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奇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外孙跑跑的嬉闹声,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跑跑就扑过来吊在他的脖子上。林奇没有防备,脚下打了个趔趄,幸亏身子靠住门框才没有倒下。林青连忙跑过来,在跑跑屁股上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让他别再像三四岁时那样淘气,外公年纪大了,受不住这么折腾。跑跑从脖子上溜下去后,林奇才看清女儿林青和女婿何友谅都回来了。
“真是稀客,终于舍得来家里看看!”
林奇顺口说了一句,齐梅芳马上出来打圆场。
“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自家人就应讲个来去自由,就像对待台湾同胞一样。”
齐梅芳正冲林奇眨眼睛,何友谅在一旁先笑起来。
“妈妈真会做统战工作,下一次县里开政协会议,该请你去做专场报告。”
林青马上出面维护齐梅芳。
“你就当个受人排挤的副厂长,怎么对开会做报告那么有瘾!”
“这叫堤内损失堤外补!”
何友谅说着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声音有些干涩,不比先前的那么自然那么明亮。
齐梅芳端了一杯茶上来递给林奇,又叫他到卫生间去洗把脸,去去身上的汗气。林奇往卫生间里走,齐梅芳借着给他拿热水,也跟进去。她一边将开水瓶里的水往脸盆中倒,一边小声同林奇说着话。
“他们邀齐了回来,像是有什么事要说明。”
“不会吧,若有事我们总能先听到些动静。”
“你刚进屋不知道。他们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见了我后两个人又不停地睃眼角。”
林奇用热毛巾在脸上捂了一阵,然后露出一双眼睛。
“等会儿你同他们说话,我带跑跑到楼上去玩,先套套小孩子的话。”
林奇洗完脸后,走出卫生间,一下子将跑跑扳倒,横抱着往楼上走,说是到舅舅屋里给他找点好吃的。林奇用脚推开林茂和赵文的房门。然后放下跑跑,让他到饼干盒里找赵文吃的零食吃。跑跑在饼干盒里乱翻了一阵,见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便去开另一只方形饼干盒。这时,林奇正瞅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盒避孕套出神。冷不防跑跑叫了一声,他一惊后,回过神来问怎么回事。跑跑用一只手捂着嘴,小声说了几个字。
“舅舅好多钱啦!”
林奇一愣,跑跑将那方形饼干盒打开,让他看清里面装着的满满一盒百元大钞。林奇有些慌,他从跑跑手中夺下饼干盒,盖好后放回原处。在领着跑跑往外走之前,林奇连续三次告诉跑跑,让他别将这事说出去。跑跑似懂非懂地说自己知道,说出去后会惹来强盗抢劫。跑跑主动同林奇拉了钩。这以后林奇才说这事谁也不能说,包括外婆和自己的爸妈。
下了楼后,林奇才想起主要的事给忘了。他连忙将跑跑拉进厨房,找出齐梅芳早上煎好的葱花薄饼,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跑跑就高兴地跑回客厅。
林奇冲着齐梅芳轻轻摇摇头,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他眼前尽是飘动的百元大钞,何友谅同他说话也没听见。
“老头子,友谅同你说话哩!”
齐梅芳大声提醒一句。林奇一怔之后,终于回过神来。
“什么事,友谅,你说吧!”
“友谅问你这一阵身体怎么样,血压高不高?”
林青插进来说了一句。林奇朝她挥挥手。
“我知道你们来是有事要说。说吧,早说早商量。”
林青和何友谅互相望了一眼后,林青先开了口。
“我们想将跑跑放在爸妈这儿,请爸妈帮忙带一带。”
“以前让你们将跑跑放在家里,你们不同意,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齐梅芳抢先说过后,林奇才表态。
“反正你妈在家没事,带跑跑是没问题的。但有两个问题得说清楚:第一,跑跑的学习功课我们没办法辅导。第二,跑跑在这儿吃住,生活费是不能免的。这样做你们也明白,主要是不让赵文说闲话。”
“没问题,亲兄弟明算账,跑跑跟我们也是要吃要花的。学习上的事你们也别操心,跑跑还算聪明,也自觉,作业上的事我们也从来没管,都是他自己自觉做的。”
林青连忙接上话。齐梅芳一把将跑跑搂在怀里。
“以后我每天都可以同小宝贝在一起了。”
“我不做宝贝,我要当大法官,谁搞腐败,我就审判谁!”
跑跑突然说出的一番话让林奇心里很不好受。他不让跑跑往下说,回头问何友谅:“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说?”
何友谅咳了一声,又望了林青一眼。
“林青打算在街上摆个小吃摊。”
“你们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靠小吃摊挣钱也发不了大财呀!石雨跟我说你们在办营业执照,我还不相信。不管怎么说,林青虽然在铸造厂工作,可家里并不像铸造厂的人那么困难,你们犯得着要吃这份苦吗?”
齐梅芳大着嗓门嚷起来。
林青马上低下了头。
“妈,若论吃闲饭,友谅肯定能养活我们母子俩。可我心里不踏实。厂里的人都在吃苦,我连街都不敢上,怕他们用那种眼光狠狠剜我!”
“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齐梅芳继续嚷。
林青忽然抬起头来。
“厂里的人不这么想,他们都以为友谅当副厂长,搞腐败捞肥了,我才可以当上悠闲的厂长太太。”
“我明白了,你们别再多说。就这样定了,跑跑由我和你妈带,你们都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林奇顿了顿又说,“青儿,这时候你还能想着厂里的工友,当爸的也就宽心了。”
屋里的人一时都不说话,只有跑跑嚼薄饼的吧吧声。片刻后,林奇要齐梅芳和林青带上跑跑到别的屋里去,他同何友谅要单独说说话。他们走后,屋里只剩下林奇和何友谅。
林奇开门见山地说:
“一直以来你都不肯进这个门,是不是在厂里同林茂发生矛盾了?”
“林茂没有同你说什么?”
“他说你很不错,很配合工作,确实像个做姐夫的。”
何友谅苦笑了一声。
“我都快半年没事干了。”
“有这等事?那你这副厂长分管什么?”
“林茂说是让我分管工会,同时协助他管管财务,但他又规定财务上只能一个人一支笔当家,我就在会上将这事给辞了。”
“年前年后那一阵你不是常务副厂长吗?”
“因为我不同意他成立那个八达公司,他就翻了脸,将我换下来。”
林奇起身给何友谅的茶杯里添了一些水。
“你今天来我这里,是想同小舅子划清界限?”
何友谅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林奇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再怎么说,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人,林茂有不对之处,你不愿对他说什么,可你不能不对我这个当岳父的说。你告诉我,你弟弟他在厂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爸,你别急,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感到他有些做法不对,特别是将供销与财务全部揽在自己手里。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你也知道,这样干,若在其中做点手脚,谁也搞不清楚。”
“你是说他经济上有问题?”
“我真的说不准,有机会你去厂里走走,听听大家怎么说。”
“你真的不愿对我说真话?”
“爸,其实有些事你心里可能比我还清楚。我为什么同意林青上街摆小吃摊,我是怕用不了多久农机厂会落到同铸造厂相同的地步。”
林奇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装满钞票的饼干盒,将他的头塞得比猪头还大。
“你不打算帮帮他?”
林奇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试试看吧!”
这时赵文从门口走进来,见了何友谅忍不住夸张地叫一声。
“姐夫,这么长时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倒经常见到你,你在台上演出,我在下面当观众,没想到你演戏演得那么好!”
何友谅从沙发上站起来,迎着赵文说。
赵文这时又看见了林青和跑跑,她同他们打过招呼后便一挽袖子,系上围裙说是要亲自下厨给姐姐、姐夫做几道好菜。何友谅说不在这儿吃饭,当看见林奇神色不对以后,就放弃了坚持。他说要给厂里打个电话,免得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自己。林青让何友谅给林茂省几角钱电话费,他十天半月不去厂里,也不会有人找他。何友谅还是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现在在县政府办一件事,下午会到厂里去的。何友谅放下电话时,赵文用一根细得像嫩竹笋的手指点着他,说他同林茂一样,说假话从来不脸红。
趁着大家热热闹闹地说话时,林奇一个人悄悄地上楼去了。他推开儿子的房门,然后抱起那只方形饼干盒,继续向楼顶爬。天上还在下着小雨,高高在上的小楼楼顶被密不透风的葡萄绿叶遮住。林奇寻了一把铁锹,在种着葡萄的土堆中挖了一个深坑,将方形饼干盒用一块塑料布包好后,放入土坑,再将土坑仔细填平。
林奇回到楼下客厅时,大家正围着跑跑听他背诵唐诗。他听到“官仓硕鼠大如猫”一句时,两腿竟有些发软。见林奇神色有些不对,何友谅走过来问他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林奇说没事,自己是在替林茂担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家人都无法共事,与别人共事难保不出事。何友谅劝他,说林茂就是出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企业领导都这么干,能捞不捞的除非是超级苕,只要不做得太绝,上面的领导都会想办法保护。
听了这话,林奇一点也没有变轻松。
“都这样干,那工人怎么办,工厂怎么办?”
“上面不是老提倡自救吗!”
何友谅用一种鄙夷的口气说出这句话。
吃饭时,林奇看到雅妹从门前经过,才想起中午与石雨的约会。
他心里有些急。别人不知道,不停地说着家常话,饭菜吃得很慢。林奇早早就放下了筷子,但跑跑不让他离开桌子,举着一只饮料瓶不停地与他碰杯。最后还是何友谅发现他像是心里有事,便催促大家快吃快散,今天不是星期天,下午还有人要去上班。
好不容易吃完饭,齐梅芳又拉拉他的衣服,要他趁机将跑跑的事同赵文说一说。林奇不想说,他说哪有公公同儿媳妇说家务事的道理,又不是没有婆婆。齐梅芳说他威信高,说话效果不一样,一次解决了,免得日后又扯皮。林奇只好同赵文说。赵文满口答应,还说自己可以抽空辅导跑跑,让他在音乐上早点打上基础。
挨到下午两点多钟,林青和何友谅总算带跑跑走了。赵文也回到楼上,林奇赶紧骑上三轮车就往博物馆后面赶。
博物馆后面的树林里一个人也看不见。
雨已经停了,太阳还没出来。蝉在树上不停地叫着,也许是雨淋久了的缘故,那声音闷闷地有一种浑浊的感觉。林奇在树林里找了一阵,总算发现大树后有一个人。他匆忙绕过去,却是一个练气功的人。往后他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人。
天黑后,林奇回家吃晚饭。见屋里有林茂的客人,他瞅了个空钻进石雨家里。石雨也在厨房做饭,灶上只有一只南瓜和一块豆腐,冒着白汽的锅里煮着粥。林奇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百元大钞,塞到石雨手里。石雨脸上没有表情,手没张开也没捏紧。林奇要石雨先将这笔钱用着,有什么困难以后慢慢再想办法。这时,林奇站在离石雨很近的地步。石雨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汗衫,光溜溜的脖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林奇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慌张,他连忙后退几步。
石雨转过身来,眼睛却没转过来。
“林师傅,我都用了你一千几百元了,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还!”
“还什么呀,我又不是没钱花。”
林奇看了石雨一眼。
“对不起,中午让你白等了,我有事实在离不开。”
“没什么,我正好也有事没工夫去,还害怕你一个人等急了哩!”
石雨说话时声音很小,而且是过了好久才接的话。
外屋忽然响起高跟鞋的嗒嗒声。
“妈,你今天中午一个人在博物馆后面逛什么,是不是同谁有约会?”
说着话,雅妹径直闯进厨房,猛地看见林奇,不由得愣了一下。
“林伯伯,你今天没出去呀?”
“出去了,刚回来,同你妈说点事。”
林奇掩饰地说。雅妹并没有在意他,她从背后拎出一块猪肉,一下子伸到石雨面前。石雨惊喜地问她从哪儿弄来的,雅妹说是她自己挣钱买的。林奇不好说什么,便告辞了往外走。石雨只将他送到厨房门口。林奇原以为石雨会送到大门口,那样他无论如何也要悄悄提醒她,将雅妹管紧一点,夜晚别让她出去。他往回看了几眼,石雨站在那里不再挪一步。林奇后来才明白,石雨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这是他在分析石雨明明去了博物馆后面,却说自己也没有去的动机后发现的。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确有几分喜欢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