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一个问题“人完全了解自己吗?”来引出我要讲的观念。各位可以试着来回答。我知道,大家光凭直觉会认为,人肯定不完全了解自己。问题不在你嘴上认不认同,假如你认同的话,这个观念贯彻到你的生活中了吗?贯彻到你的写作中了吗?显然,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没有就说明,你并未真正接受这个观念。正是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把世界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古典人的世界与现代人的世界。我想说的是,依照我对当代中国人的观察,中国人仍居于古典人的世界。我把西方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称为古典人的时代。所谓古典人的世界,就是启蒙思想百般呵护的理性世界,或者说,是“我思故我在”的世界。什么叫“我思故我在”?当年笛卡尔说这句话时,分明觉得人类理性无比强大,他表现出了拥有理性的傲慢,自大。他说的意思是,凡受到理性之光照耀的地方,事物就存在,没有照到的地方,事物就不存在。他认为理性把握着所有存在,把握着人的所有自我,理性不会有任何疏漏。倘若真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真有理性之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他就可以宣布事物不存在。这就是古典人拥有的理性思想,古典人令理性强大到了傲慢的地步。
正是按照这样的理性,我们把人群划分为熟人的世界与陌生人的世界。因为相信人人都可以用理性把握一切,包括把握自我,我们才特别信赖熟人。你一旦熟悉了一个人的言行、性格、过去等,就等于知道了他的理性世界,他对你就不再陌生了,你的理性也就可以把握他的一切,就意味他的未来行为,是你可以预期的。不是说你可以预期他未来的具体行为,是说他的行为不会超出过去的常态,不会让你感到他举止陌生,令你有不测之虞。一个女子走夜路,愿意让男性友人护送,是因为她熟悉他的过去,认定他的言行可以预期,不会对她做伤天害理的事。女子让熟人护送的目的,是为了提防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为什么陌生人需要提防?陌生人就意味,你不熟悉他的理性世界,没见识过他的理性驱动的行为,你就无法预期他的行为是否对你有威胁。你一旦和陌生人有了接触,时间一长,熟悉了他的理性世界,原来的陌生人就会转变成熟人。所以,那条在熟人和陌生人之间的界线,是相对的,人的一生就是靠着理性的打量,不断把陌生人转变成熟人。当然,这些熟人的行为,真的完全可以预期吗?这样的判断,是否含有理性上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比如,学生犯了错误,班主任会进行思想教育,令他理性上认识到错误,从而改变行为。思想教育能否奏效,当然取决于人的自我,是否完全受理性支配。可以说,进入20世纪之前,由于人们秉持古典人的理性观念,即理性无所不能的观念,他们当然认为,思想教育是可以奏效的,这甚至成了中国当代教育体系仍秉持的观念。我马上举个反例。我母亲有个“天赋”,家里请来做饭的任何保姆,哪怕厨艺再精湛,不出一个月,保姆做的菜,就跟我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因为经过母亲天天的悉心“指导”,保姆不会做菜了,只会照着母亲的做法做菜。我对母亲进行过无数次的“思想教育”,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再指导保姆,从未真正奏效过。每次谈完话,母亲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至多管用两三天,她的悉心指导,又会卷土重来。为什么母亲理性上认识到错误,仍改变不了行为?这正是问题所在!这个例子说明,理性对行为的把握,并非像古典人想象的那样,可以百分之百奏效。
过去的古典作家中,早有先驱对古典人的理性进行过质疑,他就是德国诗人歌德。他用一生最伟大的著作《浮士德》,讲述饱学之士浮士德的迷惘,让原本完全信任理性的浮士德,背叛自己的理性,与魔鬼签下合约,把自己死后的灵魂交给魔鬼,换取享受非理性的感官之乐。当他与海伦产生爱情,耽于感官快乐之余,又感到非道德的局限。面对理性与非理性的冲突,歌德是如何解决的呢?歌德说,让我们回到古希腊的古典之美,古典之美可以把两者协调起来。歌德的解决方案,现代人可能不一定会满意,可能更愿意把这个问题悬置,让每个人自己去探索。比方说,19世纪的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写作《安娜·卡列宁娜》时,已触及这样的精神分裂。精神分裂不是指安娜得了精神病,是指她的理性,并不能完全把握她的自我。以下是从《安娜·卡列宁娜》摘出的一段。
她甩掉了红色手提包,把脑袋缩进肩胛,双手着地扑到车厢底下, 她微微一动,仿佛打算立刻站起来 ,却扑通一下子跪了下去。就在这一刹那, 她被自己的行动吓坏了。“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这是干吗?”她想站起来躲开 。
安娜感到了沃伦斯基的疏远,绝望之余,决定自杀。打算卧轨自杀,本是她理性层面的决定,她也正是这样去行动,真的朝车厢底下扑去。但请看画线部分,“她微微一动,仿佛打算立刻站起来”,这个动作与她想自杀的理性,是相违背的。她明明已扑向车厢底,为何会突然想站起来?再看后面的部分,你会发现,安娜这时被自己想自杀的行为吓坏了,甚至反问自己:“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这是干吗?”接着,她居然想站起来,躲开火车。这些说明什么?说明安娜体内有两个自我,一个受理性控制,毫不犹豫要安娜自杀,另一个不受理性控制,它抗拒安娜想自杀的理性决定,要安娜重新站起来,躲开火车。你能感受到,安娜同时受到两个自我的拉扯。托尔斯泰真的了不起,他已意识到,人的理性不可能完全把握自我。安娜体内那个不受理性支配的自我,来自哪里呢?我一会儿再详述弗洛伊德的理论。弗洛伊德认为,人除了有理性照拂的意识,还有理性照拂不到的意识,即人的潜意识。令安娜反问自己,想站起来的那个自我,就来自安娜的潜意识。
法国作家加缪的《局外人》中,主人翁莫尔索的意识,也突破了理性的墙壁。莫尔索有天来到海滩,漫不经心枪杀了一个阿拉伯人。按照常理,杀人这么严重的行为,一定来自理性的驱使,他一定是有意杀人。可是开庭审判他时,他是怎么讲的呢?
我只觉得铙钹似的太阳扣在我的头上…… 我感到天旋地转。海上泛起一阵闷热的狂风, 我觉得天门洞开,向下倾泻大火。我全身都绷紧了,手紧紧握住枪。枪机扳动了……
他把杀人的原因归结为太阳,认为是酷热的阳光,把他晒得头昏恍惚,令他不由自主扣动了扳机。也就是说,他否认理性上有杀人的明确动机。这是真的!不管加缪是否借此表现荒诞,也无法否认,帮莫尔索扣动扳机的那个自我,不来自理性,那是理性掌控不了的。
《软座包厢》是美国作家卡佛的短篇小说,写早已离异的父亲,很久没见到儿子,他打算坐长途火车去见儿子。当火车到达儿子所在的城市,减速徐徐进站时,他心里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是他自己始料不及的。
他站起来,拿下手提箱,放在大腿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这个可恶的地方。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见男孩。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冒出这种想法真有些低劣,让他很羞耻了一阵子。 他摇了摇头。在这一生可笑愚蠢的行为里,这次旅行说不定就是他干过的最愚蠢的事。
画线部分是突然冒出的想法,即他不想见儿子!这与他长途跋涉来见儿子的初衷,分明是违逆和冲突的。说明突然冒出的想法,在他的理性掌控之外,不然想法冒出来时,他就不会“吃了一惊”,也不会为冒出这个想法“很羞耻了一阵子”。这个想法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当然与《局外人》中,帮莫尔索扣动扳机的那个自我,来处是一样的,都来自人的潜意识。
我想借用海明威的冰山模型,来讲一讲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你想象有一座冰山浮在海面,整座冰山代表人的全部意识,那么我们都知道,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很少,大约只占冰山的十分之一,还有十分之九的冰山隐在海水里。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显意识,像浮出海面的冰山,只占全部意识的很小部分。所谓的显意识,就是人自己能意识到的意识。前面谈到的理性,就属于显意识。人的潜意识,就像隐在海水里的冰山,占了全部意识的绝大部分。所谓的潜意识,就是人自己意识不到的意识。人哪怕感受不到潜意识的存在,它仍会对人的言行暗中施加影响。这样问题就来了,人既然无法用意识察觉到潜意识,那么何以证明潜意识是存在的呢?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有三种方式可以揭开潜意识的神秘面纱,证实它的存在。第一种是做梦,人做梦时,理性不起作用,脑海里出现的众多画面,彼此如何拼接等,都是由潜意识安排完成的,梦既是潜意识的杰作,也是我们窥探潜意识的一个窗口。也就是说,潜意识可以通过梦泄露出来。要是我们醒着,比如白天忙碌的我们,同样能找到窥探潜意识的窗口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举一个亲历的例子。我教的课一般都在晚上,上课前我会去教工食堂吃晚饭,久而久之,我习惯走一条固定的路线:进了校门一直往转盘走,到了转盘向左拐,就会看见食堂。有一次,因为下午请客,进校门前已吃过晚饭,我走到转盘依旧向左拐,闯入食堂才大吃一惊:明明是要去教室上课,怎么闯进了食堂?同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是什么暗中让我不假思索,径直朝食堂走去?当然是潜意识!固定的生活习惯,早已铭刻进潜意识,当我某天突然改变习惯,只要理性不干预潜意识(路上正想着别的事,没有时刻想着去教室),潜意识就会按过去的惯例,自动接管对身体的调遣,驱使身体朝食堂走去。等理性苏醒过来,身体已犯下错误。弗洛伊德认为,过失与梦一样,同样是窥探潜意识的窗口,人不经意犯错时,背后的指使者就是潜意识。
我再举个例子。比方说,如果你不喜欢做家务,有一天,你母亲非要你烧一壶水,你不情愿,还是勉强自己去做,结果不小心把水壶烧穿了,造成过错。是谁让你迷迷糊糊犯了错呢?当然是潜意识!你不想干家务的潜意识,令你漫不经心,未认真对待烧水一事。让你犯错的潜意识,固然令你母亲恼火,但它对你是友善的,起到了保护你的作用:保护你不去做你不喜欢的事。有了这个过错,想必你母亲再也不会让你去烧水了。生活中的这类过失,可谓层出不穷,稍加留意会发现,过失会不经意泄露它背后的潜意识。比如,你正在恋爱,每次约会对方都会迟到,哪怕对方每次都有堵车啊、临时有事啊等诸多“客观理由”,你仍可以找出“每次迟到”过失背后的潜意识:要么对方不重视你;要么对方过于自我,向来不在乎他人的感受。通过过失来“观察”潜意识,固然不敢说百分之百正确,但经验告诉我,从过失那里,真的能窥见一些意识的真相。比如,我校规定教师上课迟到五分钟,就算教学事故,暂且不说此规定是否合理,规定颁布至今,每学期都有教师违规,说来不是巧合,违规者皆为上课态度敷衍者,无一例外,那些上课认真且口碑良好的教师,从未听说有违规的。
潜意识还可以通过文艺创作泄露出来。弗洛伊德认为,显意识和潜意识之间,有一个所谓的前意识区,负责审查想成为显意识的那些潜意识,一旦发现不合社会规范,就不让它们成为显意识。文艺创作恰恰能伪装潜意识,令它们看上去无害,似乎合乎社会规范,使前意识区会对它们放行。画家达利一生崇拜弗洛伊德,真的让潜意识把他的创作,带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我不打算用达利的画举例,我想以中国泼墨写意画和美国滴画为例。唐代周昉的画是表现宫怨的画,采用双勾填彩技法画成,绘画过程十分理性,一笔一画都是想好了再下笔,这种理性画法与达·芬奇画《蒙娜丽莎》,没有什么不同。假如有人觉得这幅画好,打算出高价,请周昉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只要周昉愿意,他是画得出来的。只要达·芬奇愿意,他也画得出一幅临摹之作,与《蒙娜丽莎》一模一样。要想临摹一幅画,且做到一模一样,对原画是有要求的,原画必须是理性的产物,每一笔有明确的目的。达·芬奇作画时的理性,是过头的,有时一两笔的深思熟虑,会耗时长达一天,直到按既定的方案,把画全部画完。这样的画也意味着是可以复制的,因为作画时,主要调动的是理性。
中国古代的泼墨写意画,就完全不同,即兴色彩很浓。比如,五代石恪的《二祖调心图》,是怎么画禅宗二祖的衣袖的?仿佛是拿毛笔随意划拉几下,完全靠即兴发挥,每一笔不是事先想好的,都是下意识的反应。画这种画,要调动的是画家的潜意识。这种画最让临摹者恼火,它没法临摹,就算让石恪自己临摹一幅《二祖调心图》,他也做不到。因为即兴的绘画过程,包含太多的偶然,每一笔几乎都是偶然天成,每个偶然彼此又配合得天衣无缝,理性当然难以把握,这是临摹的难点。南京博物院馆藏的《杂花图》,是徐渭的写意画珠峰,画中肆意妄为的即兴发挥,有人敢动念去临摹?就算徐渭自己动念,也是妄想。直到20世纪50年代,西方才有类似泼墨写意画的画法,美国画家波洛克用沾满油彩的画笔,朝画布滴、洒、泼、甩。你可以想象得出,他的每个动作都是即兴的,偶然的,他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即兴把油彩泼洒到画布上。等他画完,你请他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他一定会疯掉,对吧?因为驱动那么多即兴动作的,是他的潜意识,他无法事后用理性去一一临摹。你看,弗洛伊德提醒人类有潜意识之前,中国古代已有泼墨写意画,令潜意识成为创作之源。潜意识固然会给理性造成不少困惑,令我们难以完全了解自己,把握自己,但对写作来讲,恰恰是一个福音。潜意识躲在理性够不到的意识深处,也意味着在写作理性的掌控之外,写作还潜藏着即兴发挥的巨大自由、潜能等。唯有了解和进入理性的盲区,你才算真正步入了现代人的世界。意识到人无法被理性完全把握,会令你对写作的认识起变化,会让你开始懂得,真正的现代写作究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