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倒了这么三家小额贷款公司,在搞金融的眼里面,连片水花都溅不起来。你都老经侦了,咋还这么矫情?”赵倩妮利利落落地把手套摘了下来。薄硅胶手套被办公室打印纸划开了几个口子,有一道伤到了手。她抽了一口气,自己从兜里掏出创可贴来贴上,顺带着把U形枕垫在了脖子后方,然后才躺了下去。
“当十来年经侦,世界上就没有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赵倩妮闭目养神,不再看那几个瞠目结舌新来的。少见多怪。
“都认为华尔街的金融机构是最坚挺的,但是金融危机来临之前,没有在48小时之内完成次贷金融债券抛售的最大的那一家倒了。百年的历史底蕴和深厚的政商两界积累,都没有挽救颓势。”
顾非说完,就陷入久久的沉默。
巴菲特曾经说过:华尔街的所有公司都是裸泳者。
在资本野蛮涌向贸易繁荣的社会时,岚梧市的这些小额贷款公司又何尝不是裸泳者呢?其实说岚梧市地面上有三百家小额贷款公司,并不是指有固定的三百家,而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数量恒定在三百家上下。
海浪即将来临,又有多少人能上岸呢?
到时候,没有底裤的,又将如何自处?
“钱宝宝?”
“钱多多?”
“钱进来?”
“钱美美?”
金虞拿着一沓资料,坐在办公桌上,哗啦啦地一翻,皱着眉头:“这些人怎么都姓钱呢?还欠这么多钱?起个名字都这么土,不是傻子吗?”
“偷得浮生半日闲,歇歇。”
受了伤的张大发和结巴两个人,此时此刻也站在边上,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挤在一起就差没有把胳膊上的石膏弄下来自己上。那一百万,是打着美浩小额贷款公司名义的欠条,所以在执行财产清算之后,优先进行了结算。原本大家看着那张诈骗一样的支票快要绝望了,这算是意外之喜。
在座的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笔不少的钱。
受伤的张大发和结巴两个人,多分了一些。
此时他们不是要打人,而是要打麻将。
麻旦旦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么多狐朋狗友,他像是找到了组织一样兴奋,租了一张旧麻将桌,放在了明日催门店的二楼,从此哗啦啦的搓麻声代替了敲击键盘的声音。
麻旦旦一个人坐了两张椅子,椅子上铺了软绵绵的垫子。他盘着腿坐在上面,撩起上衣来,怎么看怎么像是个笑眯眯的弥勒佛。
而屠悦拧着浓重的八字眉毛,越来越凶残,差点一个麻将砸在了麻旦旦的脸上,整个人活似女版的钟馗。
原因很简单:屠悦很爱打麻将,但是赢不了麻旦旦呀。
一把把红彤彤的钞票撒了出去,比卫生间的手纸使用速度还快。屠悦已经气得快冒烟了,抓耳挠腮的,恨不得长出一双透视眼来。麻旦旦眉开眼笑,肥腻的手抓过一张张牌,每一张牌被打出去的时候,都要大呼小叫。要是碰上他和了,那兴高采烈的声音能把房顶给掀了。
他总算是扳回来一局。
经济问题,决定心情呀。屠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都是跑路了的P2P平台。尤其是那个钱美美,去年可是把最流行的两部网络电视剧里的插播广告的版权都买下了,看起来财大气粗得不得了,各种小动画、片尾彩蛋上都有呢。全国各地几百万的消费者都投了不少钱进去存着,结果谁知道这App今年就登录不上去了。多少人坐着火车硬座找上门去了,人家早就人去楼空了。
“这案子,我根本就不想搭理,数额是不少,两百四十五万呢,但是谁能找着人呢。估摸着事主也是想死马当活马医。
“呵,也太高看咱们了。”
孙简打牌打得兴起,但还是没有忘了回答一下金虞的问题。
“啊?”金虞不可置信。
“往底下看,两张A4纸,上面有一百多个这种类似情况呢。”孙简忙着找牌,两眼放光,说话断断续续,但是金虞已经凑过来了。他赶紧挑了一张打出去:“幺鸡。这种钱,怎么可能要得回来?所以我把这些资料,全部放在了登记人的最底下。”
镊子把一张牌狠狠地往桌上一拍:“这是啥新技术,能把别人的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还让人找不着?我要拜师呀,这也太帅了。两百四十五万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哪。”
“这已经不是把别人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了,而是把脑子里的钱放进口袋里。我要学,我很爱学习的。”麻旦旦也不打牌了,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里泛着绿光。
屠悦、结巴和刘二峰也满怀希望地看着金虞,像是看着观音座下的散财童子。
金虞在心里哀号呀。
“喂喂喂,这属于诈骗。诈骗是违法的,超过一定的数额,不但没收所有个人财产,还会被判终身监禁的。我大学可是念的警校呀,咱们要守法呀。”
金虞吧嗒吧嗒说了一串。这一个个的,脑回路怎么那么清奇呢?
“孙简不是说了吗?都跑路了,抓不住。咱们也跑路吧?美国、加拿大的唐人街,还有新马泰地区,汉语也是通用的。几乎全世界的旅游城市,都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打出醒目的中文字样的打折广告。我保证,去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宾至如归,宛如家乡。”
麻旦旦的话虽然是和金虞说的,却看向了屠悦。
屠悦喃喃自语着:“这么赚钱哪?”
刘二峰已经激动得要抱孙简了,他激动得一口口水呛得直咳嗽。孙简坐直,他和金虞一样,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无奈得要死。
按照孙简自己的说法,念书念一半的人,比较胆小。
他干不出来这么拉风的事。
“学个屁!你们没看见人家的广告都在电视剧里插播吗?咱们谁有钱去买个电视剧的冠名权?一个个的穷酸样,连看个视频充会员的二十块钱都没有,能二三十万一集一集地插播广告?国产剧现在都是七十集起步,你们算算,那得多少钱呢?”金虞说大实话从来不怕被群殴,因为她就是这群人的头儿。
说着她一手就戳在了麻旦旦的脑门上,肥腻软萌的胖子像个不倒翁,摇摇晃晃,一脸的笑意。
“妈呀,只有有钱人才能赚到钱哪!”麻旦旦激动地一拍大腿,仇富情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这种看着钱哗啦啦溜走了自己捞不着的感觉,太不爽了。
“你不是黑客吗?”镊子伸出手来,不动声色地顺了两包桌子上的薯片,和结巴、刘二峰分着吃,“我听说,程序员钱多话少死得早,你存款不少吧?”
“存个毛!我十年前开始赚钱,一分一厘都存进银行去了。结果呢?同期的小伙伴们有的进入了股市,先是身家过千万,然后去天台上排队跳楼了,现在混得还不如我。还有的写程序在我后面吃灰的,一行测试语言写得跟狗屎一样,但是那傻子挣点儿贷款买个房,挣点儿贷款再买个房,别说吃肉了,就连豆腐串都不见他吃。
“结果现在呢?一个月两千块钱的那点房贷,早就被飞涨的物价稀释得没啥了,卖套房子一千多万,老婆都换了两个。
“就我还是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
“十年前,八万块钱够首付了。现在八万块钱,也就两年多的房租。”
麻旦旦殷切地看着金虞,像是看着财神爷。
“我有技术,你有路子,哥几个都有胆子,你看看给弄点钱花花呗。”
刘二峰很狗腿地把刚买的一包好烟拿了过来,给大家分了。顷刻之间,二楼的办公室里像是神仙开会一样,吞云吐雾,好不热闹。
金虞也拿了一根抽着。
时间过得真快。她抽烟没有瘾,岚梧市的冬天阴冷阴冷,大西北风把每一条街道都给灌得满满的,在这种极端恶劣天气下,点一根烟来暖暖手,反而成了最方便快捷又经济的取暖方式。
但现在抽烟,有点热。
“真不怕给办进去了?”金虞吐出烟圈圈,一嘴里雾蒙蒙的烟。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明星几千万的税都敢逃了,大公司都把总部搬到海外去了,我们就是想浑水摸鱼,弄点钱花花,咋了?”麻旦旦的经济学黑知识哗啦啦地往上长,眼看着金虞不表态,不搭理自己,他立刻揭短,“我知道,你现在大大小小的贷款还有十七八万吧?凡是打电话和你要钱骂人威胁的,我都给你办了来电呼叫转移,直接转到了110上。但是小金鱼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出来混,早晚都是要还的,你就不怕哪天这要账的人彬彬有礼地带上警察来了?”
金虞捂脸。
可不是,手机清净了,她都快以为款子还完了。
多亏现在的移动支付,随时随地可以把钱借出来,也可以随时随地把钱花出去。手机支付App虽然绑定银行卡,但是看不出银行卡里还有多少钱。
花钱,成了一个阿拉丁神灯一样,只有喜悦没有痛苦的完美体验。
“这些专业搞诈骗的,网上吸金,线下雇人表演,总部在海外,我还得借多少钱才够成本呀?”金虞把水果沙拉的外卖盒子里的残渣一股脑地倒在了麻旦旦的杯子里,然后端着碗讨饭一样地挨着一个个走过去。
“行行好,给赏个千儿八百的,我去和P2P要钱去。”
“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要两千八,赞助我张机票。”
“货车高铁也行呀,我要跨洋了,好歹盒饭快餐管饱吧?”
……
麻旦旦、屠悦、刘二峰、镊子和结巴,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个掏钱的。
笑话,钱这种东西,当然是落袋为安最好了。好不容易分到手那么好几万,都打算着要舒舒服服地过一段日子,凑吧凑吧给自己添置个大件儿。
那才是正经事。
哪怕变成了游戏里的装备,那也比眼看着虚无缥缈地洒在了路上强得多。
“打麻将打麻将再点个花甲粉吃,我就爱甜甜辣辣的那口汤。”屠悦山一样的身体越过了麻将桌,直接拿了麻旦旦的手机订外卖。
麻旦旦气得七窍生烟,心疼得肝儿都在颤抖,结果屠悦一句话说得他就没脾气了:“你要是敢阻止我吃花甲粉和龙虾,我就不打麻将了,看你赢谁的钱去。”
赢一千,被吃两百,这是划算的买卖。
麻旦旦算完账,默认了屠悦用他的手机点外卖。刘二峰和镊子往上凑,张大发已经开始报菜名了:“我要个红烧蹄髈,馄饨面,一对鸡翅膀——必须是一只鸡身上的,两只鸡的我吃着别扭,要新奥尔良口味的,卷饼夹菜——不要生菜和芝士那种甜不拉几不熟的玩意,还要丝袜奶茶和柠檬蜂蜜立顿红茶。”
金虞听着咋舌,看不出来张大发还有这么多讲究。张大发解释:有钱了,人就得讲究一点。
大家像是夏天的蝉鸣,一只叫,剩下的纷纷响应。
麻旦旦气得一拍桌子:“不许点了,老子是打麻将的,又不是养猪的!”
金虞笑,忙完了这一阵,还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但是她的任务没有完成呀,这点KPI,不够去池清源那里兑换一份升职大礼包呀。
她站在缭绕烟雾的后面,嘴里叼着一根烟,拒绝了屠悦打麻将的邀请。她走了两步,到了窗户底下,穿过层层叠叠的烟雾,像是穿过了一整个世界,透过窗户看着被电线杆子和高楼大厦切割出来的天空。
感觉有点迷茫的忧伤呢。
再看打麻将的和看着打麻将的那几位,金虞立刻又释然了。
金虞心里没底,不知道这段时间自由发挥的水平如何。然而,等到顾非给她送钱的时候,她捏了捏厚度就了然了。
涨工资了,而且涨得不少。
“我听说,你们最近刚刚进了不少钱。这才多少?”顾非不知道金虞在高兴什么,不过站在江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难得的清闲。
极目远眺,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你看你年纪小,不懂了吧。以前考上公务员,那就是要当官了,在方圆十里内,那就是土豪。现在国家单位抠死了,你知道现在体制内的钱有多难挣。我发小在安监局当了三年的临时工,有个部门只有一个股长,手底下都没人了,当年招考才拨了一个名额出来。
“涨一百块钱,都是对能力的认可呀。”
更何况,这信封里不止涨了一百块钱。
“还真不太懂。”顾非微微一笑,看着金虞的侧脸。这个妞英姿勃发,棱角分明,和现在流行的软萌甜萝莉区别很大。
“为什么是你,池清源呢?”金虞收好信封,略带失望。
她当然希望,池清源能当面表扬自己一下。认可和嘉奖,在她的眼里,比这笔钱更重要,但是池清源偏偏没有露面。
如果不是她揭开了月牙湖饮业的债务问题,现在那三家同样拆东墙补西墙的小额贷款公司根本就不会倒。而那三家背后没来得及站队的负责人和股东们,还没有跑呢,一个个的账目都没有处理掉,最适合出其不意地进行调查和审问。
按照金虞的估计,池清源能审出来很多他想要的有价值的信息。
办了这么大的事,还不露个脸,也太吝啬了吧。
金虞高兴的时候,对池清源一口一个“池局”,那叫一个声音甜美我见犹怜,但是如果不高兴的时候,就直呼其名,叫得王者和顾非都觉得脑袋跳得有点疼。
在整个警务系统里,还真没有几个人敢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池清源。
“这也是我现在要说的,接下来池局和王者以及专案组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正面和你接触了。单线隐秘联系,通过虚拟电话暗号约时间。”
顾非说完,停顿了一下。
“接下来,我也会离开岚梧市。”
“什么事?”金虞脱口而出。
“你签了保密文件的。”顾非粲然一笑,温柔的眼里洒满了钻。
“我看别的卧底,都是直接卧底在犯罪团伙中间的。三年小弟,五年老二,如果老大被干掉了,他就是老大。我这倒好,差点就要自己组织起一个犯罪团伙来了。派出所天天都在扫黑除恶,尤其盯着收高利贷的这一块,我们明日催,现在已经排到岚梧市收水前十了。
“如果不是我压着,规模都已经翻好几倍了。有好几个社会小团体已经慕名而来了,有老大被抓了的楼霸团伙,有娱乐城那边过来想要兼职的。”
没有目标,才更可怕。
要是让她现在努力,那就是朝着收账放贷努力,再自己把明日催的牌子摘了,把郭蘅芜、陈大东几个人组织起来,再让燕卓尔给牵一根线。或者不需要燕卓尔介绍,她自己就能一手收账,另一边再给这些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人介绍一下自己的贷款业务,吃个三分以上的利息差。
新的小额贷款公司,就能成立了。
保准能赚得盆满钵满。
跟着她混的小伙伴们,都能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如果那样,她就不是警方的尖刀了,而是警方的调查对象了。
“这也是我们经侦局办的第一个棘手的案子,那些小额贷款公司搭乘这网上的便利,资本横飞,不到崩盘的一刻,我们很难抓到嫌疑人。”
证据,深埋在看不见的网络世界底层。
“我们现在所接触到的网络,其实只是网络的冰山一角。我们所看不到的那一层,叫作暗网,充满了犯罪和暴力以及其他颠覆三观的东西。”
意思是:活儿先干着,挖出来什么,随缘。
天空飘起小雨,顾非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了金虞身上,又把手搁在了金虞的头上。金虞一抬头,就能看到顾非的眼睛像是洗过的一样干净。
顾非说:“这边的侦查已经有结果了,如果遇到了危险,你先撤出来。”
金虞踮起脚尖。
顾非接下来没有说出来的话,都给堵了回去。世界在这一刻成了果冻的柔软度,成了春风一度少年心,成了最近距离的辛辣暧昧。
“我呢,选了就不会后悔,后悔就不会选。”金虞一笑,眼角飞扬流光溢彩。她说自己倒要看看,查到最后,会查出一个什么样的怪胎来。
从街面上的扫黑除恶非法催收弄进去一窝人,再到现在空手套白狼的小额贷款公司和花架子的企业,这副多米诺骨牌开始倾塌。
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呢?
金虞现在有了打车的钱,但还是沿着长街跑了九公里回去。灼热的空气激得喉咙辛辣辛辣的,肺里像是炸了一样难受。
顾非并不是在王顾左右而言他,他要出差了。警方办案,证据最重要,现在没有完整的证据链,但是某些东西已经呼之欲出。
金融地震,就快要来了。
她,在震源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