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是她最好的玩伴,她总是把他们设想为“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但她也知道,所有的繁华热闹在她之前都已发生,“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张爱玲最初并不叫“爱玲”这个名字,而叫“煐”,“爱玲”是10岁时母亲带她去黄氏小学上学时依照英文名字Eleen临时取的。
张爱玲最初的童年生活是愉快的,就如她7岁时所写的一篇历史小说,“话说隋末唐初的时候”,她开头就这么写,大约是隋唐演义中英雄辈出的氛围给她印象特别深刻之故,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认定隋唐“是一个兴兴轰轰橙红色的年代”,“橙红色”三个字她特别喜欢。她最初的记忆便可用“橙红色”来说明。
两岁时,张爱玲的家搬到了天津。“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这时候的张爱玲身在锦绣丛中,成天为成群的仆佣所簇拥,“只记得被佣人抱来抱去”,带张爱玲的女佣叫何干,“干”是干妈的意思。张爱玲很调皮,常“用手去揪她项颈上松软的皮——她年纪逐渐大起来,颈上的皮逐渐下垂;探手到她颔下,渐渐有不同的感觉了。小时候我脾气很坏,不耐烦起来便抓得她满脸的血痕”。童年轻快、欢乐的印象,充满了明丽、温馨的色彩。她家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仆人们常带小爱玲玩秋千。一次一个额上有疤的高个子丫头,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忽地翻了过去,使小爱玲开心不已。后院子里养着鸡,夏天中午时小爱玲穿着白底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唱出来,“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谜底是剪刀。还有儿歌选,小爱玲也很喜欢,其中有一首描写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说“桃枝桃叶作偏房”,长大才晓得这种口吻是不像儿童的。在张家的天井的一角架着青石砧,小爱玲常看到一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的下人用毛笔蘸了水在那上面练习大字。这个人瘦小清秀,常讲《三国演义》给小爱玲听,小爱玲很喜欢他,就替他取了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就叫“毛物新娘子”,简称“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非常地可爱。他们这一家常让小爱玲产生一种明丽丰足的感觉。(张爱玲:《私语》)
迷恋云片糕的小爱玲
一切都让人开心,生活富贵精致,有条不紊中透露出一种名门世家的讲究:“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张爱玲小时,张家仍保持着豪华、奢侈与排场,这给了她许多新鲜的经验:“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裤袄,雪白的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公馆里还充满着舶来的西洋气氛。姑姑每天练钢琴,手腕上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大红绒线里绞着细微闪亮的银丝,琴上的玻璃瓶里鲜花恣放,母亲则跟着琴声练唱,“啦啦啦啦”地吊嗓子。童年的记忆如此愉快:“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堕的姿势。”(张爱玲:《谈音乐》)他们家与轰轰烈烈的20世纪20年代是脱节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尽情享受十里洋场的时尚生活。有一段时间,小爱玲每天都被带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那段时间,她对“吃”发生了特别的兴趣,别的事情多易忘记,但对与“吃”有关的一些细节却印象特深:“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有一次女佣张干买了个柿子放在抽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里。隔两天小爱玲就去打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记了它的存在,但由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小爱玲一直没去问她。日子久了,柿子终于烂成一泡水,小爱玲十分惋惜。她还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怅惘”。她也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时候总小心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对“穿”小爱玲亦有强烈的喜好,因为母亲爱做衣服。有一次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小爱玲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心中立下“宏愿”:“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
张爱玲(中)与表弟、表姐们
生活向小爱玲展开的是红的蓝的美丽的世界,是一种轻柔温馨的气氛,仅有的小小的“不愉快”似乎是因为家里为她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一天到晚地要背书,背又背不出来,小爱玲有一段时期常为背书而苦恼。再不就是年初一小爱玲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她起来看他们迎新年,谁知他们怕她熬夜辛苦了,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结果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再大一点的“不快”就似是来自弟弟了。弟弟比她小一岁,是个美丽而文静的小男孩:“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张爱玲:《童言无忌》)张爱玲后来在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也记载了九林(以弟弟为原型)的诸多趣事: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么事?姐姐想做钢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学开车。”九林低声说。
“你想做汽车夫?”他不作声。
“想做汽车夫还是开火车的?”
“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
楚娣说。
“我明天要出去,借给我一天就还你。”他不作声。“肯不肯,呃?这样小器,借给我一天都不肯?”
不过,《小团圆》还隐约透露,九林并非乃德〔以张爱玲父亲张志沂(别名张廷重)为原型〕亲生,而可能是蕊秋与一位教唱歌的意大利人的私生子。但这些孩提时代的张爱玲自然不知道,她的父亲更不知晓。所以,作为男孩,弟弟在家中的地位无疑高于姐姐,他才是将来张家的主人,而姐姐不是,姐姐只是泼出去的水,一旦泼出去了就与张家没有太大的关系了。这种男尊女卑的现象在张家很突出,小爱玲感到很受气,也很愤然。恰恰领她弟弟的女佣是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她的何干因为自己领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处处都让着张干,不敢和她争,小爱玲却不服,常常和她争,争起来张干就跟她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她从手指抓筷子的位置上预卜小爱玲将来的命运,小爱玲抓得近,她就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小爱玲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问:“抓得远呢?”张干却说:“抓得远当然嫁得远。”气得小爱玲说不出话来。从那时起,小爱玲就想到了男女平等的问题,想到了“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张爱玲(中)与姑姑和堂侄女
要胜过弟弟也实在太容易了。小爱玲比弟弟大一岁,比他会说话,又比他身体好。“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地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掺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搽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弟弟娇弱,读书也没小爱玲强,他妒忌她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去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所以成年后张爱玲说:“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小团圆》也隐述此事,“(九莉)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现她的一张水彩画有人用铅笔打了个横杠子,力透纸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刹那”。但弟弟同时也是小爱玲最好的玩伴。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她拿主意,而她的主意又多得自毛物给她讲的三国故事或者隋唐一类说部留给她的印象。小爱玲总是把他们设想为“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她叫月红,弟弟叫杏红,她使一口宝剑,弟弟使两只铜锤,还有许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球,剖开来像白煮鸡蛋,蛋黄是圆的。可弟弟也常常不听小爱玲的调派,两个人免不了要斗气。没办法了,小爱玲有时也让他编个故事,弟弟的故事总是这样的: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小爱玲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儿。(张爱玲:《童言无忌》)当然,也有一些童稚未开的尴尬:“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发大水,也是个劫数嗳!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张爱玲:《小团圆》)
8岁以前,小爱玲在天津度过的生活是相当愉快的,尽管有些小小“烦恼”。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但家庭以外,也有另外一些不甚协调的记忆。因为丰润张氏这样的家族,在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中,毕竟已被时代所抛弃。小爱玲4岁时在天津,经常随大人去拜访祖父张佩纶的堂侄张人骏。张人骏在晚清时代曾经出任两江总督,辛亥革命时革命军攻入南京,他缒墙而逃。他当时在天津做寓公。
一个高大的老人永远坐在藤躺椅上,此外似乎没什么家具陈设。
我叫声“二大爷”。
“你认了多少字了?”他总是问。再没第二句话。然后就是“背个诗我听”,“再背个”。
张爱玲与弟弟
还是我母亲在家的时候教我的几首唐诗,有些字不认识,就只背诵字音。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对照记》)
而真正的不愉快是从10岁开始的,这一年她的父母协议离婚了。
如果说在此以前,小爱玲还未表现出她特异禀性的话,那么10岁以后的生活则不断地向她提供了新的契机,塑造了她性格中迥异于常人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