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格宾斯一直向手下强调卡克斯顿大街承担的工作的紧迫性。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1939年9月3日上午11时15分,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向国民宣布英国发给德国的最后通牒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希特勒拒绝从波兰撤军,这就意味着英国进入了战争状态。那天稍晚时,乔治六世国王在白金汉宫做了一次动情的无线电广播。他在广播中说:“未来的日子可能是黑暗的,战争将不再局限于前线战场。只有心怀正义才能正确行事,在此虔诚地向上帝承诺。” [1]
每个人对宣战的反应各不相同。在贝德福德郡的塔维斯托克大街,塞西尔·克拉克在自家客厅对着无线电广播里的国歌行了立正礼。他的大儿子约翰听到第一次防空警报响起时很兴奋,“以为德国的飞机过来了”。 当发现这是一场虚惊后,他还有点失望。
近100千米外的伦敦,琼·布赖特整个下午在接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很轻,因为大家不断提醒她“隔墙有耳”。那天晚上,她差点成为第一个死于二战的英国人。当晚由于灯火管制,她愚蠢地搭上了一个爱尔兰陆军准将的顺风车,这个军官想要炫弄一下车技,开着他的劳斯莱斯汽车急速飞驰。当他们在一片漆黑中行驶到托特纳姆宫路时,汽车“不偏不斜直接撞上了行人安全岛”,琼猛地向前撞去, [2] 不过幸运的是,她只划破了嘴唇。
宣战声明给卡克斯顿大街造成的影响立竿见影。办公室里有个人写道,“工作量一下子翻了两番”。 [3] 科林·格宾斯突然发现,他的团队受到了少数几个知道他们存在的白厅官员的重视。就在张伯伦对国民发表历史性讲话那天,格宾斯接到通知,让他从卡克斯顿大街搬到陆军部,以便更加接近战略决策的核心。这是表明非绅士战争或许能派上用场的第一个迹象。
没有空闲的搬运工能来搬家具,所以琼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她让好友莱斯莉·沃科普过来帮忙搬家,并且把书籍、文件打包,把办公桌收拾好。当她们“抬着文件和打字机跌跌撞撞往白厅大楼走”的时候,看到跟在后面的男人竟然空着手,两人感到很失望。琼自嘲地想到,自己是“一场革命的先锋”, [4] 这场革命是由像她这样意志坚定的女人领导的。在1939年那个煎熬的夏天,在军情研究处工作,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陆军部位于一栋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古朴巴洛克式建筑里,这栋宏伟的大楼约有1000间房间,走廊的长度加起来有3千米长。这栋大楼建于帝国的鼎盛时期,给人以坚固且耐久的印象,和某些宏伟的建筑一样拱卫着白厅的东侧。大楼对着剑桥公爵乔治的骑马铜像,这位剑桥公爵曾在维多利亚时期担任陆军总司令将近40载。他的铜像傲然笔挺,身披厚重的大衣,头戴饰以羽毛的头盔,他似乎是旧式军事思想的象征。如果这位公爵知道陆军部楼上的两间办公室被分配给了致力于颠覆战争传统的“左翼”,肯定会很惊讶。
科林·格宾斯被分到了三楼的一间办公室,米利斯·杰弗里斯被分到了一楼的173号办公室。琼在两个办公室间穿梭时,不禁感叹命运的奇妙安排,她竟然在一个充满了汗水、污垢以及更多尼古丁的男人世界里工作。陆军部大楼是一座迷宫一样的破败建筑,卫生条件比任何一家寄宿学校都差,“通过楼道里不均匀的水印就能看出保洁员的手臂长度”。 格宾斯的办公室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废弃的牢房:这里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脏兮兮的墨水池,还有一个用金属烟盒盖子做成的烟灰缸”。 [5]
当白厅响起首波防空警报时,琼已经适应了在发霉的房间里熬过漫长的夜晚,这些房间“弥漫着香烟和浓茶散发出的难闻气味”。房间的肮脏程度似乎说明这里长期缺乏经费。如果连拖地板的清洁工都请不起,那还有什么希望能打败纳粹呢?
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工作只有一个好处。琼每次去洗手间的路上,年轻的军官都争相吸引她的注意,他们拿那辆破旧的茶水推车开玩笑。有一个人告诉她,这辆推车是“英国陆军唯一可用的坦克了”。 [6] 大家都尴尬地笑了笑,因为他们知道,实际情况确实也强不了多少。
科林·格宾斯搬到新办公室没几个星期,就通知琼他要去巴黎出趟急差。表面上,他是作为陆军部委派的一个军事任务的负责人出访的,但是琼从他的语气中感觉,他只是以此掩护更秘密的工作。几个星期后,她才清楚格宾斯此行的真实目的。格宾斯出差期间,米利斯·杰弗里斯暂时接替他成为办公室的一把手。
杰弗里斯之前在卡克斯顿大街时的工作重点是制作烈性炸药的使用手册。现在,他的任务是为未来的破坏队员准备一个基本的工具箱。这个箱子要便于携带,里面要装有炸药、引爆装置和“帽贝炸弹”,可以炸毁桥梁和变压器等各种目标。
根据在英属印度西北边境省从军的经验,杰弗里斯明白,对于一个破坏队员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雷管和用于引爆炸药的引线。他也明白,陆军的比克福德引线肯定不能用在定向爆破上。破坏队员需要专门的引爆装置。
还在卡克斯顿大街的时候,杰弗里斯就开始这项工作了,他在那里研发出了一个微型的定时振动开关。此时,一个新的小玩意儿出现在了他的设计图纸上。杰弗里斯设计了一种压力开关,它体现了完美的工匠技艺,集瑞士手表的精准和妙趣十足的野路子于一体。正如其名字所示,这种压力开关是利用火车在铁轨上形成的压力来引爆炸药的。这里面的幽默感是杰弗里斯所独有的:让火车自己引爆炸弹。杰弗里斯很喜欢这个创意。
斯图亚特·麦克雷曾临时与杰弗里斯一同工作,他对杰弗里斯这个手指粗糙的家伙竟然能够制造出如此精巧的东西赞叹不已。杰弗里斯在郊区的铁路上测试了未装雷管的半成品原型,结果显示,杰弗里斯设计的产品精密度非常高。这种压力开关把精密度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由一个弹簧撞针、一根经过硬化后非常脆的钢条和一个密封的压力舱构成。“火车驶来时,只要铁轨发生千分之几英寸的倾斜,就能引爆炸药。”
杰弗里斯用高等数学公式设计出了全新一代的武器装备。在麦克雷看来,办公室黑板上胡乱涂写着的代数式“充分说明了杰弗里斯的才华,他能够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解决问题”。杰弗里斯丰富想象力的一个不幸的副产品是他“喜怒无常、暴躁易怒”的脾气,某种武器不能正常工作的时候就更是如此。“当有一个难题需要解决时,他就无法思考其他事情。”但是当他“休息的时候”,正如麦克雷所言,他脸上的愁云惨雾就会消失,并且恢复愉快的心情。杰弗里斯为破坏队员的工具包设计的其他工具包括“阉割器”、地下爆破炸弹和各种专用炸药。别看其中一些设备的大小跟火柴盒差不多,但是它们足以炸毁一个哨所,乃至一个大型的铁道枢纽。再加上几个塞西尔·克拉克的“帽贝炸弹”,“一名非常规战士兵或破坏队员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炸毁任何东西”。
虽然陆军部大楼严格禁止携带爆炸物入内,但是杰弗里斯要研发破坏性武器,离不开专业工具和材料。每天早上一上班,他就把亨伯轿车停到院子里,从后座上取出几个打包好的包裹。大门处的保卫人员,一个上了年纪的陆军中校会给他敬一个礼,瞥着他胳膊下夹着的牛皮纸袋说:“哈!你拿的是什么东西?我看是炸药吧。”
杰弗里斯会哈哈大笑并说道:“没错,先生,这可是非常烈性的炸药。我们正在尝试攒够足够多的炸药炸了这个地方。” [7] 说完他就会径直走进173号办公室,把这些甘油炸药锁进文件柜里面。有时他的柜子里会存储多达20磅(约合9千克)的炸药,足以把陆军部大楼炸掉一大块。
偶尔也会发生不幸的事故。一天上午,麦克雷正在办公室帮忙,他接到一个愤怒的海军上将打来的电话,这位上将的办公室离杰弗里斯的办公室很远。他告诉麦克雷自己刚才在办公桌前坐得好好的,一个爆炸装置穿透地板并且在他的椅子下面爆炸了,差点把他的屁股给炸掉。
麦克雷很快就查清了事故原因。一个他认识的军官在“摆弄我给他的某个致命武器” [8] 的时候不小心把它引爆了。
距离陆军部步行几分钟路程的斯特兰德大街上,坐落着闪烁着灯光的壳牌麦斯(Shell Mex)大厦,大厦里面坐着一个人,他甚至比那位愤怒的海军上将更讨厌米利斯·杰弗里斯的才能。此人名叫莱斯利·伯金,不久前刚被任命为军需大臣,这位面色憔悴的官僚,是下议院的自由党议员。他作为后座议员在下议院的最后一次发言是关于塞尔比的支路和收费桥梁令人头疼的细节问题。伯金被任命为政府核心部门的一把手后,被人说成是“又一匹来自卡里古拉皇帝粮草充足的马厩里的马驹”。 [9]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伯金并不能胜任这个职务。
这本来跟杰弗里斯没有关系,但是所有的新型武器装备都需要通过伯金主管的军需部门管理。而且,伯金还掌管着皇家兵工厂,它以官僚主义和繁文缛节著称。没有几个月时间是办不下来必要的手续文书的,而要圆满完成试验,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杰弗里斯的破坏队员工具箱即使获得批准,没有一年多时间肯定也无法完成准备工作。
伯金手下几个高级官员对杰弗里斯的工作有所耳闻,他们“对于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仿冒设计部门非常反感”。伯金本人也是如此。英国甫一宣战,伯金就开始牢牢控制新式武器的配发程序。在法律上,全国所有大型工程公司都要与军需部挂钩,这些公司“只有得到军需部的批准才能接受订单”。 [10]
这对于杰弗里斯和格宾斯而言可能是致命的打击,对他们来说,速度是游击战的根本所在。为了避免延误,杰弗里斯做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他要绕过莱斯利·伯金和他的军需部,摒弃一切繁文缛节。自此,他只需要对自己一个人负责。他找到一些家庭经营的小企业,这些企业主都是他熟悉的人。他设计的所有武器都将由这些小企业秘密地生产,当然,这种生产是非法的。
其中一家企业是位于巴恩斯的布恩和波特工程公司,这家公司专门承接改进莱利牌汽车性能的业务。公司老板鲍勃·波特总是承诺向当地消费者提供“构想自由、执行迅速”的服务。 此时,波特很想帮自己的老朋友一把,所以他安排位于卡斯特诺的整个车间团队开足马力生产杰弗里斯设计的引爆装置。
杰弗里斯之后找到的企业是位于伦敦西区的弗兰克公司,该公司的老板是斯图亚特·麦克雷的朋友。弗兰克公司是一家电气工程公司,为伦敦的商店提供店面照明设备。麦克雷觉得这家公司很快就会没有订单了,因为夜间灯光管制期间,“照明指示牌的市场需求显然不会太大”。麦克雷和弗兰克公司的经理接触之后,这位经理很乐意让工人们忙起来,开始生产武器。他让位于亨登的主厂区听从军情研究处的安排,“并且迅速重启了之前已经关闭的布里斯托尔厂区”。
杰弗里斯设计的定时振动开关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装置,这个装置的生产承包给了克拉肯威尔的电影放映机制造公司。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杰出工程师,名叫托马森先生。这位托马森先生行为古怪,就连麦克雷也觉得难以置信。“我想不出米利斯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他说,“他的车间破旧不堪,设备都很古老。”车间里根本没有什么安全规程。“看起来好像只要它1000米的范围之内发生爆炸,这家厂子就会轰然倒塌。” [11] 不过,托马森先生还是很热情地接受了订单,并且很快就投入了生产。
从杰弗里斯雇用的很多工人身上,麦克雷发现了一个有点滑稽的事实。当希特勒倚仗德国强大的工业制造实力——西门子(Siemens)、蒂森(Thyssen)和法本(I.G. Farben)——的时候,杰弗里斯却不得不依赖像克拉肯威尔的托马森先生这样的人。不过,杰弗里斯最终将会笑到最后。因为他雇用的这些人都具备高超的工艺技能,能够高效快速地制造出复杂的武器装备,这一点甚至连西门子都无法匹敌。事实将会证明,托马森先生是所有人中工作最努力的,他日夜不停地生产,甚至在德军空袭英国的那些最糟糕的日子里也没有停工。
从一开始,杰弗里斯就意识到塞西尔·克拉克的“帽贝炸弹”是将来每个破坏队员必不可少的关键武器。此时,他问克拉克能不能利用罗罗德公司的厂房和设备制造出250个这样的炸弹。塞西尔非常乐意帮忙,不过他跟麦克雷说自己不知道该收多少钱。基本材料非常便宜:只需要一只伍尔沃思超市买的碗、一颗茴香糖,还有一个安全套(再加上炸药)。考虑到克拉克在贝德福德的企业日常经营费用也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麦克雷建议他每个炸弹定价6英镑。(协助制造水雷的)麦克雷给自己多加了每个2英镑的巨额佣金,这两英镑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他觉得这是合理的,因为如果不是他当初找到克拉克,这种炸弹也不会被造出来。
麦克雷在第一笔订单中赚了500英镑,克拉克赚的比麦克雷略少。他们俩从第二笔更大的订单中又赚了2000英镑。克拉克现在对那种茴香糖的使用量太大,不能再从当地的糖果店购买了。因此在那以后他开始从糖果生产商贝赛斯公司直接采购。
克拉克还对原有设计进行了改进,大幅度减小了触爆装置的体积。这样一来,标准型号的安全套就太大了。于是,他委托一家橡胶生产商制造了一种特殊的迷你安全套。麦克雷写道:“这也太小了,除了用在炸弹上,没有别的用处了。”
杰弗里斯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第一批工具箱生产出来后,他就把它们打包,准备分发给巴尔干地区的地下联络人,格宾斯之前已经跟这些人建立了联络。
由于格宾斯仍然身在巴黎,无法监督运送,所以杰弗里斯过来帮忙。他的炸弹被送上豪华的辛普伦东方快车,火速运往贝尔格莱德,由两名军情研究处的人员陪同。一路上只遇到一个意外,当他们到达米兰时,列车突然停了。两名护送人员“不得不干坐在米兰火车站,看守35包装满了危险的炸药和定时引信的包裹,心里盼着在进入南斯拉夫境内前,意大利千万不要对我们国家宣战”。 [12]
他们最终成功带着炸药包裹抵达了贝尔格莱德。这只是第一次。后来英国又向在南欧策划抵抗运动的反纳粹主义者运送了大量炸药。此外,他们还向埃及运送了3吨炸药,以防希特勒在沙漠地区展开任何军事冒险。
一个周日的下午,斯图亚特·麦克雷的电话响了,来电话的米利斯·杰弗里斯说他的压力非常大,他连着每天工作14个小时。“我不能这么扛下去了,”他在电话里嚷道,“我需要你全力投入来协助我。”杰弗里斯从来不是一个客套的人,他直接让麦克雷向《扶手椅科学》杂志递交辞呈,然后加入军情研究处。“明天10点过来见我。”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麦克雷自从跟杰弗里斯初次见面时就一直很想跟他共事,因为他觉得杰弗里斯是“天才中的天才”。但是加入军情研究处,他就不能再以自由职业的身份收取“帽贝炸弹”的佣金了。这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几个月来,他一直向太太许诺他们就要发家致富了。但加入军情研究处,他就只能领取陆军上尉微薄的工资。他开车回到伦敦,喝下半瓶苏格兰威士忌,思索着他不确定的命运,然后拿着剩下的半瓶酒回家找妻子,“我把酒甩给她”(这是他的原话),跟她说了这个事。
令麦克雷感到惊讶的是,妻子表示她为丈夫能从事秘密工作感到骄傲,即便这意味着她得不到丈夫许诺的宾利汽车了。带着几分醉意的麦克雷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女人比男人更爱国。” [13]
接到杰弗里斯电话的第二天一早,麦克雷就到173号办公室报到了。麦克雷的到来将改变军情研究处的命运。每个天才都需要一个帮手,疲惫不堪的杰弗里斯正需要麦克雷这样的帮手协助。多面手麦克雷恰好有一项特别的才能:说服不情愿的伙伴,让他们尽一切努力使军情研究处能够顺畅运转,以便让杰弗里斯充分发挥聪明才智。
麦克雷身材高大,体格结实,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眼里闪烁着光芒。他歪歪斜斜地戴着尖顶军帽,显露出几分俏皮,好像是在向“海盗”的成员们致意(他喜欢称呼军情研究处为“海盗”)。他的胡子跟头发一样都是浅色的,修剪得像年轻的特里—托马斯一样。他待人坦诚,同时又不失诙谐幽默,就像是一个亲切和蔼的骗子。他在办公室存了大量的威士忌和杜松子酒,还有更多的醒酒药。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以前从事的所有工作都不称职。就在几个月前,他接手了《园艺杂志》( Gardening Magazine )的编辑工作。他说:“没有人比我更不懂园艺了。”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给读者们提意见。“我会一本正经地向读者介绍朝鲜蓟在9月栽种好,还是在3月栽种好。” 现在,他至少有了一份能够完全胜任的工作,他唯一要栽种的就是大肆破坏的种子。
在军情研究处工作没几天,麦克雷就发现杰弗里斯跟自己一样,都对房车非常感兴趣,这是受了塞西尔·克拉克的影响。英国参战后不久,杰弗里斯就做出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他取消了在法纳姆的房子的租约,全家搬进了一辆豪华房车,并把这辆房车停放在埃奇韦尔以北、埃尔斯特里附近的旷野中。
现在,麦克雷也加入了他的行列,把自己的新房车停到了杰弗里斯的房车旁边。每天晚上,两个人下班后都结伴开车回家,然后把杰弗里斯的亨伯汽车停到两辆房车中间,起到一点隔断的作用,以便他们多一些私人空间。这样非同寻常的安排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他们在讨论那些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想象得到的新型武器时可以一直商量到深夜。
麦克雷来到军情研究处没几天,又有更多人加入进来,他招募了一个“招人喜欢的热心肠小伙子”,名叫戈登·诺伍德,还招募了一个名叫比德古德的坏脾气中士。格宾斯还没有回来,麦克雷见到琼·布赖特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很多,琼每天大量的工作时间都待在173号办公室。“愿上帝保佑她,”麦克雷说,“她差不多就是总管家。”琼控制着办公室的经费,确保这4个男同事的物资供给,甚至还不辞辛苦地给办公室铺上了地毯。这可让麦克雷深深迷上了琼,他决心要邀请琼去约会。大家都警告他说“琼不是那种女孩儿”,况且麦克雷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可是麦克雷就是听不进去。在他的一再坚持下,琼同意跟他共进午餐。不过,麦克雷发现同事们说得没错,琼确实不是那种女孩。“那次约会纯粹停留在精神层面。” 他后来不无遗憾地说道。
11月10日下午,军情研究处的5名成员正在努力工作,杰弗里斯的电话突然响了。来电者既没有亮明身份,也没有说明来电的原因。他只是命令杰弗里斯到白厅参加一场重要会面。在杰弗里斯的追问下,对方说要见他的是“一位海军长官”。 杰弗里斯感到茫然和困惑,按照命令出席了会见,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电话里提到的那位海军长官正是温斯顿·丘吉尔。
英国宣战当天,丘吉尔被任命为英国第一海军大臣。20多年前,丘吉尔就曾担任过这个职务,最终因为加利波利登陆的惨败而黯然离职。此时,在完全不同的境况下,丘吉尔又一次担任这一职务。丘吉尔后来这样写道:“我坐在以前的老椅子上,身后就是我在1911年修好的那个木质的地图盒子,里面依旧装着那张北海的海图。” [14]
丘吉尔之前完全不知道米利斯·杰弗里斯从事的工作,也不知道他的团队,甚至也没有听说过科林·格宾斯。不过,他对“肮脏战争”却不陌生。20多年前担任军需大臣的时候,他就曾史无前例地对俄国北部地区的布尔什维克使用化学武器。他还曾支持对英属印度西北边境省的那些好战的部族使用化学毒气。当他的同僚对此提出质疑时,丘吉尔告诉他们,他“坚决赞成用毒气对付那些未开化的部落”,并且对他们的“过分敏感”大加鞭挞。 作为第一海军大臣,丘吉尔在战争开始后的几个星期里,主要关心的是德国人正在部署的一种极具杀伤性的水雷。短短四个星期内,就有将近30艘船在英国沿海水域沉没。丘吉尔对于舰船在泰晤士河口沉没感到尤为恼火,“迫切地想要以牙还牙”。 [15] 他的报复设想是在莱茵河布满潜水式水雷。丘吉尔后来写道:“在我看来,既然德国人在英国港口无差别地击沉船只,作为报复,我们也应该在莱茵河布下类似的水雷,杀伤力也许会更大。” [16]
但是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当丘吉尔向军队高层询问有没有适合进行这种打击的武器时,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复:这样的武器还不存在。
丘吉尔一直在打听,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陆军部有一个部门正在研究特殊武器”。 [17] 这就是米利斯·杰弗里斯在173号办公室的团队。现在,丘吉尔想在莱茵河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布雷行动,他想知道杰弗里斯是否认为此类行动是可行的。
杰弗里斯在见到丘吉尔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后对丘吉尔说,这样的行动应该是可行的。他承诺在两个星期内进行汇报,届时将提供一种武器原型工作原理的草图。
丘吉尔跟杰弗里斯一见面就感觉很亲近,因为杰弗里斯的积极态度跟莱斯利·伯金领导下的军需部职员形成了鲜明对比,丘吉尔觉得军需部的人“迟钝不堪,缺乏想象力”。 [18] 丘吉尔表示将全力支持杰弗里斯的工作,但是他强调这种支持是需要回报的。他想要得到实实在在、立竿见影的成果。
杰弗里斯很少有慌乱的时候。在英属印度西北边境省的经历早就让他明白,冷静的头脑是成功的关键。但是这次情况特殊,麦克雷发现杰弗里斯在跟丘吉尔见面回来后“精神非常亢奋”。在宣布这个重磅消息前,杰弗里斯把自己的团队召集到自己所在的绅士俱乐部,“要先稳定一下军心”。他们要协助他设计一个技术上非常复杂的水雷,而且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根据丘吉尔的要求)这种水雷要能够从飞机上空投,体积不能大于足球,而且要能够在莱茵河水面下悬浮。最重要的是,这种“W炸弹”——这是丘吉尔给它取的名字(W代表水)——要能够在被水流冲到荷兰境内前自动引爆,以免误炸友国船只。
杰弗里斯一直都是工作狂,他期望自己的团队每天也能至少工作14个小时。他们经常累得筋疲力尽,脑子一片混乱,但是杰弗里斯还是要让他们每天继续工作到凌晨。麦克雷觉得他像一个暴君,尽管是一个让他们尊敬的暴君。“如果他生活在罗马时代,我敢肯定他会成为一个在奴隶划桨的大船上,拿着鞭子的监工头头。”
杰弗里斯知道所有新式武器的关键部分都是引爆装置。在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之前,他开玩笑说要在“W炸弹”上再次使用茴香糖。“因为我们承担着工作的压力,而且需要酒精的刺激才能坚持下来,”麦克雷写道,“所以我在173号办公室存了一大堆我可舒适(Alka Seltzer)胃药。” [19]
他们把这些治疗胃病的药片跟弹簧撞针装在一起测试,发现药片的溶解速度非常均匀。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就这样被解决了。“W炸弹”成为首个既能炸沉舰船,又能缓解宿醉的作战武器。
11月的第二个星期,丘吉尔给杰弗里斯施加了非常大的压力。首先,在这种武器的设计草图刚刚完成的时候,他就要求看到一个等比例的原型。另外,他还向内阁推销他进攻莱茵河的方案。早在杰弗里斯的“W炸弹”还只是一个原型之前,丘吉尔就让杰弗里斯在他海军部办公室的桌子上一个特制的玻璃水箱里进行演示。丘吉尔对演示的效果非常满意,命令杰弗里斯“立刻投入生产”。
在跟丘吉尔初次见面后没几个星期,杰弗里斯就被吸纳进丘吉尔身边的核心圈子里,取得了特殊的地位。杰弗里斯经常参加丘吉尔的“午夜愚人派对”,也就是由高级将领和内阁大臣参加的深夜秘密会议。丘吉尔在从引爆装置到“肮脏战争”等各种问题上都征求杰弗里斯的意见,丘吉尔觉得他“像是一个会变帽子戏法的巫师,可以很快从一顶帽子里拿出新式武器”。
斯图亚特·麦克雷经常作为杰弗里斯的助理参加“午夜愚人派对”。值得一提的是,他有一次不小心把“W炸弹”的原型摔到了地上,原型摔得粉碎,天线、钢杆和弹簧撒了一地。丘吉尔大发雷霆,“并且吼了一些话,其中包括‘简直太无能了’这样的词”。
杰弗里斯反复提醒不要操之过急,他告诉丘吉尔,“W炸弹”还远不能投入使用。但是丘吉尔一句也听不进去。“问题在于,丘吉尔天生就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麦克雷写道,“‘W炸弹’就是他喜欢炫耀的那种东西。”
不久,丘吉尔决定带着自己的好东西出去炫弄一下,他要前往巴黎向法国人推销自己的“皇家海军行动”。他坚持要带上杰弗里斯和麦克雷一起去,还要带上他们还没有完全研发成功的“W炸弹”。麦克雷担心他们很快就会失宠。“我可以想到,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毁掉一份美好的友谊了。”
丘吉尔出行不喜欢带太多人,这次去巴黎也不例外。他的随行团队包括林德曼教授(他的老朋友,同时也是他的科学顾问)、他的保镖霍普金斯先生,另外还有其他几个人。
与丘吉尔同行就好像跟一个慈祥的单身汉同行一样,至少麦克雷是这么觉得的。丘吉尔渴求知识,但也嗜酒如命。至于谁来为他的酒买单也一目了然。作为随行团队中级别最低的人,麦克雷成为他们中的一名“荣誉成员”,这意味着他“要为他们买酒,每次大概会花掉八个便士”。
当这个小团队在紧张地横越了英吉利海峡,抵达加来后(其间没少喝红杜松子酒),他们搭乘了一辆私营的夜间火车前往巴黎。麦克雷跑到车上的酒吧柜台,想最后再喝上一杯,却碰到了丘吉尔。酒过三巡,(多少有点紧张的)麦克雷说起了一桩趣事,他曾写过一篇文章,讨论丘吉尔对帽子的嗜好。丘吉尔开怀大笑,又点了几杯白兰地,但他刚想递给麦克雷一支雪茄,却注意到麦克雷的肩章上只有三颗星。“他马上改了主意”,觉得“不应该在一个小小的上尉身上浪费一支上好的雪茄”。
一到巴黎,他们就被带到克里雍酒店,以便为次日上午的“W炸弹”演示做准备。丘吉尔那天晚上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喝了大量的干邑白兰地,但是兴致依然很高。“W炸弹”的演示将在凡尔赛宫举行,参加的都是高级将领。丘吉尔坚持要“操着一口小学生的法语”亲自演示。
丘吉尔模仿着正宗的法语小舌音,激动地介绍着杰弗里斯研发的这种神奇的武器,他对听众们说,这种炸弹是史上最具恶作剧意味的武器。它可以以待发状态顺流而下,在水面下几英寸的位置悬浮数天。等这枚炸弹与自己的终结者,比方说一艘德国军舰相撞就会发生剧烈爆炸。“砰的一声,”他喊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场演示让人眼前一亮,给在场的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连最严肃的法国将军们也禁不住叫好。但是“皇家海军行动”的最大障碍来自法国政府。法国总理爱德华·达拉第反对在莱茵河投放10 000枚杰弗里斯研发的“W炸弹”,他担心这样做会激怒希勒特,导致他对巴黎发动报复性的空袭。
丘吉尔对于这种失败主义态度深表失望,对法国人大加嘲讽。“看来,这些善良、体面、文明的人在被打死之前是不会主动出击的。”他警告达拉第,按规则办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希特勒正在准备“一台庞大的战争机器,这台机器正在向前推进,准备碾碎我们”。 [20] 可是看起来法国人却准备束手待毙。
直到1940年5月,法国才同意执行“皇家海军行动”,但为时已晚。希特勒的装甲部队已经深入法国了。丘吉尔得到消息,杰弗里斯的“W炸弹”表现完美,这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投入莱茵河的约1700枚炸弹短时间造成了严重破坏,多艘舰船和多架桥梁被炸毁。
“卡尔斯鲁厄和美因茨之间的河道交通几乎全部中断了,卡尔斯鲁厄河坝和一些浮桥严重受损。”但是就连丘吉尔也不得不承认,造成的破坏太小,而且来得太晚了。“这种武器的成功被一系列洪水般的灾难事件淹没了。” [21]
但是米利斯·杰弗里斯设计的这个武器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军情研究处的小团队“引起了即将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之人的关注”。丘吉尔已经把目光投向未来,他充分意识到杰弗里斯工作的潜在价值。他现在誓要保护杰弗里斯不受其他大臣、将领和政府官员的干扰。麦克雷觉得这是一个转折点。“他将拯救我们,保证我们这个部门不被撤销或者吞并。” [22]
丘吉尔要做的还不止这些。“皇家海军行动”开始后没几个星期,他就给自己的首席军事顾问绰号“哈巴狗”的黑斯廷斯·伊斯梅将军发了一份备忘录。“告诉我杰弗里斯少校的情况,”他在备忘录里说,“他属于哪个部门?领导是谁?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强悍且能干的军官,应该被提拔到更高的职位。他完全应该被擢升为陆军中校,因为这可以给予他更大的权威。”他接着说,杰弗里斯是个“杰出的军官”,有着“充满创意的天才头脑”。 [23] 他不能容忍这样的军官受到陆军部和军需部的重重束缚。
如果他们无法在白厅的条条框框里开展工作,那么他们可以直接为丘吉尔工作。
[1] The king’s speech is cited in Historic Royal Speeches and Writings (online): www.royal.gov.uk/pdf/georgevi.pdf
[2] Astley, Inner Circle , p.39.
[3] Macrae, Toyshop , p.27.
[4] Astley, Inner Circle , p.40.
[5] Sweet-Escott, Baker Street Irregular , p.17.
[6] Astley, Inner Circle , p.40.
[7] Macrae, Toyshop , pp.17, 178, 18, 26.
[8] Ibid., Topshop , p.59.
[9] A.J.P. Taylor, English History , Clarendon Press, 1965, p.444.
[10] Macrae, Toyshop , p.61.
[11] Macrae, Toyshop , pp.29, 23.
[12] Sweet-Escott, Baker Street Irregular , p.31.
[13] Macrae, Toyshop , pp.21, 178, 22.
[14] Winston Churchill, The Second World War , Cassell, 1948-1954 (6 vols.), vol. 2, p.321.
[15] Macrae, Toyshop , p.32.
[16] Churchill, Second World War , vol. 1, p.456.
[17] Macrae, Toyshop , p.31.
[18] Hastings Ismay, The Memoirs of General the Lord Ismay , Heinemann, 1960, p.172.
[19] Macrae, Toyshop , pp.31, 33, 35.
[20] Churchill, Second World War , vol. 1, p.574.
[21] Churchill, Second World War , vol. 2, p.36.
[22] Macrae, Toyshop , p.51.
[23] Churchill, Second World War , vol. 2, p.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