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生间里的水同屋外的雨一起哗哗作响。妻子齐梅芳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告诉林奇洗澡水已准备好了。林奇坐在沙发上低头喝着闷茶,一点也不睬她。齐梅芳走拢来,说都这一把年纪了,未必还要我亲手给你脱,亲手给你洗。边说时,齐梅芳边伸出了手。她刚给林奇解了两个扣子,林奇忽然将茶杯重重一放,然后甩开齐梅芳大步冲进卫生间。澡盆里放满了热水,林奇一下子将它掀翻,地上突然涨起的水,从门底下的缝隙里漫了一些到客厅。齐梅芳在外面擂起了门,问他发什么疯,无缘无故地将一盆干净水倒掉了。林奇不搭腔,眼睁睁看着洗澡水将一只拖鞋冲入蹲坑里。林奇伸手拧了两把自来水开关,莲蓬头里喷出许多如线一般的水丝来。水很凉,淋在身上时,林奇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的确老了,早几年,一到七月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热水洗澡的,哪怕是感冒生病也不例外。那时齐梅芳总说看他老了后怎么办。林奇一直熬到整整六十岁时才退休,别人在五十岁时就开始闹退休,最晚的也没熬到五十五岁。其中一些人退休后被乡镇企业聘去,狠赚了一大笔钱。石雨的丈夫马铁牛是这些人中赚得最多的,可惜他拿钱不当钱,跑到深圳去炒股票,赔了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人家一大笔债,被扣在那里作人质,五年时间没回家过一次。
又有人在敲门,但没有作声,敲了两下就没动静了。
用凉水冲过后,林奇心情好了些,他用一条干毛巾在身上反复擦了几遍,直到被凉水泡紧了的皮肤又松弛开来。林奇穿上衣服打开门,一眼看见儿子林茂坐在客厅沙发自己先前坐过的位置上。
林奇正要进到房里去,林茂叫住了他。
“你得吃几片感冒药。”
“又没毛病,吃药吃得钱响!”
“这种天洗冷水澡,得防着点。”
“我是怕厂里没钱报销医药费。”
“还没到这种地步。”
“我看呀农机厂离铸造厂现在的样子也只是某月某日的事了。”
林奇将桌上放好的几片药塞进嘴里,喝了一口茶水,才回过头来问儿子。
“你又办了一个公司?”
“是的,还想找人合资哩!”
“合不合资我不管,可你不能将厂里的资金抽走了。”
“那怕什么,公司还不是厂里的。”
“我见得多了,厂是大家的,公司是少数人的。”
“爸,没想到你在车间干一辈子,却对世上的事看得如此清楚。跟你说实话,我得为自己留条退路。”
林茂狡猾地笑了一笑。
林奇对儿子的笑很不满,转身就进到自己的房里。
林茂也起身往楼上走,刚爬了两级楼梯,林奇又从房里钻出来。
“你告诉龙飞,叫他别找石雨家的麻烦,人家不是有意朝他车上泼粪的。”
林奇在床边愣了一会儿。齐梅芳已在床上躺好了,闭着眼睛不看他。林奇想在床的另一头睡,又下不了决心,便借口要关客厅的电灯,在房门外面站了站。林奇终于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屋子顿时黑下来。林奇摸进房里,依然在妻子身边自己的老位置上躺下。
林奇身子还没放稳妥,妻子一翻身将一张老脸贴上来。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睡另一头。”
“莫以为我会同你一般见识。”
“你若是不睡这半边枕头,我会真起疑心的!”
“都当面说我们是一幅画了,还没起疑心——鬼才相信。”
“我那叫幽默,是从电视剧中学来的。你是大老爷们,千万别像我们女人一样小心眼儿。”
“你也别老用这条理由给自己做挡箭牌,好像女人小心眼儿就对,男人小心眼儿就错。就说刚才,你那样一诈唬,人家石雨会怎么想,她要是小心眼儿起来该怎么办!”
“那也不怕,有你去解释一下不就冰消瓦解了。”
窗外电光猛地一闪,跟着就是一个炸雷。齐梅芳一下子钻到林奇的怀里。林奇用力将她搂了一下,这已经是他表达性爱的最后方式了。妻子比他更差,连抱他一下也懒得做了。林奇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齐梅芳这么做是想勾起自己对往日年轻时情爱的回忆。
雷声过后,曾经小了一阵的雨又重新猛烈起来。虽然是楼房,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瓦脊上的那种凶狠劲。他一只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只耳朵却在留意隔壁石雨家的动静。
隔着墙有咣当声传过来。接着又有几下音质不大一样的声音传过来。甚至还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林奇忍着不作声,妻子也像是憋住了自己。
后来,还是林奇先开口。
“隔壁屋里像是又在漏雨。”
“入梅之前下小雨都漏,这么大的雨还能逃得脱!”
“石雨也够为难的了,就那么一点工资,要养活母女两个,换了你怕是哭都哭不过来。”
“你也别老以为人家好,若有机会我不会比她表现差。不过话说回来,谁叫我有福气摊上的男人比她好哩!”
“可那时你不是也成天逼着我早退休,像马铁牛一样到乡镇企业里去挣红包钱。”
“我不是说了你的好吗?就是因为你没学马铁牛,所以你比他强。”
“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人家一个债主怎么会将马铁牛一扣就是五年,是不是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我想也是,蹲五年监狱犯人也知道找办法逃跑,人家总不至于将他关在监狱里吧!”
“不管怎样,老马是该回来照顾一下家,起码漏的瓦该捡一捡,换一换。”
“这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事,等天晴了,干脆你帮她捡捡这漏吧!”
林奇其实早就等着妻子开口说这话,但他故意显得不积极,也不当回事。
“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以试试。”
“你别打我的马虎眼。什么可以试试,你巴不得现在就爬到人家屋里去。”
“这话算你说对了,我这就去。”
林奇从床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顺便从窗户里向外看了看,正碰上石雨家窗户上的灯光忽地熄灭了。林奇感到黑洞洞的窗口里有一双眼睛正往外瞧着。他将头和身子尽力向外伸去,在大雨中小声说了一句。
“都漏成这个样子,该换一换瓦了。”
那边窗户里果然轻轻嗯了一声。
再回到床上时,林奇心里轻松了,心情也好起来,就同妻子说起女儿女婿的事。提起这个话题,夫妻俩的话特别多。
女儿叫林青,只比林茂大十三个月,一参加工作就在铸造厂钉住了脚。女婿叫何友谅,林茂没当干部以前他就是农机厂副厂长,现在依然是副厂长。在林奇和齐梅芳内心里,他们真正喜欢的是女儿和女婿,尽管儿子林茂和儿媳妇赵文对他们很孝顺,这种看法也一直没改变。可是奇怪得很,自从三年前农机厂改造,林茂从一个普通的车间主任,一跃成为厂长以后,何友谅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就连亲女儿林青一年也回不了一次。问他们是什么原因,他们总推说没有,就是很累,不想动也不想出门转。细看细想,这话也不假,林奇和齐梅芳无论何时去他们家,女儿女婿总是齐整整地待在家里,外带上小学的外孙跑跑,一家三口从没缺少过谁。若是偶尔碰上缺也是三个人一起缺,回头问时,必定是他们一齐上街买东西去了。
林奇告诉齐梅芳,上午他在街上看见林青了,她一个人在街上转了半天,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当时就要上去问,赶上一个人上了三轮车,要去看守所探监,等他从看守所返回,女儿已不见了。林奇的话提醒了齐梅芳,她记起前两天石雨告诉自己,说是在工商所门口碰见了林青,林青好像是要办什么执照。夫妻二人在床上分析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是,女儿女婿住的房子是临街的一楼,他们有可能是想将阳台改造一下,办个家庭商店。反正铸造厂停产,闲着也是闲着。至于别的他们觉得不可能,办服装店,他们没能力一星期跑一趟汉口到汉正街进货,摆小吃摊就更不可能了,起早摸黑的那个累,不是穷到没办法,谁会像要饭的一样沿街摆个摊,人被烟灰熏得像个黑鬼,家里的事一点也顾不上,还不时受到红黑二道上不三不四的人的骚扰。
这时,齐梅芳像是想起什么,一下子就转了话题。
“听说昨晚铸造厂的人在街上闹事,你也在场?”
“是在场,我还帮忙劝解。”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回家说一声,万一有什么牵连,先知道了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说话同你对不上茬儿。”
“你是将这些当成坏事呀!他们感谢我都来不及哩,不是我出面,说不定得死一两个人。”
“也别太得意,都知道你女儿在铸造厂,这事说不说得清还是未知数。”
“怕什么,说不清我就不说,看他们能将我生吃了!”
“还是多一手准备好,别同铸造厂的人掺和,他们是急红了眼,搞不好会出大事的。”
“那女儿也不管了,在报上发个声明脱离关系?”
“女儿是女儿,铸造厂是铸造厂。”
有一阵,林奇没有作声。楼上儿子的房中传出一阵吱吱声。他对这响声很熟悉,从楼房盖好以后,搬进来的那天晚上开始,每隔一两夜这声音就要响一次,如果儿子和儿媳妇有哪一个出门去,这声音就消失了,直到他们再次团聚。那声音是那架大床发出来的,一下一下差不多有着规律。林奇知道齐梅芳也听见了,他俩之间却从未有人提起这个,也没有人趁林茂和赵文不在家时,将那床修整一下。
齐梅芳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听着从天而降的声音,心里像是在享受着什么。那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了,然后猛地斩钉截铁般果断停下来,林奇听见齐梅芳轻轻吁了一口气。
“踩了一天的三轮车,累吗?”
“你一说还真觉得是有些累。”
“那我来给你捶捶腰。”
齐梅芳爬起来,坐到林奇的屁股上,两只拳头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地在那皮肤松垮得像是瘪布袋一样的腰上往往复复地捶着。林奇心里像是有一只小虫出现,但他怎么也捉不住,偶尔短暂地捉住一次,那小虫也不肯听指挥,不往林奇想让它去的地方爬。
后来,他俩几乎同时说出一句话。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生下一个小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