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老师最喜欢的莫过于反复强调描绘人物性格发展变化的必要性。在他们看来,这是作家们的神器,是所有小说的命门,没有它,成功就会变得名不副实。他们提醒道,“如果你笔下的人物没有潜在的变化,读者就会感到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被预测,很快便会丧失对这个人物的兴趣”。 然而,任何研究现代小说的人都会告诉你,人物的发展演变在过去一百多年间的作品里处于非常诡异的低迷状态。大卫·科波菲尔身上所经历的那些成长并不会出现在霍尔顿·考尔菲尔德身上。 [1] 大部分现代小说的人物特点里也找不到简·爱的那种成熟。人物的成长变成了短暂经历中的微小“转折”或顿悟,致使评论家们看到人物身上的任何变化就会小题大做。当然,拉斯蒂涅学会了如何将贵妇人追到手的技巧,但这很难被称为性格上的根本转变或成熟。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刚开始是个在社会上想往上爬的青年,最后他如愿以偿。在整本书中,他时刻准备着利用他人,包括自己的亲戚,将他们视为往上爬的垫脚石。他从未与任何人建立过长久的关系,在故事的结尾,他的人际关系并不比开头更好:他仍然贪婪、势利、刻薄、饥渴。他既未结婚,也未恋爱,他在道德和伦理上并未比之前更为明智,他也未得到任何推动其性格走向成熟的教训。即便故事接近尾声,人物的改变也只不过是个假象。事实上,评论家对小说的最后一段推崇备至,它描述了拉斯蒂涅是如何进入上流社会并俯视整个巴黎的。
他那充满欲火的眼睛停留在旺多姆广场和巴黎荣军院的穹隆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所在之地。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看了一眼,仿佛已吸入其中的甘蜜。他自命不凡地说了句:“现在我们俩来拼一拼吧!”
换句话说,这个年轻人心中仍然有向上爬的欲望。他并未满足,内心依然不平,认为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如果把这称为人物的改变,那就误解了“改变”的本质。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依然是开篇那个“终于体会到社会各阶层是怎样重叠起来的,先是欣赏那些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成行的车马,接着就眼红着想要成为其中一员”的稚嫩青年。欧也纳·德·拉斯蒂涅未曾改变,他通篇就是一个渴望进入更高社会阶层、总想要得到更多的肤浅青年的缩影。他在结尾的形象正如开头一样,仍然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野心勃勃的浪子。 在本书中他唯一露出过的怜悯就是帮助高老头,即便他不会从中获得任何好处。然而,这其中也掺杂着他渴望利用高老头的女儿——纽沁根太太来实现他目的的心思。
我们讨论巴尔扎克的主人公在本性上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并不是对其进行完全的否定;相反,现代作家可以从他的小说中学到很多如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方式,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如何用人物身上不太大的改变让读者们眼前一亮。这就是巴尔扎克身上最值得现代作家学习的地方。克里斯托弗·布克对此提出了富有见地的评论——这种人物身上的细微差别往往就是当代作家展现人物变化的方式。我建议作家们从这一点入手研究巴尔扎克的作品,从他那里直接学习这一技巧。由于现代小说发展方向的转变,现代作家已经脱离了像《灰姑娘》《白雪公主》甚至《大卫·科波菲尔》那种夸张的童话故事,大多数作家都可以凭借巴尔扎克式的细微人物变化勉强过活。一两个人性上的闪光点,一两句顿悟,尤其是出现在结尾处,这就足够了。事实上,这么做反而会让大多数编辑觉得你富有洞察力。他们极有可能认为这种点到为止的技巧很有品位并且恰到好处,没有必要再给人物的性格来个过山车式的转变。正如巴尔扎克展现给我们的那样,现今小说中的一些细微变化对展现现代人物鲜活的一面大有帮助。
[1]
这也是为何J. D.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第一句中就用霍尔顿来批判大卫·科波菲尔。
译者注:霍尔顿·考尔菲尔德(Holden Caulfield)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性格叛逆,以其自身的堕落揭示和反抗着异化社会中道德的堕落。《麦田里的守望者》开篇第一句话为“你要是真的想听我的故事,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我在哪儿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我爸妈在我出生前都干了些什么,还有一堆诸如此类的大卫·科波菲尔式的废话,可是说实话,我压根不想告诉你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