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池清源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晨光熹微,天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立春已过,春寒料峭。顾非拿过来一把伞。
天街小雨润如酥,路上更是行人少。
金虞哈了一口气吹在手上,像是接了一口能长生不老的仙气一样,趁着温度搓了半天手。她哆哆嗦嗦地缩着脖子,像个毛没有长齐的猴子,一直站在原地跺脚。
顾非嫌弃得不行:“你能不能有点风度?这儿有那么冷吗?”他嘴上想要和金虞保持距离,身体却很诚实地在脱西装外套了。
“天气不冷,是这个案子冷。”金虞不但不要顾非的外套,还从他的伞下走了出来,伸出手对着他比画了一个休止的手势。
顾非想要往前一步打伞的手生生地止住了。金虞走出伞下,朝着门外跨了一步。
隔着一道伸缩门的门槛,他在经侦局的这一边,金虞在临近川流不息的马路的另一边。他的头顶还有伞,那边雨水已经顺着金虞的脸流了下来。她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带着浓重的笑意,似乎是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唯一的太阳。
顷刻之间,风雨同舟就被一道窄窄的门槛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金虞语气轻快,眼角眉梢流转着曼妙的风情:“我没有伞。我现在要开始跑了。千万不要想不开来追我哦。”
说完,不等着顾非回答,她就转身,用手挡着头,飞快地跑进了雨里。顾非想要往前跨一步,想要去追金虞,但是脚抬了抬,又收了回来。
雨一直下,风一直吹。
顾非掬了一捧凉沁沁的雨水,舍她其谁?
“东坡呀,咱们打台球去吧?”百无聊赖的这位睡到了中午,起来一边吃着外卖,一边给死党打电话。确认过发际线,这是真的秃了一半,两边的毛被自欺欺人地撩过来,还是遮不住中间锃亮的脑袋,反射着大瓦数灯泡的美丽光辉。
“打个屁呀,我倒是想打你。”那边的语气倒是有点冲。
“新开了个会所,咱们去看看那儿的嫩模?”马实像个哆啦A梦,有无数个选项能给人提供。他吃得有点饱,站起来后,肚子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鞋子的颜色。
是该减肥了。
“看啥看?再不开张,老子就要成了会所里的嫩模了。”马奋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恶劣。其实他这人长得也很恶劣,一脸的络腮胡子,肚子上、大腿上的毛厚得都快能当毛衣了,再加上粗胳膊粗腿,整个人像那人猿泰山。
如果遇到什么突发的紧急情况,他们这半路凑成一双的哥俩,能直接把人一屁股给坐得怀疑人生。
但是眼下,这哥俩已经在怀疑人生了。
比如,我是谁,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上一次思考这些深奥的问题,是在没入行吃不饱饭的时候。眼下,这居然又成了他们首要思考的大问题。
“生意嘛,总有淡季和旺季。眼下刚过了年,年龄大点的年轻人有年终奖,有工资,暂时不急着和咱们打交道。年轻的学生又刚刚收了一大笔压岁钱,还拿了不少生活费,过年以前还疯狂地抢购过一批东西,现在也不是他们缺钱的时候。所以咱们现在的生意惨淡,也是很正常的。等到了六月份,一个个地毕了业,既没有钱付房租、水电和外卖,又找不到挣钱的工作,到时候就有咱们忙的了。”
马实很乐观,一口一个牡蛎,吸溜吸溜吃得爽翻了。
在吃货的世界里,只要银行账号里还有钱够付一顿好吃的外卖,就不算是山穷水尽。
他就很不能理解马奋,愁个屁呀。
“那也不能惨淡到这个份上吧?”马奋原本是躺在床上的,现在激动地一跃而起,捶了两下床板,差点把床板给捶塌了。
这两位还真不是无业游民,是正儿八经的职业收账人。原本他们一直活跃在菜市场、小吃市场、网吧附近,靠着收点市场管理费一类的勉强度日。后来有一天,他们发现靠着勤劳地收保护费不能够发家致富,但是靠着帮人要账能迅速积累起职业生涯的第一桶金,他们就迅速地改行了,于是不光兜里有钱了,还撑起了从前供不起的爱好:嫖赌抽。
“那能怎么样?”马实问。
“找赵葫芦去。”马奋从床上弹下来,觉得晦气得不行。这大过年的,他床上都好久没人了。路过洗头房和洗浴中心,那些以前打得火热的妞都以为他有了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他的难言之隐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穷。
马奋也觉得没问题,吐了最后一个牡蛎壳,拿着手机就出门了。
真不是这哥俩效率高,其实他们两个人懒得要死。只是挂在脖子上的一圈饼子眼看着就要吃完了,不得不出来谋一条生路。
从大年初二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哥俩还没有开张呢,天天吃老本,吃得底都快要塌了。
他们说的赵葫芦,就是捷爱催的保安头子话事人,赵捷。这个矮矮的敦实的人见谁都是一脸的好脾气,其实背地里阴坏阴坏的,拐了每天勾肩搭背的好兄弟的老婆,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实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人家还能创造生意,鼓励大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来借款,然后兄弟们一窝蜂地上门去要钱。
赵捷有一句名言:虽然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肥水更不能流外人田哪。借谁的不是借,还谁的不是还?有这点生意,还不如咱们自己做了呢。
鉴于这人的馊主意从来不在台面上好好说,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赵葫芦”。
现在的通信发达,大家干的事情又说不上多光彩,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天寒地冻的也懒得跑一趟,都在手机上完成转账和布置任务。
这两匹马在大马路上会合了。两个人一拍脑袋,居然忘了捷爱催的地址。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去过捷爱催的办公室了。
马实腆着肚子:“靠,你连人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马奋的络腮胡子被雨打湿了,像是一件湿漉漉的围巾贴在脸上。他更冷一点,牙齿磕得作响:“说得好像你知道一样。除了大保健,你在其他地方见过赵葫芦?”
电话打了好几遍,就是没人接。
哥俩确认过眼神,觉得自己可能被这个闷坏闷坏的赵葫芦给坑了。
感谢发达的电子地图,两个人在一个小时以后,终于打到一辆小黑车,到了捷爱催的门店门口。捷爱催的盘子不算很大,在一个批发市场附近的普通小区底下。一溜的刀削面店、理发店、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把个捷爱催的门脸挤成了一小块。普通人不沾黄赌毒没有用钱需求的,可能在这个小区里住了五六年,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小破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
马实和马奋哥俩看到这个门脸,喜极而泣。
他们差点以为捷爱催已经倒闭了,赵捷被人江湖追杀再也不能露面了。老实说,他们这个层面还接不到订单,得靠着赵捷这种真正的地头蛇,才能知道哪儿有生意。
两匹马挤着往捷爱催的门脸里面挤。门店底下只有一个值班的前台,楼上才大有乾坤。看样子,赵捷这两年是赚了不少钱,这么个招待人充门面的地方居然又装修了。
马实爱吃,马奋好嫖,所以两个人看待事物的点就不太一样。马实揉着肥厚的肚子,像是怀孕怀了八九个月,上楼吭哧吭哧的:“瞧这地板砖,一块一千块以上呢,能吃多少小龙虾呢?”马奋深以为然,撸着大胡子上的水:“这一块地板砖,就够睡一个不错的妹子了。”
听得底下的小前台脸上一抽一抽的。
对了,这小前台是个男的。赵葫芦认为男的心理素质比女的好。万一遇到点突发情况,事儿还没有解决呢,万一水汪汪的娘们先哭了,他的人可就丢大发了。
不过这一个是看起来快要生了的凶巴巴的肥货,另一个是一脸胡子、野人一样的人猿泰山,细皮嫩肉的男性小前台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拿着手机噼里啪啦地赶紧给赵捷发信息。
说是为了能更好地管理生意,其实是舍不得租房子,赵捷硬是在捷爱催的楼上给自己用隔板弄出来一间小房子来睡觉,天天蹭公司的暖气、空调和热水。因为只有他能收编流氓,所以上头的人对他占这种小便宜的行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葫芦现在还在梦里,被吵醒后一脸不耐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看把你吓的,没出息的。”然后他火速穿好衣服,想要赶紧跑。
马实是个肥货,马奋是个人猿泰山。两个人一屁股能把他坐进急救室,不跑还等着和这哥俩聊人生吗?
我呸,当然是跑了。
但是,当赵捷一开门,还没有把裤带系好时,就看到了摸着圆滚滚肚子的马实和胡子拉碴像个野蛮艺术品的马奋。
赵捷堆起笑来:“两位兄弟最近在哪儿发财?”
“你不给我们介绍财路,我们去哪儿发财?”马奋不爱笑,一脸密匝匝的胡子。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保住了发际线。
每一个胖子都是潜力股,古人诚不我欺。
赵捷一板一眼地解释:“刚刚过完年,各大公司也才刚刚开了账本,私人的业务现在没法开展,也是有道理的……”
那边马实这个胖子就号叫起来了,杀猪一样:“赵葫芦,你把我们两个人当猴子耍了,你把我们的蛋糕给别人吃了!”
胖子凑近赵捷的办公桌旁,哗啦啦地把桌子上的账本翻扫了一遍。那些太大的业务,他们也没有什么兴趣,公对公又太复杂,他直接找私人的账目。
然后胖子就发现,原来不是过完年业务量上不去,而是他们的业务全被别人半路上用三板斧摘了桃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胖子一跃而起,像是个硕大的足球,朝着赵捷就扑了过来。赵捷一看坏了,赶紧关门。结果三合板的门也被这胖子撞开了口子。
马实和马奋两个人都是打架的好手,而头脑发达的人四肢肯定简单,一对一还有点胜算,两个人一起上,赵捷就架不住了。
“你赔我的满汉全席!”
“你赔我的小嫩模!”
……
两匹马你一拳我一拳,直把赵捷所有的脾气都打没了。收水的人互相都清楚,嘴上的话不能信,说出来的都是骗人的,不如直接打两拳来得老实。
毕竟是吃到了嘴里的肥肉,都不会吐出来。
马实和马奋已经做好了翻脸的准备,打算把自己街面上的人拉出来,和赵捷的人干上一架,一战成名之后换一个场子,继续收水。
不然,白白被人截了和,他们以后还怎么混?
不打赵捷的脸面,他们的脸面就在岚梧市的地盘上磨不开了。
“别打了!别打了!老子前段时间天天被姓金的那个女流氓揍,现在你们两个也来揍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赵捷抱着头往外面窜。马实和马奋两个人都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还真的又有人来了?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赵捷就拿了一个扳手,朝着他们的腿上扫过来。
两个人一时没有防备,直接趴在了地上,疼得全身上下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龇牙咧嘴地站不起来。赵捷叉着腰,挥舞着扳手:“给老子滚,一对蠢材!再不滚,我就报警了!”赵捷用扳手指着门口。
两匹马犹自不甘心地问道:“姓金的,谁呀?”
赵捷一阵肉疼:“你打听打听,那家伙把高荣森的生意搅黄了,一个月少进十来万的账呢。”还真不是老子卸磨杀驴,有本事,你们也去高荣森那里拿投名状?
这么两个胡搅蛮缠的家伙,赵捷还真的不怕。
但是那个姓金的,一想到这个人,赵捷就觉得自己的脚底下寒气噌噌地往上冒。一着不慎,自己可能真的会卷铺盖离开岚梧市这块地界,而且还是小半辈子回不来的那种。
两匹马面面相觑,早就听说有人在年前搅和了高荣森只贷不收充吃利息的生意。因为大家都不熟,又碍着高荣森的面子,被算计了的高三烂一伙又在拘留所里蹲着,这件大事就一直只在默默地发酵着,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
但是这把火,现在已经烧到这里了吗?
“再来捣乱,我放姓金的出来咬你们!”赵捷恶狠狠地指了指门口。
两匹马又丢下一箩筐的脏话,看起来气势非常地离开了捷爱催。实际上,他们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唉,来了一个抢饭的?呵,赵葫芦都敢拿警察来威胁人了?
地界上的流氓都没有什么情谊,两匹马搭伙也是因为一个追一个堵能提高收钱的效率。他们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不管姓金的是从哪儿来的,都得干死她。
不过,在找姓金的之前,他们首先应该给自己找一份其他的活儿。另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备选,进入了他们的考量范围:
方星海。
只不过跟着捷爱催,他们两个人作为一个催收单位,可以拿到佣金的绝大部分,而且挂着合法的牌子,勉强还能算个正经的营生。方星海那里只有一帮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连个门脸都没有,更别说签正式的合同了。跟这么个人混一块,只能给人当小弟,所以在不缺饭吃的时候,两匹马一般不怎么和他打交道。
“难道只能给这人打下手了?”马实揉了揉肚子,老大不情愿。但是这边得把姓金的干死才能继续,也不太划算,现在他们连折腾的本钱都没有。
赵捷那个家伙,眼睛里只有钱,才不管给他干活的是姓金还是姓马。
“打下手算什么,就算打飞机也得上呀。”马奋已经联系了方星海。
结果,这个长袖善舞,上可和达官贵人把酒言欢引为知己、下可和三教九流称兄道弟蛇鼠一窝的能人,居然也在倒苦水:“我他妈的也小半个月没有开张了。奇了怪了,大家的案子现在都处理得这么文明了吗?”
方星海的名言就是:我们不生产钱,但是钱需要我们,我们就是金钱的搬运工。
现在貌似,金钱的搬运,已经不需要他了。
马实和马奋本着想找一份好工作的初衷,赶紧把自己遇到的情况告诉了方星海。和方星海做生意的都是大客户,不是一般的私人散户能比。
方星海哑然:“真有这种人吗?”他混了这么多年,是从小弟爬上来的。他自己就已经是业内的佼佼者了,还有比他更厉害的?
他立刻给关系比较亲近的几个人打电话,最终从郭蘅芜那里套来了一个消息:“姓金的?金虞,以前我这儿的临时工,被我开了就改行了。怎么啦?”
方星海嗓子里的火差点冒出来:一个月两千块的临时工工资,我给你行不行?不要把这只疯狗放出来害人呀。
但是面对这么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女老板,他还是只能彬彬有礼:“郭总慧眼识人,手下尽是精兵强将,我对这位很有兴趣,能不能把她的资料给我发一下?改天我请郭总吃饭。”
金虞刚刚给郭蘅芜放了话:我现在找工作就像大龄剩女找婆家,能相看的越多越好。
更何况,方星海是个小开呢,交际面极广。郭蘅芜莞尔,立刻把金虞的资料发了过去。
其实,在这边接收资料的方星海暗戳戳想的是:倒是让我看看是哪个脸大的挡了我的财路,看我不把她的脸给打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