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法比灵感重要

我想谈的工作方法，不完全是我个人的，也综合了其他作家的工作方法，比较有共性的是：定时定点写作。这是许多大作家的法宝。据我所知，南京不少作家也仰赖它。年轻时，我的写作时间非常混乱，今天上午写，明天下午写，后天可能是半夜写，要是夜里捕捉到好感觉，又会通宵达旦地写。这样一来，第二天的白天就无法写作，到了晚上怕身体吃不消，又不甘心时间溜走，写到12点就狠心收笔，结果失眠突如其来。那时，我为写作时间的不规律，付出了很大代价。曾有六七年，每周失眠多达三四天。严重失眠，游移不定的写作时间，把日常生活也搅得乱七八糟，食无定时，胃病也接踵而来……我年轻时，为何会偏爱散漫的写作时间？这涉及那时的写作观念：写作者要时刻追逐灵感。灵感上午闪现，就要上午投入写作，灵感夜间浮现，就要夜间投入写作……一句话，灵感是主人，你是奴仆，你得随叫随到。我用实践发现，一旦把身体抛给散漫的写作时间，它“生产”灵感的时间也十分散漫，灵感像仙女，令你追它追得很辛苦，写作效率十分低下，根本谈不上利用身体的利器——生物钟。生物钟很善于使身体为某个时段的工作，做好一切准备，如调动记忆、激活思维、启动语言等。学会利用生物钟，真的会事半功倍。初写者常把灵感挂在嘴边，觉得没灵感就没法写作。你跟很多作家谈灵感，他们会嗤之以鼻，认为没有工作方法，谈何灵感？有的作家甚至认为，他不靠灵感写作。作家真的有资格这么说，因为他们摆脱了对灵感的空想，写作时从不缺灵感，灵感会集中出现。他们让灵感集中出现的秘诀，就是初写者认为微不足道的写作纪律：定时定点写作。一旦有了守时写作的纪律，身体会极其配合，一到写作时间，灵感就纷至沓来，真的“下笔如有神”（思绪枯涩的时候较少）。一旦灵感能靠工作方法产生，你就不会拿灵感当一回事，每天只盼着准时坐到桌前。初写者爱去大街小巷，漫山遍野到处游荡，四处追逐含量稀薄的灵感，作家找一把椅子坐在桌前，靠定时写作集中产生灵感，写作效率高下立判。

当然身体一开始不会那么“听话”，不会你第一二天刚选定时辰坐下写作，就会思如泉涌。身体要“看出”你真有了定时写作的习惯，它才会准时亢奋。据说心理学认为，人要形成一个习惯，一般需要21天（权当一个说法，坚持一段时间才是重点）。就是说，你一旦选定写作时辰，就要雷打不动坚持一段时间。记得为了写长篇小说，我狠心舍弃了散漫的写作方式，选定上午9时到下午1时，作为雷打不动的写作时间。刚开始，身体散漫惯了，很难适应坐班一样的刻板。大约有十来天，我每天准时坐到桌前，脑子一片空白，对着电脑写不出一个字。幸亏我决心够大，也相信所谓心理学的提示，歌德、海明威、格林、托马斯·曼等人的写作嗜好，也让我看到了养成写作习惯的希望。我继续做着无用功：每天9时打开电脑，枯坐到下午1时再关掉。坚持到半个月，原以为死去的灵感，突然显身了，还一天比一天密集，持久。不到20天，身体就认可了这段写作时间，上午一到9时就会准时亢奋，思如泉涌。写作习惯一旦养成，身体对它就格外忠诚，只要哪天上午不写作，我就有空虚感，充满自责。你看，所谓习惯，就是身体有了监督、管束你的警察，到时你会听从身体警察的安排，通过放弃自由意志，恪守写作习惯，换来心安和充实感，对你劳工般的纪律付出，身体会用加倍的效率补偿你。我曾把写作习惯比作毒瘾，一旦染上，终身难戒。

除了定时，我认为定点也特别重要，定点是为了使环境可以推动写作，意识到不只初写者推崇的户外动荡环境，可以引发遐思，众多作家还注意到，写作的思绪可以持续由熟悉的东西或环境激发。席勒的经验堪称怪癖：他让苹果腐烂，将它们放进抽屉，让烂苹果散发的腐败气味，刺激他写作。歌德和海明威，则让站立成为写作的诱因。海明威自己认为，站立写作可以让他的小说言简意赅，杜绝啰唆。伏尔泰、巴尔扎克的写作，一生离不开咖啡的持续刺激。很多中国古代诗人，会把诗的思绪交给酒来引发。中国当代作家，不少会把烟作为写作的亲密伴侣。确切地说，你用来激发写作的东西或环境是什么，并不重要，也不必特别迷信酒或烟，重要的是让某些东西或环境与你的写作，结成彼此熟悉的对子，仿佛它们是你写作的开关按钮，你一触碰按钮，写作就会找到感觉。我写作时，对绿茶、光线很敏感，每天上午必会喝一暖水瓶的绿茶，来调动写作的思绪，所有窗帘必须拉上，只留一道透光的缝隙，电脑前还要亮着一盏灯……

定时定点的写作习惯，会令写作者变得勤奋，多产，就像农村俗话说的：“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二里半。”就算你每天只写三四百字，一年下来已足够出一本书，写作量堪与专业作家比肩。好的写作习惯能推动你多产，但对每天写作的时间和产量，还是要克制，对写出过多文字，应该保持警惕和不安。比如，海明威、托马斯·曼等作家，每天写作时间不超过4小时，按说4小时该比初写者写得多，但他们每天实际的产量，比多数初写者要少。海明威4小时一般写不到800字，“表格上的数字代表每天产出的文字量，从450、575、462、1250到512。高产的日子定是因为海明威加班工作，免得因为第二天要去海湾小溪钓鱼而内疚。” 托马斯·曼3小时只写两页，从不多写，概无例外。要注意，他们不是写不出更多文字，他们的限产中含着语言的洁癖，自律。习惯写多的人，容易忘记语言不只是表达工具，它与题材、意象等一样，本身还是审美对象。问题是，你每天写到多少字，写多长时间，对语言文字的纤敏感觉，会开始让位给迟钝、麻木？海明威用实践给出的答案是，不能超过800字，托马斯·曼的答案是，不能超过两页纸，两人通常都不让写作时间超过4小时。我曾不在乎语言质感，一天写出过12000字，那是唯一一次应邀写电视剧本，那次经历令我得出结论，要想把语言写到位，不给垃圾语言留下可乘之机，就要限定写作时间和字数。我已如此行事20年，每天写的字数不超过1000字，4小时一到，哪怕字数没到1000字，也马上停笔；或4小时还没到，字数已够1000字，也马上停笔。这样可以避免写作时间过长，或写作字数过多，令我难以判断语言好坏。这里涉及的语言脱敏，是写作中应该防范的。“语言脱敏”指的是，写作者每天写到一定时间或字数，就失去对语言的敏感，丧失审美判断力。当然，人每天对语言保持敏感的时长或字数，是因人而异的。我每天一旦超过1000字，就感觉是瞎写。你也应该找到自己开始瞎写的时长或字数。如果有人说，他每天写到3000字以上才会瞎写，我可能会相信，如果有人说，他写到5000字以上才会瞎写，我认为那已是扯淡。人为了不使自己失去对某物的敏感，就要避免一次过长或过多接触它，这与连续开车4小时以上，容易出交通事故的道理一样。所以，那些对语言怀有敬畏，惜字如金的作家，必是深谙语言审美奥秘的人，知道语言像手掌一样，过多劳作定会长茧（语言之茧），定会钝化感觉。

与作家相比，初写者往往还缺少一心理素养，听我来详述。人天然地会护短，护自己、家人或朋友的短，这种心理会令写作走样。弗洛伊德发展精神分析理论时，据说也未能避免护短一俗，大概母亲在他记忆中的形象，太正面、权威，竟令他不敢在精神分析理论中，质疑或批评母亲这一角色。护短心理会令作品人物，无法从原型中独立出来，去按照作品的需要获得性格、内心、善恶等。一旦作品人物，与作者生活中的原型扯上关系，护短心理就令作者如临大敌，不敢放手塑造作品人物。作者担心要是把作品人物写得比较败坏、阴暗，甚至邪恶，家人、朋友或读者就会以为，作品人物正是作者本人，或作者的家人或朋友，写作就成为他人眼中的“毁容”。这种担心会震撼很多初写者，令他们本能地美化作品人物。比如，要是作品中有母亲的角色，哪怕作品中的母亲需要一些私心和缺点，护短心理会令作者不敢下笔，只是用好话来充数。采用第一人称时，会在小说中竭力维护“我”的形象，忘了作者负有改造原型人物的职责。我来举一个大无畏的例子，这是南京作家朱文的真事。朱文写过《我爱美元》，内容是虚构的。他虚构“我”为了报答“父亲”，为了让从没享受生活的“父亲”幸福一次，决定带着来省城的“父亲”去嫖娼。不只小说中的道德惊世骇俗，渲染和描写也令人身临其境，恍若真事。“我”带“父亲”，去了有陪坐小姐的电影院，接着打算带小姐回宿舍，后因“父亲”的正直和“弟弟”的意外到来，不得不作罢。朱文父亲的真实身份与小说情节格格不入，他是某厂的厂长。朱文写《我爱美元》时，勇气非凡，完全顺应作品的艺术需要。临到发表时，他仍不敢给大杂志，特意交给圈外人不熟悉的《当代作家》。春节回家前，他给父亲打去电话，没想到父亲告诉他：“我正在读《我爱美元》。”一向大无畏的朱文，立马惊出一身冷汗。父亲接着告诉他，厂里几乎人手一册。中国人钟情真实，是因为他们平时面对的不真实太多。小说只要跟原型扯上一点关系，哪怕只是借用角色，人们也会自行推断小说讲的是真事。可想而知，面对全厂职工，朱文父亲百口莫辩，儿子的小说已令他“晚节不保”。据说朱文那年没敢回家过年，事隔大半年，才敢回家探亲。我写《第十一诫》时，小说的阅读环境没有多少改变。小说写到主人翁姜夏的“父母”时，多少让人感到了“父母”的私心。姜夏的内心，一点也不光明，让人觉得幽暗，偏狭。小说中的其他知识分子也没好过姜夏，成天惦记着欲望、利益、女人。《第十一诫》出版后，我差点被人起诉，“起诉者”认为书中的某人，就是他。他一厢情愿地“认领”怒火，被他的上司扑灭。上司告诉他：“别自作多情，作者根本不知道你，据我所知，人物倒有另一个人的影子……”《第十一诫》出版3年后，我才敢把书给父母看。幸亏有纳博科夫、朱文等勇者做榜样，当初的我才没有退缩，敢于书写主人翁内心的幽暗，敢于让读者误解作者是个“肮脏的人”。初写者要想写好，真正踏上探索写作艺术的旅途，就要主动承受被误解的风险，不突破这道心理关，你的写作就会充满伪善，虚假，说教。设法突破这道心理关卡，应该成为早期的写作目标之一。

新诗阅读捷径：

（国内）何其芳→穆旦→顾城→多多→新诗年选

（国外）狄金森→弗罗斯特→策兰→辛波丝卡→阿多尼斯

小说阅读捷径：

（国内）施蛰存→白先勇→韩少功→马原→小说年选

（国外）契诃夫→海明威→卡夫卡→博尔赫斯→麦克尤恩

所谓阅读捷径是指，你若无暇读很多书，你可以通过读上述作家的书（按箭头指示的顺序读），快速抵近现代文学的趣味，助你尽快进入写作前沿。

习题：

每天定时定点，用半小时做如下练习。选择任意主题，比如父亲、冬天、踏青、失败、羞耻、孤独等，限时十分钟写满二百字，反复朗读，通过听音来修订。再选一主题，重复上述练习。此练习要点有二，一是不管文字好坏，快写初稿；二是通过朗读的听觉效果来修改文字。 oFiQAUoe8ysN1SkwQwBGNYIQD8clffMOSC8dAhVfXzBtCDEIFkPKpIsDFcdm28a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