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
趴在三轮车龙头上打瞌睡的林奇,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林奇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正要踩脚踏子,马上发现要乘三轮车的人还没有爬上来。雨势似乎又大了,虽然是傍晚才开始下,但到这会儿街面上的水已流成了一片浅浅的汪洋。一个男人将一个女孩儿抱起来费力地放入车篷内,女孩儿两手提着白色长裙的裙摆,一边快意地笑着,一边小声地叫着别、别、别!那男人肯定也在笑,只是别人听不见,不待女孩儿坐稳,他也钻进车篷,并且半歪半斜地一屁股坐到女孩儿怀里。女孩儿叫了一声,男人慢吞吞地将身子移到空着的半边坐垫上。林奇用眼角瞧着这一切,他猛地吸了一口深夜潮湿的空气,扫了一眼蓝桥夜总会那妖冶的灯光。门口的两个礼仪小姐正相对打着呵欠,靠左边的一个用手将嘴巴捂着,右边那一个没有用手捂,涂过厚厚唇膏的嘴一张开,活活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只哈巴狗在门内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地往复蹿动,一点也不将人放在眼里。靠夜总会这边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并不是因为雨大。街对面行人还是不算少。在夏季的雨夜里,他们宁可绕上几步,离开夜总会远远的,然后用冷冰冰的眼光狠狠地盯几下。县城里没有出租车,只有十几辆被叫作“麻木”的三轮车在孤独冷清地守候着。
“到宾馆!”
那男人又拍了一下林奇的肩膀。
林奇觉得车龙头和胳膊有些不听使唤,好一阵才将车身掉转过来。
通往宾馆的大街上一片狼藉,遍地都是碎玻璃,县城唯一的交通岗亭横躺在十字街头,圆圆的身子变得瘪不像瘪、方不似方、三角形不是三角形。一只硕大的老鼠趴在上面,灰不拉叽的样子,就像车后座上坐着的这个大热天还穿西装打领带穿着皮鞋的男人。
“这儿像是出了事。”
“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今天才到贵地。”
“昨天晚上铸造厂的几百名工人同警察干了一仗,就在这儿,没跑的全被打趴下,医院外科病房都被他们占满了。”
“棒,太厉害了!”
“不是厉害而是愤怒。铸造厂停产一年多了,工人们都没法靠工资生活,就占了这一条街摆夜市卖小吃。有些警察经常来吃白食不给钱,工人们一直忍着,昨天晚上有个警察喝醉了酒,不但满嘴浑话,还朝一个正在炒菜的女工动了手。那女工只是用锅铲在他脸上比画了一下,他就将整个小吃摊子掀翻了。旁边的几个工人围上来将那警察揍了一顿。那警察走后不到半个小时,突然又是汽车又是摩托车的来了二十多个警察,上来就抓人。工人们一点不怕,大家都伸出手让警察铐。到真的铐了一个人时,工人们全都火了,结果就打起大仗来。”
“过瘾,没想到小地方的工人倒比大城市的工人觉悟高!”
男人问,女孩答。
林奇踩着三轮车,有几次很想开口纠正,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昨晚事发时林奇就在现场,真实情形是县里为了迎接上面的精神文明建设检查,开始清理街面上的违章摊点。别的地方没人敢顶,这一带因为铸造厂人多势众,大家抱成一团,说只要让他们有班可上、有工资可拿,他们马上就全回厂去,否则只有用手铐将他们铐走,才会离开。昨天晚上来了一群维持秩序的警务人员,二话不说便将炉灶板凳桌子掀翻了一大片。工人们一着急便拿上菜刀、火钳、擀面杖,围住他们要拼命。真的警察们闻讯赶来,转眼之间又将那些工人团团围住,却没料到铸造厂的工人竟会倾巢而出,几百号人又在最外层围了厚厚的几道人圈。大家都脱光了上衣,将自己的胸膛拍得像战鼓一样,嚷着有种的就向工人阶级开枪。还说警察同工人一样都是穷光蛋,应该向被腐败养肥的人讨回公理。趁警察们被这话说蔫了时,内圈的工人开始动手揍那些饺子馅一样包在最里边的警务人员。林奇拉上天黑后的第一个顾客,正好来到这里。顾客是个胖子,他一见有人在打架就兴奋得不愿再走了,下车时塞给林奇十元钱还叫他别找零。胖子在人群后面不停地挥动着拳头,嘴里还发出一阵阵咕哝声。
林奇后来终于认出,这胖子姓邱,十几年前也是铸造厂的工人,因为将自己的苕妹妹卖到安徽寿县给人做媳妇被人揭发而判了几年徒刑。邱胖子一定挨过警察的整,不然不会这般兴奋。林奇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他忍不住大叫一声,说别这样,这样不好!红了眼的工人们马上恶声恶气地追寻是谁在替他们说话。林奇没有退缩,他站到三轮车上高声说,是我,我是农机厂退了休的林奇。铸造厂和农机厂二十年前本是一家,后来才分开的,许多人都认识林奇,知道他是县里的老劳模。林奇劝他们别行蛮,行蛮解决不了问题,就像“文革”一样,大家互相打来杀去,最后两派都吃了大亏,沾光的是那些逍遥观望的人。林奇这一说竟没人再动手了。他趁机推着三轮车往人群里钻,将一个被伤得最重的警察扶上车,然后又往外走。看看别的警察都不敢动,林奇又大声呵斥起来,你们都苕站着干什么,伤了的还不赶快去医院。被打晕了的警察们这才醒悟过来,二十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跟着林奇往外走。铸造厂的工人们也没拦他们,闪开一条道,让他们撤走。林奇将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后座上只剩下那男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林奇想告诉他们这本来是一场误会,嘴唇都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做任何解释。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像是塌了一般,那连续不断强烈喷射的,或许尽是些黑色涂料,满世界更显得黯然无光。瓢泼大雨将天空同县城灰蒙蒙的楼房全都连在一起,如此景象中,那些在低矮的墙角上挂着一盏马灯,然后摆上桌椅板凳的小吃摊或小杂货摊就显得更加可怜。那些在白日里明亮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一块块残缺不全的焦黄的脸,或多或少地闪着油光。三轮车所到之处都能听见相同的呼唤声:“炒粉炒面臭干子哟!”灯光映不全的一张张焦渴的脸,还有那些叫卖声,几乎都能让林奇在脑子里叠映成一位工友或者一个熟人。林奇在农机厂干了整整四十年,在这座全县最古老的工厂里,他带出了不计其数的徒弟,这些徒弟或者是徒弟的徒弟后来慢慢地办出了全县所有的三十几家工厂。前些年,改革刚开始时,一到年关,那些当了头头的徒弟都来请林奇到自己厂里去吃年饭,林奇不管怎么安排都安排不过来,为此他曾说过,自己怎么就不能多长几张嘴呢?但是好景不长,之后几年来请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特别是一九八九年以后。前年铸造厂还来请过他,但去年就只剩下自己所在的农机厂了。林奇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怎么改革改得像“文化大革命”一样,大家这么多的意见,这么多的难处。
这时,后座的女孩叫了一声:“不!”
那男人没作声,只是轻轻笑了两下。
林奇一声不吭地猛踩了一阵脚踏子,然后一扭龙头,将三轮车拐进一条小巷。他让三轮车在小巷里乱转了一通。那男人问了几次,说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了。女孩开始也问过两次,后来也像林奇一样,任那男人怎么问,一个字也不吐。
三轮车刚驶过一座两层小楼,林奇就开始拉手刹,一阵咕哝后,三轮车稳稳地停在与小楼相邻的平房的门前。林奇正要说到了,女孩自己先跳下车,两步跳到屋檐下。
“怎么回事?”那男人惊讶地说。
“我到家了。”女孩说。
“不是说好到宾馆吗?”那男人又问。
“我是她的邻居,我知道她想回家,不愿去宾馆。”林奇说。
女孩用钥匙打开门:“谢谢林伯伯!也谢谢你肖老板。”
女孩在门缝的灯光中嫣然一笑。随着她进屋关门,这个雨夜最动人最轻松的东西顿时消失了。风雨之中只剩下林奇和那个被女孩称作肖老板的男人。隔着雨衣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身上的力量。大街上的伪饰很多,连雨从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真实。在小巷里,每一颗雨滴都是实实在在的,敲在房上能听到瓦响,打在地上能辨出石板声,窗纸有窗纸的响声,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动静。大街上的蓝桥夜总会里连外面的风雨声都听不见,所以女孩刚出来时,见到暴雨才会又惊又乍。
林奇在家里说过许多次,那是一个用美丽掩盖肮脏的地方。
每次说时,儿子、女婿都不作声,这愈发让林奇生气,便说得更多了,而且特意常到那儿去等客,然后将亲自遇到的丑事讲给他们听。今晚遇到的事已经是这类事中最清洁的了,当然,也幸亏林奇从对话中听出来是邻居石雨的女儿雅妹坐在车上。
“你也到了,下车吧!”
“不,我要到宾馆。”
林奇拍了拍三轮车车篷,那男人坐在车上不肯下来。
“这车收班了,不想走的话,就到屋檐下等别的车。”
“我没让你拉我到这儿,你得送我回去。”
“没问题,你耐心等吧,明天上班后我会送你去宾馆。”
“你怎么能这样呢,得讲个职业道德吧!”
“快别说道德!你有这资格吗?”
“凭什么我没资格?她当公关小姐,我花钱,就像坐你的车一样。钱一付我们就两清了。”
林奇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然后说:“现在流行的都是强盗逻辑。”
“老人家这话算是开窍了,人家一个写诗的十几岁时就说过: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证。”
“你给我滚下来!”
林奇开始用力摇晃三轮车,那男人赶紧钻出车篷,跳到地上,转眼间暴雨就将其浑身上下淋湿了。他知趣地掏出皮夹子,抽了一张百元大钞递过来。林奇不肯接,他没有零钱找。那男人说不用找,林奇依然不肯。他正想将那男人送出小巷,顺便找个熟人将百元大钞换开,那男人忽然将百元大钞撕了一块下来,然后递给他,说这是一百元钱的十分之一。说话时,他将剩下的十分之九扔在地上。那男人的皮鞋在雨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地上的那残缺的百元钞票,在雨丝雨滴的敲打下,一点一点地缓慢漂浮着。从雅妹房中的窗户透出的灯光刚够照出它的模样,林奇摸着手中的那片“十分之一”,盯着它看了一阵后,忽然一转身顺着小巷追出去。
他看见那男人果然走错了方向。
“喂,别走了,快回来,前面有深水坑,危险!”
那男人听见了喊声,站住不走。林奇又喊了一遍,他才往回走。林奇告诉他,向左走两百米有个岔街,是直通宾馆的。
林奇匆匆回到家门口,找到那十分之九的百元钞票。他没有急于将两块钞票拼在一起,塞进口袋后就没有碰它们。锁好三轮车后,他先向隔壁石雨家走去。就在举手敲门的那一刻,林奇又犹豫了。
小巷里响起汽车喇叭声,林奇赶紧抽身打转。他刚回到自己家门口,一辆银灰色的富康轿车也在门前停住。林奇没有回头,只顾掏钥匙开门。身后车门咣当一响,林奇听见司机龙飞同儿子林茂在说话。
“林厂长,明天几点钟来接你?”
“提前半个小时吧,明天要去八达公司看看。”
林奇只顾开门往屋里走,一点也不管身后的动静。
司机龙飞从车里探出头来冲着他叫:“林师傅,你别再踩麻木了,还怕林厂长养不活这个家吗?”
“我踩麻木,与你有什么相干,就你一张乌鸦嘴!”
龙飞一边笑一边按喇叭,下雨的巷子回音格外响。
林奇这时才回头:“别按喇叭,这条街住着十几家农机厂的人哩,他们一见到你这车子就骂娘,说工人阶级创造的十几万血汗钱都叫少数人享受了。”
“他们瞎说,买车用的是贷款!”
“贷款总得工人挣钱还吧!”
“林师傅,别人不敢说你落后,我敢。你这观念不行了,如今贷款不算工人的债,是领导同志给的赞助款。”
林茂打断了龙飞的话,让他别胡说八道,不然父亲听了又要失眠好几晚上。龙飞开着车往巷子深处走,再掉头回来。林茂进屋去了。林奇有些担心,他走到门口,望着车尾灯变成车大灯,眼看就要驶近,忽然一声哗啦,似乎有什么东西泼在富康轿车上面。林奇赶忙跑过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龙飞打开车门刚伸出一条腿又被林奇塞回去。林奇要他开车快走,雨这么大不用洗也会淋干净的。他顶着车门不让龙飞出来,僵持一阵,龙飞只得摇下玻璃大吼一阵,说买台烂富康,杂种们就眼红,自己若当了厂长干脆买一辆凯迪拉克。龙飞连人带车开走后,旁边的门一响,石雨从屋里出来。
石雨要林奇无论如何同林茂说一说,她刚才不是故意的,只怪雅妹自己回家晚了还不让她说,母女俩一顶嘴,她有火无处泄,就拿痰盂里的脏东西出气,不料刚好碰上龙飞的车。林奇则遗憾地说:她若是故意的自己反而会高兴。这话让石雨不知如何回答,一时间两个人无语地站在雨中。
石雨快五十岁了,可身体还不怎么见衰,匆忙中她穿得很少,特别是下身只穿着三角裤,露出林奇从不曾见过的两条大腿,惹得林奇心里又慌又乱。
一个女人突然在身后怪里怪气地叫起来。
“又是风又是雨,又有男又有女,这好像画里画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