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咣当——先是开门,接着是物件相互碰撞的声响,原本睡不踏实的我这下彻底失去睡意。除了母亲,家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这个时辰起来的。隔壁就是堂屋,是母亲专门念经礼佛的地方。以前挂关老爷的中堂被取掉了,换之而来的是母亲从寺里请来的菩萨。所摆瓶瓶罐罐也不知去向,陈旧的柜子上是一排盛满净水的小铜碗,三盏长明灯,还有一盘干果。除了寺里有佛事活动,母亲所有时间几乎消耗在这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堂屋里。堂屋是她独有的世界,不允许别人长久驻留,更不允许说出有丝毫亵渎与冒犯的言语。早就习惯了,我们从不惹母亲生气,连父亲都弃去了他暴戾的脾性。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怀有各自的衡量标准,也是因为洮河两岸风俗复杂,人心各异,倘若有半点差错,几辈子过去,还会有人提及,因而大家保持着惯性的谨小慎微。
母亲知道我在隔壁,尽管她很小心,可我还是醒来了。整整两个小时,念佛机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可闻。听着佛音,仿若置身云端,似真似幻。其实家里有个念经的人,或许也是福气吧。我只能这样去想,至于母亲的心思,谁愿用不恭的言语去猜测呢!
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初冬的某天早晨,我接到家人的电话,说母亲早早起来就晕倒了。我一时回不过神,但马上感觉到母亲可能已经没有了,家人只是为安稳住我的心情而说了善意的谎言。
自从在洮河沿岸的车巴沟驻村起,我回家的次数少,因为手头的工作忙忙碌碌,做不到悉心照顾。当我在中午时分赶到老家的时候,母亲躺在炕上,只有一口气,已经没有了意识。大家都没有动,实际上大家何尝不清楚呢。从早上六点多至此已过去近七个小时,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本家兄弟们说,等大家忙忙乱乱将人抬到炕上,才开始叫救护车。我知道老家的情况,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压根就没有指望过。
事已如此,但也不能坐等母亲咽气。通过各种方式,我们终于找来了救护车,送母亲去了县城医院。送母亲去医院的那一瞬间,我心头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倘若抢救过来,母亲却永远醒不了,该怎么办?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很难做的。真是那样,母亲只好受罪了。如果不去医院,我们谁能担当起让别人看来是极为不孝的罪责呢?母亲其实是很健康的,她总是闲不住,在我们的思想中,也暂时没有将死亡和母亲拉在一起。父亲常年身体不好,才是我们兄弟几个经常担心和唠叨的话题。然而母亲却先一步,留下了父亲,留下了我们。
县城医院没有开颅的本事,建议我们到大医院。母亲颅内出血十分严重,我从所拍片子和医生的神情上,早就看出了不祥。怎么办?大哥说,还是走吧。大哥是本家最大的兄弟,当然他也很清楚母亲的情况,只是不便明说,依然坚持要颠簸上百公里路途。大哥那样做,莫不是为换取村人眼里的一片孝心呢?按我的想法,其实没必要折腾了。所谓孝心,更多时候就是给别人演戏。孝心深浅,这么多年来我们自己心里没有底吗?常言道,人生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真的是吗?有时候,我反而觉得很多条路摆在我们面前,却不由我们来选择。果然,没有走出十公里,母亲就走了。她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也没有经历疼痛的折磨,就那样平静地走了,我心里默默记住了母亲离开尘世的时间——乙亥年九月廿八日酉时。
母亲生肖猪,今年七十一岁。从五十八岁皈依到如今,念经礼佛这件事上她从来没有马虎过。我不知道,十多年来,她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怎样的解脱和满足。然而当我想到现实中的母亲常常表现出近乎木讷与痴呆的状态时,内心却是一片茫然。
母亲生育过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九七八年冬天,母亲三十一岁,那时候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那年大哥八岁,二哥五岁,三哥三岁,我不满一岁。大哥机灵,但不去读书,在家除了帮母亲干碎活,就带着我们。十五岁那年,一场恶疾要了大哥的命。那时候人命贱,哭几声就没事了。听老人们说,母亲对大哥的离世就是那样。谁曾想到,相隔短短两年后,二哥和大哥患了同样的恶疾,母亲就有点站立不稳了。不要怕,还有几个。这话是家里老太太说的。属于安慰,还是对家门不幸及不公命运的抵抗,谁也不清楚。但那之后,父亲再没有出远门,他和母亲一同守田地,一边照顾老人,一边大声呵斥着我们。见证父亲暴戾的脾气就集中在那段时间里。
母亲自然是习惯了,她对父亲的暴力从不去反抗。父亲的暴力也是因母亲散漫的性格,次数多了,我们习以为常,实际上也是过于怕父亲。母亲眼泪很少,当初失去了两个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伤心欲绝和痛不欲生来。但那次她失声痛哭了,几天之后,还沉浸在悲伤中,好像对自己来到尘世而无法原谅,但她找不到理由。起因还是她的散漫。一家人一起打碾青稞,其间母亲去邻居家借东西来迟了。父亲见蹒跚而来的母亲,眼睛像充了血一样,杈把都打坏了。多年之后,母亲说起过那次迟到的原因。我们对母亲的散漫还持有抱怨,当然也无法彻底原谅父亲的暴力。母亲似乎命中注定和佛结缘,那次就是因为她在邻居家多看了几分钟《西游记》。
几十年过去之后,我还是做不到彻底的理解。所有一切实际上源于洮河中游一带的传统习惯——女人在家庭里是没有任何权力的,男人的地位高高在上,是一个家庭中主宰一切的“神”。这样的传统源头深了,怎么能梳理得清呢。母亲除了散漫,我们很难找出她身上的其他毛病。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农牧结合十分紧密的地区生活,各种各样的思想都会入侵。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打破禁锢的界线,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母亲一直努力着,这让父亲想不通。实际上,我们也对母亲这种悄无声息的转变持有质疑态度。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或是心理上的障碍,不敢明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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