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彤彤赤艳艳的东方朝阳
才刚刚告别了潸潸垂泪的黎明,
双颊红润的阿多尼便忙于追猎,
他喜欢飞鹰走犬,嗤笑说爱谈情;
害相思病的维纳斯偏把他紧追,
像个冒失的求爱者向他求婚。
她巧言道:“你比我还美丽三倍,
你乃花中魁首,有无比的芳菲,
你让宁芙失色,你比壮男俊美,
你洁白赛银鸽,你嫣红盖玫瑰,
那为显绝艺而创造你的‘造化’
说你一旦夭亡则天地万物共毁。
“你这造化之奇观,请屈尊下马,
把高昂的马头于鞍穹上紧系;
你若肯俯允此愿,我将给你报赏,
让你领略鲜为人知的风流奥秘。
来这边坐吧,这儿没咝咝蛇鸣,
坐稳后我要吻得你气喘吁吁。
“但我不会让你的嘴唇感觉到腻烦,
而要让它们吻得越多越饥渴难抑,
叫它们随着花样翻新而忽红忽白:
十短吻如一吻,一长吻如二十。
在这种欢娱的消遣之中打发光阴,
漫长的炎炎夏日也显得转瞬即逝。”
说话间她把他冒汗的手掌捉牢,
手掌出汗说明他正值青春年少,
春心荡漾的爱神将此唤作香膏,
人世间治女神相思病的灵丹妙药。
如此意乱心迷,情欲给她力量,
她大胆伸手把少年拽下了鞍桥。
爱神一手挽住那匹骏马的缰绳,
一手把不谙世故的少年搂定。
少年轻蔑地绷着羞红的脸庞,
宛若呆木顽石,无意风流调情;
女神脸红心热像炉中熊熊炭火,
少年面红耳赤但心却凝霜结冰。
爱多敏捷哟!她身手迅疾,
把有饰钉的辔头拴在了一根粗枝;
骏马一旦被拴好她便开始尝试
要把骏马的主人也拴牢缚实。
她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把他摁倒,
用体力把他制服,既然难用魅力。
少年刚刚倒地她便躺倒在他身旁,
双双用胳膊肘支撑侧卧在地上。
她一摸他的脸颊他就皱眉蹙额,
他一开口责骂就被她的热吻阻挡,
她一边亲吻一边吐出娇声浪语:
“你要是再骂我就教你有口难张。”
他羞得满脸通红,两腮似火烧,
她用眼泪把他滚烫的脸腮浇冷,
再用她风一般的叹息和金色秀发
把滴在他脸上的泪珠吹干拂净。
他说她轻狂佻薄,骂她厚颜无耻,
可她一个热吻堵住了他的骂声。
就好像一只饥肠辘辘的飞鹰
用利喙撕食它捕获的猎物,
拍着翅膀连毛带骨一并吞咽,
要么吃个精光,要么撑肠拄腹。
爱神就这般狂吻那英俊少年,
从腮吻到额顶,从额到腮骨。
他被迫逆来顺受,但却吻不由衷,
口中喘出的气息直扑她的面孔。
爱神像吞咽美食一般吸入这香气,
把它视为天降膏泽、自然清风,
她唯愿自己的双颊是萋萋花园,
只要这花园能浸润在这甘霖之中。
恰似一只小鸟被罗网缠住,
阿多尼此刻陷在爱神的怀抱。
羞涩和怯于反抗令他焦灼,
焦灼的目光使他更显美貌。
满满当当的大河再注入豪雨,
势必会溢出河堤,泛滥成涝。
她依然楚楚动人地苦苦哀求,
要对那双迷人的耳朵谈情说爱;
他依然皱眉蹙额,焦灼不安,
羞涩和恼怒使他的脸忽红忽白。
可他的脸红令她越发动情,
他的脸白更让她爱得死去活来。
不管他脸色如何,她都难抑春心,
于是她凭不朽的玉手立下誓言,
说她决不会离开他柔软的怀抱,
除非他同她夺眶而出的泪水休战,
那澜澜泪雨早湿了她的两腮,
而他甜甜一吻即可把这情债偿还。
他闻此誓言立即仰起面孔,
像只潜水的鸊鷉把头探出水面,
见有人窥视又突然潜入水中;
他就这样试图了却她的心愿,
可当她举唇等待他的给予,
他却两眼一闭把嘴掉向一边。
炎炎夏日里口干舌燥的旅客
也不曾像她对此良机这般焦渴。
能望见清泉,但可望而不可即,
浸泡在水中,但泪水难熄欲火。
她哭诉道:“可怜我吧,狠心少年,
我只求一吻,你干吗这般羞涩?
“像我求你一样,我也曾被人追求,
追求者中甚至有威风凛凛的战神,
疆场上他不曾低过倔强的头颅,
他从来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但他一直是我的俘虏,我的奴隶,
向我求过你能不求而获的亲吻。
“他的利矛、巨盾和羽饰头盔
都曾一度闲挂在我祭坛之上,
他为我之故而学会了歌舞嬉戏,
学会了打情骂俏和风流放荡,
他摈弃了咚咚战鼓和猩红旌旗,
在我床上扎营,把玉臂当战场。
“威风八面的他就这样被我降伏,
一根红玫瑰合欢链就把他俘虏;
再硬的钢铁也顺从他强劲的臂力,
他却顺从于我对他的扭捏和轻辱。
可你别因征服了降伏战神的她,
就为自己的魅力而骄傲,而自负。
“你只消把芳唇印在我的唇上——
我的唇也红艳,虽不及你的香——
此吻能让我销魂,也可令你荡魄。
你干吗老往地上瞅?请抬起脸庞,
朝我眼里看,那儿藏着你的美;
既然眼能成对,唇为何不能成双?
“你羞于接吻?那就再闭上双眼,
我也闭目,让白昼像夜晚一般。
只要有一男一女,爱就常葆欢乐;
放心玩吧,咱俩欢娱没有人看见。
我们身下的紫罗兰绝不会多嘴,
它们也不懂咱俩为何如此这般。
“你唇上的茸毛说明你尚年幼,
但你已有美味可尝,秀色可餐。
及时行乐吧,莫负良辰美景,
美不该被荒废,天物不应被暴殄。
明媚鲜妍的娇花若不及时采摘,
转眼便叶残英落,红消香断。
“倘若我相貌丑陋,白发黄牙,
性情粗野,行为乖戾,声音沙哑,
百病缠身,精竭髓尽,毫不性感,
骨瘦如柴,先天不育,老眼昏花,
那你可以退缩,因我配不上你,
但我本无瑕白璧,你为何厌咱?
“你在我额上看不见一丝皱纹,
我眼睛秋波荡漾,灼灼晶晶;
我的美就像是永远不败的春天,
我肌肤丰润,心中荡漾春情,
你要是摸摸我这柔嫩光滑的手,
只恐它会融化在你的掌心。
“请容我说,我嗓音悦耳动听,
我会像仙女在绿草地上舞姿迷人,
或像一位披着蓬松长发的宁芙,
在沙滩上起舞却不留下足印。
爱是一种完全由火构成的精神,
不会重浊下坠,只会轻灵上升。
“请看这片我躺于其上的樱草,
娇弱的花儿犹如大树把我轻托;
两只鸽子就能拉着我漫游天空,
从早到晚,不论我上哪儿去寻乐;
爱是如此的轻灵,可爱的少年,
你怎能视它为不堪承受的重荷?
“难道你的心会把你的脸蛋爱慕?
难道你右手能把你的左手追求?
那就向自己求爱吧,再拒绝自己;
偷走自己的自由,再埋怨小偷。
那耳喀索斯就曾这样自我毁弃,
为亲吻他溪水中的倒影而把命丢。
“火炬是为照明,珠宝是为佩戴,
佳肴是为品尝,美貌是为欢爱,
花草芬芳而生,树木果实而长;
物若为生而生,是对生长的伤害。
种子生于种子,而美则繁衍美;
父母给予的美你应该传给后代。
“你若不为大地之生息而繁衍,
你何以该享天地灵气,日月精华?
依自然法则你必须繁衍后代,
这样你的美方可于你身后留下;
纵然面对死神你仍可幸免于死,
因你留下了风姿如玉,容貌如花。”
害相思病的爱神这时开始出汗,
因为他俩躺的地方阴影已挪移,
太阳神在炎炎正午也感到疲乏,
正用他滚烫的目光把他俩俯视,
他真希望阿多尼替他驭驾马车,
自己则像阿多尼与爱神相偎相依。
而此时阿多尼仍然没精打采,
满脸阴沉,忧心忡忡,郁郁寡欢,
紧锁的眉头锁住清澈的目光,
似愁云惨雾把朗朗晴空遮掩,
他怒然吼道:“别再谈情说爱!
我得离去,太阳正灼我的脸。”
“哟,”爱神说,“你年少却心狠,
竟用这般牵强的借口以图脱身!
我会叹口仙气,让徐徐微风
把西去骄阳的炎热吹凉吹冷;
我要用这头秀发为你支起凉篷,
若头发被晒热,我就用泪来浇浸。
“天上的太阳只是在暖烘烘照耀,
瞧我正在日头下为你遮住烘烤;
太阳的炽热对我并没有多大伤害,
可你眼中的火焰却在把我灼烧,
我若非不朽的女神,早一命呜呼,
天上地下两轮赤日早把我烤焦。
“难道你是如钢似铁的一块顽石?
不!因再硬的石块也会被水滴穿。
你由女人所生却不懂爱为何物?
不知欲爱不能是何等苦不堪言?
唉,要是你母亲也这样守身如玉,
她就不会生你,会死得很凄惨。
“你把我当何人,竟这般藐视?
我向你求爱对你究竟有什么危险?
区区一吻对你的嘴唇又有何妨?
你说话呀,说恭维话,否则勿言。
赐我一吻吧,我将回报你一吻,
若我吻两下,多一吻算你白赚。
“咄!你这画中虚影,冰冷石雕,
徒有其表的泥胎,呆板的塑像,
一尊好看却毫不中用的木偶,
形同须眉但不像是由女人生养!
你虽有一副男儿相貌却并非男儿,
因男儿对红唇热吻都心驰神往。”
话说到此焦躁使得她语哽声咽,
沸腾的热望使得她有口难张,
脸上嫣红眼中欲火道出其难堪:
本司风情月债却情债不得偿。
她忽而潸然落泪,忽而嗫嚅欲言,
抽抽噎噎使她难以尽述衷肠。
她忽而把头摇,忽而拉他的手,
忽而抬眼望他,忽而又低头垂眸;
忽而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拥抱,
可他却不愿被她那双玉臂扣留;
每当他挣扎着要从她的香怀脱身,
她百合花般的纤指却紧如锁扣。
“小傻瓜,”她说,“既然我把你
关在了这道象牙般的围栏之内,
我就是一座鹿苑,你是我的鹿:
你可上山峰吃草,或下幽谷饮水;
请先上这唇坡,但若嫌坡高地燥,
请往下进深沟,那儿涌泉甘美。
“这鹿苑内的地形地貌足够多样,
有长满草的低谷,有可爱的平地,
隆起的圆圆山丘和郁郁丛林
能为你抵挡狂风,替你阻断暴雨;
做我的鹿吧,这鹿苑这般美好,
纵有千只猎犬咆哮也惊不了你。”
阿多尼闻言一笑,似心存鄙夷,
微笑使一对浅浅的酒窝闪现依稀;
这迷人的酒窝本是小爱神造就,
为他死后能有这般无华的墓地,
但可以预见,即便他躺进这里,
他将在这儿永生,而绝不会死去。
这对可爱的酒窝,迷人的笑靥,
张着大口要让维纳斯坠入其中。
她早已神魂颠倒,现在怎能自持?
早已落花流水,怎经再次进攻?
可怜的爱神哟,你这是作法自毙,
偏爱这副对你不屑一顾的面孔!
现在她何路可走?何语可言?
该说的都已说罢,可忧愁更添;
时辰飞逝,她心上人要离去,
正在奋力要挣脱她双臂的羁绊。
她哀求道:“请稍稍怜香惜玉!”
他却一跃而起,欲牵马正鞍。
可是,瞧哟,从附近的矮树林中
闪出一匹正在发情的矫健牝马,
它一见阿多尼那匹骏足良驹,
便喷着响鼻奔来,嘶声喧哗。
那骏马本来被拴在一棵树上,
现在却挣断缰绳直端端迎向它。
它急不可耐地跳跃,长鸣嘶嘶,
挣断了紧编密织的肚带絷累;
它坚硬的铁蹄踏伤了身下大地,
空洞的地心发出回响,声震如雷;
它咬碎了横在齿间的锻铁嚼子,
摆脱了所有束缚它的缰绳鞍辔。
它本来耷拉着耳朵和长长的细鬃,
现在却两耳竖立,鬃毛也高耸,
它鼻孔吸入的本来是新鲜空气,
呼出的却像炉中浓烟,雾气腾腾;
它那双犹如火焰般闪烁的眼睛,
显示出强烈欲望和一腔春情。
它忽而蹀躞缓行,像从容数步,
威风而不失优雅,骄傲中有谦恭;
忽而又后腿直立,腾空跳跃,
仿佛说:“这显示出我力大无穷;
我如此这般是要俘虏那双眼睛,
叫那美丽的牝马对我一见钟情。”
它还操心什么主人的愤怒不安?
还理会什么“吁吁”之声声呼喊?
还害怕什么嚼子和尖尖马刺?
还在乎什么马衣漂亮,辔头鲜艳?
它眼中只有它所爱,至于其他,
它那双骄傲的眼睛全都视而不见。
正如有位丹青能手、画坛大家,
其艺可谓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他绘出的骕骦駃騠皆骨肉匀停,
画就的良驹往往胜过天生骏马;
眼前这匹马就这般超凡脱俗,
无论其形态、风骨、色泽、步伐。
蹄圆,骹短,肢长,距毛蓬松,
胸阔,颅小,鼻宽,目光炯炯,
脊高,耳短,腿直,筋骨健壮,
鬃细,尾浓,臀阔,皮毛茸茸;
良驹应具备的优点它一样不缺,
只差位英武的骑手跨骥骑龙。
它忽而飞奔到远处又回首凝视,
忽而惊于一只小鸟被它惊动;
忽然间它又欲与清风比比赛跑,
而谁也看不出它是奔跑还是飞腾,
清风呼呼地穿过它的细鬃浓尾,
使它的鬃毛犹如翅膀起伏波动。
它凝视着它之所爱,朝其嘶鸣,
牝马也报以长嘶,似懂它的心意,
又如一名矜持的淑女见人求爱,
便佯作忸怩之态,假装薄情寡义,
不理它的求爱,讥讽它的痴心,
并尥蹶子把它亲热的拥抱回拒。
像一个情场失意者意懒心灰,
它耷拉下那条羽饰般的长尾,
为它发烧的臀部送去一片阴凉。
恼怒中它甚至想把苍蝇踩碎,
牝马见它发怒才略表柔情,
它愤怒的心因此得到稍许安慰。
它气急败坏的主人欲上前牵它,
却吓坏了那匹没人骑过的牝马,
牝马唯恐被捉,便弃它而逃,
它紧追而去,把主人阿多尼撇下。
两匹马像发疯一般冲向树林,
追过了一群想追过它们的乌鸦。
怒气冲冲的阿多尼猛坐到地上,
大骂他那头不服管束的畜生;
这下时机再一次对维纳斯有利,
她也许可凭哀求得到幸运,
因恋人们常说:若无伶牙俐齿,
爱心会倍受委屈,蒙冤抱恨。
被淤塞的河流会更加汹涌,
被关上炉门的火炉会烧得更旺,
因此若能宣泄心中的积郁,
升腾的情焰欲火才可能下降,
但若是爱的辩护者一旦沉默,
欲辩无口的心就只有绝望。
他见她走来不由得又面红耳赤,
恰如余烬被风吹又死灰复燃;
他用帽子遮住他气得通红的面孔,
怀着不安的心情盯着地面,
压根儿没注意她已离得多近,
因为他始终没有朝她正眼一看。
哦,好好看看那是一幅什么奇观,
看她怎样悄悄走近那任性少年,
看她脸上的颜色如何急剧地变化,
嫣红和煞白是怎样相互遮掩!
方才她的双颊还蒙着一层死灰,
忽而又闪出红光,犹如长空闪电。
现在她恰好已来到他的身边,
像一位卑恭的情人跪在他跟前,
用一只柔嫩的手揭开他的帽子,
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摩他的脸;
他的脸更柔嫩,如新雪皎皎易污,
纤纤玉手也把指印留在了上面。
哦,当时好一场四目相交之争!
她含情的眸子对他的眼睛哀述,
他眼望着那对眸子却像视而不见,
她仍秋波传情,他仍不屑一顾;
借助她澜澜的泪花作为帮腔,
这出哑剧的一场一幕都清清楚楚。
现在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好似冰雪牢狱把百合花拘囚,
或像一根石膏锁链把象牙束缚,
雪白的冤家缠住雪白的对头;
好一场一攻一守的美的战斗,
像两只雪白的银鸽在交喙接口。
她传情达意的舌头又开始述说:
“啊,你这位凡尘间最美的过客,
但愿我变作你,而你变成我,
但愿我心安然,你却伤心欲绝!
那样你只需看我一眼我就会救你,
纵然为你而死我也会赴汤蹈火。”
“松开手,”他说,“你为何碰它?”
“还我心,”她说,“我就松开手,
以免你的狠心让我的心也变硬,
一旦如此它对叹息就无法感受。
那时我不会再理睬情人的叹息,
因为阿多尼把我的心变成了石头。”
他说:“真不知羞,快把手松开,
我的马已丢失,这一天也算白挨,
而我丢失骏马是因为你的过错,
所以我求你,让我独自在此呆呆,
因为此时我所思所想所忧所虑,
就是让我的坐骑从牝马那里回来。”
她回答说:“你的马离去完全应该,
因为它欣然接受热烈甜蜜的爱;
情欲就像炉中余火必须加以冷却,
若对它置之不理就会把心烧坏,
茫茫大海有边,但深深欲壑无涯,
所以你的马离去不值得大惊小怪。
“它被拴在树上时多像一匹驽马,
一根缰绳就把它拴得服服帖帖!
可一见它之所爱,它青春之报偿,
它对那区区束缚是何等轻蔑!
昂首扬鬃抛弃了那卑鄙的絷累,
让整个身心获得自由之喜悦。
“谁眼见自己的心上人赤裸玉体,
教雪白的床单懂得何为雪肤凝脂,
却只让饕餮的眼睛去饱餐秀色,
而不容其余的感官同样享受欢娱?
有谁在寒冷冬日看见熊熊炉火,
却因懦弱而没有上前取暖的勇气?
“容我替马辩护,听话的孩子,
我真心求你要向你的马学习,
好好享受你伸手就可及的欢乐,
我虽口拙,它却用行动教你。
哦,学会爱吧,这一课并不难,
而且你一旦学会就绝不会忘记。”
“我不知什么是爱,而且也不想学,
除非爱是野猪,那我就可以追狩,
爱有太多义务,我可不想承担,
我对爱之爱就是让爱蒙耻含垢,
因为我听说爱就是活在死亡之中,
那样活着欢笑就等于悲泪长流。
“谁愿穿一件尚未缝好的衣裳?
谁会摘一朵尚未绽开的蓓蕾?
抽芽的幼木若受到丝毫的伤害,
便会失去价值,在盛年枯萎;
如果让小马驹加鞍驮人载物,
那它们永远也长不成骏骥骖騑。
“你捏疼我的手了,让我俩分手吧,
快停止这种无聊透顶的胡扯瞎诌;
请解除对我这铁石心肠的围困,
因为它不会屈服于爱的威迫利诱。
请收回你的誓言、奉承和虚假眼泪,
因为此心如铁,它们打不开缺口。”
“你居然会说话?你居然有舌头?
真希望你是哑巴,或者我耳聋!
你美人鱼般的声音更把我伤害,
我心早有重负,如今更沉重;
因天籁神曲中也会有低哑之声,
美妙的音乐悦耳却令心儿悲痛。
“要是我没有眼睛,只有耳朵,
耳朵会爱你不可见的内在之美;
要是我耳朵聋聩,你外在的美貌
会使我其他器官的感觉更敏锐;
要是我既无眼可视,也无耳可闻,
单凭摸摸你我也会往情网里坠。
“要是连我的触觉也抛弃了我,
我不能看,不能听,也不能触摸,
除嗅觉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对你的一片痴情也不会减弱,
因为你美艳绝伦的脸上流香溢露,
单凭嗅觉就足以使人燃起爱火。
“但既然你如此款待这四种感官,
那对于味觉你该是多美的盛宴!
难道它们不希望此宴天长地久,
不派多疑的‘谨慎’锁门把关,
以免‘嫉妒’,那乖戾的不速之客,
会偷偷摸摸溜进来在席间捣乱?”
两片犹如朱门的红唇再次开启,
为他的话语让出一条甜蜜的通道,
就像红霞满天的拂晓往往会预示
大海上的灾难、陆地上的风暴、
林中鸟的悲哀、牧童的苦恼、
牧群和牧人都要遭遇的飓风狂飙。
她及时注意到了这不祥之兆:
恰如暴雨将至之前的风停树静,
好似野狼嗥叫前的龇牙咧嘴,
又像浆果冒浆之前的壳绽皮分,
或像是就要出膛的致命子弹,
他话未出口,意图已令她惊心。
她一看他的神色便跌倒地上,
因神色能使爱复活,也使爱死亡;
微笑可治愈皱眉造成的伤痛。
幸运的破产者会因爱而重新兴旺!
那天真的少年以为她玉殒香消,
忙拍她苍白的脸,直到脸泛红光。
慌乱中他完全忘了自己的初衷,
因为他本来是想把她痛斥一顿,
狡黠的爱神躲过了这顿痛斥,
急中生智反倒使她交上了好运!
因为她躺在草地上像死去一般,
直到他的气息重新赋予她生命。
他捏捏她的鼻子,拍拍她的脸庞,
弯弯她的手指,探探她的脉搏,
然后又揉嘴唇,想尽千方百计
要弥补他因狠心而闯下的大祸,
他轻轻吻她,而依她的心意,
只要他亲吻不停她就不想复活。
此时悲哀的夜晚已变成了白天,
她慢慢睁开了她碧蓝的双眼,
像灿烂的朝阳披着鲜艳的新装,
使清晨感到欣慰,使人间安然,
正如朝阳使天空显得更绚丽,
她的眼睛使她的脸显得更娇艳。
她的目光凝视着他光洁的脸庞,
仿佛她双目是从他脸上借得华光。
要不是他那对眸子被愁眉遮暗,
这四盏明灯绝不会混淆其光芒;
不过她的眼睛蒙着晶莹的泪花,
看上去就像夜晚水中的月亮。
她问:“我在哪儿,地下或天上?
是在烈火之中,还是浸泡在汪洋?
现在是何时?是清晨还是黄昏?
我是想活下去还是渴求死亡?
刚才我活着,却感到死的痛苦,
接着又死去,却尝到活的欢畅。
“你曾让我死,请再让我殒命!
你狠毒的心一直在教唆你的眼睛,
教它们对我不屑一顾,睨而视之,
结果它们杀害了我可怜的心,
而我这对真正指引心灵的眸子,
若非你嘴唇仁慈也会死于非命。
“既有如此神效,愿它们长久相吻!
愿它们嫣红的色泽永不消退!
愿它们的鲜嫩和芳香经久不衰,
以便在祸祟之年驱瘟神疠鬼!
以致预卜死亡的星象家们会说
这场瘟疫是被你的气息屏退。
“你的芳唇在我柔唇上留下甜吻,
为此吻长留我得签什么样的协定?
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卖掉,
这样你就可出个好价把交易做成,
成交之后你若担心出什么差错,
盖你的私印于我唇上以验明此身。
“一千个热吻即可买下我的芳心,
你可以在闲暇时支付,一吻接一吻。
一千个吻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
难道不是很快能数完,很快付清?
假定你逾期未付,欠债应该加倍,
难道这麻烦不就是区区两千热吻?”
“美丽的爱神哟,你若真爱我,
请把我的冷淡归因于我年幼,
在我成熟之前别试图与我交欢,
绝没有渔夫能忍心对鱼秧下手,
枝头的青梅成熟后自然会落下,
若不待成熟就摘,吃起来会涩口。
“你瞧人间的安慰者已人困马倦,
他白昼灼热的行程已结束在西天;
夜的预报者鸱鸺在尖叫,天色已晚;
鸟儿已经投林,羊群也已经归圈,
而遮暗了上天光明的片片乌云
正在敦促咱俩分手,快互道晚安。
“现在让我道晚安,你也说再见;
你若说出这两个字将得到一吻。”
“再见。”她说,而不待他道晚安,
为分手许下的甜蜜诺言已被履行;
因为她亲热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这下他俩脸贴脸似乎成了一人。
他直到喘不过气来才挣脱身子,
收回甜蜜的红唇和潮润的香气,
她饥渴的嘴唇虽已饱尝鲜味,
但却抱怨说它们仍然又渴又饥;
他因吻多而腻,她却因吻少而晕,
结果双双倒地,嘴唇又吻在一起。
贪婪的欲望已捕到柔顺的猎物,
她已尽情酣食痛饮,但仍不知足,
她的唇已征服,他的唇已屈从,
她想要多少赎金他都会如数支付;
可贪得无厌的爱神却漫天要价,
想一口吸干他嘴唇这座宝库。
既然已尝到猎物鲜美的滋味,
她便开始更加疯狂地攫香掠美;
她热血沸腾,脸上冒着热气,
孟浪的情欲令她更加胆大妄为,
怕什么超常越轨,违情悖理,
寡廉鲜耻名誉扫地她全不理会。
他被她搂得脸红身热,目眩头晕,
像被人驯养的野鸟变得温顺,
或像头小鹿被人追得精疲力竭,
或像执拗的孩子因哄慰而安静,
他现在已服服帖帖,不再挣扎,
她尽其所能地掠取,仍难以尽兴。
蜡冻得再硬,加热后也会变软,
最终会随着轻轻揉搓而变幻。
山穷水尽时铤而走险常获成功,
情场上更是如此,无须谁授权;
欲望不像懦夫那样缺乏勇气,
对手越难制服它越是追求得欢。
当初若是见他皱眉就畏缩不前,
她就难饮他唇上的玉液琼浆。
疾言厉色吓不倒真正的恋人,
玫瑰终被摘,它有刺又有何妨?
美即使被二十把大锁牢牢锁定,
爱最终也会破门而入把它品尝。
可惜现在她不能再把他强留,
因可怜的少年哀求说他应该返程。
于是她决定不再强留他在身边,
便与他告别,嘱咐他看好她的心,
她凭着丘比特的神弓诅咒发誓,
说她的心从此就在他心中囚禁。
“可爱的少年,”她说,“今宵多苦!
相思之情会使我通宵难以闭目。
爱的主宰哟,咱俩明天能否相会?
能否?能否?你能否娶我做新妇?”
他对她说不能,他已经另有安排,
明天他要和朋友一道去猎野猪。
“野猪?”她闻此言顿时面如死灰,
仿佛娇红的玫瑰被一块白纱遮挡,
他的话令她不寒而栗,浑身发抖,
她又伸手紧紧搂住他的颈项。
她头一晕,双臂仍搂着他的脖子,
结果她仰面倒地,他扑在她身上。
这下她倒是真进了爱的比武场,
她的骑士已上马要进行一场较量;
谁知她的感觉是一场虚幻春梦,
他无意驭驾她,尽管骑在她身上,
她的痛苦比坦塔罗斯的还更难忍,
因为她拥抱着福地却得不到欢畅。
像可怜的小鸟被画中葡萄欺哄,
虽说饱了眼福,却腹中空空,
她就这样在焦思中饥渴难耐,
像可怜的鸟儿望着鲜果在画中。
她发现他缺少热烈的柔情蜜意,
便想用更多亲吻使他春心萌动。
她尝试了所能尝试的各种手段,
可结果还是竹篮打水,终归枉然。
她的哀求本来值得更大的报偿,
可恋爱中的爱神却得不到爱恋。
“呸,”他说,“快松手让我离去,
你没有理由对我这样胡搅蛮缠。”
“你若不告诉我你要去猎野猪,
可爱的少年哟,我早就让你走掉。
但现在请听我说,你也许不知
用标枪去扎野猪有多么糟糕,
它一直在磨从来不收起的尖牙,
就像凶残的屠夫总在霍霍磨刀。
“它的拱背上有粗鬃排兵列阵,
历来就令它的对手胆战心惊,
它发起怒来眼睛就像闪闪萤火,
它的嘴四处乱拱像在掘墓挖坟;
它一旦被惹恼就会横冲直闯,
而谁碰上它的弯牙谁就会丧命。
“它健壮的两肋也有厚厚粗鬃,
像坚实的铠甲能挡住你的长矛;
它又粗又短的脖子不易受伤害;
暴躁时它连狮子也敢去侵扰。
密密的荆丛和灌木林都很怕它,
一见它就让路,任它横行霸道。
“唉,它才不会珍惜你的美貌,
虽爱神的眼睛向你的美频频献媚;
它不会爱你的玉手、芳唇和明眸,
虽它们令世人赞叹,有口皆碑;
多可怕呀!只要它一有机会,
就会像毁草地一样毁掉这些美。
“哦,让它就待在它肮脏的猪窝!
美与这样的恶魔没有丝毫瓜葛。
千万别随意进入它危险的领地,
听朋友的忠告往往能消灾避祸。
实不相瞒,刚才你说到野猪,
我为你担惊受怕,吓得直哆嗦。
“难道你刚才没看到我面如死灰?
没看出我眼里透出的畏惧惊恐?
我难道不曾晕厥?不曾倒在地上?
此刻你依在我怀里,可这胸中
不祥的预兆令我不安,令我心惊,
使胸脯像在地震,使你上下簸动。
“因为哪儿有爱,哪儿就有忧虑,
而忧虑常把自己称为爱的卫士,
它每每误发警报,误称有骚扰,
在平安无事的时候也高喊‘杀敌’,
往往令情深意浓的爱也减低欲望,
像疾风冷雨一般把烈火灭熄。
“这乖张的密探,好战的奸细,
这吞噬爱情幼芽的可恨的蛀虫,
这无事生非、兴风作浪的忧虑
虽有时失误,有时也把真情传送,
它叩击我心扉,在我耳边低语,
说我若爱你就得为你忧心忡忡;
“不仅如此,它还在我的眼前
呈现出一幅野猪逞凶的画面,
在它锋利的尖牙下有一具躯体,
那具酷似你的躯体血迹斑斑,
鲜血浸透了他身旁的朵朵娇花,
使花儿纷纷弯腰低头为之悲叹。
“要真看见你那样,我该怎么办?
现在只想到那画面我都在发抖。
这念头使我脆弱的心在流血,
恐惧教会我的心能预感兆头征候;
因此我预言你明天若去猎野猪,
你会死于非命,我将终生哀愁。
“若你非要去狩猎,请听我劝告,
你只能放猎犬去追胆小的野兔,
或是去猎杀凭狡猾过日子的狐狸,
或是把见人就躲闪的小鹿追逐;
总之你只能骑着骏马,跟着猎犬,
在开阔地带追猎这些弱小动物。
“当你追赶半瞎眼的野兔之时,
要留心看那小东西为逃脱灾难,
会如何追风逐日地全速飞奔,
会怎样机敏诡诈地东躲西闪,
它钻进钻出的那些树篱空隙
会像一座迷宫令追兵眼花缭乱。
“有时候它会混身于羊群之中,
叫老练的猎犬也闻不出气味;
而有时候它会藏进穴兔的洞里,
让咆哮不已的猎犬止住狂吠;
有时候它还会与鹿群相依相伴:
敏捷出自应急,妙计生于临危。
“因为这样各种气味就相互混淆,
凭嗅觉追踪的猎犬会心生狐疑,
它们会停止狂叫而仔细分辨,
直到从各种气味中辨出那气息。
然后它们的吠声又会直冲云霄,
好像另一场追猎正进行在天宇。
“此时远处小山上可怜的野兔
会用后腿支起身子,竖耳倾听,
听它的敌人是否还在紧追不舍。
而不久后它就会听到追杀的声音,
这下它心中之悲苦真难以比拟,
恰似病入膏肓者听见丧钟幽鸣。
“这时你可见那浑身沾露的野兔,
东拐西弯,横跌竖撞,左冲右突。
居心不良的荆棘都来缠它的酸腿,
森森阴影沙沙风声都令它怯步,
因坍塌之墙常会被众人踩踏,
倒霉背运者也很少有人肯相助。
“请少安毋躁,听我再说两句,
别使劲挣扎,我不会让你站起。
为了让你对追猎野猪深恶痛绝,
我一反常态对你大讲寓言玄机,
以此事述彼理,再如此这般,
因爱能阐释每一种灾殃祸事。
“我刚才说到哪儿?”“这没关系,
你放我走就算你已经讲完故事;
现在已夜深人静。”“那又怎样?”
少年回答:“我的朋友正盼我回去,
可天这么黑,我走路恐怕要摔跤。”
她说:“爱情在黑暗里看得最清晰。
“但要是你真摔倒,请你这样想:
是爱你的大地把你的双足挽留,
让你摔跤不过是为了亲你一亲;
奇珍异宝会让君子也变成小偷;
因此腼腆的狄安娜才用乌云遮脸,
唯恐因偷吻你一下而背誓丢丑。
“现在我看出了今宵黢黑的原委:
是月神狄安娜因害羞而自掩了银辉,
为了让从天上盗走神模的‘造化’
因仿造神形而被宣告犯叛逆之罪。
是‘造化’违抗天命用神模造你,
白天叫太阳脸红,夜晚令月亮羞愧。
“因此月神便买通了命运女神,
要糟践‘造化’造美的精湛技艺,
她们往美中掺入各种缺陷瑕玷,
让纤尘不染的美变得瑜中有疵,
从而使美容易受到伤害摧残,
被疯狂的灾难和数不清的疫疠:
“如可怕的热病、疟疾和昏晕,
荼毒众生的鼠疫和癫狂的癔病,
还有吸精竭髓、耗损元气的痨瘵,
染此病者会因血热而耗神伤身;
至于恶心、脓疮、忧郁和绝望
也都诅咒给你美的‘造化’短命。
“而这些病症疾患中最轻的一种
也可在片刻的侵袭中把美摧毁;
刚刚还叫公正的观者击赏的风姿,
适才还令无私的旁人惊叹的妩媚,
转眼间就春残花落,红消香断,
像骄阳融化的山间雪一去不回。
“所以不要管那不结果实的贞操,
不要学维斯塔贞女和自爱的修女,
她们只会让这个世界人丁稀少,
变滚滚红尘为缺童少孺的荒地;
请慷慨一点吧!夜里辉煌的明灯
都是靠燃尽灯油才把光给予人世。
“若你不想把后嗣毁在幽冥之中,
依照时序天道你一定得有儿女,
可眼下你的身躯不就是一座坟墓,
张着大口似乎要埋葬你的后裔?
若果真如此,世人将要对你轻蔑,
因为你的骄傲把美好的希望窒息。
“这样你就等于是毁掉自己,
其恶大于血腥野蛮的手足相争,
大于绝望者用绝望之手自戕,
或凶残的父亲剥夺儿子的生命。
斑斑锈垢会腐蚀被埋藏的财宝,
而加以利用的黄金可再生黄金。”
“好啦,”阿多尼说,“到此为止,
不要再唠叨你陈腐无聊的话题。
我刚才给你的一吻就算是白搭,
可你要逆水行舟也枉费心机,
因为在这滋养情欲的漆黑之夜,
你的话使我对你越来越生厌腻。
“即使爱情借给你两万条舌头,
而且条条都比你自己的舌头灵巧,
言甜语蜜就像是美人鱼的歌声,
这歌声对我的耳朵也完全无效;
因为我武装的意志守卫着耳朵,
绝不容淫声浪语溜进我心窍。
“以免那种诱惑人的靡靡之音
会飘进我风平浪静的内心深处,
让我幼小的心灵动荡不安,
再不能安然居于幽谧的小屋。
不,女神哟,我的心不想呻吟,
它只想安眠,像现在这样蛰伏。
“你所说的哪一点我不能驳斥?
把人诱向危险的路条条都是坦途。
我不讨厌爱,但厌恶你的爱法,
那实际上是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做爱是为了繁衍?多稀罕的理由!
这理由其实是宣淫纵欲的鸨母。
“别称这为爱,因爱已逃往天上。
自从淫在这世间篡夺了爱的名分,
淫披着爱的纯洁外衣把美吞噬,
却让爱代为受过,玷污爱的名声;
那淫荡的暴君损害爱的名声,
就像是毛虫慢慢蚕食幼芽嫩茎。
“爱好比雨后阳光使人欣慰,
淫则是晴日后的风雨令人沮丧;
爱之和煦春天岁岁季季常留,
淫之严冬不待夏尽就匆匆临降;
爱总适可而止,淫会因贪而亡,
爱永远讲真话,淫则总是撒谎。
“我还能再说,可我不敢多讲,
这话题太古老,而言者却太年少,
所以我现在是真要离你而去;
我此时还满脸羞愧,满腹懊恼,
我这双奉陪你艳词淫句的耳朵
此时还在为受到的冒犯而发烧。”
说到此他奋力从她怀中挣脱,
甩开玉臂的拥抱、酥胸的纠缠,
迈开步子穿过幽林朝家飞奔,
让爱神独自躺在林中深深悲叹。
像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夜空,
他就那样滑离爱神的视线。
她两眼凝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像岸上人目送乘船离去的朋友,
一直望到巨浪洪波吞没帆影,
只剩远方云浪相接,水天悠悠;
无情黑夜就像那些洪波巨浪
把她默默凝视的那个身影卷走。
她怅然若失就仿佛一不当心
把一件贵重的珠宝掉进了海里;
她惊恐不安就像是夜间行路,
走进陌生的森林时火把被吹熄;
她就这般凄惶地躺在黑暗之中,
因为她失去了为她引路的火炬。
她捶自己的胸口,于是心呻吟,
周围的山洞似乎也感到不安,
幽洞深岫发出一阵阵的回声,
重复着她凄凄切切的呻吟悲叹:
“唉。”她叹息,无数幽洞应和,
于是“唉唉”之叹息回荡不散。
听着回声她用一种悲哀的曲调
唱出一支令人伤感的小曲:
爱如何令青年着迷,老人昏愦,
爱如何让聪明一世者糊涂一时。
她忧伤的歌声依然以叹息结尾,
回声合唱队依然也连连叹息。
她用绵绵歌声打发那漫漫长夜,
虽说情人恨夜短,夜其实很长;
情人自家快活就以为别人也喜欢
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窃玉偷香。
他们往往爱讲没完没了的故事,
可故事还没讲完听者早不知去向。
因为除了那些应声虫似的回声,
还有谁伴她度过这漫漫长夜?
回声就像一叫就应的酒店伙计,
对再任性的顾客也会奉承巴结,
她说是,回声就说的确如此,
她说非,回声就说的确不是。
看哟,厌倦了睡眠的云雀
从沾露的窝巢振翮高高飞翔,
它唤醒黎明,而从黎明的怀中
冉冉升起高贵而庄重的太阳,
太阳用灼灼目光俯瞰这个世界,
使树梢山顶都染上灿灿金光。
爱神因这朗朗之晨向太阳致意:
“哦,光明之神,光明的庇护者,
世上每盏明灯,天上每颗星星
从来都是借你的光芒使之增色,
如今有个凡尘母亲所生的孩子
可以借给你光,如你通常所做。”
说完她忙冲向一片桃金娘树丛,
心中纳闷为何清晨早已来临,
而她却没听见她心上人的音信。
她侧耳想听见犬吠和号角声声,
随即她果真听见了猎犬狂吠,
于是她朝着狗吠之处急速飞奔。
当她飞奔时有荆棘灌丛挡路,
有的抓她的颈,有的吻她的脸,
有的缠住她双腿要叫她留步。
但她疯狂地挣脱了它们的纠缠:
像一头哺乳期奶头发胀的母鹿
急着赶回藏树丛后的小鹿身边。
此时她听出那些猎犬面临强敌,
她就像忽遇毒蛇,胆战心惊;
盘蜷着身子横挡住去路的毒蛇
会令人浑身发抖,战战兢兢;
猎犬胆怯的汪汪声就是这样
令她禁不住直哆嗦,令她惊魂。
她现在知道那绝非是弱小动物,
而是凶猛残暴的熊、狮或野猪,
因为嘶叫声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
猎犬惊恐的吠声也来自该处;
肯定是猎犬发现对手那么凶猛,
便都互相推让,不争先去角逐。
这不祥的吠声在她耳边悲鸣,
并钻进耳朵使她的心惶惶不定,
疑惑与恐惧把她的心征服,
使四肢麻木,所有感官都失灵;
就像士兵们一旦看见主帅阵亡,
便望风而逃,再也不敢恋阵。
她就这样浑身发抖,神情恍惚,
直到惊呆的感官都重新恢复,
她告诉自己这般惊恐毫无来由,
无端惊恐是孩子常犯的错误;
她叫自己别再发抖,别再害怕,
话音未落她就瞥见了那头野猪。
它白沫四溢的嘴被染得通红,
像是牛奶与鲜血混淆模糊,
恐惧再一次袭上她的全身,
催她快跑却不知跑往何处;
她忽而朝前冲,忽而止步,
忽而又折回责骂行凶的野猪。
一千种冲动驱她奔向千条道路,
她在一千条道路上来去匆匆;
心急火燎反令她欲速则不达,
慌慌张张就像醉汉酒鬼的举动,
有许多打算,但都未仔细考虑,
疲于奔命,但没有一事成功。
她发现一只猎犬缩在灌木丛中,
便向那可怜家伙要它的主人,
接着她看到另一只正在舔伤口,
治毒牙咬伤只有这种方法最灵,
随之她遇见第三只正垂头丧气,
朝它问话它只报以哀鸣声声。
这一只刚刚停住它刺耳的哀鸣,
另一只耷拉着嘴唇的丑陋的黑狗
又对着寥寥苍昊发出凄厉叫声,
接着一只只猎犬回应,其声悲忧,
平日里骄傲的尾巴都拖在地上,
受伤的耳朵不住摇晃,鲜血直流。
就好像尘世间可怜的芸芸众生
一见到奇幻异象就胆战心惊,
总会用恐惧的目光久久地凝视,
将其解释成可怕的凶兆恶征;
她面对此景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随之喟然长叹,开始咒骂死神:
“你这丑陋不堪、瘦骨嶙峋的暴君,
你这拆散鸾凤的可憎可恨的死神,
你这狰狞的魔鬼,人世间的蛆虫,
你为何扼杀美艳,盗走他的生命?
他活着的气息使紫罗兰更芬芳,
他活着的美艳使玫瑰花更动人。
“他若是死去——哦,这不可能,
你要是看见他有多美就不会忍心;
但这也可能,因为你有眼无珠,
不过是心怀恶意地乱砍乱割一阵。
你的目标本是衰老,但你的镰刀
却错过目标劈开了一位少年的心。
“你若曾叫他当心,他就会答话,
而他一开口你的威力就会融化。
命运女神会因这一刀而把你诅咒,
本叫你刈除衰草,你却割了娇花。
本来应是爱神的金箭向他射去,
而不该是死神的镰刀把他砍杀。
“莫非你想喝泪,惹我这样痛哭?
不然这种痛哭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为什么要让那双眼睛永远闭上,
那双眼睛曾教所有眼睛放眼纵目?
如今‘造化’不再怕你毁灭的力量,
因她最美的杰作已毁于你的严酷。”
说到此她被绝望压倒,悲不自胜,
她垂下眼睑就像关上两道闸门,
要堵住那道飞流直下的晶莹泪泉,
不让它从美丽的脸腮流向胸襟;
可泪泉如雨不断冲击关闭的水闸,
以势不可挡之力又冲开了闸门。
哦,她的眼睛和泪水交相辉映,
泪中眸子晶莹,眼中泪花剔透,
相互映出各自深含的悲愁哀戚,
映出叹息想止住的哀戚悲愁;
但就像风雨交加之日忽风忽雨,
叹息刚吹干脸腮,悲泪又长流。
不尽哀伤唤起她心中的百忧千愁,
都争着要充当最忧最愁的伤悲,
她心容千愁百忧,忧愁各施淫威,
似乎每一种都可令她五内俱毁,
发现难分高低,它们便沆瀣一气,
像片片酝酿暴风雨的乌云聚汇。
此时她听见远方有猎人呼猎犬。
她比婴儿听见摇篮曲还更高兴,
心中那些可怕的想象和疑惧
被这希望之声驱除得干干净净,
重新燃起的希望令她欣喜若狂,
使她以为那就是阿多尼的声音。
于是她汹涌的泪水开始退潮,
囿于眼中像珍珠贮在玻璃瓶里,
不过偶尔会有一滴夺眶而出,
但脸将其融化,仿佛不准它去
洗涤大地那张脸庞上的污渍,
因大地只湿透,而她几乎淹死。
不可思议的爱哟,真不可思议!
忽而疑神疑鬼,忽而见风是雨!
要么悲痛欲绝,要么欣喜若狂,
绝望与希望使你显得荒唐滑稽;
希望用“未必会”使你高兴,
绝望用“可能会”令你悲戚。
她开始把自己结的疙瘩解开:
阿多尼活着死神就不该被责怪。
她说死神罪大恶极并非本意,
现在她替那可憎之名贴金敷彩:
称他为坟墓之王、王之坟墓、
世间芸芸众生至高无上的主宰。
“可爱的死神,我刚才只是戏言,
但仍然请你原谅,当时我太担心,
以为我已遇上那头残暴的野猪——
那个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畜生;
所以温柔的死荫哟,实话实说,
我骂你是因为我怕我爱人已丧命。
“这不能怪我,是野猪叫我瞎说,
无形的主宰哟,请你朝它发火;
正是那卑鄙的畜生对你诬蔑诽谤,
我只是被唆使,它才是教唆者。
悲哀有两条舌头,任何一个女人
若无过人之智慧都难以将其羁勒。”
这般希望阿多尼还活在世上,
她过分仓促的疑惧被一扫而光,
因为想让他的美能天长地久,
她竟然低三下四地为死神捧场,
与他谈起纪念碑、雕像与陵墓,
还谈起他的胜利、凯旋和辉煌。
“哦,朱庇特,你看我有多傻,
居然有如此迟钝而愚蠢的脑瓜,
竟为活人哭丧,而他不可能死,
除非这世间万物皆成流水落花!
因为他一旦夭亡,美将随他而去,
而美一旦消亡天地又会混沌无涯。
“唉,盲目的爱哟,你充满疑惧,
像腰缠万贯者担心周围的小偷;
并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琐事
也会令你懦怯的心因玄想而哀愁。”
说到此她忽然听见了欢快的号角,
她一跃而起,忘了刚才的悲忧。
像猎鹰扑向诱物,她飞身向前,
轻盈的脚步连小草也没踏弯,
可在飞奔的途中她不幸看到
她心上人被野猪咬得血迹斑斑,
此情此景使她双目突然失明,
仿佛自惭形秽的星星躲避白天,
或像柔嫩的触角被碰击的蜗牛
急忙缩回壳中,强忍着疼痛,
屏住气息蜷伏在黑洞洞的壳里,
过了好久都还不敢往前爬动;
她的眼睛一见那血淋淋的场面,
就这样躲进了幽深的眼窝之中,
在那儿它们向不安的大脑辞职,
要放弃自己的分内工作和光明,
大脑叫它们陪着丑陋的黑夜,
别再用外面的景象来伤害心灵,
心灵则像个坐立不安的君王,
因眼睛的刺激而发出一声呻吟。
其他部位器官都随之不寒而栗,
仿佛是囿于大地深处的狂飙
为争夺出路而引起地动山摇,
其恐怖之景象使人心惊肉跳。
这场骚乱令全身各处如此惊吓,
以致眼光又从黑暗的眼窝闪耀。
两眼一睁开便把不情愿的目光
投向被野猪撕开的宽宽伤口,
伤口在他百合花般柔嫩的腰间,
雪白的腰如今已被鲜血染透。
他身旁的山花野草、青枝绿叶,
无不被血染,似乎也殷血长流。
可怜的爱神目睹这肃穆的悼念,
情不自禁地把头耷拉在肩上,
她默默地强忍悲痛,神癫意迷,
竟以为他不会死,没有夭亡;
她嗓子忘了发音,关节忘了动,
她一直在流泪的眼睛变得痴狂。
她是那么专注地察看他的伤口,
以致眼花把一处伤看成三处,
于是她责备自己眼花缭乱,
在没有受伤的地方把伤口多数。
可他的脸也成对,肢体也成双,
因心乱时眼睛往往看碧成朱。
“他一人死去我已难述哀伤,
可眼前分明有两个阿多尼身亡!
我的悲叹已尽,我的咸泪已干,
我的心底铅重,我的眼中火旺。
心之铅哟,请在眼之火中熔化,
这样我就能死于热望的滴淌。
“可怜的人世哟,你失去了瑰宝!
如今还有何值得凝眸的花容月貌?
还有谁的嗓音称得上飞泉鸣玉?
无论过去将来你还有什么可夸耀?
花儿固然可爱,固然娇嫩艳丽,
可真正的美已随他一起玉殒香消。
“从今以后无人需要戴帽披纱!
因为丽日清风不会再试图吻你;
既然无美可失,就无须害怕
太阳把你嘲笑,清风对你鄙视。
可当阿多尼活着时,丽日清风
就像潜伏的盗贼要掠他的美丽。
“所以那时他总是戴着便帽,
而炫丽的太阳偏从帽檐下窥视,
清风也老爱把他的帽子吹掉,
拨弄他的秀发,弄得他哭鼻子,
于是清风丽日马上可怜他年幼,
又争着看谁先替他擦干泪迹。
“狮子为一睹芳颜而把他尾随,
躲在树篱后偷看,因为怕他受惊。
当他为消遣娱乐而放开歌喉,
猛虎也会变得温顺并侧耳倾听;
狼一听见他说话就会丢开猎物,
而且那天绝不会再去惊扰羊群。
“他若伫立溪边看自己的身影,
鱼儿会展开金鳃追逐他的影子;
他若经过树林鸟儿会欢呼雀跃,
有的为他唱歌,有的忙着献礼,
为他衔来桑葚和红红的樱桃,
他飨鸟儿以美,鸟儿报以果实。
“可这头肮脏丑陋的尖嘴野猪,
它朝下看的眼睛总是在寻找坟墓,
它绝没看见他美丽的容貌身姿——
它所作所为便是证明,明白无误。
要是它看见了他的脸,那我深信
它是想去吻他才叫他一命呜呼。
“是的,是的,阿多尼就这样被杀:
当他手握利矛偶然撞上那头野猪,
野猪并无意在他身上磨牙砺齿,
而是想用亲吻的方式让他留步;
可多情的野猪用长嘴亲吻他腰时,
不知不觉将利牙插进了他的腹部。
“我承认要是我也有那样的尖牙,
我可能早就因吻他而叫他丧命,
但他已死去,而令我更不幸的是
他未曾用他的青春赐福我的青春。”
说到此她一头倒在她站立的地方,
她脸上也染上了他的斑斑血痕。
她凝视他的嘴唇,嘴唇已苍白;
她握住他的手掌,手掌已冰凉;
她在他耳边低声讲述她的痛苦,
仿佛那耳朵还能听她倾吐悲伤;
她掰开遮掩那对眸子的眼睑,
可两盏明灯已熄灭,黯然无光。
她上千次照过自己的那两面明镜
如今已不能再映照出她的身姿,
那晶亮无比的明镜一旦失去光泽,
所有的美便都失去了美的意义。
“时间的奇观哟,我伤心的是
白昼居然还明亮,尽管你已死去。
“既然你已死去,那我在此预言:
从今以后忧伤将永远与爱相伴;
嫉妒从此将永远不离爱之左右,
爱会始于甜蜜,但终于苦恼厌烦;
爱之欢乐与痛苦绝不会成比例,
爱之快活永远敌不上爱之悲酸。
“爱将反复无常,充满欺诈,
爱的蓓蕾一绽放就会被摧成残花,
爱将会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连最亮的眼睛也难把真伪觉察;
爱将使身强力壮者都变得衰弱,
令智者哑口无言,教白痴说话。
“爱将小气悭吝,奢靡放纵,
爱会教老者起舞,且舞姿雍容;
爱会教猖獗的歹徒循规蹈矩,
让富者变乞丐,让贫者成富翁;
爱将凶猛狂暴,但又温柔软弱,
使青年衰老,让耆叟返老还童。
“爱会在安然无虞时疑神疑鬼,
而在最该忧虑时却高枕无忧;
爱将善良仁慈,但又暴戾恣睢,
它最虚伪时偏偏显得最老实忠厚;
它最乖张时偏偏显得最百依百顺,
它令勇士心虚,叫懦夫胆大如斗。
“它将会引起战争,招灾惹祸,
它将挑起儿子与父亲之间的不和,
它将轻而易举地导致牢骚不满,
像枯草干柴容易引起熊熊大火。
既然死神让我的心上人英年早逝,
那天下痴男怨女将难享爱之欢乐。”
这时躺在她身边的那位少年
像一团云雾在她眼前消散融化,
而从他洒在地上的那摊血中
长出了一朵红白相间的小花,
那雪白就好像他那张苍白的脸,
那鲜红恰似他的鲜血滴滴抛洒。
她低头去闻那朵花儿的芳香,
把那种芳香当作阿多尼的气息;
她说既然死亡把他与她分开,
她将让那朵小花开在她心底。
她摘下小花,花茎头流下绿汁,
她把这晶莹的绿汁当成是泪滴。
她说:“可怜的花哟,芳香之子,
这就是你生身父亲一贯的稚气,
为一点儿烦忧就会悲泪长流;
他的愿望就是完全长成为自己,
而你也是这样,但你应该知道
萎在我怀中就是浸在他的血里。
“这是你父亲的卧榻,在我怀中,
你是他的后代,所以有权享用。
请你就在这空空的摇篮里安睡,
我这颗心将日日夜夜把摇篮晃动;
从此后我要时时亲吻我爱之花,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刻不停。”
爱神就这样厌倦了茫茫人世,
匆匆套上牵曳香辇的银色鸽子,
银鸽待它们的女主人登上香辇,
便拉着她飞快地穿过空旷天宇,
鸽车朝着帕福斯城急速飞奔,
爱神意欲永远在那儿隐迹幽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