亩产20万斤,是不可能的吧?
顾 :山芋亩产能20万斤吗?为了增强光合作用,晚上用日光灯照射叫增强光照,还在山芋田里搭架子,像黄瓜藤架子一样,说可以长得更茂盛一点,结果几千斤都没有收到,落了一个大笑话。学农的都知道,碳氮比失调,地上的部分疯长,地下的部分就不长了。
大约1965年9月,我还去参加了“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在射阳呆了近一年。
问 : 当时南农“社教”的点在射阳?
顾 :是的,南农去了几百人。我是在一个叫盘湾公社的地方,在那里将近一年,没结束就回学校了。
问 : 你们怎么搞“社教”?
顾 :搞“社教”叫“四清”运动 ,实际上就是整顿人民公社,从思想上发动、经济上整顿到组织上整顿,最后到班子的建设。我在团部,因为他们觉得我写东西还可以,所以我没有到下面生产队。绝大多数人都到生产队去了,只有几个人留在团部。在团部的人中有南京农学院宣传部副部长范乐山,他负责团部工作。最后一个阶段,“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其后“社教”运动也受到了冲击,大家都回来闹革命了。当时我们在乡下消息闭塞,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一回到学校,发现整个是大鸣、大放,又是大字报,一下子感觉这个世界突然就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