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
序 |
我们可以循着线条、笔墨的指引,一步步往回走,仿佛一场逆光的旅行,去贴近历史原初的形迹,去体会创作者在特定环境下的呼喊与彷徨。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历代古画,上起晋唐,下至当代,横亘千余年,总数达十多万件,完整地反映了中国绘画史的发展历程 。这些藏画,大部分来自清宫收藏。许多古画在进入清宫以前,就历经了辗转流离,在进入清宫以后,又经历了曲折动荡。每一幅古画,都像《红楼梦》里的通灵宝玉,经过了几世几劫,才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比庞贝古城的精美壁画幸运得多,因为庞贝壁画中表现的“世俗美意,千姿万态,最终不敌瞬间一劫,化为灰烬。”
每当我面对那些年代久远的古画,都会怦然心动,想去写它们,去表达我心中无限的感动。除了感叹古代画者的惊人技法,还会联想到那些纸页背后的传奇,就像我每当看到沉落到飞檐上的夕阳,总会想起李煜的那首《乌夜啼》:“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在紫禁城里出现又消失的朝代往事。
我想写的,并不是一部美术史式的学术著作。那样的著作已有太多,不需要我再狗尾续貂。我所写下的,只是心有所感而记下的文字。贯穿全书的,不是通篇的史论,而更像是内心的独语。我把它看作一场精神上的寻根之旅。我相信那些古时的画者,在完成这些旷世名作时,脑子里也未必会装满那么多的理念、术语,而更多是听从内心的召唤。作画与观画,心动都是第一位的,假若心不动,则一切都不动,尤其对于我们,与古画隔了百岁千载,古人作画的时间空间都已不再,假若心无触动,又如何能够穿透时间的隔膜,去与作画者心神相接?观画即是观人,指向的终究是(古)人的精神脉动,需要触探人性的纵深,仅仅在学理的框架内审视这些古代艺术品,无异于隔靴搔痒。
然而,在这本书的内部,是暗含着一部美术史的,因为所有的个案,都是在历史的流程中完成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它们是萧萧落木,它们背后,我们看到的是滚滚长江。艺术品远比朝代更伟大,像顾恺之、张择端、黄公望这些名字,也远比朝代更加不朽,但反过来说,它们也终归是朝代的产物,身上纠缠着各自朝代的气息,挥之不去。它们有独立的价值,却也是时间的肌体上剥离下来的一个碎片,像一枝吸水的根须,离不开养育它的岁月山河。所以我相信,这些由不同画作生发出的文字,不是鸡零狗碎的零篇断简,而是可以汇聚成一条历史的长河。晋唐五代、宋元明清,裹挟着艺术、也裹挟着从事艺术的人,一路奔涌至今。面对古画,我们见到的不只是画,而是它们与时代的互动关系——我们表面上是在看画,其实是透过纸页去体会人的气息,去透视历史的命运。我们可以循着线条、笔墨的指引,一步步往回走,仿佛一场逆光的旅行,去贴近历史原初的形迹,去体会创作者在特定环境下的呼喊与彷徨。
收在本书里的文章,自2012年开始写起,最早在《十月》杂志的专栏《故宫的风花雪月》中连载一年,后来《当代》杂志又专门为我开设了《故宫谈艺录》专栏,一直写到今天,并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祝勇故宫系列》中,结集为《故宫的古物之美2》和《故宫的古物之美3》两部书稿,出版后受到读者垂爱,两年间印行近十万册。为方便阅读,在此将以上二书合并为一册,更名为《故宫的古画之美》。书中所记,皆为笔者的个人心得,在此求教于大方之家。
2021年8月18日
改于故宫博物院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