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转弯处,K认出他们快要到客栈了。这时天已完全黑了,这使他感到惊奇。难道他已外出这么久了?可是按他的估计,大约只有一两个钟头;他是早晨出门的,他没有感到肚子饿,一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白昼,现在却已夜幕降临。“白天真短,白天真短!”他自言自语地从雪橇上滑下来,向客栈走去。
客栈老板站在屋子前的小台阶上迎候他,并举着一盏灯为他照亮。K顿时想起了车夫,便停下来,在黑暗中什么地方有咳嗽声,这是他,唔,不久就会再见到他的。当K在台阶上同谦恭地向他问候的客栈老板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看到大门两边各有一人。他从店主手里拿过灯来照亮他们,原来就是他已碰见过的那两个人,他们名叫阿图尔和杰里米亚。现在他们向他行军礼。想起他过去从军的日子,想起那段幸福的时光,他笑了。“你们是谁?”他问,一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您的助手。”他们答道。“是助手。”客栈老板低声证实。“什么?”K问。“你们是我正在期待的老助手吗?我让他们随后跟来。”他们作了肯定的回答。“好,”K停了一会儿说,“你们来了就好。”“顺便提一下,”K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们来晚了,你们太松懈了。”“路远。”一人说。“路远,”K重复了一遍,“可我碰见你们从城堡里来。”“是的。”他们说,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你们的仪器呢?”K问。“我们没有仪器。”他们说。“我交给你们的仪器呢?”K说。“我们没有仪器。”他们反复说。“啊,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呀!”K说,“你们懂土地测量吗?”“不懂。”他们说。“可是,既然你们是我的老助手,那就应该懂得土地测量。”K说,并把他们推进屋里。
之后,他们三人在店堂里围坐在一张小桌上喝啤酒,K坐在中间,两个助手坐在左右两边,都不怎么说话。同头一天晚上一样,此外就只有另一张桌子旁坐着几个庄稼人。“对你们还真难办,”K边说边比较他们的面孔,他已经比较过多次,“我怎样才能分辨你们?你们只有名字不同,此外全都一模一样,就像……”他顿住了,接着又不由自主地说下去:“此外,你们就像两条蛇那样一模一样。”他们微微一笑。“别人都能把我们分辨出来。”他们为自己辩解说。“我相信,”K说,“我自己就曾亲眼目睹,可我只用我自己的眼睛来看,而我用自己的眼睛就无法分辨你们。因此,我要把你们当做是一个人,把你们俩都叫阿图尔,这是你们俩中间一个人的名字。是你的?”他向一人问道。“不,”那人说,“我叫杰里米亚。”“这无所谓,”K说,“我要把你俩都叫阿图尔。我派阿图尔去什么地方,你们俩就都去,我叫阿图尔办什么事,你们俩就都去办,这样做固然对我很不利,因为我不能用你们分头去办事,但是这样做的好处是,对于我交代你们去做的一切事情,你们俩都共同负有责任。至于你们之间如何分工,我就不管了,只是你们不要互相推托,在我眼里你们只是一个人。”他们想了想,说:“我们不喜欢这样。”“怎么会喜欢呢,”K说,“你们当然不会喜欢这样,可是只能这样做。”K早就看到有个庄稼人蹑手蹑脚地在他们的桌子周围转悠,现在这人终于下定决心,走到一个助手面前,想悄悄地对他说什么。“对不起,”K一面说一面用手拍桌子,并站起来,“这两个人是我的助手,我们正在商量事情。谁也没有权利来打扰我们。”“哦,请原谅。”那个庄稼人惶恐地说,并倒着向他的同伴们退回去。“你们必须首先注意这一条,”K接着重新坐下来说,“没有得到我的准许,你们不得同任何人交谈。我在这儿是个外乡人,既然你们是我的老助手,你们就也是外乡人。我们三个外乡人因此必须团结一致,伸出你们的手来向我保证这一点。”他们非常乐意地向K伸出手去。“把你们的大手放下吧,”他说,“不过我的命令是有效的。现在我要去睡觉了,我劝你们也去睡吧。今天我们耽误了一天的工作,明天一早就得开始干活。你们得搞一辆雪橇送我去城堡,明天早晨六点钟让雪橇在门外候命。”“行。”一个助手说。可是另一个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行’,可你知道那是办不到的。”“请静一静,”K说,“你们大概想开始闹不团结吧。”可是这时第一个人说:“他说得对,那是办不到的,没有许可证,外乡人不得进入城堡。”“得上哪儿去申请许可证呢?”“我不知道,也许是向城堡总管申请吧。”“那么,我们就打电话到那儿去申请,你们俩马上去给城堡总管打电话!”他们跑到电话机前,要求接通线路——他们干得多么起劲啊!表面上他们简直驯服得可笑——他们问,明天早晨K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到城堡去。电话里回答一声“不行!”连坐在桌子旁边的K都听到了。电话里的答复还更详细,对方是这么说的:“不论是明天或者其他什么时候都不行。”“我要自己来打电话。”K说着便站起来。除了那一个庄稼人的事件以外,K和他的助手迄今为止几乎没有引起过别人的注意,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却引起了人们普遍的关注。他们也全都跟着K站了起来,虽然客栈老板想把他们轰回去,但他们还是挤到电话机旁边,围着K站成半圆形。他们普遍认为K根本就不会得到答复,K不得不请他们安静下来,说他并不想听取他们的意见。
听筒里传来一阵嘁嘁喳喳声,K以前打电话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它好像是无数孩子哼哼的声音——但又不是哼哼的声音,倒像是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声——好像是这种哼哼声简直不可思议地混成了一种惟一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在耳边震荡,仿佛不仅要叫人听见,而是想把耳膜刺穿。K把左臂搁在放电话机的小桌上听着,不打电话了,就这么听着。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到客栈老板拉了拉他的上衣,通知他来了一个信差要见他。“滚开!”K怒冲冲地嚷道,也许他是对着电话筒叫的,因为这时有人答话了。接着便有了如下的对话:“我是奥斯瓦尔德,你是谁?”一个严厉而傲慢的声音喊道。K觉得这句话有个小小的发音缺陷,说话的人想以一种虚张声势的严厉口吻来弥补这个缺陷。K犹豫着要不要自报姓名,他对电话机毫无反抗能力,对方能够把他大声喝倒,把电话挂掉,而K就给自己堵塞了一条也许并非无关紧要的渠道。K的犹豫不决使那个人不耐烦了。“你是谁?”他重复地问道,接着又说:“我真希望那边别来那么多的电话,片刻之前刚来过电话。”K没有理会这句话,突然决定通报:“我是土地测量员先生的助手。”“什么助手?哪一位先生?哪一位土地测量员?”K想起昨天的电话。“您去问弗利茨。”他简短地说。这句话起了作用,这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奇。可是更使他惊奇的还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而是城堡办事机构的一元化。对方回答道:“我知道,那个没完没了的土地测量员。是的,是的。有什么事?是哪个助手?”“约瑟夫。”K说。那些庄稼人在他背后嘀嘀咕咕使他有点恼火;他们显然不赞成他没有通报真名。但K没有工夫跟他们纠缠,因为他需要集中精力进行谈话。“约瑟夫?”对方反问。“那两个助手的名字叫……”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显然是向另外一个人问他们的名字——“阿图尔和杰里米亚。”“他们是新助手。”K说。“不,他们是老助手。”“他们是新的,我才是老的,继土地测量员先生之后今天到的。”“不!”对方大声嚷道。“那么,我又是谁呢?”K仍然冷静地问。停了一会儿,同样的声音带着同样的发音缺陷说话了,但是却像另一个更低沉更威严的声音:“你是老助手。”
K回味着这个声调,差一点没有听见对方的问话:“你有什么事?” 他真想把电话挂上。他再也不想从这次通话中有所收获。他只是迫不得已赶紧问道:“我的主人什么时候能到城堡去呢?”回答是:“任何时候都不行。”“好吧。”K说完就挂上电话。
他后面的那些庄稼人已蹭到他面前。他的助手一面忙于不让他们靠近他,一面用眼瞟他。看来这只是一场滑稽戏。那些庄稼人对通话的结果感到满意,便慢慢往后退去。这时有一个人分开人群快步走来,在K的面前鞠了一躬,递给他一封信。K把信拿在手里,注视着这个人。眼下对他来说此人似乎更重要些。这个人跟那两个助手非常相似,他跟他们一样身材修长,穿了一身同样紧巴巴的衣服,也像他们那么身手灵活,但是他却与他们完全不同。K倒宁愿要他做助手!他使K隐隐约约地想起在制革匠家里看到的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人。他穿得几乎一色白,衣服并不是绸子的,那是跟别人一样的冬装,却有丝绸衣服那样的柔软和庄重。他的面孔开朗而直爽,一双眼睛很大。他的笑容使人愉快;他用手摸了摸脸,似乎想把这种笑容驱散,但是没有做到。“你是谁?”K问。“我叫巴纳巴斯,”他说,“我是信差。”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闭,颇有男子汉的气概,却也很温柔。“你喜欢这儿吗?”K指着那些庄稼人问。他们一直还没有减少对他的兴趣,站在那儿望着他,一张张极度痛苦的脸——他们的脑袋看起来好像顶上被打扁了似的,是因为挨了打而疼得难受的那种面部表情——,张着嘴巴,噘起厚嘴唇,可又不是盯着他看,因为他们的目光常常转移开去,落在屋子里某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上,然后再转回来。接着K又指给他看那两个助手,这两个家伙正搂抱在一起,脸贴着脸微笑着,这种微笑究竟是表示恭顺还是嘲讽,那就不得而知了。他指给他看所有这些人,仿佛是在介绍一群由于特殊情况而强加给他的随从,并指望——这是一种亲近的表示,而K很看重这一点——巴纳巴斯永远会把自己跟他们区别开来。可是巴纳巴斯——显而易见十分天真——毫不在意这个问题,犹如一个有教养的仆人听凭主人只是随便说什么而并不放在心上那样,只是顺着K的问话扫了一眼,向庄稼人中间的熟人招手致意,并同那两个助手交谈了几句,这一切都是独立自由进行的,并不和他们搅和在一起。K虽然没有得到答复,但并不感到羞辱,重新拿起手里的信打开来看。信里写道:“尊敬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受聘为伯爵老爷效劳。您的顶头上司是本村村长,有关您的工作和工资待遇等一应事宜将由他通知您,您对他负责。尽管如此,我也将密切关注您。本函递送人巴纳巴斯将经常去向您了解您有何需求并向我报告。只要能办到,我将永远乐于为您效劳。我很重视使工作人员都感到满意。”下面的签名无法辨认,但签名旁边盖了一个图章:某办公厅主任。“等一等!”K对向他鞠躬的巴纳巴斯说,接着他叫店主领他到一个房间里去,说他想独自研究一下这封信的内容。同时他又想到巴纳巴斯虽说已博得自己的好感,但他终究不过是个信差,于是便给他要了一杯啤酒。他注意看巴纳巴斯会怎样接受这杯啤酒,巴纳巴斯显然很高兴地接受了它并立刻喝了起来。然后,K就跟着店主走了。客栈的房子很小,只能向K提供一间小阁楼,即使这样,也造成了一些困难,因为有两个女仆一直住在那儿,得让她们挪走。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把那两个女仆撵走而已,屋子仍一如既往毫无变化,惟一的一张床上没有床单、枕套等床上用品,只有几个枕头和一条粗羊毛毯,仍旧像刚起床时一样胡乱地放在那儿。墙上有几张圣像和军人的照片。屋子甚至没有通通风,显而易见,人们希望新来的客人不会久留,因此并没有留他住的意思。K倒没有什么意见,用毯子裹住身子,便在桌旁坐下,在烛光下再读一遍那封信。
这封信前后不一致,有的地方把他当做自由人,承认他自己的意愿,如称呼的方式、涉及他的愿望的地方。但是有些地方却公然或转弯抹角地把他当做一个小工人,那个主任几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要尽力“密切关注他”,他的上司只是村长,甚至还要对他负责,他惟一的同事也许是村警。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前后矛盾的地方,这些矛盾是这样明显,因此一定是有意的。K难以想象这是摇摆不定造成的;针对这样一个机构,这样想是荒唐透顶的。相反地,他把这些矛盾看做是坦率地提供给他的选择,让他从信里的安排选择他所喜欢的一种,是愿意做一名乡村工人,同城堡保持着总算是特殊的但只是表面的联系,还是做一个名义上的乡村工人,实际上他的全部雇佣关系却由巴纳巴斯传递的消息来决定。K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即使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他也不会犹豫。只有当一名乡村工人,尽可能远离城堡里那些老爷,他才能在城堡里有所收获。村里的这些人现在对他还疑神疑鬼,如果他成为他们的同村人,即使谈不上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也会开始同他交谈,要是他一旦与盖斯泰克或拉泽曼难以区别——这一点必须很快做到,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点——,那么,条条道路一下子都会向他敞开,如果仅仅依靠上面那些老爷和他们的恩典,所有的道路不仅会永远向他关闭,而且始终看不到。当然啰,这有危险,信里已充分强调这种危险,带着一定的喜悦心情描述了这种危险,似乎这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是当工人。效劳,上司,工作,工资待遇,负责,工作人员——信里大谈特谈这些,即使还谈到别的什么,谈到私人的事情,那也是从那种立场出发的。如果K愿意当工人,他就可以当工人,但是那就得完全当真,没有到别处去的任何希望。K知道并没有真正的强制,他也不怕这种强制,在这儿就更不怕了,可是使人气馁的环境的威力,习惯于失望的威力,每时每刻觉察不到的影响的威力,这些倒使他害怕,但是他必须敢于同这种危险作斗争。信里也没有故意不提,如果要进行斗争,K得有挺身而出的胆量;这一点说得很微妙,只有一颗焦躁的良心——焦躁而不是内疚——才能觉察,那就是提到他受聘为伯爵效劳时所用的“如您所知”这四个字。K已经报到了,从此以后,正如信中所说的,他知道他已被录用了。
K从墙上取下一幅画,把信挂在钉子上;他将住在这个房间里,这封信就应该挂在这儿。
然后,他下楼来到店堂里。巴纳巴斯和那两个助手坐在一张小桌旁边。“喔,你在这儿。”K说,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因为见到巴纳巴斯心里很高兴。巴纳巴斯立刻一跃而起。K刚一进来,那些庄稼人就都站起来,向他靠拢;他们老是跟着他转,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了。“你们干吗老是跟着我?”K嚷道。他们并不生气,慢慢吞吞地踅回去,重新坐到自己的坐位上。有一个在踅回去时,脸上露出难以解释的笑容——有几个人也露出这样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话进行解释:“总是有一些新闻可以听嘛。”边说边舔嘴唇,仿佛新闻是一道菜似的。K没有说什么表示和解的话,他们对他有一点儿尊敬才对,可是他刚在巴纳巴斯旁边坐下,就感觉到有一个庄稼人在他身后喘气;那人说他是来拿盐瓶的,可是K却气得直跺脚,那个庄稼人也没有拿盐瓶就跑开了。要对付K确实很容易,比方说只消把这些庄稼人煽动起来反对他就行了,他们的胡搅蛮缠比别人的冷淡更使他觉得可恶,另一方面这种冷淡也真叫人烦恼,因为只要他坐到他们的桌子上去,他们肯定就不会留在那儿。只是因为巴纳巴斯在场,他才没有大吵大闹。但他还是转过身去怒视着他们,他们也转过身来望着他。他看到他们这样坐在那里,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彼此并不交谈,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联系,只不过全都盯着他看。他觉得他们老是跟着他并非出于恶意;也许他们真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只是说不出来,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也许只是天真,看来天真在这儿已司空见惯了。就说客栈老板吧,他双手捧着一杯应该给某一位顾客送去的啤酒,一动不动地站着看K,没有听见从厨房的小窗口探出身来的老板娘的呼喊,难道他不是也很天真吗?
K心情平静了些,转向巴纳巴斯;他很想把那两个助手支走,但找不到借口,再说他们正默默地瞅着他们的啤酒呢。“这封信我已经看过了。”K开始说。“你知道信的内容吗?”“不知道。”巴纳巴斯说,他的眼神似乎比他的语言更能说明问题。也许K看错了巴纳巴斯的善良,就像看错庄稼人的恶意一样,可是见到巴纳巴斯总还是令人感到舒畅。“信里也提到了你,由你有时传递我和主任之间的消息,所以我想你知道信的内容。”“我只是奉命送信,”巴纳巴斯说,“等你看完以后,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就把口头或书面答复带回去。”“好吧,”K说,“不需要写信,请你向主任——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我看不清他的签名。”“克拉姆。”巴纳巴斯说。“那就请你向克拉姆先生转达我的谢意,感谢他的录用和他的厚意。作为一个在这里还根本没有经受考验的人,我很珍视他这番厚意。我会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今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巴纳巴斯仔细听着,请K准许他把这口信复述一遍。K同意了,于是巴纳巴斯便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然后便起身告辞。
K一直在端详他的脸,现在最后又打量一次。巴纳巴斯身高跟K差不多,可是他似乎居高临下地望着K,但几乎含有一种谦恭的神情,说这个人会羞辱任何人,那是不可能的事。当然,他仅仅是个信差,不知道他所传递的信件的内容,但是他的眼神、笑容和走路的姿势似乎透露一种信息,尽管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K跟他握手道别,这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他本来只想鞠躬告退的。
他一走开——他在开门之前还把肩膀靠在门上呆了一会儿,向店堂里扫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具体目标——K就对他的助手说:“我到房间里去把笔记拿来,然后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工作。”他们想跟他一起去。“你们呆在这儿。”K说。他们仍然想跟他一起去。K不得不更严厉地重申了他的命令。巴纳巴斯已经不在走廊里了。可是他不过刚刚走出去。然而,在客栈门前——雪又在下了——K也看不见他了。他大声呼喊:“巴纳巴斯!”没有回答。他是否还在客栈里?看来没有别的可能。尽管如此,K仍然使出全部力气呼叫他的名字。喊声在黑夜里震响。现在,从远处传来了微弱的回答声。巴纳巴斯已经走远了。K叫他回来,同时迎面向他走去;一直跑到客栈里的人看不见他们的地方,他们才碰上头。
“巴纳巴斯,”K说,禁不住声音发抖,“我还有事要对你说呢。如果我需要城堡办什么事,仅仅靠你偶尔来一次,我觉得这种安排不很妥当。要不是我现在碰巧还赶上了你——你跑得真快,我以为你还在屋子里呢——谁知道我得等多久才能再见到你。”“你可以请求主任,”巴纳巴斯说,“让我总是按照你指定的时间到你这儿来。”“那也不够,”K说,“也许我一年没有什么要说的,但是正好在你离开一刻钟以后却有什么紧急的事。”“那么,”巴纳巴斯说,“是不是要我报告主任,在他和你之间应建立另一种联络来代替我呢?”“不,不,”K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顺便提一下这件事,这一次我还算运气好,追上了你。”“我们是否回客栈去,”巴纳巴斯说,“你就可以在那儿把新的任务交给我?”说着,他已经朝客栈的方向迈了一步。“巴纳巴斯,”K说,“不用了,我陪你走一段。”“为什么你不愿去客栈?”巴纳巴斯问道。“那儿的人妨碍我,”K说,“你亲眼看见那些庄稼人纠缠不休。”“我们可以到你的房间里去。”巴纳巴斯说。“那是女仆的房间,”K说,“又脏又闷;就因为我不愿意呆在那儿,我想陪你走一会儿。”为了彻底打消他的犹豫,K又加了一句:“你只要让我挽着你的胳膊,因为你走得比我稳。”说着,K就挽起他的手臂。这时天已经很黑,K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身影也模糊不清,K摸索了一会儿才摸到他的手臂。
巴纳巴斯让步了,他们离客栈越来越远。可是K觉得,自己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赶不上巴纳巴斯的步子,还妨碍他自由活动;在通常的情况下,这种小事就会使一切都落空,更不用说走上午那样的小巷了,他曾陷在那儿的雪地里,只有靠巴纳巴斯背着才能出来。但是他现在并不存在这种担心,巴纳巴斯的沉默也使他感到宽慰;既然他们默默地往前走,那么对巴纳巴斯来说,也只有继续往前走本身才是他们在一起的目的。
他们往前走,可是K不知道是往何处去;他什么都辨认不出来,连他们是否已走过教堂也不知道。光是赶路就已很费力,所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不是始终对准目标,而是被弄乱了。他的心头不断涌现出故乡的情景,充满了对故乡的回忆。在故乡,中心广场上也有一座教堂,周围有一部分是一片古老的墓地,墓地四周围着一道高墙。只有很少几个男孩曾爬上去过,K还没有能爬上去过。他们想爬上去并不是出于好奇,墓地在他们面前已不再有什么神秘了,他们经常从它的小栅栏门里跑进去过,他们只想要征服那道又高又滑的围墙。一天上午——空旷静寂的广场上阳光灿烂,在这以前或以后,K又何曾见过这样的美景?——他出人意外地轻而易举爬上了围墙;有一处地方他曾经在那儿滑下过多次,这一回他用牙齿叼着一面小旗,第一次攀登就成功了。碎石还在他脚下轱辘轱辘往下滚,而他已经站在围墙顶上了。他把旗子插在墙上,旗子迎风飘扬,他低头往下看并四下张望,还掉转头去看那些插在地里的十字架;此时此地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伟大了。后来老师恰巧从这儿经过,以恼怒的目光把K赶了下来。K跳下来的时候把膝盖碰伤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走回家去,可是他登上了围墙。当时这种胜利的感觉仿佛使他终生受用,这倒并不是很傻,因为现在事隔多年,在雪夜里挽着巴纳巴斯的臂膀时,这种感觉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他更紧地挽着巴纳巴斯的胳膊,巴纳巴斯几乎是在拖着他走,沉默没有打破。至于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K从路面判断,只知道他们还没有拐进小巷。他发誓,不管路多么难走,甚至也不管自己对回去的路多么担心,他也决不停止前进。到头来能让别人拖着走的气力总还是足够的。难道路会没有尽头吗?白天城堡像是一个很容易达到的目标近在眼前,而且这个信差一定知道最近的捷径。
这时巴纳巴斯站住了。他们到了什么地方啦?前面已没有路了吗?巴纳巴斯要送走K吗?那他是做不到的。K把巴纳巴斯的胳膊抓得那么紧,几乎自己的手都疼起来了。要不就是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他们已经进了城堡或者到了城堡门口?但是,就K所知,他们并没有上坡呀。或者是巴纳巴斯领他走了一条觉察不到的上山之路?“我们这是到了哪儿啦?”K低声问道,更像是问自己,不像是问巴纳巴斯。“到家了。”巴纳巴斯同样低声说道。“到家了?”“现在请留神,先生,不要滑倒。现在往下走。”“往下走?”“只有几步路了。”巴纳巴斯又说了一句,说罢就敲起一扇门来。
一个姑娘打开了门:他们站在一间大屋子的门口,屋里几乎是黑糊糊的,因为只有在左边后面一张桌子上方吊着一盏小油灯。“跟你一起来的是谁,巴纳巴斯?”姑娘问道。“土地测量员。”他说。“土地测量员。”姑娘提高嗓门儿向着桌子那儿重复了一遍。紧接着,那儿有两个老人,一男一女,站了起来,还有一个姑娘。他们向K问候。巴纳巴斯向他一一介绍,那是他的父母亲和两姐妹奥尔加和阿玛丽亚。K几乎看不清他们。他们取走了他湿漉漉的上衣,拿到火炉上去烤。K听之任之。
这么说,并不是他们到家了,而只是巴纳巴斯到家了。可是他们干吗要到这儿来呢?K把巴纳巴斯拉到一边,问道:“你干吗回家来?莫非你就住在城堡区不成?”“城堡区?”巴纳巴斯重复了一遍,好像不懂K的意思。“巴纳巴斯,”K说,“你不是要离开客栈到城堡去吗?”“不,先生,”巴纳巴斯说,“我是想回家;我清早才去城堡,我从不在那儿过夜。”“哦,”K说,“原来你并不想去城堡,只想到这儿来。”——他觉得他的笑容似乎更淡漠,他本人也更不显眼了。——“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你没有问过我呀,先生,”巴纳巴斯说,“你只是要再给我一个任务,可你既不愿意在客栈的店堂里又不愿意在你的房间里说,于是我想,你可以在这儿我的家里不受干扰地说给我听。要是你下命令,他们都可以马上走开;要是你更喜欢我们这儿,你也可以在这儿过夜。难道我做得不对吗?”K无言以对,原来这是一个误会,一个低级的小误会,而K却完全为它所左右。巴纳巴斯身上穿的那件丝绸般闪闪发光的紧身外套曾使他着迷,现在巴纳巴斯解开外套以后露出了一件又粗又脏、满是补丁的灰色衬衫,衬衫里面是一个仆人宽阔结实的胸脯。周围的一切不仅与此相称,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位患着痛风病的年迈父亲,走起路来与其说是用两条僵直的腿慢吞吞地移动,还不如说是靠两只手在摸索前进,那位母亲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由于身体肥胖,也只能迈着极小的步子。打从K进屋以后,这老两口子就从他们的角落里迎了上来,可是直到现在离他还远着呢。两个金发姐妹长得相像,也很像巴纳巴斯,只是面容比巴纳巴斯更严厉,是两个高大结实的少女,她们站在两个刚来的人周围,期待K向她们说一句问候的话,但K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曾以为,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对他来说都很重要,情况也的确如此,惟独眼前这几个人他毫不放在心上。 [1] 如果他能独自回客栈去,他就会马上离开这儿。明天早晨同巴纳巴斯一起到城堡去的可能性,对他也毫无吸引力。他原本想现在在夜里由巴纳巴斯领着,人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城堡去,迄今巴纳巴斯在他心目中比自己至今在这儿见过的所有人对自己都亲近,同时他也相信,巴纳巴斯同城堡关系密切,比他那可以看到的地位要高得多。可是,作为这个家庭的儿子,他完完全全属于这一家人,并且现在就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像这样一个典型的连在城堡里留宿都不允许的人,在大白天同他一起到城堡去,那是不可能的,简直是一种可笑而毫无希望的企图。
K在窗台上坐下,决心坐在这儿过夜,不再接受这一家人的任何其他照顾。村里那些撵他走或者害怕他的人在他看来倒不怎么危险,因为他们其实只是要求他依靠自己,有助于他集中自己的力量;而这些表面上帮助他的人,却通过一次小小的骗人把戏把他带到他们家里来,而不是领他到城堡去;他们转移他的目标,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在消耗他的精力。他全不理会这一家人邀请他一起进餐的呼唤,低着头,坐在窗台上不动。
于是,奥尔加,两姐妹中比较温柔的一个,也流露出一点姑娘家的窘态,跑到K身边,请他就餐。她说,面包和熏板肉都已准备好,她还要去买啤酒。“上哪儿去买?”K问。“上客栈去买。”她说。这正中K的下怀。他恳求她别去买啤酒,而是送他去客栈,说他在那儿还有要紧的事要办。可是这时才弄明白,她并不是要走那么远,到他住的那家客栈去,她要去的是另一家客栈,离这儿近得多,叫贵宾饭店。尽管如此,K还是请她让他陪她去,心想也许在那儿能找到过夜的地方;不管那儿怎么样,他也宁肯住在那儿,不愿意睡在这一家最好的床上。奥尔加没有马上回答,回过头去望着桌子那边。这时她的弟弟站起来,乐意地点点头说:“既然这位先生想去,就带他去吧。”这一声同意,差一点使K撤回自己的请求;巴纳巴斯只会同意毫无价值的事情。可是,当他们现在在讨论人家是否会让他进那家客栈,大家都对此表示怀疑时,他倒坚持要去了,但并不费心去为自己的请求寻找一个可理解的理由;这一家人不得不由着他去,他在他们面前可以说不会感到害羞。只有阿玛丽亚那严肃、直率、坚定,也许还有点冷漠的眼光,才使他有一点儿不知所措。
在去客栈的短短的路上——K挽着奥尔加的手臂,奥尔加几乎就像早先她弟弟那样拖着他走,要不他就寸步难行——他了解到,这家客栈是专门为城堡里来的老爷服务的,他们到村子里来办事,就在那儿用餐,有时甚至在那儿过夜。奥尔加低声对K说着,就像知己好友一样。同她一起走是愉快的,几乎就像同她弟弟一起走一样。K极力抗拒这种舒适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却始终存在。
从外表看,这家客栈很像K住的那家客栈。村里的房子外部根本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一些细小的区别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儿门前台阶上有一排栏杆,门上挂着一盏漂亮的灯。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有一块布在他们头上飘动,那是一面绣着伯爵彩色徽记的旗子。刚走进门厅,他们就碰见了客栈老板,他显然正在四处巡视;他在走过的时候用他那双小眼睛——既像是在审视,又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打量K并说:“土地测量员先生只能去酒吧。”“当然啦,”奥尔加立刻帮K说,“他只是陪我来的。”可是K并不感激她,放开她的手臂,把客栈老板拉到一边,这时奥尔加耐心地在门厅的尽头等着。“我想在这儿住宿。”K说。“很抱歉,这不行啊,”客栈老板说,“看来您还不知道,这儿是专门为城堡里的老爷服务的。”“也许是这样规定的,”K说,“可是让我随便在哪个角落里睡一夜,那准是办得到的吧。”“要是能办到,我会非常乐意照顾您,”店主说,“且不说规定订得那么严格——您是外乡人才会这么说——,从另一方面考虑,这也办不到,因为那些老爷十分敏感;我相信,他们要是瞧见一个陌生人准会受不了,起码毫无思想准备;要是我让您在这儿过夜,偶然——而且偶然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老爷们那一边——给他们发现了,那就不仅我完了,您本人也就完了。这听起来挺可笑,但却是真的。”这个身材高大、衣服纽扣扣得紧紧的先生,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撑着腰,两腿交叉着,向K微微俯下身去,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似乎已不再是村子里的人,尽管他那身深色衣服仍然只像是庄稼人穿的节日服装。“我完全相信您的话,”K说,“我也根本没有低估这个规定的意义,虽然我说得不太聪明。我只是还想向您指出一点:我与城堡有着重要的关系,而且还会有更重要的关系,这能保证您不会因为留我在这儿过夜而冒任何风险,而且我向您担保,我能充分报答您的小小的关照。”“我知道,”店主说,又重复了一遍,“这我知道。”现在K本来可以坚决地提出他的要求的,可正是店主的这个回答却使他分心,因此他只问了一句:“今天有很多城堡里来的老爷在这儿过夜吗?”“就此而言,今天倒是挺有利的,”店主说,仿佛带着诱人的口气,“只有一位老爷留宿。”K一直觉得不能强人所难,但现在也希望自己差不离已被收留了,于是就只问了一下那位老爷的名字。“克拉姆。”店主随口说道,一面回头望着正窸窸窣窣地走来的妻子。她的衣服非常破旧,式样过时,缀满褶裥,然而做工考究,是城里人穿的。她是来叫店主的,因为主任大人要什么东西。店主在走开之前还转过脸望着K,仿佛留宿的问题不再由他本人,而是要由K来决定似的。但是K一句话也说不出,特别是恰巧他的上司在这儿这一情况使他惊呆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在克拉姆面前不像在城堡其他人面前那么自在;若是在这儿被他发现,K虽然不会像店主那么害怕,但也会觉得不很合适,令人难堪,犹如他轻率地伤害一个他理应感激的恩人;同时,他看到,自己的这种忐忑不安心情显然已表明他所担心的当下属、当工人的后果,而且在这里,当这些后果明显表现出来的时候,他连抑制它们都做不到,这使他心情十分沉重。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店主在出去之前又回头看了K一眼。K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一直到奥尔加走过来把他拉走。“你要老板干什么?”奥尔加问道。“我想在这儿过夜。”K说。“你不是住我们家吗!”奥尔加惊奇地说。“那当然。”K说,让她去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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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转身去找他的外套,他想穿上湿漉漉的外套回客栈去,不管多么困难。他认为有必要坦白地承认自己搞错了,他觉得惟有回客栈才是充分承认这一点。但他主要是不愿自己内心产生一种没有把握的情绪,不想迷恋一件起初看来大有希望而现在却已表明毫无希望的事。他甩脱了一只在轻轻扯他袖子的手,也不看这是谁的手。
这时他听到那个老头子对巴纳巴斯说:“城堡那个姑娘到这儿来过。”接着他们就放低声音交谈起来。K早就满腹疑云,于是便观察了他们一会儿,以便弄清这句话是不是故意讲给他听的。不过看来情况并非如此,那位唠唠叨叨的父亲没头没脑地对巴纳巴斯讲了好多,母亲有时也补充几句,巴纳巴斯弯下腰去听他讲,边听边对K微笑,好像要他同他一道对他父亲感到高兴似的。K当然没有这样做,但他仍有片刻之久惊讶地看着他笑。然后他转向那两个姑娘问道:“你们认识她吗?”她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她们也有些吃惊,因为他无心地问得很快而又生硬。他向她们解释说,他指的是城堡来的那个姑娘。奥尔加——两人中比较温柔的那一个,她也流露出一丝姑娘家的羞答答神情,而阿玛丽亚却用一种严肃、坦率、冷漠,也许还有点发呆的目光盯着K——回答说:“城堡来的那个姑娘?我们当然认得她。今天她来过我们这儿。你也认识她吗?我想,你是昨天才来此地的。”“是昨天,不错。可我今天就已遇见过她,我们交谈了几句,但后来就被打断了。我很想再见到她。”为了使人不觉得那么突兀,K又补充道:“她有什么事想讨教。”现在阿玛丽亚的目光使他讨厌起来,于是他说:“你究竟怎么啦?请你别老这么盯着我看。”阿玛丽亚并不道歉,而只是耸了耸肩走开了,她走到桌旁,拿起一只正在编结的袜子,就不再理睬K。奥尔加想弥补阿玛丽亚的无礼,便说:“明天她大概还会来我们家的,那时你就可以跟她谈了。”“好吧,”K说,“那我就要在你们家住上一夜了;当然,我也可以在鞋匠拉塞曼家跟她谈,不过最好是在你们家。”“在拉塞曼家?”“不错,我就是在那儿遇见她的。”“那我们弄拧了。我说的是另一个姑娘,不是在拉塞曼家的那一个。”“你怎么不早说!”K嚷道,在屋子里来回走起来,毫无顾忌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他觉得这些人的本性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尽管他们有时和蔼可亲,但他们又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甚至可以不怀好意、诡计多端地以无名老爷的名义出现,然而这一切却又至少部分地得到了调和——当然也可以说:得到了加强。但K并不这么看,这不符合他的本性——因为他们笨手笨脚,考虑问题就像孩子那样迟缓,像孩子那样胆怯,甚至有某种唯唯诺诺的习性。如果能利用他们本性中那友好的一面,避开那敌对的一面——为此当然需要十分机灵,为此恐怕可惜甚至需要他们自己的帮助——,那么他们就不再是绊脚石,就不会再拖K的后腿,就像他至今屡屡遇到的情况那样,那时他们就会成为他的后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